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情泥
炎夏已至,雷雨天气说来就来。下午烈日当头,晒得树叶花草垂了头,一辆轿车從路边驶过,恍惚喷涌的热氣如浪潮般两边排开,扑到蝉身上,登时小家伙便闭了嘴。晚上,大雨忽至,狂风卷集着闪电,郊外的一间木棚,原本是农人看庄稼时休憩的地方,后来荒废十幾年,木柱已朽,在风雨中飄搖。一道闪电劈下,木棚轰然倒塌。雨水順着茅草打濕散架的棚子,从縫隙中,伸出一只泥土做成的人手。“昨晚的雨水真足。”我快步迈进寵物店,甩甩雨伞上的水,把傘支在一旁。没人回应我。“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我笑着问唐陆兄妹。他倆大抵是闹别扭了,分坐在屋子对角。唐糖挨着窗户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淅淅历沥不止的雨水,手中柔抚一只小猫。唐陆坐在屋子深处,胡乱翻看一本日书,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书本中。“又怎么了?”我走到唐陆身前,贴耳轻声问。“不理她。”唐陆抬眼睥睨唐糖,见她仍背对自己,又跟小孩子賭气似的把书重重合上。“你手里拿的什么?”唐陸转移话題,接過我手中的短刀。“好轻。”唐陆在手里掂量着,右手握刀柄,想抽出刀刃,那刀柄却如同焊在刀鞘上,不动分毫。刀鞘连同刀身漆黑如墨,一尺半长,也就比人手臂长一截半,奇怪的是我昨天从赊刀人手里接过斩断鬼手入鞘后,就再没能打开。我把昨晚的经历统统说给唐陆听。他沉吟良久,拍着刀鞘贊道:“好刀啊,好刀。想不到他们手里竟有这么珍贵的宝物。”“这,这刀是宝物?”“你知道唐横刀么?”我点点头,唐横刀是铸剑史上的一颗明珠,相传唐横刀削铁如泥,所向披靡,刀身直,刃飽满。“赊刀人给你的这一把,就是唐横刀,被唐代术士注入灵气,是以驱魔斩鬼,所向无敌。”“真有这么厉害?”我惊诧不已,不过想起昨晚只在那鬼手上轻轻一斩,顿时那只鞋子便消失不见。“这把刀我听父亲讲过,名为唐刀冰红,出鞘时刀刃冰莹泛红,因此得名,唐刀冰红不遇妖鬼气则不出鞘,出则必斩之于马下,其之犀利,绝世罕有。”怪不得,昨天斬破鬼手以后,那刀鞘自己飛到刀刃上,没有遇到妖鬼气时,无论怎么用力也没法打開这神器。“父亲一直有意尋找唐刀冰红,想不到已经落入赊刀人手里了。”唐陆语气总无不惋惜。“啊,这把刀送給你了,算是圆了伯父一个夙愿吧。”我将唐刀冰红递给唐陆。唐陆只是不收。“这把刀给你比在我手里有用得多。”“不行的,赊刀人赊出去的刀不能专赠给人,你一定要收好,不然会给自己招来麻烦。”我一愣,想到男人慘死的模样,不由得胆寒,也只好将宝刀拿回。“赊刀人还跟你说什么了没有?”我把那人的原话重复一遍。“你要记得,你现在背着赊刀债,日后万不可行大恶之事,不然我真的没办法救你。”贪、淫、痴、惡四把刀,我賒下的是惡刀——唐刀冰红。我看着手里的短刀,歎了一口气。“啊对,还有昨天那个破鞋,又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纯属因为貪玩,才踢了那鞋子一脚,想不到招了一身晦气。唐陆摇头,“大概是什么孤魂野鬼,没有很大讲究。不過以后要记得,夜里走路,什么和自己不相关的怪事,都不要去管。”我点头如搗蒜,这半年以来,我遇到的怪事实在不少,自从答应陈第安收集夜行图以后,怪事一桩接一桩,好几次把自己命都差点搭进去。“看来以后真得少管点闲事了。”我心中感叹。“外面雨停了,跟我出去散散步。”唐糖忽然没声息地走到我身后,拉起我的胳膊往外走。我踉跄两步,回头看唐陆,他则执意歪过头,不看唐糖一眼。兄妹倆很少闹别扭,像这樣第一次连彼此的脸都不肯看到,我真猜不到他们出了什么事。因为有意想从中劝解,于是和唐糖一起到公园散步。天空呈灰绿色,日头被云层埋起来,空气清新不少,街上到处是流动的积水,二人没说话,胡乱踢踏着慢慢走到公园的小道上。路旁的柳树草坪焕然一新,让人眼前发亮,心里也敞亮不少。我们仍是散步,唐糖不多久便轻松地踏着步子,眉头舒展,烦心事散去不少,她用手指轻轻触动柳叶,在手心里收集雨水。