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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刚刚醒来的余桂香躺在病床上,她下意识动了一下脖颈,陈九霄听见动静,立马站起身走过去,看见她缓缓睁开眼睛,苍白起皮的两片嘴唇上下瓮动了几下,如同废旧的乐器发出虚弱沙哑的声音,“水,水。”刚刚在病房的护士出去取药了,刘晓宇熬不住,也出去买饭了,病房里只剩下陈九霄,于是他伸手轻轻扶着余桂香的后背坐起来,然后将床头柜旁装着温水的纸杯递到她嘴边,余桂香大约是渴极了,如同荒漠中的旅人,大口汲取着宛若甘露的白开水。“还喝吗?”一杯水见了底,陈九霄拿起一旁的水壶作势要再倒一杯。“不用了,谢谢陈警官。”余桂香摆了摆手,只是她大概忘记了手腕上刚刚缝完针的伤口,尽管那摆手的幅度很小,却还是牵动了新鲜的裂口,以至于她紧紧皱起眉头,眉心两道竖纹此时更加明显,像是两个镌刻在额头上的逗号。陈九霄赶紧稳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安然躺回原位,“伤口不浅,还是先别乱动。”余桂香闻言,视线落在手腕上那处缠得层层叠叠的纱布上,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喜怒或哀伤。“余女士,”陈九霄将椅子拉近了一点,决定进入正题,“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割腕吗?”陈九霄的问话很直白,他能明显感觉到余桂香的眼神变得更加暗淡。“陈警官,我说实话,你问我为什么,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干这种傻事儿。”余桂香停顿了一瞬,“自从你们告诉我,老顾他死了,我这心里,就一下子没了主心骨。之前老顾虽然不见了,可我总觉着有那么一线希望,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没了。我身体不好,平时都是老顾带着我东奔西顾的,我不怕你笑话,我自己连车票都没买过,临江这么大,是因为有老顾,我才能安心呆下去,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去找老顾......”因为受伤的原因,余桂香的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陈九霄听着这个女人一字一句的倾诉,本来想要进一步询问她案发当时具体行动轨迹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间。“如果他活着,一定不会希望你这样,”陈九霄最终还是选择出言安慰,“况且,杀害顾长山的人还没有抓到,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你丈夫吗?”余桂香听到这里,慢慢抬起头,睫毛在凹陷的眼窝里轻轻颤动,“你们不是说,是林大伟吗?”陈九霄的眼睛盯着余桂香,在沉默了几秒过后,才开口答道,“目前还没有确定最终的嫌疑人,还需要调查。”余桂香点点头,眼神渐渐不再像刚刚那样毫无生命力,“明白,我得振作起来,亲眼看到害老顾的人被抓住。”陈九霄点点头,不置可否。此时病房内传来敲门声,陈九霄转过脸,看见是吃完饭回来的唐星。余桂香看见唐星,表情明显有些难堪,“姜小姐,对不起,我不应该在医院做这种事儿,我......”“余阿姨,您的丈夫遭遇了那种事情,我确实很遗憾,如果您觉得心情不好,我可以给你几天假期,你放松一下心情,”唐星微微扬着头,语气严肃,“可是在我的医院里搞自杀这种事情,真的过分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件事被传出去,我的医院还能开下去吗?说的难听一点,又不是我把你丈夫害死的,你为什么要在我的地盘上做这种事情?”从一个雇佣者的角度来看,唐星的每一句话说得都没有错,甚至算得上客气,以至于余桂香一直将头埋得很低,止不住地念叨着“对不起”。可站在一旁的陈九霄却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唐星如此陌生,可是转念一想,她现在确实不是唐星了,而是拥有一间医美中心的老板姜颂,她不光要为自己负责,还要为这间医院负责。“我自认为对你已经很不错了,之前你舍不得钱晚上偷偷在医院过夜,我也没说什么,允许你在医院里住着,可是现在发生这种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再把你留在医院。”唐星的双手交叉在胸前,语气愈发冷淡,“你住院的医药费我可以承担,但出院以后,你就别再呆在颂颜了,我不想再承担这种风险了。”余桂香抿着嘴唇,犹豫着点了点头。陈九霄本想说些什么,可也明白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很冷漠?”走出余桂香的病房,唐星看着身旁的陈九霄开口问道。“没有,你说的也有道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责任就大了。”陈九霄回过神,冲她笑了笑。“就算你觉得我冷漠,我也不会改的,”唐星停下脚步,仰起头看向他,语气郑重,“颂颜是我一步一步从辍学打工妹开始攒起来的事业,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它。”陈九霄因她眼神中的坚决微微晃了神,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转过身走出了一段距离,陈九霄立马跟上去。