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长生竹
连续好几天,我坐在宠物店里都看见街口那个年轻男人,二十岁出头,长得很是精神挺拔,令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捧着一根发了芽的筷子,出神地凝望来往车辆。他表情很是怪异,可以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生气,宛若一个寻死之人。年轻人站在街头,如同一尊雕像。一辆大卡车驶过,他突然迈上前。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坠落在十几米外。救护车来了,医生当场宣布男人死亡。住在这一带的人都不认识这个陌生男子,更没人能说出他为什么寻死。我把这事跟唐陆说了,他并没太在意,摇摇头表示不关心。让我惊掉下巴的,是第二天那个男人竟又重新站在街头!我忙向唐陆讲述这件奇闻。“你不会是看错了吧?”唐陆脸上尽是怀疑,他也是知道昨天医院证明被撞人已死的。“绝对不会错!那个人手里还拿着那根发了芽的筷子!”唐陆立即和我来到窗边,向外望去。果然,那个人还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神态,看着来往车辆,面无神色。“走,咱们去会会他。”唐陆随即拿上法器就要出门。他对常人的琐事没兴趣,但一提起奇人异事妖魔鬼怪,必然是要去插一手,或许这就是职业习惯吧。我们来到那个男人身旁,他注意到我们,却也没回头。我俩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前这个人自带一股气场,浑身散发着一股完全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气质。过了好半天,男人才直勾勾地盯着路面道:“这里变了太多啦,都不认识了。”我和唐陆被他这番话说的有点懵,要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建设过了,楼层布局基本没变过,最多是装修,不知道为何他会说出这种话。“请问你昨天不是——被车——”我再按捺不住好奇,支吾着问起昨天那场车祸。“对呀,我是又死过一次了,没什么好新奇的。”我吭哧一声,当真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确实是死过一次,只是他把死亡这件事,看成吃饭一样简单的常事,让我有些难以理解。“我能看看您手里的东西吗?”唐陆指着筷子道。男人忘了唐陆一眼,反而把筷子藏在衣服里,淡淡道:“你们是什么人,来管我的闲事。”“想死却死不了的滋味,应该很不好受吧。”唐陆好像一眼就看出男人的心事。男人果然一愣,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唐陆。“我或许有办法帮你呢?”唐陆眉眼间透露出一股得意。“嗯?”男人登时来了兴致,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朋友请赐教——倘若真能让我死得彻底,我愿意答应任何条件。”“你能帮我做什么呢,我只要你手里那根发了芽的筷子。”起初男人有些犹豫,但随即答应下来,反正自己都死了,要这根筷子还有何用。唐陆把男人让进宠物店,找个安静的房间坐下来。男人说他叫耿连桥,紧接着把筷子递给唐陆。唐陆接过,右手手指拂过筷子表面,又点在眉心,两秒后,他兴奋地道:“是夜行图!”闻言,我也跟着欣喜起来,想不到夜行图里的妖怪自己送上门了。原来,这怪物精灵也有自己的气息,就像动物有自己的独特味道一样,被夜行图封印过的怪物,即便被释放出来,也无法抹去夜行图中独特的气味,所以唐陆使的这个“问气法”可以探测出来。唐陆二话不说,将筷子放在桌面,使出陈第安教给他的封印术,双掌掌跟贴近,一上一下。只见竹筷上翠绿的芽叶动了几下,却始终不变回夜行图的图页。唐陆奇怪,“你这筷子就一根吗?”“不,还有一根,不在我手上,和这根一样,也是长了芽的。”唐陆摸摸下巴,望向耿连桥,道:“把你最初怎么碰上这对筷子的经过,详细跟我们说说吧。”耿连桥已经八十岁了。但还是二十岁的模样,他的身体从二十四岁开始到现在没有一点变化。故事还要从耿连桥二十岁碰上妻子那年开始说起。他们是自由恋爱,耿连桥一眼看中新来的邻居女孩,她叫陈红妹,身材好,长得水灵,性格有点腼腆,爱脸红。