二人玩累了,便在一处凉亭休息。“安明,你覺得我哥哥是不是老古板?你实话实说,我不告诉他。”“那当然,我们倆认识这么多年,我最了解他,做事永远一根筋,不通人情。”我学着唐糖俏皮的语气答道。“那可不是嘛!他那臭脾气,也就我能受得了,他要是还不改改,这辈子也别想娶到媳妇。”我和唐糖对视一眼,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你俩到底什么闹气啊?”“唉,就是因为,因为我谈恋爱了嘛。”“你搞对象啦?”我闻言,惊讶道,心中咯噔一下,好像有点失落的样子,这么漂亮單純的小姑娘,不知道被哪头猪拱白菜了,想起来心里倒还有点嫉妒。“对呀,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也是,唐陆就为了这个跟你生气?那他也太小心眼了,总不能把妹子一辈子捆在身边吧。”唐糖脸一红,害羞道:“哎呀,也不全是因为我谈恋爱,就是,他不同意我对象那个人——”她一说这话,我便有谱了,唐陆虽然古板,应该也不至于限制妹子的恋爱,估計是男人的情况超出了唐陆能接受的范围。“我更好奇了,你對象是个什么人物,才能唐陆生这么大气?”“他,他比我,大十岁——”“啊?大十岁啊——那得,三十出头了吧。”我初次听闻这事,也觉得别扭,可是现在这种跨年恋也不算少见,人们越来越崇尚婚恋自由,年齡有时候无法束缚兩颗彼此中意的心。“就單單是因为这个?”“對啊。我就剛说了那人的岁数,我哥就跟我翻脸了,不让我跟他在一起,你说他是不是過分?”“确实啊,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唐陆如果单纯因为这件事就反对,那我还是站在你这边,或许他刚开始有点心理落差,难以接受,过段时间会好点。你也别跟他硬倔,多哄哄他,说不定唐击一开心了,就答应你们了呢。”“你还不了解我哥什么人啊,这老倔驴,软硬不吃,除非他自己想通了,我说什么也没用。”唐糖长长地歎口气,忽然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哎对,你跟他关系最好了,说不定你帮我力一下会有用。”“我啊?这——”我还有点犹豫,脑子里在搜罗要怎么个劝法。“你要是帮我理通了,老三半年的狗粮我全包了,想吃什么吃什么,从我店里隨便拿!”“一言为定!”我想也不想,直接接下来这个“大活儿”。我跟唐家兄妹关系再好,老三的狗粮和日用品也得掏腰包从宠物店里买,虽说价钱便宜不少,但能省下半年的狗粮开销,多出来的钱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數目了。“你再详细介绍介绍你男朋友的情况,我得找找他有什么优点啊,不然就幹劝太没有说服力了。”“你想知道什么情况?他人长得很成熟,说话很有魅力算嘛?”“这算什么优点?在唐陆眼里最多算是花言巧语——不行的。”“不许你那么说他!”唐糖忽然朝我大腿根来了一拳。“我就喜欢他花言巧语,我太喜欢大叔了——”唐糖想起男人的模样,就开始犯花痴。“不行不行,你和我说说他的家庭条件和环境,人没问题,家庭没问题才是最重要的。”畢竟一个人的脾气秉性,跟家庭脱不開关系,甚至内心深处的阴影和缺陷,都是来自家庭教育的缺失,恋爱中两个人处得火热,短期内一些心理缺点不会被暴露出来,所以要想两个人走得长久安稳,还需要觀察他的家庭条件和环境。“这个嘛——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这你都不清楚?你未免有点冲动了吧。”“那我当时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嘛!我又不是跟他爸爸妈妈谈恋爱。”“行吧,那你对象住哪里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做什么工作的你应该了解吧?”唐糖看着我,努着嘴搖摇头。