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焦虑是因为,你在无意识地重复

当社会环境发生急剧变化,面临未知和不确定状态时,人们会被强烈的不安全感笼罩,此时就容易触发心理上的退行,可能会强化某些强迫性重复的行为和感觉。

焦虑是因为,你在无意识地重复

同样的环境变化会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感受,也激起不同的应对方式。发生社会突发事件后,面对压力和变化,有些人可以平静度日,韬光养晦,有些人变得焦虑烦躁,还有一些人,总是被一种绝望无助的感觉环绕,因而变得沮丧,抑郁,感到失去希望。当市场遭遇剧变,有些人能够及时调整策略,顺势而为,静待良机;另一些人却被焦虑和恐惧裹挟,乱了阵脚,胡乱投资。

如果说,那些从容应对变化的人是自信强大,还不如说,他们只是比较幸运,在童年早期得到了良好的照顾,所以外部环境的变化没有激发过去的心理创伤。

如果没有意外,也没有刻意的自我觉察,人的一生都会在重复童年早期的生活体验中度过。外部环境的变化很可能会打破原有的平衡,使原本自循环的心理系统变得混乱不堪。

△人生剧本,在襁褓中就已书写

在李平的童年记忆里,从来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陪自己写作业,每天临睡觉时,父母还没有回来,早上起床时,父母已经去上班了。成年之后,李平也喜欢独来独往,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他会感到莫名的紧张、焦虑。新冠疫情发生以来,虽说生活的便利性受到影响,可是李平却感觉很高兴,因为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出入,各种聚会也减少到了最低,他再也不用背负跟人打交道的压力。可是,每当这种感觉从心里冒出来,李平也会同时感到内疚,害怕,觉得自己不是正常人,进而自我厌恨,感到自己不配活着。

和李平相反,车小波在童年时期,和爷爷奶奶、父母、叔叔婶婶、堂弟和堂妹,共同生活在一栋带院子的三层楼里。为了节约开支,生活用品都是公用,爷爷奶奶掌控着全家人的生活日程,大家吃饭、娱乐、休息,都要听爷爷奶奶统一调配。成年后的车小波,非常沉迷社交,任何时候,只要有人叫他出去,无论是喝酒还是打牌,唱歌还是聚餐,哪怕他已经很累了,也会立刻响应。然而新冠疫情发生之后,这些社交活动都受到很大影响,他不得不常常待在家里。很长时间以来,车小波变得沮丧,抑郁,感到生命活力的丧失,被医生诊断为抑郁症。他也因此对自己失望,认为自己太过于脆弱,是缺乏男子气概的表现。

如果没有经过深入的自省,人的一生都将在强迫性重复中度过。李平潜意识里认为,生活就应该是与他人隔绝,正如车小波认为生活就应该和他人共度。哪怕李平不得不承受孤寂和人际焦虑,车小波的个人空间不断被侵入,也很难让他们改变这种想法。即便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强迫性地重复着童年的生活体验,想要改变这种重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在生命早期遭受过强烈而长期的心理创伤,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一定的损伤,导致自我保护的功能受损,今后还可能遭受更多次类似的创伤事件。因为人们会在无形力量的驱动下,创造与童年期类似的情境和状态,找寻和童年期相仿的关系和感觉,而后自导自演一幕幕规定情境的舞台剧。

规定情境,是戏剧艺术的常用语,即演员在演绎艺术角色时,要同时兼顾外部环境的客观事实(剧本规定的情节、时间、地点等)和角色内部的心理状态(性格、心理、情绪状态等)。

我们人生的剧本,早在襁褓中就已经开始书写。父亲的人生态度,母亲的养育风格,父母的关系模式,家庭的文化和氛围,都写入我们的认知和感觉里,并在身体记忆里刻下永久的烙印。如果儿童时期对关系的经验是信任,那么你成年之后就会不断复制信任;如果相反,儿童时期对关系的经验是敌意,那么你在长大后也会不断复制敌意。我们不但会挑选那些像父母的人来亲近,还会“教”那些原本和父母不像的人,如何用和父母相似的方式对待我们。