耿连桥对陈红妹发起攻势,不到一年便把这个娇羞的女孩拿下。追求陈红妹的人不在少数,但她唯独对耿连桥青睐有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耿连桥这个人,是个口直的人,不会撒谎,心里藏不住秘密,有什么都会跟陈红妹说,这一点让陈红妹很有安全感,因此二人很快走到一起,结婚,过日子。耿连桥送过陈红妹一个很特别的礼物,是一对筷子。他对她说:“这对筷子,就相当于我对你的感情,人吃一辈子饭,每一顿都是要用两只筷子的,就像我们一样,两个人靠在一起才能顶住这一辈子。”陈红妹从心里喜欢耿连桥,每天缝缝补补,洗衣做饭,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真以为耿连桥要和她像这对筷子一样厮守一生。二十二岁那年,耿连桥就已经开始厌烦结婚后的生活,每天像白开一样的日子只会让他感到枯燥,生活再没有最初那段时间的新鲜感和激情。陈红妹也看出了耿连桥心中的焦躁,耿连桥也不骗她,直说自己倦了。陈红妹哭着跟耿连桥道歉,说自己错了。她把感情中必然要走过的枯燥阶段揽到自己身上,她觉得是自己的错,这让耿连桥更加后悔这么早结婚,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去挥霍。一天,耿连桥在外面捡到一张纸,在大雨中竟然没有丝毫潮湿,耿连桥心中惊奇,捡起来一看,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写着三个字:长生竹。他把纸拿回家,仔细打量“长生”那两个字,叹道:“竹子也能长生,我却不行,要是能永远保持二十几岁的模样,那岂不是可以不停地换婆娘,过它几百年快活日子?”耿连桥起初只是玩笑,想不到眼前的纸忽然燃烧起来,一道绿光在屋子里旋转,最后飞向一只木盒。盒子里装的是那一对筷子。耿连桥快步赶去,缺发现那一对筷子竟各长出一棵绿芽来,水灵灵的。他看着筷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就算不能永恒,他也不会再留在家里,他要抓住这短暂的人生,尽情快活,他是最不喜欢喝白水的,他喝过一次洋汽水,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味道。耿连桥没有跟家里说,连夜打包衣服,溜出家门,临走前,他还带走了一根发芽的筷子。意思是,他们再不用相互依靠了。耿连桥人长得很帅,人又勤快、脑子灵活,到哪儿都吃得开,说起情话来,更是引得无数女孩花心乱颤、神魂颠倒。如此几年,他渐渐发现,新鲜感之所以让人着迷,正是因为它宛若昙花一现的特性,如果一种生活方式成了常态,那么它再不能称为新鲜。所以,他很快就做够了花花公子。最让耿连桥感到震惊的,是过了好几年,他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还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模样。他猛然想到当初对着那张神奇的纸许下的愿望——他想要永远年轻。是永远。他突然开始害怕永恒这个概念,人生亦失去方向动力。所谓生活,就是为了活下去,所以人们才不断努力前进。耿连桥意识到自己直接到达了活下去的终点。世间万物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甚至死而复生。他爬上十楼,一跃而下。眼前一黑,昏昏然中,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好端端的,摔烂了的身体重又愈合如初。他害怕得如同掉进一个无底深渊,刺骨的寒意涌上心头。耿连桥自杀的次数越多,他对永恒的概念越恐惧。他挣扎了几十年,始终在寻找让自己彻底死掉的办法。不知不觉间,竟然又流浪回了昔日家乡,高楼林立,再没阡陌纵横模样。“渣男。”我心中为陈红妹愤懑不平,不过刚认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死。”耿连桥倒是放得开了,大有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心里全然没有对妻子的愧疚,“想死也不难,但是得拿到这一对筷子才行。”唐陆指着耿连桥手里的筷子。只要把筷子上的长生竹重新封印,那么耿连桥许下的愿望就会失效,他自然就能死掉。