“不是,我说——”我正欲说道她两句,唐糖憋出一句话:“我就知道他是开出租的——我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你这男朋友太没譜了,来路不明,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你也不知道,我怀疑你就是一时脑热才跟他在一起了。”“我也不想啊,但我就是迷恋他嘛。我才不管他什么背景,他跟我说了,要一直对我好——而且,我也没把我家人给他介绍过啊—”“这不是介绍不介绍的问题,我觉得,是不是有点唐突了—”我嘀咕道,心中总觉得唐糖对象身份不明,有种骗子的感觉,不等唐糖接话,我又道:“那你们两个平时出去玩,谁花钱。”“这个很正常呀——该谁花谁花,我给他买东西,他也给我买东西。”“他没跟你要过钱?”我把话直接挑明了问唐糖。她忽然扭捏起来,吞吞吐吐,不肯作声。“要了你多少钱?”我心里有底了已经。“你千万不要跟我哥哥说,求你了,他知道了就该打我了——”我一怔,唐糖既然说这话,那肯定不是个小数目。“我保证,不跟你哥说。”“我,我半年工资都给他了——”“什么?你疯啦!他自己不挣钱吗?给你要?”“不是,你听我说嘛,是我自愿给他的,他说,自己要做个手术,但是钱不够,就给我要了几万块”“他都三十多的大男人了,连几万块的手术费都掏不起?你怎么连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我微微气愤,话音止不住上扬。“我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啦,她说如果我有一天需要用钱,他肯定也会努力给我筹钱的。”唐糖见我忽然瞪眼,颇有训斥自己的意思,竟红了眼圈,说话哽咽起来。“你干嘛说话那么大声嘛!我又没用你的钱——”唐糖愈发委屈,大抵觉得没有人理解自己,索性也流着泪向我吼道唐糖一哭,我就慌了,倘若被唐陆这个宠妹狂魔知道,还不得把我撕成两半。“你先别哭呀,我是说,你别被那人给骗了,要提高警惕,等咱们把他了解清楚,再决定要不要把整个人交给他也不迟嘛。”我最不会哄女孩子,更不会轻易碰女生的身体,于是双手尴尬地停在空中,眼角不断瞟向周围,希望不要被路人看到,“我才不要——你和唐陆都是大坏人,你们都是大人,就我是小孩子,行了吧,我就要做小孩子,不要你们管!”唐糖说着,一甩手便要往回走。我上前拉住她的手,哪知她正在气头上,用力抽回手腕,大声道:“我讨厌你!不想再看到你了——”她喊的声音很大,以至于远处的大爷大娘都伸着脖子望过来。我登时双颊通红,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唐糖向前走了几步,大概发觉自己有点过分,停在原地,仍背对着我。我正欲上前跟她道歉,余光忽然发现小道旁的泥土有异常,一块满头大的泥丘在左右鼓动,“唐糖别动——你身边有脏东西。”我小声警告她不要乱动。唐糖啊了一声,双手紧贴裤边,僵硬地站在原地:“你不要吓我啊——大白天的哪里有脏东西啊。”“你往左跨一步,你右手边的那个泥土疙瘩,有问题,它刚刚在动。”唐糖微微扭头,用眼角余光瞥向那滩稀泥,奇怪的是,她目光刚一落到那儿,那堆泥便立时不动了。“哪里动了啊?”“我真看到它在动,你等我下去看一下。”“别去,多脏啊。”我朝泥土走去,回身反问:“我怎么听唐陆说你小时候最喜欢玩泥巴了?”“才没有呢。我现在长大了,谁喜欢那么脏的东西,你要是今天碰了泥巴,你就别跟我一起走了——”唐糖生气地转过头,不再看我。就在这一刹那,那滩泥土陡然转向,融入满地泥泞,飞速钻进灌木丛中,再不见踪影,。我倒吸一口凉气,究竟不知那是何物。“好了没事了,咱们走吧——”我挡在唐糖右边,不让她再看右边的泥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唐糖忽然噗哧一笑,面颊稍带愠色,嘟嘴道:“这就是你哄女孩子的手段啊?真够无聊的,也就我信你了。”说着,和我一起回宠物店。“你到底帮不帮我劝我哥?”“这事儿暂时还不急,最好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跟那个男的单独聊聊,我得先对他有个了解才放心,如果他这个人没问题,也确实真心对你好,我肯定会站在你这边——”几句话说得唐糖心花怒放,摇着我的手笑嘻嘻地来回问:“真的啊?