李平人生剧本的规定情境,是建立一种“身边没有人”的环境,避免和任何人建立关系,扮演一个孤独、焦虑、凄凉的人。

而车小波人生剧本的规定情境,是建立大量人际关系,配合别人的行程安排,扮演一个被安排、被操控、缺乏自主性的人。

表演艺术有技术派和体验派之分,二者之间的差别是:在舞台上,技术派演员在认真投入地扮演角色,体验派演员则是催眠自己,进入忘我状态。换言之,技术派演员和角色之间有缝隙,而体验派演员是和角色融为一体(后者更容易打动观众,但对自身的消耗也很大)。

作为自己人生舞台剧的演员,李平和车小波都是非常极致的体验派。只要进入和童年经历相仿的情境,见到与父母有类似特质的人,潜意识里的开关就自动打开,进入自我催眠状态,和童年期的自己融为一体:表面看起来他们还是一如往常,但感觉和意识已经远离当下的客观现实,感觉上变得无力无助,认知上变得模糊朦胧,会做一些在别人看来无法理喻的决定,产生一些在理性状态下连自己都觉得逻辑不通的想法,还会做一些违背自己的意愿、并非发自本心的言行。

强迫性重复让人们呈现类似成瘾的特质,即明知道某段关系(某个行为)是有害的,却不可遏制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弗洛伊德对此进行了非常经典的描述:“这是一个完整的游戏,结束,然后循环往复”。深层心理学认为,当潜意识否认或回避了最初的痛苦感受,就会带来行为上的无意识重复。这个过程就像人们把痛苦从心灵觉知里挤压出去,痛苦无处可去,只好在身体上安营扎寨,用行动和疾病来表达痛苦的感受。

当社会环境发生急剧变化,面临未知和不确定状态时,人们会被强烈的不安全感笼罩,此时就容易触发心理上的退行,可能会强化某些强迫性重复的行为和感觉。若要认识到自己的状态,恢复当下的觉知,人们可以常常静下心来询问自己:

我的人生剧本是什么样的?

我给了自己什么样的规定情境?

我饰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在我的人生剧本里,我赋予别人什么样的角色?

△职业选择:强迫性重复

“你为什么做心理咨询师?”

这是我最常被别人问到的问题,也是我最经常自问的问题之一。

当我在犹豫是否进入心理咨询行业时,当我在工作中遇到困难和挑战时,当我在写作和咨询之间协调精力时,对这个问题的自问自答,常常能帮我找到前行的动力。

随着自我理解程度的拉伸,我的答案也层层递进到灵魂的深处。最初我觉得,是因为我喜欢探索自己,也对人和人性的本质感兴趣。后来我发现,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可以最大程度发挥我的天赋能力,同时完美规避我的性格短板。然而最近这几年,我意识到,我之所以做心理咨询师,并不全是上述那些原因,或者说,那些只是表面原因。

我会被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所吸引,其实是命中注定的事。

从选择做我父母的孩子之时,从我无意中通过控制自己去稳定父母的情绪并取得良好效果之时,我的思想、心灵和感觉系统就印刻了丰富又复杂的体验。这些体验促使我在成年后无意识地搜寻与他们类似的人,以便创造与当年相仿的情境,品咂近似的关系体验,好让我的“独门秘籍”得到发挥空间。因为我的潜意识渴望重温那些成功的体验,渴望再次回到童年期的熟悉感,渴望和童年期的父母连接,表达对他们的爱和忠诚。

个体的职业选择,其实也是一种强迫性重复。在咨询工作中,我无数次发现,职业选择和强迫性重复之间的关联。

父母向孩子隐瞒重大事件,以致家庭各处谜团遍布,为了解开疑惑,孩子不得不遍寻蛛丝马迹,寻找真相——他长大后,成为一名法医;父亲冷漠隔离,非常关注规则对错,吝于向孩子表达情感,恰好这孩子遗传了与父亲相似的性格特质,他与父亲一样强硬,试图通过向父亲认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长大后,成为一名警察;出于各种原因,父母对孩子是忽视的,为了体验被关注的感觉,孩子不得不做一些吸引眼球的事,比如发展才艺,享受众人的目光和掌声——他长大后,成为一名演艺人士。