“什么?”耿连桥面如死灰。当初他一去几十年,妻子再专情,必然不会搭上一生幸福去等他,那根筷子也就无关紧要,说不定早就扔在垃圾堆火化掉了,这样一来,耿连桥真得活到地老天荒了。“不过还是得试试,不能放弃。”唐陆道。我还想唐陆什么时候这么热心开始鼓励人了,突然想到,如果不能重新封印长生竹,那么夜行图永远也不会集齐,陈第安的夙愿也无法实现。“这种负心汉,让他死得痛快真是便宜他了。”我心中骂道,但又不得不帮他。耿连桥报出自己家的旧址,我们打开地图一看,不禁唏嘘,地址所在是一片老城区,那里住的可是老钉子户们了,耿连桥家也是其中一户。真是走运。“还是先别高兴太早吧,陈红妹也许早就搬走了。”唐陆语气平淡,看不出是喜是忧。三人来到耿连桥的老家,穿过狭窄的胡同弄堂,耿连桥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表情。他终究是做不到无欲无求。“到了。”耿连桥喉头哽咽,忽然从上到下打个冷战,又恢复平静。院子用一道矮墙围起来,一眼可以看到院子里面,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已经翻新,平房外贴着瓷砖,也有二十来年了。院子正中,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双手抄在衣服里。再看耿连桥时,他嘴角抽动,眼睛也直了,嘴中喃喃道:“不可能,她不可能还在等我的。”院中之人,正是陈红妹。今非昔比,陈红妹如今成了半植物人,头发花白,皱纹丛生,再看丈夫,仍然红光满面,还是几十年前的俊模样。耿连桥径直开门走进院子里,我和唐陆都没来得及拦住他,只得一同进去。“有人吗?”我轻声问道。过了一时也没人应答,屋子也里没人。陈红妹瘫痪又呆滞,没有自理能力,这么久以来是谁在照顾她呢?耿连桥来到陈红妹面前,在她眼前挥挥手。陈红妹毫无反应。“你的筷子呢?”耿连桥连问三句,一句比一句焦急。我险些忍不住冲上去给他一拳,强忍着怒气道:“你还是个人吗?她在家里等了你几十年!你第一句就是关心自己!”耿连桥却假装没听见,继续盘问。“你还认识我吗?”他蹲在陈红妹的轮椅前,轻声问。陈红妹宛若一个木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耿连桥抽出陈红妹的左手,左手食指勾着她的四指,右手反复摩挲陈红妹的手臂。这是属于二人的专属动作,陈红妹左手受过伤,经常麻木发痒,难受时耿连桥经常这样给她按摩。陈红妹依旧没有反应,双目呆滞,望着远处。“筷子呢?筷子呢?你的筷子丢了没有?”耿连桥仍不死心,伸手就亚要去掏陈红妹缩在衣服里的右手。“你们干什么呢!三个男的欺负一个老婆子!给我滚出去!”话音未落,从院子外飞奔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和唐陆都认得他,只知道他绰号大燕,是这里有名的恶霸。大燕没管我和唐陆,冲上来拉起耿连桥,右拳挥出,重重地打在他脸颊上。我和唐陆动了动,耿连桥坐倒在地,朝我们摇摇手。“你是——”耿连桥问道。“这是我妈!你们欺负我妈就是欺负我!咱们走着瞧!”大燕对耿连桥拳打脚踢,将我们三个赶出家门。我和唐陆搀扶着耿连桥走得远了,找个地方坐下来。耿连桥死都死过了,挨一顿毒打也无大碍。他抬头望天:“她终究还是另嫁人了。”耿连桥和陈红妹从没有过孩子。而如今她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看耿连桥满脸失望,气不打一处来,奚落道:“人家不嫁人,还真傻等你这个渣男一辈子?自私。”耿连桥苟且了几十年,练就一身极好的脾气,无论别人怎么打骂,他也不会恼怒,面子这种东西,在永恒面前,不堪一击,还有各种情感他仍抬着头,叹气道:“筷子也一定扔了吧。”想不到唐陆拍拍耿连桥肩膀,安慰道:“你怎么就知道找不到了,不到最后一刻就别放弃。”耿连桥惊讶地望着他。“我是为了筷子上的长生竹,跟你没关系。”三人暂时回家,大燕那家伙并不好惹,我们只是听说过见过,没有打过交道,跟他硬碰硬是不行的,只有智取。“我晚上再去一趟吧。”耿连桥道,“我以前跟一个很厉害的扒手学过‘本事’,我去家里再搜搜。”原来耿连桥在花光了所有积蓄以后,露宿街头,为了讨生活,被迫加入一个扒手团伙,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死不了,直到有一天偷了一帮人的钱包,被人家追上十楼天台,情急之下,他竟跳下楼去,第二天仍活了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可以长生不老。