真的啊?”我笑笑没回话,心里对她男朋友多少还是不太放心。晚上,老三一直不安定,扒着门缝嗅来嗅去。“你这又是干吗呢,唐糖白给的狗粮不好吃啊?”我抱起老三,带它到狗粮盆旁,结果它又奔去门边,用小爪子不断地挠门。我心生疑惑,老三很久没这么敏感过了,它以往有反常行为的时候,无不是家里进了脏东西—“不会吧——”我来到跪在地上,顺着老三的视角向门缝望去,门缝下竟然缓缓淌进一股泥水。糟了,不会是白天遇到的那坨泥吧?我心生慌乱,忙回身去桌子上拿黑竹简。越来越多的泥水涌入门内,老三大声吼叫,又害怕那些流淌的泥巴,不住向后退。忽地,一坨泥突向半空,竟演化出一只手来,死死扣住老三的身子.老三受惊,嗷嗷地嚎叫。我紧握竹简,弯腰挥手,斩断了那只泥手。老三飞也似地窜进卧室里,低声哀嚎。此时门内已经涌进大坨的泥水,泥巴在地上团成一片,越来越多的泥巴在中心汇聚,竟然从地上拔出一个高大的人形,肩膀宽阔,身材雄浑,大踏步朝我攻来。它一手击出,拳头如同砂锅般大,这要是打在身上,起码断三根肋骨。我忙弯腰闪过,那条泥手在我头顶上方无限伸长,竟直直地打在后面的墙壁上。我正欲转身攻击泥人,哪知它挥出的右手上暴起长出另一只手,斜向里朝我刺来。抬胳膊用黑竹简一挡,那只手便碎成泥渣散落一地。泥人紧接着抬脚正朝我踢来。我来不及闪避,右手倒转黑竹简,尖端刺入泥人小腿,正当我以为成功得手时,泥人的腿上又涌出厚厚的一层泥土,连同我的右手埋入泥人腿。泥人双手重新调整位置,左右两边朝我呼来,我再难以抵抗,双臂两侧各挨了泥人一巴掌,刺骨的疼痛直接刺激到大脑神经,眼前一黑,眼泪止不住地流。泥人双臂用力,将我整个提起,在空中甩个圈,朝床边扔去。但觉眼前一晕,身体止不住地旋转,四肢不断扑腾,还是打着转重重摔到床边地板上。泥人双手交叉,手臂伸直,竟融成一团,有吊扇般大小,猛地朝我捶来。黑竹简早就掉在地上,此时手中没有防具,再难抵挡。关键时刻,一眼瞥到沙发上放着的唐刀冰红,刀刃在刀鞘中剧烈抖动,似乎感受到妖气,好像再不拔刀出击它自己就会飞出去进攻一样。我强忍疼痛,伸手抓住刀柄,向外抽出。唐刀冰红出鞘,猛地乍出一阵红光,半透明的冰刃散发着柔和的红光,我随手向上挥斩,半空落下来的泥团被隔空斩碎爆炸,泥点纷纷溅落,半间屋子都是烂泥。我从地上站起,唐刀冰红在手中兀自震动,好像泥人身上有一股吸力在带动魔刀朝它飞去,我被这股无形的力拉扯,踉跄两步,挥刀朝泥人砍去。泥人脚下的泥土源源不断地涌上身体,汇聚到手臂中,泥人手臂化作两把大刀,交叉朝我砍来。我顺着唐刀冰红的力道甩动手臂,它竟然能自己带动我的手进攻——刀刃左右挥动,两片泥刀登时被斩落粉碎,接着唐刀冰红带着我的身体横向里挥砍一圈,泥人被拦腰砍断,化作一坨烂泥,再不动弹。泥水中忽然出现一条如小蛇游走般的痕迹,朝门缝逃去。那估计便是妖气所在。唐刀冰红一阵躁动,带着我的身体向下挥砍那游走的妖气,我本想蹲个马步借势挥击,结果脚下踩中泥水,登时仰面摔倒,唐刀冰红没拿稳从手中甩了出去,掉在地上,那妖气一溜烟从门缝溜走。唐刀冰红感受不到妖气,红光渐弱,沙发上的刀鞘倏地飞向空中,完美入鞘。我无力地躺在一滩泥水里,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不过也暗自欣喜,这宝刀果然是不一样,比黑竹简还要更具威力和灵性,我躺得够了,抬头发现,满屋子都是泥水泥点,身上裹满了泥巴,又不禁心灰意冷,仰天长叹:“啊——这要收拾到什么时候啊—”我抓了一把稀泥抹在胸前,又无奈地躺倒。现在越到的奇怪东西越来越多,我必须也得做好准备,随时迎敌,找来挎包,把夜行图装进去,然后又绑了一根皮带,将唐刀冰红横着拴在挎包下,这样出门随时背在腰间,有威胁时可以顺手抽出唐刀冰红抵御来袭。为了适应唐刀冰红,看来以后不得不加强体育运动了,幸好大学时加入过武术社团,有一点耍剑的底子,虽然没有实战过,但多加练习,学些剑术,遇到危险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像今天一样再摔个狗啃泥,那就又闹笑话了。第二天,唐糖的男朋友竟主动找上门了。