有些人通过职业选择升华了童年创伤,即把心理创伤变成心理资源,另外一些人却会通过职业选择,重演童年期的痛苦经历。比如父母极度苛刻,总是提出过高的学业要求,孩子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注在学习上,以满足父母的期望———他长大后,强迫性地读书、考证、拿学位,学历很高却没有与他人合作的能力,只好失业在家继续考各种证;或者父母经常搬家,孩子不得不经常转学,每年都得去新学校,和新同学相处——他长大后,总是不自觉地想搬家,想换工作,所以经常应聘到濒临倒闭的企业,即将解散的部门。

检视自己的生活,询问自己:“回望我的生活,我认为自己在重演什么样的早期经历”,对于自我觉知,重获生活的主控权是非常重要的。

△心理创伤造就独特的我

在我们之中,大约有80%的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曾遭遇过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有些心理创伤是单次的、急性的,比如地震、车祸、强奸、感染新冠肺炎等,而另一些心理创伤是累加的、慢性的,比如战争、虐待(身体、精神、情绪)、忽视等。相比较而言,后者对一个人的影响更加深远,治疗起来也更加艰难,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修复。

心理创伤可能导致痛苦的强迫性重复,但这重复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因为人们应对创伤的方式,经常都有一定的获益性,正是这些继发的获益,让人们欲罢不能,无法停止对创伤的重复。

举个例子。有些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无论面容,还是性格、行为、处事风格都是如此。这是因为,心理创伤导致强烈的羞耻感,让人们不得不用解离的方式来应对,而这种解离,会让他们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纯真气质,显得容颜不老。很多文艺工作者都是这样,远离人群,远离烟火气,在长时间的自我封闭中醉心于文艺创作,进而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在别人眼中,他们总有一种孩童般的气质。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由于太害怕失败的惩罚,工作狂们把自尊和自信完全建立在工作之上,这让他们取得很多现实的成功:职位的晋升、金钱的回报、优渥的物质生活;为了看清自己本来的样子,探索自己和世界相处的最佳姿势,变色龙们过着不

安定的生活,因此成就了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我认识一位旅游博主,更是以此为职业,每天直播自己在路上的生活,圈了好多粉丝;因为害怕受到亲密关系的伤害,有些人选择了万年单身,但这也让他们得到大量的空间和时间用于学习、工作、阅读、旅行等,因而取得很多领域的成就体验。

再来说说我自己。和大部分心理咨询师一样,童年时期的我要花很多气力去照顾情感脆弱的母亲,也要随时准备应对会突然暴怒的父亲。无论是基因遗传,还是后天的养育环境,都培养了我敏于他人的情绪和及时提供回应的性格。虽然这让我容易情感脆弱,却也让我在亲密关系上如鱼得水。哪怕是朋友圈里公认最挑剔、最不安全、最难以相处的人,我也能轻松赢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因为和我在一起而感到安心。我的心理创伤同时也是我的心理资源,它们帮我赢得亲密的友情和爱情,指引我发展出阅读和写作(真是自我疗愈的好通道)的习惯,还带领我走上助人职业的道路。

正是心理创伤让我们成为独特的富于魅力的自己。这也是有些艺术家明知道通过心理治疗可以让他们摆脱心灵的痛苦,得到宁静和谐的内心,也不要去做的原因。他们享受自己的痛苦,喜欢自己的伤口,因为那正是他们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如果人们意识到这一点,就不会再为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感到羞耻,而是能开始去探索“心理问题”的获益性——唯有深刻地意识到,我们通过强迫性重复得到了什么好处,又带来了什么坏处,改变才可能发生。

△告别“假快乐”