“这种鸡鸣狗盗的事你可别搭上我们,我们从来不做坏事,你反正不怕死,我们不行。’我和唐陆表示不同意。“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只希望你们能在外面接应我一下,早死一会儿是一会儿——”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由他。晚上十一点,估计陈红妹家里人睡着了,我们三人才出发,唐陆下午宠物店有事要办,说晚上直接在陈红妹家胡同集合。我和耿连桥一路走,总感觉不自在,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一直走到陈红妹家附近的一个昏黑胡同里,家家灭了灯,只有路口还亮着一盏几十瓦的炽光灯。突然,巷头巷尾闪出四五个小混混,手里拿刀拿棒的都有。我紧跟着反应过来,这是大燕安排的手下过来报复了,我很少打架,平时经常健身,一对一应该也不至于落下风,但眼前人多欺负人少,耿连桥又是个怂面的,这顿打挨定了。“你们哪个是今天对老太太动手脚的?老大说了,废他一双爪子。”打头的混混叫道。“是我。”耿连桥倒是有骨气。反正他也死不了,挨顿打也没什么,“那你就是帮凶了?”混混指着我道。“我不是。”“狡辩,打。”众人一拥而上。我一脚踹开迎面上来的,身后却火辣辣的一疼,回头望时,确实一人用棒球棍偷袭。他得手后,又猛地在我肚子上一戳,我登时失去抵抗力,跪在地上。“趴下。”耿连桥将我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我。一群人对他又打又踢,耿连桥紧咬嘴唇,无论如何也不吭一声,疼得他咬破嘴唇,鲜血从嘴角渗出来。一群人打够了,打头的那个才蹲下来,手中拿着一把刀,让两人按住耿连桥的左右手。他毫不犹豫,先一刀刺穿耿连桥左手,猛地拔出来,又一刀戳穿他右手。耿连桥闭着眼,汗珠以洗面之势滚落,他脸色苍白,几度疼晕过去,却始终不叫喊一声。鲜血淌了一地,散发出刺鼻腥味。那混混忽然抓住我的一只手腕,冷冷地道:“你这帮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欺负老人家你也不拦着?今儿老子也废你一只手,长长记性。”我一听,忙往回缩手,毕竟我没有耿连桥那死而复生的本事,这手废了就真废了。奈何耿连桥压在我身上,我一时挣脱不得,只能来回摇摆手臂,那混混暴起,嘴中喊着粗话,一脚踹在我手上,整只手顿时一麻,没了知觉身后又有一人猛地在我后脑勺踹了一脚,眼前顿时天花乱坠,没了力气。“瞧你再不老实。”混混阴笑着蹲下来,举刀便扎。“啊——”喊叫的人不是我,是耿连桥。他本双手被废,几度疼到昏厥,结果昏迷中听到要废我一只手,突然暴起。几个混混被吓了一跳,暂时松开我。“都残废了还这么要强!”混混说着,又上前一脚。此时耿连桥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汩汩地冒着血。他使劲抱住混混的腿,一把将他拉倒。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能站起来还击。“你别逞……”想到耿连桥是不死之人,后面的“强”字又咽了回去.几个混混又轮番上阵,他们这次却没想到,耿连桥好似个不倒翁,越打越有力气。只见耿连桥伸头往打头的混混肚子上一撞,双手抓他右臂,一嘴咬在他右手上。混混吃痛,一撒手,耿连桥将刀子抢了过来,对着五人疯砍。他们登时后退几步,眼前这人跟疯了一样,双手、满口喷血,不要命地朝他们砍来,撂下一句:“等着吧,流血流死你。’正要跑时,忽听胡同拐弯处传来一句冷哼:“一群废物,让个残废把你们吓住了?’混混们闻言,忙朝角落里那人跑去。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头戴棒球帽,看不清他的脸。那人双手插兜,像是混混们的头儿。耿连桥怒气未消,举刀冲向黑衣人。黑衣人就站在十几步外,毫不躲闪。他忽地抬起右脚,耿连桥便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他们之间还离着两三米的距离,黑衣人只一抬腿,耿连桥便摔倒在地。难道这是巧合吗?耿连桥也奇怪得很,又站起来冲过去。