第二天我中午休息时,下到楼下宠物店喝茶同唐陆唠嗑,唐糖还在和唐陆枢气,但她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想和男朋友长久发展下去,还得经过唐陆同意才行。唐糖不得不先尝试破冰,她见我下来了,朝我使两个眼色。我没理会她。唐糖从货架上拿下一袋进口狗粮,那牌子我平时可望不可即,唐糖二话不说,塞进我背包里。又努着嘴给我递个眼色,示意我赶紧和唐陆说道说道。我用手机给她发条消息: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不要着急,等我见见你男朋友先。唐糖读着消息,眉头微皱,急得直跺脚,发消息回道:我男朋友今天就来!我还没和我哥和好呢,怎么让他跟我哥打招呼啊我一愣,心道唐糖也真是着急,自己和家里关系还没搞好,现在这不是火上浇油么,搞不好两边都不欢而散。不过也看好,瞧瞧她男朋友什么货色。我回道:你先跟唐陆这边缓缓关系,跟他道个歉之类的,总之先把他哄好了再说。“又跟谁聊天呢?”我光顾着在手机上打字,却一直在敷衍唐陆,他正在讲前几天出门遇到的事情。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不停在手机上打字,唐陆便停下来,伸着脖子看。“啊没有,没谁。”我立即关了手机。“那你先聊,等你聊完了我再说。”“别,不用,我这就说完了,你接着说。”唐陆前几天出门,对付一个很棘手的蛇妖。城西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个大汉,下午出门时在路上遇到一条黄花白蛇,横卧在路上,男人扛着锄头正要去田里除草,看见蛇觉得晦气,于是随手用铁锹将白蛇铲成三段,扔进路边草丛。后来男人家便怪事不断,刚开始他晚上总做噩梦,梦见被他斩成三段的白蛇,每一段竟又长成一条完整的大蟒,纷纷缠绕在自己身上,一条裹脸一条裹身,另一条裹腿。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又酸又疼,好像真的被人用绳索捆了一晚上又放开似的。起初他还没在意,不停叫骂:晦气晦气。又过几天,他梦见自己夜里躺在床上,睡在旁边的妻子总是背对自己,他推推妻子,身子仍是不动,但一颗诡异的头颅竟在枕头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人脸和背一同对着自己!妻子嘴里吐出一条长长的红信子,在男人脸上舔一口,吓得他从床上跳起来,哆嗦着向墙边跑去。妻子仍躺在床上,一颗头连着脖子竟飞到空中,朝自己怪笑着扑来。男人看得清楚,那哪儿是人的脖子,分明是那黄花白鳞的蛇身子!梦里妻子固然可怕,现实里他却把熟睡的妻子吓了一跳,他闭着眼在床上胡乱蹬踹,满身是白毛汗,妻子不知所措,却又听老人们说做噩梦的人能被叫醒,否则魂儿就丢了,妻子抱着自己的被子,站在床下,一直到天亮,男人才踏实下来。本以为就是做个梦而已,岂料男人第二天浑身瘫痪,无法下床,一睁开眼就脸色苍白,疯狂叫喊着屋里有蛇,一群一群的蛇,在床上,地下,墙面,自己身上爬动。妻子眼睛瞪得提溜圆:“咱家里啥也没有呀?哪儿来的蛇呀?”但无论怎么安慰男人,他就是停不下来,跟疯傻了一般。妻子生性软弱,见丈夫病得奇怪,一直踟蹰着,第三四天才去叫医生来,等人家来看的时候,发现男人身上生了一圈又一圈暗黄色的蛇鳞斑,蛇鳞斑上的肉渐渐翻烂腐臭,难以接近,医生也没有办法医治,甚至要女人去找村里的黄老道来看看。黄老道颇有点修为,他本不姓黄,只因为穿着一身杏黄道袍,拿着的是杏黄色桃木剑,甚至连皮肤头发胡须都是杏黄色,因此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老道。黄老道进门,手里拿着一沓符纸,胳膊中揽着一枝粗壮的柳树枝,他口念道号,颂咒法,将符纸纷纷抛入空中,那黄纸飘落在地时,竟一张张和地面垂直而立,任风吹也丝毫不动。老道一看床上的男人,撵着胡子哂笑道:“哼哼,亵渎蛇灵,这下遭报复了吧,我本不该管你,但人命关天,贫道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他从腋离下抽出柳树枝,在空气中点了两点,轻轻在男人身上抽扫,随后从地上捡起一张符纸,贴在柳树枝上。