来到咨询室里的人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困扰:难以进入一段亲密的关系,或者相反,身陷一段又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身处一段饱受言语和精神虐待的关系却无法抽身,或者相反,无法克制地批评、贬低伴侣,以致关系疏离冷漠;抑郁地待在家里无法出去工作,或者相反,像上了自动发条一样对工作上瘾,导致各种健康和关系问题;太过于依赖他人甚至失去自己,或者相反,无法依赖任何人而活成了一座孤岛……有些人会用十个小节的咨询时间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另一些人却只用一个小节就说完自己几十年的人生。

和独特的、富于魅力的来访者们一起在潜意识深处亲密共舞十余年,我逐渐发现了心灵的秘密,那就是:

我们的痛苦——无论是什么内容——总是伴随着不易觉察的丝丝快乐。

李幺妹有一位性格暴躁,时常打骂和羞辱她的父亲,她的母亲性格软弱,每当父亲叫嚣愤怒时,都会躲到一边,让李幺妹独自面对那可怕的局面。在成年之后,李幺妹谈了三场恋爱,2018年和第三位男友结婚了。不幸的是,三个男人都对她有不同程度的家暴。她说:“我一开始以为,我老公比那两个男人好。没想到结婚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跟我父亲越来越像。”

舒小雅7岁那年被邻居伯伯性侵,她哇哇大哭,狂奔回家找妈妈,结果迎接她的是一顿毒打和责骂,因为妈妈认为是她太坏了。后来发生的故事让人痛心。舒小雅进入青春期后遭遇过各种形式的性骚扰,2020年夏天,她通过校园招聘,满心欢喜地加入了一家大公司,却在入职第一天就被上司强奸了。

董大风出生在一个小城镇,他的母亲在当地以风流闻名,据说他们镇上好几个小店铺的老板都是母亲的情人,父亲却对此置若罔闻。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董大风常被邻居和同学嘲笑羞辱,他也因此拒绝和母亲说话。成年之后的董大风谈了七次恋爱,每次谈恋爱都付出真心,可是每一次都没能修成正果。因为他遇到的女朋友不是出轨被他当场抓现行,就是同时交往好几个男友,把他当备胎。

甄平的父母事业有成,工作非常忙碌,他的童年时期是和保姆、亲戚、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父母每隔六个月能回家看他一次。甄平27岁结婚,婚后不满一年就遇到了一个到外地的工作机会,他不顾妻子反对,执意前往,开始了长达15年的异地婚姻,他每隔半年就回家小住一周,其他时间都在工作地度过,哪怕孩子出生之后也是一样。

李幺妹因为被丈夫家暴而感到愤怒,但其实,每当她用可怜悲惨的状态把丈夫暴怒的拳头变弱,转而抱着她哭泣时,她就会有一瞬间的成功和满足感;舒小雅的快乐和李幺妹相似,她愤怒于自己被支配的物化位置,但也非常享受成功躲过性侵害的控制感和能力感。这是潜意识让她们反复历险的根本原因。

只不过,痛苦在明,是稳定存在的,而快乐在暗,是转瞬而逝的。

董大风为了不被同学耻笑,放弃了和母亲的情感联系,所以他的每次恋爱,就是去亲近和母亲有相似特质的女人。虽说屡遭背叛很痛苦,但他的快乐在于,满足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情感缺失;甄平在父母的忽视中长大,在他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也不自觉地模仿父母的做法,忽视妻子和孩子,虽然这让他无法得到家庭的温暖,但也因此完成了对父母的认同,他的快乐在于:如果我和父母一样,我就能得到父母的爱。

在本书第二章里,所有“标签”的症状背后都有类似的心理模式。

在心理咨询室里,我总在默默等待某些时刻——来访者充满痛苦地诉说,同时又流露出丝丝甜蜜的时刻——的来临,因为那时我就能拨开话语的迷雾,不失时机地指出:

“此时此刻,当你说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你有95%都是痛苦的,但似乎在某个缝隙里,还藏着不易觉察的5%的快乐。”

于是我们得到一个机会——讨论某个选择如何好坏参半的机会。

正如我在上文所言,心理创伤同时也是心理资源,一个看似有问题的行为模式通常都是当事者用来解决心灵痛苦的方式,而那些表面看起来积极的思想,却可能携带着负面的影响因素,带来恶性循环的——情绪、关系、财务等——生活和心理困境。

把潜藏在痛苦夹缝里的快乐找出来,认识到这个快乐的非理性特点,与这个快乐告别,停止对这个快乐的追寻,对于终止强迫性重复,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其实可以逆天改命

一个人的性格,到底是天生的遗传基因影响更大,还是父母后天的养育影响更大?