黑衣人从兜里伸出一只手,但见耿连桥一滞,撒开手中刀,双手捂着脖子张大嘴,眼神中尽是恐惧,整张脸张得通红,好似被人掐住喉咙一般!这黑衣人究竟适合来历?竟然可以几米之外伤人于无形?我正惊诧时,黑衣人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他伸出另一只手,我后背一凉,只觉身下有变,低头望去,地上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突然,一直人手模样的黑影在地面游走一番,顺着我的腿攀上身子脖子。顿时我和耿连桥一般,被那黑影死死扣住喉口,那种濒死前的窒息感再次袭来。面对如此强敌,我这次是真交代了,耿连桥反正也死不了。紧要关头,我身后有人大喊一声:“住手!”接着,我耳旁飞过一个黑影,伴着凉风“嗖”的一声,射向那黑衣人,黑衣人不躲不闪,那个黑影径直从头顶飞了过去,登时,炽光灯被打碎,巷子里陷入一片黑暗。我和耿连桥顿时轻松下来,纷纷瘫倒在地。身后之人非别,正是最后赶来的唐陆。他注意到黑衣人通过影子进行攻击,于是掏出黑竹简,随手一甩,本来就不是冲着黑衣人去的,打破炽光灯以后,他便再无法用影子了。月黑风高,没有一丝光亮。黑衣人一怔,想不到被眼前之人一眼看破弱点。他随手从兜里掏出一盏手电筒打亮,但为时已晚,眼前站着一人。唐陆在黑暗中悄然而至,他左手竹简右手毛尖刺绵,一抬手将竹简向黑衣人扎去。唐陆动作之快,让人惊讶,跟他认识这么久,从不知道他身手如此之好。黑衣人只得用手电筒格挡开,他们距离站得很近,他那操控影子的技法施展不开。不待对手还击,唐陆又将毛尖刺绵的尖刺递出去。黑衣人连退两步,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得赞叹道:“好快的手。”唐陆也不说话,乘胜追击,那人却将手电筒狠狠地掼在地上摔碎,全场又陷入一片黑暗。二人又一过手,不到三招,只听一人“啊——”地大叫一声。受伤的是唐陆。此时月亮从乌云中移出半张脸,也想窥一眼。微弱的光亮下,只见唐陆左手手臂被斜着割开一道血痕。黑衣人冷笑道:“你以为我在没有影子的时候毫无办法吗。”“影铁。”唐陆眉头紧皱。“你倒是识货的。”但我实在看不到黑衣人手里有什么东西,只道是一团黑影,看不清模样,影铁是一把刀,哪怕在光照下也不会显形,更是能轻松融入到黑暗中,因此唐陆在没有看到对手使用的武器时,被割伤手臂。“影铁最厉害的地方,是能在黑暗中根据使用者意愿改变形状。”唐陆深知对手来历不小,因此不敢再鲁莽上前,“今天我不高兴,你们三人都得残废在这儿。“黑衣人二话不说,递步上前,于昏暗中再度进攻。这次却轮到唐陆大占下风。正待黑衣人举手来刺时,耿连桥再次起身扑上前,他双手握住黑衣人右手,用身子做盾牌,径直让影铁刺入胸膛。黑衣人也吓了一跳,唐陆刹那间反应过来,耿连桥用命在帮自己。唐陆尖刺向下,迅速扎向黑衣人。黑衣人连拽几下才把影铁拿回,他急急后退,虽然躲过要害,但尖刺还是扎中了大腿根。“连人你都敢杀?”唐陆朗声诘问。黑衣人也慌了,带着一干人等跑得无影无踪。耿连桥倒在地上,彻底失去呼吸,粘稠的血液流了满地。当晚我俩把耿连桥抬回宠物店,唐陆又去医院处理伤口,再回来时,耿连桥已悠悠转醒,只是身子还很虚。“那黑衣人什么来头?”我问唐陆。“我也不知道,”他摇头,“应该也是驱魔师中的一支,不过现在竟然在黑社会手底下做杀手,我真是没想到。’我心中惴惴,总感觉那黑衣人不是善茬,以后遇到是个麻烦。耿连桥恢复意识后,第一句话就是:“还得去拿筷子。”虽然希望渺茫,但他还是要抓住每一根稻草。永恒的生命,他享受了不到亿分之一,就已经如此痛苦,渴望得到解脱。我不由得嗟叹。“今天再去,就直接把话跟她儿子挑明了吧,省得鬼鬼崇崇,反而给我们找麻烦。”我对唐陆和耿连桥道。二人都没有异议。我们再次来到陈红妹家,大燕正把母亲推到院子里晒太阳。他一眼瞥到我们仁,当眼光落在耿连桥身上时,忽然惊悚不已,一屁股坐到地上,“你不是死了吗!”大燕跟看见鬼一样,噪音跟着颤抖。“嗯,死了又活了。”唐陆上前把事情来龙去脉一并说清楚了,但大燕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只想要你母亲以前的一根筷子,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大燕一听,眼睛发亮,“有,有,妈妈攥着这根筷子,攥了一辈子。”闻言,三人面面相觑。怎么?