登时,所有竖立于地面的黄符软趴趴地垂下。“好了,你男人过了今夜就会平安无事。”别说,黄老道真有一套,当晚男人高烧褪去,蛇鳞斑也渐渐消退。过了三五天,妻子才想起要去跟黄老道送礼道谢,他这个人最计较,凡是帮人去灾消难,一块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第二天必来收账,可妻子一连等了五天,都不见动静,于是主动去老道家找他。开门的时候,老道的尸体都已经臭了。他张大了嘴倒在地上,污黑的血痕遍地,他浑身长满蛇鳞斑,血脓从烂肉里淌出,硬生生是把自己流死了。死前黄老道手里紧握着那根柳树条,睁大眼睛望着天。妻子被吓得下身一颤,局了一地。她尖叫着跑回村,村里人听说黄老道给男人消灾,结果自己暴毙而亡,谁也不敢去给他收尸,有人说这是惹恼了蛇神,搞不好全村都要跟着遭殃。村人们围成群去声讨男人家,结果男人蛇鳞斑又犯,村民还没进屋,在院子里就听到他嗷呜嗷鸣的哀嚎,哪里还有人声?都怕这病传到自己身上,谁也不敢进屋。恐怖的氛围迅速染遍全村,村长无奈去请唐陆出山。唐陆听人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讲一遍,摇头感叹:“老道有点本事,却硬是把自己害死了。”原来,黄老道说男人招惹了蛇灵是没错的,蛇灵上身,男人遭难,黄老道驱蛇灵的方法也没错,错就错在他用的是柳树枝,柳树枝本身偏阴,其性柔,与蛇灵最近,蛇灵见到柳树枝,喜爱还来不及,怎能靠这东西把它铲除呢?妻子纳罕那为什么自己丈夫的蛇鳞斑治好了几天呢?“蛇灵当时附着在柳树枝上,反而阴气更加强大,它先害死了黄老道,现在又来害你丈夫。”“啊。那您一定要救救我丈夫啊——他要是治不好,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唐陆满脸不屑,语气中甚至带有点鄙视男人的意思:“救活他可以,治好他就免了。”“啊?难道这蛇灵很难对付吗?”女人满脸讶色。“对付蛇灵很简单,可他自作自受,必须要接受惩罚,这我不会插手。”驱魔师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派别,一派是人道派,以人为万物之灵,人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是主宰万物的;另一派则为天道派,人为天道不可违,自然有定律,人和其它所有生灵没有分别,债来债往,生灵有善恶,没有等级。黄老道是人道派,见死必救,人命关天,唐陆则是天道派,尊重自然,男人既得罪蛇灵在先,便不能让他轻易将这生灵债消了去,是应该受惩罚的,因此他可以救男人一命,却不会治好他,无论女人怎么哭求都没用。唐陆将老道手里的柳树枝收集来,掏出两张黑纸金字符,一张贴在男人身上,一张点燃后烧毁柳枝。蛇灵被唐陆用符火超度,男人的蛇鳞斑虽好了,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双腿变形,落得个终身残疾,走路瘸拐。唐陆一口气说完,我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之前家里老人确实说过,农家里的蛇是玩玩不能斩死的,这是家蛇,迷信的人认为这是灶王爷化身,负责为家里添财的,倘若斩断家蛇,家里财运必断。遇到家蛇不能赶,要避而远之,任由其来去,北方的蛇类一般都是田蛇,无毒,因此就算留在家里,也不会伤人。唐陆点点头,对我的听闻不予评价,不过表情很是微妙,每次他讲故事就像别人喝酒一样享受,沉醉其中。唐糖这时从后屋端来两杯茶水,脸蛋绯红,嬉笑着来到我们近前:“说渴了吧,快喝点茶水。”她先将一杯放在我面前,另一杯要递到唐陆身前,岂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竟转过身去不接茶水。唐糖端着茶杯的手愣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尴尬凝滞。我接过水杯,拍拍唐陆的肩膀:“喝点茶水润润嗓子。”“我自己不会拿吗?”唐陆竟也不看我一眼。