这是我最常被问到的另一个问题。对此我的回答是:遗传基因和后天养育对人的影响都是百分之百,如果必须对这两个因素进行排序,那么我会选遗传基因和生命早期的母婴互动质量。

作家王海鸰在小说《中国式离婚》中生动描绘了女主人公林小枫其人。林小枫一出场就裹着浓浓的俗气、虚荣、不知足的气息,而她父母的家境、学识、教养却和她很不同。尤其是林小枫的母亲,知性、宽容、明事理(情感压抑),跟她特别不一样(她情绪特别容易激动)。很快,作家就告诉我们,林小枫是父亲当年插队时与别人生下的私生女,也就是说,虽然她自出生起就由性情温和的养母抚养,也读了大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她的脾气性格、精神世界、对人和生活的理解却酷似那未出场就病逝的亲生母亲。

新生婴儿需要和母亲的右脑同步,当母亲能准确读取婴儿的语言含义,然后给予同频的调谐、呼应,婴儿才能有安全感,才能让身体和精神得到较好的发育空间。然而养母在养育林小枫时早已过了生育期,缺乏孕激素的刺激,自然没有准确读取、及时回应的生物本能,这就是很多有抱养经历的人,虽然得到很好的生活照顾,但在成年之后仍存在诸多情绪和心理问题的原因。

在心理咨询工作中,我见证过很多类似的案例:从小没有在父母身边生活(有些甚至从不曾相见),在成年后才开始与父母共处(或与父母相见),而后发现两人竟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尤其是性格和行为模式。也就是说,人们不仅从父母那里遗传了身体发肤,还会遗传他们的疾病(包括身体和精神)、心理创伤、行为模式、兴趣爱好、天赋能力、思想认知等等。值得一提的是,父母也有很多东西遗传自他们的父母,这就是古人说“侄女似姑,外甥似舅”的原因,也是有些身体和心理问题表现出家族聚集性的原因。比如父母离婚,子女离婚的概率就会增高;父母家暴,子女遭遇家暴(或被家暴)的可能性也比其他人更高;长辈的婚姻是买卖、换亲或包办的捆绑夫妻,到了年轻一代也可能在不觉间进入没有爱情的婚姻等等。

人的主要情绪和性格特质相当一部分都来自遗传。也就是说,有些人天生就是抑郁的,另一些人则天生乐观;有些人天生敏感焦虑,另一些人生来就粗线条。这是一种自身无法左右、不能自主选择的生命基调。无需说那些带有迷信色彩的话,我们不能否认,祖先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做过的决定,坚信过的想法,都会影响世代子孙性格和命运的事实。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林耀华的人类学著作《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都不约而同地用两个大家族的年代变迁揭示了这样的内在规律。

但并不是说,如果你的祖父和父亲脾气暴躁,过于焦虑紧张,难以与他人亲近,你就一定和他们完全一样,这实在太绝对了。不要忘了,你也有来自外祖父母和母亲的基因,有可能你的基因组合里更多继承了母系的特质。也绝对不能忽视后天养育的重要性!即便你遗传了祖父和父亲的性格特质,却幸运地遇到了一位温柔的、包容性的、情绪稳定的母亲,在她的关怀呵护下可以极大程度上修正基因遗传带来的天性。如果林小枫一早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能真正吸收养母的爱与营养,得以养成健康稳定的情绪模式。

对普通人来说,观察父母和祖辈的性格特点、行为模式、生活轨迹、主要情绪等,有助于了解自己是谁,一方面吸收来自祖辈的能量馈赠,另一方面对自我接纳是很有裨益的(对自己承认,我是父母的孩子、祖父母的孙子女)。我们可以把祖辈的优点发扬光大,把那些有碍于幸福的缺点还给他们,同时发展属于自己的风格,作出属于自己的选择,成为自由独立的自己,而非由着基因遗传和心理认同机制,强迫性地重复家族的命运。