“你刚刚说余桂香之前是住在医美中心里的是吗?”陈九霄问。唐星点了点头。“能帮我个忙吗?”“帮忙倒是没问题,不过有什么报酬吗?”唐星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眼中带笑。陈九霄被噎住了,一时间没答上来。“逗你玩呢,要我帮什么忙?”唐星收起了打趣的笑容。“能不能帮我调一下2月1号那天晚上的监控?”无论如何,陈九霄还是要确认余桂香当晚是否有可能出现在工地,案子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之前的线头被剪的剪,断的断,想要找的新的突破口,就必须地毯式地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搜罗一遍。“我不确定时间过去这么久,监控还在不在,我回去马上问一下安保,如果有的话,我立刻发给你。”陈九霄点点头,“谢了。”“别客气,”唐星打断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要是找你帮忙,你也会这么帮我的,对吗?”她这句话问得有些突然,陈九霄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当然。”“你说的啊,以后可别忘了。”唐星的指尖隔空戳了戳他的胳膊,语气有些调皮。“对了,我看网上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找你的下落,还有人发了你的户籍信息,你最近注意安全,出门最好找人陪着。”不爱上网的陈九霄最近养成了每天刷短视频的习惯,原因就是为了每天能够及时关注唐星父母的动态,他发现一个叫做刘一哥的主播将唐星的父母请到了直播间,聊天穿插着带货,直播间的人数每天都在增加,弹幕的走向也基本都是一边倒,支持他们和失联的女儿当面对质。唐星这个名字被大众讨论得越来越多,太多人想要让这个女孩现出真身,那些支持唐继军夫妇的人自不必说,还有些人也许本来还持有观望态度,可眼见唐继军夫妇每天在短视频中呈现的憔悴状态,也渐渐开始犯嘀咕,要是这对夫妇说的是假话,总不至于厚颜无耻地天天出现在台前吧?而如果唐星真是完美的受害者,怎么就不敢出来对质呢?大概率还是心里有鬼。就这样,网络上针对唐星事件的声音慢慢变得一边倒。大家一致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把唐星逼出来,当年的事到底如何,总要有个说法,于是有人扒出了她当年的户籍信息,也有人自称是唐星同学或同事,开始匿名在网上爆料,陈九霄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真是假,也许是有人浑水摸鱼,可这样大规模的讨论,总归叫人心慌,他害怕万一有一天,“姜颂”这个身份被人发现,唐星到时会受到怎样的冲击。“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唐星看着他关切的眼神,表情动容。*陈九霄研究了一晚上案卷,这几天刘晓宇将那天根据身高筛出来的人重新叫回警局、统一问询了一遍,这三个人和顾长山不在同一个工种,日常并不熟悉,甚至都快忘了顾长山这个人。这样看来,他们的嫌疑显然微乎其微。到底会是谁呢?难道真的是林大伟将顾长山敲晕之后,再次用刀行刺?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九霄的指尖转动着中性笔,眉头紧锁。手机此时振动起来,他拿起一看,收到了一条来自唐星的消息,是一段监控视频。陈九霄将视频点开,看见那正是2月1号那晚颂颜医美中心里面的监控,晚上九点,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平时留在那里过夜的余桂香将大门关上锁好,然后回到休息室,熟练地支起门后面的行军床,麻利地铺好简易的被子,又忙活了一阵,她关上休息室的门,攥紧了被子里。余桂香没有说谎。顾长山遇害当晚,她人就呆在颂颜医美中心。看来之前的怀疑,大概是陈九霄的错觉。案情再一次陷入停滞,他心里失落,却还是打起精神给唐星回复了一句谢谢。*唐星看着陈九霄回复的那句谢谢,很轻地笑了一下,她站起身,将安保室的电脑关掉,夜很深了,医美中心里早已没了人,她将安保室的门带上,然后走了出去。医美中心今天忙了一天,她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于是她没有开车,准备去隔壁街的夜市吃点东西。邻街的夜市灯火通明,可从这里走过去却需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唐星走进巷子里,步子朝着前方的光亮处迈得很快,就在快要走出这片黑暗时,忽然被什么人伸手拦住了肩膀,唐星心里一动,伸手就要拿出藏在兜里的手术刀。可下一秒,眼前出现的却是段小锐的脸。“你怎么来了?”唐星松了口气。“来接你啊,又一个人出门,最近不安全,不能这样。”段小锐看着她,一脸坚定。唐星的笑容有些欣慰,“小孩长大了,真好。”段小锐别过脸,显然不太认同“小孩”这个称谓。两人说着话,并肩一同走出了小巷。漆黑的巷尾,有一个人影渐渐从隐匿的暗处走了出来,老冯那张因整形过度而显得愈发扭曲的脸逐渐清晰,他盯着那两人的背影,嘴里恨恨地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话。他拿出手机,打开了刘一哥的账号,在评论里打下了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