我耸耸肩,把茶杯放在桌面上。唐糖在桌子前垂手站立,委屈到了极点,几秒内眼圈便泛了红。她想说什么,却忽然哽咽,“哼”了一声,脚跟狠狠跺向地面,随后又到窗边坐着生闷气了。眼泪啪嗒啪嗒顺着脸颊淌下,唐糖抱着手机,忽然收到一条消息,立即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拿起小镜子开始补妆。恋爱是充满魔力的,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你或许与心上人擦肩而过时不敢正眼去看,或许因为不小心碰到那人的手指而暗自欣喜一整天,又或许翻来覆去打开手机屏幕,只等一条来自那人的消息。唐糖就是这第三条,没有什么比心上人的一句话更能让自己高兴满怀的。哪怕前一秒还因为尴尬而落泪,这一秒看到他发来的短信,顿时笑逐颜开。唐糖放下手机,直奔到门外去,扒着门框四顾张望。她男朋友要来了,我看着唐陆,他虽然不喜人情世故,但对自己妹妹再熟悉不过,能让她翘首以盼的人,过去只有自己一个,现在,忽然闯进一个陌生男人,他心中必然醋意横生,唐陆就算再怎么跟唐糖怀气,心中也是关爱妹妹的,他的脖子跟焊了钢板一样,虽难转动,但还是悄悄扭过一点角度,偷眼向门口观瞧。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路口对面,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一米七多的个子,平头,年过三十,身材稍稍走样,圆鼓的肚子也开始拱到衣服了,他长得并不算好看,皮肤保养得也不够好,走在路上,除非十年好友或者至亲家人,否则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一眼把他在行人中辨认出来。男人站在路口,双手插兜,左右观察来往车辆,迈步径直朝宠物店走来。唐糖已经迈出店门,提前到台阶下等待,她脚尖翘得老高,就差男人一下车她就飞上去抱住他了。我心里稍微有些失望,本以为能让唐糖一眼定情的男人,要么是精致高挑的花美男,眉眼间自带痞气,再要么就是留着一嘴性感胡须,剑眉明眸,深邃成熟的大叔,否则以唐糖这分姿色,其他普通男人都稍显有些不般配了。不过再细想来,上面这两种人,开出租车整日穿梭在城市中,又有点格格不入的样子。还是现在这男人的模样更加符合这份职业的气质。我更加好奇,也不禁想出门迎接早些看看这男人有什么特色能让唐糖在坐一次出租车的时间内沉沦。唐陆此时也憋不住转过脸,睁圆了眼盯着那男人,唐糖小跑两步到男人近前,唐陆动了动,似乎只要那人敢伸手抱住唐糖的话,他就会飞奔出去把男人打倒在地。但男人只是轻轻扶住唐糖肩膀,捏了捏她肩头。唐糖拽着他胳膊,走回宠物店内。我侧头看着唐陆,不知道他下一步怎么打算,以他的脾气秉性,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有可能几分钟内就会把男人赶走。唐糖和男朋友并肩站在宠物店门口,两人微微颌首,如同拜天地的一对新婚夫妇,对面坐着的我和唐陆是他们的高堂一般。唐陆打量对面的男人,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可能是看着男人面善,一眼望过去倒不是很有欺骗性。但男人越是让人放心,唐陆便越心痛。唐糖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他很早就给唐糖又当爹又当妈,人难免都是自私的,谁愿意亲手养起来的白菜,几天时间就被一头来路不明的野猪拱了去?唐糖越是亲近男友,他便越心如刀割,虽然表面上他从不言语,但心里难受时掩盖不住的,他看着男人,眼圈渐红。那个女孩,是他在人间最亲爱,最离不开的至亲,眨眼间她就要离开这个家,去寻找后半生温暖的巢穴,就算她也如何舍不得唐陆,可养过女儿的人家都知道,女儿出嫁前回家时叫家人,嫁出去再回家,就是客人了。这份多少会疏远的爱,是女方家庭最难克服的一关。唐陆几乎抑制不住难过的心绪,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转身,一句话不说回了后屋。