△羞耻感:身体和情绪之间的一堵墙

在较早期的工作中,我常有的困惑是:我已经帮助来访者看到他在强迫性地重复着童年的创伤,他不断重演着生命早期的关系模式(或行为模式、情绪状态等),却为什么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在疑惑不安中,我不得不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来访者的看到并不是真正的看到,或许,仅仅看到是不够的,还需要去感受到,唯有深深地感受到,改变才会发生。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和观察,究竟是什么在阻碍人们的感受?还不断自我反思:是不是我无法营造安全的氛围,让来访者难以信任和放松?

直至有一天,我参加了DavidJ.William博士的“依恋课程”,在谈到“依恋创伤”时,他分享了自己的工作和个人经验。他提到,羞耻感会在身体和情绪的体验之间竖起一堵墙,阻碍人们触碰自己的感受。我立刻就豁然开朗,理解到了童年创伤、强迫性重复和羞耻感的关系模型:

童年创伤→羞耻感→对羞耻感的恐惧→感受中断→强迫性重复

简单来说,这个模型的含义是,童年早期的关系创伤会让人们产生“我不好、我没有价值、我不值得被好好对待”的感觉,即羞耻感——这是一种否定自身全部价值、令人非常恐惧的强烈感受。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精神崩溃,心理防御系统会选择屏蔽这种感觉——每当这种感觉来临时,人们会让身体紧张起来,头脑也停止思考,只是让身体进行机械的活动。这种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好处是让人们继续好好活下去,负面影响则是失去对自身状态的觉知,不知不觉地用孩童的方式应对当下的生活,在强迫性重复的泥沼里反复兜圈,显得思维僵化,注意力狭窄,只能部分地投入生活。

在第五章里,我将详细谈论羞耻感如何干扰人的自我觉知,如何破坏人的身心健康。我此刻特别想说的是,意识到羞耻感和强迫性重复之间的关系之后,当我再次来到咨询中,变得对来访者的感受更加敏锐,也开始关注来访者的身体感受;只要注意到来访者的面部肌肉变得紧张,眼神变得涣散,就停止谈话治疗,邀请他们关注自己的呼吸和身体,并尝试描述自己的感觉。我调整了沙发的角度,尽可能地和来访者面对面就座,当他们被羞耻感充满时,我就让自己的呼吸更深更慢一些,让他们跟随我的状态和节奏,调节自己的呼吸和身体感觉,不再被羞耻感吓退,而是能稳稳地待在自己的感觉里。

一个学会了与羞耻感共处的人,就像是屹立在波涛汹涌里的弄潮儿,因为不再被海水淹没,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掌控感,对周围的环境也感到安全,才能够自由选择要去的方向,不再被过去的认知和感受所干扰,走出强迫性重复的怪圈。

△“耻感文化”阻碍你做自己

要打破强迫性重复,从无力地被命运裹挟前行的意识状态下苏醒,就需要人们具备自我观察、自我反思和自我负责的心理能力。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在儒家文化中成长的人都会有与生俱来的强烈羞耻感。“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孔子一早就认识到羞耻感可以指导和制约人民的行为,所以历代统治者都把激发人民的羞耻感作为管理国家的重要手段,进而形成一种重视道德规范、在意他人眼光的民族性格(这一点连皇帝也不例外)。

儒家文化对人的期待是:向内慎独自省,向外见贤思齐。但这注定只能成为一种理想,因为“耻感”文化下的中国人,普遍缺乏自我评价的意识和能力。当人们在向外看时,见到的不是贤人,而是想象中贤人对自己的耻笑和羞辱,对自身不足的贬低和攻击。如果一个人的内心被羞耻感充满,根本就没有空间再去慎独内省了——外有猛虎(他人的评价和眼光),内有豺狼(自身的羞耻感),自我便会进入不安全的应激状态。忙着在战斗和逃跑中择优实施,哪还顾得上自我反思。这就是人们明知拖延症、工作狂、厌食暴食等其实是一种心理问题,应该要自我反思,应该要自我管理,应该要……却又感到无力无奈无助,只能任由惯性拖着走的原因。

