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虽然有点病,但没有关系

心理咨询师之间的聊天,经常是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病友交流会。这本书接近完结时,好朋友尚鍹老师找我吃饭,聊着聊着,就说起他小时候常有的一个状态:恍惚之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某个地方——比如操场——然后就开始回想:我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是怎么走过来的?

然后他问我:你有过这样的经验吗?

我回答说,有的,而且还很经常。

我三岁的时候,做了能记得住的第一个梦:在我和父母住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的巨人,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我体验到一种矛盾冲突的情感:先是感到巨人很温柔,想爬到巨人的背上去玩耍,可是当我的手将要触到他时,却突然顿住,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袭击了我。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防止巨人发现我的存在。

这个梦是说,在年幼的我的体验里,父母是温柔的,但也会突然变得可怕。为了得到安全和稳定的感觉,我早早学会隐藏真实的自己,逃入自我的内在世界。具体表现为:幻想地外和天外的生命,想象地球之外的世界,构思以自己为主人公的离奇故事。

我初中的英语老师姓黄,长得又高又瘦,戴黑边眼镜,还很年轻就长了满脸皱纹。黄老师屡次在课堂上叫我的名字,要求我站着听课。有一次,他生气地批评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只有人在这儿,心早跑太平洋去了!”他的话让我满心感激,因为我感到被他看见,被他理解。自那之后,我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上课时,人在,心也要在。

我学习了心理咨询之后才知道,这种在意识上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叫做解离。

解离,作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有很多好处。

它曾经帮助我度过艰难的岁月。当父母看起来温柔平静的时候,我就适时接近他们,享受照顾和关爱。当他们情绪不稳定,看起来很可怕,我就跑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遨游,把他们关在心墙之外。我的童年生活总体来说是孤独的,悲伤的,无聊乏味的,但我在无意中“发明”的解离能力,给每一天都染上了好看的颜色。因为我可以在想象的世界里,穿越到任意一个时空,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经历各种美妙的事。正是这个能力,让我在进入个人治疗之前,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过得非常幸福,“散发着温暖的橙色的光芒”,这是我学生时代写在日记里的一句话。

尚鍹老师说,他一直是生活的旁观者,通过思考和探寻世界的运作规律,来找到对外部环境的掌控感,正是这样的性格特质,促使他写了《非正常事件心理解析》那本书。

美国作家约翰·欧文在小说《绞河镇的最后一夜》中,借用主人公的口吻说道:作家需要具备的一个能力是,在悲伤的葬礼上,把自己从氛围和情绪中抽出来,观察和记录所有人的反应。

约翰·欧文说的这个能力,其实就是解离。事实上,很多作家、画家、诗人、雕塑家等从事文学和艺术类工作的人,可能都是使用解离的高手。因为,解离的明显特征之一,就是把自己和现实、情感隔离开,即在意识上把现实或情感变小,变弱,推远,仿佛现实里发生的事与自己无关。

这当然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也就是说,解离的心理防御模式,也有很多坏处。

首先是现实感很弱,社会功能不够完善,对于处理金钱、管理、人情往来等日常事务感到困难(本书第三章里,我有进一步阐述解离的概念)。这就是很多艺术家虽然有才华,赚了很多钱,却仍然很贫穷的重要原因。

其次是感到自己与整个世界失去联系,精神上非常孤独,容易抑郁,情绪过敏,可能会表现得社会退缩,而这又会反过来加剧孤独和抑郁。

再次是可能过于关心名誉、认可、金钱、地位等虚幻的东西,对现实生活的乐趣视而不见,因而感到精神上的空虚和空洞,就像电影《心灵奇旅》的乔伊,《爆裂鼓手》的安德鲁那样。

认识到解离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之后,我花了很长时间进行自我训练,跟自己的感受连接,聆听内心真实的声音,同时把更多的目光投向现实世界。几年后,我把自己的心得写成了《成长,长成自己》,后来的《不完美的美》和这本《虽然有病,但没关系》,则是我持续思考和自我训练的结晶。

随着专业的精进和阅历的增长,如今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了解人的心灵的运作规律,更洞悉集体潜意识和社会

环境如何塑造人的心灵和行为。本书中提供的理念和方法,融合了精神分析、创伤治疗、完形治疗、客体关系、自体心理学、催眠等多个流派的理论,除了我自己亲测有效(我正是使用这些理念和方法来指导自己,让我的物质和心灵都很富足,所有的关系都能亲密而独立),还在我的咨询工作中被反复验证,是非常简单却又很容易操作的自我训练方法。我非常有信心,读者将通过阅读和使用本书,得到受益一生的心灵滋养,更深地理解自己,学会与各种困难的情绪共处,并最终达到提升身体免疫力的效果。

远在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之前,我就有写作的习惯,而且是个非常高产的作者。不止一位朋友问过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写。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很难几句话说完。不妨借着这本书,一起来谈一谈吧。

解离的心理防御模式,让我时常感到孤独,而这些孤独感,很难通过一般性的社交得到疏解。写作,就成为我陪伴自己的一种方式,从自体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是满足了自体客体(即自我映照,类似于在浴室里唱歌的美妙感受)的需要。还是因为孤独,我养成了跟自己聊天的习惯,也就是心理学说的“自我对话”,比如我心里时常上演类似这样的对话:

“为什么刚才我有那样的想法?”

“那是我的小我的声音。小我特别想把事情做好,想要守规矩,想要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同”。

“把事情做好,守规矩,和得到世界的认同之间,关系是什么?”

“这跟我的创伤无关,是集体潜意识里的东西,跟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有关。不只是我,全球女性都会有一种感觉,我们如今得到的尊重、权利、在社会上的位置,并不是天然的,而是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来的,我们在无意识之中觉得,有必要努力保有所得到的东西,甚至是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

当然,这是一个浓缩版的对话过程,事实上我可能用至少十分钟来思考某个事情的本质和意义。这样的思考和对话,让我心里总有大量的观点和想法,如果不把它们形成文字排泄出去,我很快就会被这些想法充满,除了心里会觉得憋闷,连生理上都会有沉重感。

写作,是我的心理需要,也是我疗愈自己的方式。

可以这么说,我的心理问题催生了我的写作能力,也带领我走上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道路,甚至连我的爱人和朋友,都是因为我的心理问题,才喜欢我,而后跟我在一起。

因为,是我的心理问题,让我成为我自己,一个独一无二的我,一个虽然有病,却一直好好活着,继续高高兴兴生活的人。

尚鍹老师跟我说:认识你这么久,并没有觉得你也会使用解离模式。你把生活打理得很好啊!

我回答道,做了那么多修炼,还是有成效的。只是跟那些社会功能很好的朋友相比,还是差得远。比如我每年都会无可避免地干几件傻事,就像是潜意识要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有些伤口,永远也好不了。毕竟,人格的底色在那里呢。

来吧,就让我们带“病”坚持生活,还把生活过得如花盛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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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容易,但是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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