陈红妹连孩子都有了,说明她已另嫁人,她还把这根筷子收藏了几十年,说明心里还有耿连桥,那岂不是对第二个丈夫不公平?“你父亲呢?没在家吗?”我问道。大燕一愣,“我是孤儿,是妈妈收养我的。”陈红妹真的等了耿连桥这个负心汉一辈子!我顿时头晕目眩,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痴情的人,“筷子呢?那你母亲的筷子呢?”耿连桥激动地抓住大燕的手臂,好似一头饿疯了的野兽。“你还是个人吗!陈红妹等了你一辈子!你却只关心你自己!”我一把揪住耿连桥的后脖领,把他提到我面前。耿连桥跟我对视一眼,目光中的激动统统退了下去,好似一个没有知觉的傻子。他喃喃地道:“我早就对人间没有任何感情了,谁的事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死。’我此时已把耿连桥昨天舍命相救的事忘到脑后,一拳挥在他脸上。“人渣!”耿连桥踉跄到陈红妹的轮椅前,晃晃脑袋,突然去拽陈红妹藏在衣服里的右手。她的右手中,果然还紧紧握着一只发了芽的筷子。耿连桥如同饿狼看见生肉,想要一把夺过。“不能动!”站在一旁的唐陆忽然上前阻止,将耿连桥拉开。“别拦着我!”“你把筷子拿下来,陈红妹就死了!”唐陆一句话吼懵了耿连桥。“你看看!”唐陆轻轻扒开陈红妹的手,只见筷子上长着一棵绿芽,芽的根部和陈红妹的手掌连在一起。“陈红妹长期握着筷子,长生竹开始对人反噬,已经和人体连在一起,你这样拔,不仅陈红妹会死,长生竹也保不住!”唐陆说完,耿连桥再次瘫坐在地。“而且,陈红妹之所以变成植物人,也是长生竹害的。”耿连桥毁了陈红妹这个人,从里到外。“你想个办法?啊,求您了,想个办法吧。”耿连桥跪在地上,拉着唐陆的手不放,我在一旁已经气到炸肺,唐陆却仍无动于衷。“可以,不过只有两分钟时间让你去拿回筷子。”唐陆说着,用毛尖刺绵蘸着血在竹简上画下一道符,竹简碰上绿芽,符咒顿时融入其中,那绿芽也逐渐萎缩,“我可以抑制它两分钟,陈红妹也会恢复意识,只要你能说服她给你就行,不然以后再没机会。”果然,陈红妹眼睛逐渐有了神色,她能活动了,惊讶地环顾四周。“妈!”大燕咕咚一声跪在陈红妹脚下,放声大哭。但她并未理会,她的目光全放在耿连桥一人身上。“连桥。”她轻声唤道。“是我。”耿连桥脸上没有一丝波动起伏。陈红妹却已红了眼眶。两个人,一人满脸皱纹,满脸沧桑;一人仍是当年模样,时空仿佛在此刻凝滞,交错。她满是褶皱的手抚上耿连桥的脸。“你怎么——”“对,我没有老,如果你不把筷子给我,我将永远是这副样子,所以,我求你,把你的筷子还给我好吗?让我赶紧死掉。”陈红妹丝毫没有听懂,再开口时已哽咽万分:“这几十年,你为什么一次不肯回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能不能给我个答案。”“这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么——我等一辈子的答案,不重要么——”筷子上的绿芽慢慢开始不受控制,又攀上陈红妹的手心。“快,把筷子交给我,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死了,你就解恨了。”陈红妹痛苦地摇头。“不行,我已经丢了你一辈子,让我再杀了你,我就错上加错了。”绿芽蔓延的速度加快,陈红妹眼神渐渐失去神色。耿连桥轻轻握着陈红妹的右手,没有回答。“我……就想问你……你还有没有……记挂我……”耿连桥低着头,始终不说一句话。时间过去一分半,二人相对无言。唐陆开始略微焦急。最后十秒,陈红妹表情终于僵硬,从嘴唇里挤出几个字。“你是,最不会,说谎的。”终于,她还是松开手。唐陆将筷子上的长生竹重新封印。耿连桥趴在陈红妹的腿边,逐渐失去力气,随风化作一缕青烟飘散。陈红妹恢复神智,掩面痛哭。“两个固执的人。”唐陆只说了这一句话。陈红妹并没有那么爱他,只是她和耿连桥一样固执,执着于一个答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让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我曾想过为何耿连桥可以对昔日的爱人那么无动于衷。也许就跟单相思一样,一方疯狂付出,换来的是另一方波澜不惊。陈红妹又太执着于一个答案,不惜为之等待一生。其实这个世界,很多事,根本没有答案。(长生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