陈九霄得到林运晖的批准，一刻也不敢耽搁，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刘晓宇开车去了那片小树林。

“头儿，幸亏你明智，要不然这片小树林真的被推倒，这杀人现场可就被毁了。”刘晓宇手里拿着一沓文件，跟在陈九霄身后，那是林大伟指认现场的笔录和图片。

“别贫了，”陈九霄没理会刘晓宇的狗腿，自顾自地穿过几棵并排立着的、矮小的松树，走到前面那排高大的白杨树身边，回头冲刘晓宇说，“林大伟交代，他当时是跟着顾长山走到这个位置，然后和他争执扭打起来，对吧？”

刘晓宇点点头，指了指自己旁边那棵最为高大挺拔的树干，“准确地来说是这里。”

陈九霄伸出手，掌心触到树干表皮粗糙的纹理，他沉默地盯着这棵树，喃喃道，“然后他就趁顾长山不注意，捡起地上的酒瓶，砸到了他的后脑勺？”

“他笔录里是这么说的。”刘晓宇试探地答道，他小心地观察着陈九霄的表情，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头儿，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人是林大伟杀的吗？”陈九霄出其不意地冲刘晓宇问道，“我是说，你觉得顾长山胸前的致命刀伤，是林大伟造成的吗？”

“这个，我也说不准，”刘晓宇面露难色，挠了挠头，“但是现在只有林大伟一个人有作案动机、目击证人、还有口供，不管怎么说，他的嫌疑都是最大的。”

陈九霄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上的尘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正着推如果推不出来的话，那么反着想呢？”

刘晓宇眨了眨眼，没敢打扰陈九霄。

“来，我是林大伟，你是顾长山。”陈九霄伸手接过刘晓宇手里的材料，弯腰将它们放在地上，然后将刘晓宇拉到自己的对面，将上衣口袋里的笔拿出来攥在手心，然后作势便要朝刘晓宇的左胸膛扎下去。

刘晓宇吓得急速眨了好几下眼睛，却发现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睁开眼睛，发现陈九霄的手距离他的胸前还有不到一公分左右的距离，却始终没有落下去。

“头儿，怎么了？”刘晓宇忍不住开口问道。

陈九霄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停在刘晓宇胸前的笔尖，刘晓宇也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渐渐也觉出不对劲。

“发现了吗？”陈九霄开口问道。

“好，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儿。”刘晓宇努力回忆着顾长山案的卷宗，总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陈九霄看他灵光乍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案卷，翻到了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那一页，催促刘晓宇道，“再想想，这回能想起来了不？”

刘晓宇盯着那份尸检报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电光火石间，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抬头猛地看向陈九霄，和他异口同声道，“伤口方向！”

看见他终于反应过来，陈九霄这才感到些许欣慰，点了点头，示意刘晓宇继续说下去。

“被害者顾长山身高一米七二，而林大伟的身高有一米八五，足足比顾长山高出十三公分，比咱们俩的身高差距还要大，如果是这个身高差距，那么林大伟握着刀刺向一个比自己矮了十几公分的人的胸膛时，形成的刀伤应该是自上而下的。”刘晓宇重新握住陈九霄拿着笔的手，还原了一下动作，“但是法医出具的报告里，顾长山胸前的伤口却是自下而上形成的，这跟实际情况是矛盾的。”

陈九霄点点头，“确实。从顾长山尸体的伤口分布来看，第一处是后脑勺的颅骨损伤，不致命，这一处林大伟已经承认是自己所为，工具是当时随手在树林里捡起的废弃酒瓶，这一点我不认为他在撒谎，所以这样看来，如果林大伟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么大概率是冲动下的杀人事件，这样推想，他的身上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把刀呢？”

“那咱们是不是得赶紧跟局里反应啊，这林大伟的嫌疑一下子就降低了不少......”

刘晓宇还没说完，陈九霄就摇了摇头打断道，“没那么快，也没那么简单，这只是一个疑点而已，但如果想要解释，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当时顾长山是躺在地上的，那么这样，林大伟就可以实现自下而上地刺进他的胸膛。”

“躺在地上？”刘晓宇皱眉问道。

陈九霄点点头，“也许当时林大伟直接用酒瓶把顾长山敲晕了，顾长山倒在了地上，然后林大伟趁着这个机会捅死他。”

刘晓宇听见陈九霄这么说完，一时有些泄气，“那怎么办啊，感觉又没有头绪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陈九霄拍了拍刘晓宇的肩头以示鼓励，“两个方向，第一，既然我们怀疑真正的凶手可能是比顾长山要矮的人，那么我们就重新以顾长山为圆心辐射他的社会关系，看看他身边那些比他矮的、和他有过矛盾的人，看看能不能有找出新的嫌疑人的可能；第二点，作案工具。顾长山胸口的刀伤形状细而深，不像是普通的水果刀造成的伤口，所以我们接下来还是要重点去和法医那边多碰几次，最好能够锁定作案工具到底是什么。”

陈九霄的思路清晰，刘晓宇听完之后，也渐渐打起精神来，“成，那我们重新顺着这两个方向去查，先把工地那些人重新再排查一遍。”