要从强迫性重复的闭环里脱身,关键性的内在工作是:

一、定位强迫性重复

人们之所以循环往复地走进同样的困境,对生活、关系、某种处境感到无力,不得不被动承受某种痛苦纠缠的状态,内心想要摆脱,认为应该改变,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拖拽,陷入抑郁、焦虑、无助等心理感受无法自拔,总有一种“拿自己没办法”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们太无能,而是陷入对童年创伤的强迫性重复(自主意志完全失效),是潜意识创造的规定情境舞台剧(一再上映相似的剧情),是成年的身体里活跃着孩童时的强烈渴望(在他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定位强迫性重复,即在理性层面认识到,哪一些想法、行为、情绪并不是立足于当下的现实,而是在重演过去(童年)。

二、认清和纾解羞耻感

强迫性重复必然伴随强烈的羞耻感。我们的文化本就崇尚通过激发羞耻感来催人奋进,若个体又经历过长期的心理创伤(忽视、虐待、暴力等),就会进一步加剧羞耻感的强烈程度。比如认为是自己太坏,才导致父母糟糕地对待自己;是自己太无能,才无法改变痛苦的家庭氛围;是自己太没有价值,才没能阻止父母的某些决定;或者是相反的方向,认为是别人太坏,才导致自己如此受苦;是父母太无能,才让自己生活在痛苦中;是社会太无情,自己才活得如此困顿。前一种心态让人们过度承担责任,在“我不好、我很糟”的感觉中挣扎,后一种心态则让人们推卸自己的责任,无法直面金钱、关系、自尊上的困境。

认清羞耻感,即在理性上认识到自己惯用什么方式回避或呈现羞耻感;每当羞耻感来临时,身体是什么反应,头脑是什么想法,还可能呈现什么行为。

认识了羞耻感的内容和形式之后,再来学习各种疏解羞耻感的方式方法,学会与羞耻感共处,改变与羞耻感的认知和连接方式。

三、加强主体感

农业社会的主要特点是社会流动性弱,在古代,若非战乱、饥荒等外部压力,大部分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故乡。由于高度依赖他人和集体,人们不得不调整自己,以迎合外部环境的需求和期待(人的生存本能使然),就像小婴儿必须调整自己,以适应父母的养育风格一样,这造就了中国人缺乏主体感的民族性格。

缺乏主体感,其实就是缺乏自我认同感,不能客观地评价自己,因而过于在意他人的眼光和看法,即把自己作为客体去看待和感受。这就导致人们对自己的感觉不稳定,时而觉得自己还不错(因为别人说你好),时而又觉得自己很糟糕(因为没人说你好或有人说你不好)。

不稳定的自我形象给人们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一方面是感到自我的混乱,会怀疑自己的想法和感觉,也会对自己进行无情的攻击;另一方面是难以维护自己,害怕冲突,在表达自己的部分遇阻,或者和别人意见不一致时,会不自觉地放弃自己的立场。这又会反过来激化人们的羞耻感,感到自我效能的不足,认为是自己太懦弱,体验到强烈的自卑感。

上述几个部分的影响关系如下:

很明显,羞耻感位于图示中间的位置。这种潜藏得很深、不易觉察、极度痛苦的情绪体验,与主体感缺失和无助无力互为作用,促使人们作出非理性的心理防御模式,强迫性地重复因童年创伤所致的有害行为、情绪和关系模式——哪怕意识上明确知道那是有害的,不好的,也无法停止。

唯有当人们认识到这些互相影响的因果关系,认识到生活中的诸多关系困境、情绪压力、自我困惑都是因为缺乏主体感,即过多关注别人眼中的自己,为了关系和自我的安全感不自觉地迎合别人的喜好,无法心安理得地去做自己喜欢的样子,才算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才开始有机会去修复心理创伤,从强迫性重复的困局中走出来。

Part4
虽然不容易,但是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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