陈九霄点点头，抬手看了一眼表，“行了，时间不早了，早点儿回家吧。”

“不行不行，”刘晓宇疯狂摇头，“我得赶紧回去重新梳理一下案情，趁热打铁。”

“难得这么上进啊，”陈九霄忍不住笑了，朝他挥挥手，“上车，送你回局里。”

难得在陈九霄跟前有这么好的待遇，刘晓宇屁颠屁颠地坐上副驾，心情极好，一边刷手机一边悠然地哼起了小曲儿。

陈九霄斜眼看了他一眼，“少刷点短视频吧，没事儿多看看案卷。”

刘晓宇“啧”了一声，显然不认同陈九霄的说法，“头儿，您呢，样样都比我厉害，但刷短视频这点，您肯定不如我行家，我这不是不务正业，是为了看尽天下事。”

“嘁，我还不了解你，”陈九霄嗤笑了一声，仍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还看尽天下事，我看是看尽天下美女吧。”

“真没有，头儿我跟你讲，你也得多刷刷这些，要不然都快和时代脱节了，比如你看这个最近发生的，农村父母来临江，只为寻找离家出走多年的女儿唐星......”刘晓宇举着手机依然在继续侃侃而谈，可陈九霄已经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这是什么？”陈九霄直接拿过刘晓宇的手机——那是一个名为“刘一哥”的账号发布的视频，而视频里面一对沧桑的中年夫妻正面对镜头，诉说着他们寻女的故事，字字泣血。

“这，这就是最近讨论度最高的事儿啊。”刘晓宇注意到陈九霄严肃的表情，心里纳闷，“怎么了吗？”

“现在这件事在网上传得很厉害吗？”陈九霄盯着屏幕上反复播放的视频，喃喃问道。

“是啊，这种事儿嘛，就是最吸引老百姓的眼球，”刘晓宇说道，“现在大家都觉得这对夫妻看着挺可怜的，希望他们的女儿能站出来说清楚，唉，这事儿真是看得人云里雾里的......”

陈九霄听见刘晓宇的话，伸手点开了那条视频的评论，映入眼帘的评论，果然和刘晓宇说得差不多，都是在声讨那个不明不白离家多年的女儿的。

陈九霄忽然想到唐星那张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的脸，她缓慢而迟疑地开口、问他是否相信自己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现在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陈九霄无从得知。

“头儿？头儿？”一旁的刘晓宇见他走了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啦？”

陈九霄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摇了摇头，“没事儿，一时看错了人。”

刘晓宇仍然狐疑地盯着他。

陈九霄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朝分局的方向驶去。

*

颂颜医美中心。

唐星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对面是前来面诊的一个年轻女孩，女孩捧着脸，正跟她诉说着关于外貌的不满，唐星则耐心地听着，可听着听着，眼前女孩的声音渐渐变得尖利，面容似乎也像被放置在了一面哈哈镜里，一点点扭曲起来，唐星看着已然变形的她朝自己露出夸张的笑容，而后一字一句地说，

“姜医生，你其实就是那个唐星吧？”女孩的笑容在唐星面前一点点放大，唐星表面上不动声色，一颗心却慢慢被揪紧。

“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当年你真的被强奸了吗？那个男人是怎么强奸你的？你为什么不反抗呢？这么多年你去了哪儿呢......”

唐星的脸色随着女孩的问话越来越苍白，直到她终于快要承受不住，双手死死地按住桌面，低声说了一句，“够了！”

“姜医生，姜医生？”

女孩凑近了些，叫了几次姜医生。

这声呼唤像是从那个扭曲时空之外传来，将她的意识唤醒，渐渐清楚地感知到刚才的那些不过只是她的幻想，唐星抬起头，努力让自己从那些纷乱的想法中挣脱出来，看向女孩好奇的眼神，温柔地笑笑，“抱歉，刚才在想你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是这样的，你的问题其实主要集中在颏部，也就是下颌体外部，如果想解决问题的话，建议做个小小的颏成型手术就可以了。”

女孩点点头，“那会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啊？”

“不会，这个小手术是在你的脸上做增量，只会把皮肤撑起来，不会任何后遗症，这个你大可以放心。”唐星轻声叮嘱女孩。

女孩听见唐星这样说，脸上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姜医生。”

“好，那我帮你安排一下手术。”唐星抬起头看向女孩，“护士到时候会跟你沟通手术时间，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问我。”

女孩信任地点点头，跟唐星说了声再见，从椅子上站起，等到看着女孩走出了办公室，唐星才长舒了口气，将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仰起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不算什么。

唐星在心里对自己说。

尽管唐星这个名字已经在互联网上被讨论得沸沸扬扬，可是谁都不会知道唐星究竟是谁，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现在的她，是姜颂。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

直到被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

唐星定了定心神，沉声说了句“请进”。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唐星以为是来送她回家的段小锐，可人进来了有一会儿，都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不是说有批药到了吗？你去盯着吧，我一会儿自己回家。”

唐星闭着眼睛，对刚进来的人说了句。

可还是没有回应。

唐星有些纳闷，缓缓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来人时，却惊讶地看见了陈九霄的脸，此刻他正坐在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办公室，发觉她睁开了眼睛，于是便转过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