唐糖和男友一怔,彼此相望,明明一句话都还没说,唐陆怎么就被气成这样了?他们自然不知道唐陆为何回避,我朝他们做个手势,让他俩先坐,我去看看唐陆。来到后屋,唐陆在洗手池前弯着腰,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盖过他的抽噎声,他不住地掬起水,洗脸,吭哧着喘气,眼泪很快又热了面庞,唐陆又捧一把水,扑到脸上。我没有打扰他,又退出后屋回店里。“他怎么样了?”唐糖问道。“我看没事,就是,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你给他点时间,多陪他说说话。”我也心疼起他来。唐糖“哦”了一声。随即又从沙发上坐直,拉着旁边那人的手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邵成鹏。”“你好,我叫安明。”我和男人握了握手。这时才发现男人耳边贴着一块渗着丝丝血迹的纱布。我和邵成鹏对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这个人,眼神很是温柔,好像眼中藏着一股轻柔的温水,望向他的眼,整个人就瞬间舒服下来,邵成鹏说话的嗓音很独特,沙沙的,却无比细腻。虽然外表并不吸引人,可跟他说话的第一句开始,就让人很是沉溺,甚至产生一种舒适的依赖感,这是很神奇的,人的磁场和气场,这是无法用语言表述得过于清晰的,需要人自己去体验。我似乎知道唐糖为什么对邵成鹏一眼定情了。不过我很快清醒过来,这是唐糖的男朋友,唐陆现在心情激动,唐糖又完全沉溺在恋爱的甜腻中,我必须保持清醒,替他们观察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否合格。也许,他的温柔的气场会是比外貌更有迷惑性的武器。“能让我们两个单独聊聊吗?这样我好跟唐陆去说。”我对唐糖道。“你们两个就当着我的面聊嘛,干嘛非要单独去聊。”唐糖舍不得放开邵成鹏的手。邵成鹏听我要跟他单独聊聊,握着唐糖的手登时一抖,随即笑着望向唐糖,没有说话,意思是他都听唐糖安排。“当面聊多尴尬啊,我们俩去车上聊。”唐糖沉吟两秒,毕竟说服唐陆还要我来,于是答应道:“就给你们十分钟啊,聊完赶紧回来—”她放开邵成鹏的手。二人一路无话,来到车里,把车门关上。“抽烟吗?”男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化去,露出淡定又稍带点冷漠的神情。“不。”“你和唐糖是认真的吗。”我开门见山。男人从烟盒里叼出一只烟,没有拿打火机。“当然,不认真怎么谈恋爱。”他叼着烟,说话含糊不清。“冲着结婚去的?”我又问。男人笑了一下,过了几秒才说:“能走到一起最好,不过,要是只冲着结婚去谈恋爱,多累,我不敢保证。不是我说,兄弟,这想法多少有些保守了。”“不是我保守,我是替他哥哥问的你,唐糖最亲的人只有这一个哥哥,他这个人很保守,你要有思想准备,如果让他知道你只是在玩弄妹妹的感情,他不会轻易放过你。”男人从口袋里摸索打火机,听完我的话,笑意中带了几分讥蔑,道:“放过我?不是吧,现在是法治社会,轻易就动手打人?应该不至于吧?”“你是本地人吗?”“是。”“那就行,你应该是听过唐陆这个名头的。他要想治你,可以用什么办法,应该不用我多说吧?”本地人多少会从周围人那里听到点关于唐陆的事情,驱魔唐家的唯一传人,驱魔治妖,年少有为,大多数人固然听闻过他的厉害之处,可谁也不会希望自己有机会见识他的本领。邵成鹏也是听说过的。他听到唐陆的名字,握着打火机的手忽然停住,连同嘴里的烟一齐收回口袋。“所以我再问你一遍,希望你不要骗我,你可以保证唐糖的以后吗?你保证不会伤到唐糖的心吗?还有你的个人情况,我也需要了解。”我看拿唐陆吓吓他还真的有用,男人已经开始双眼发直了,失神地盯着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不语。“你不用这么紧张,除非你——”我下半句话不用说,想必他也懂。“我会找机会跟唐糖说明白的。”邵成鹏低着头说。“我听说你找唐糖要了几万块做手术。”我说。邵成鹏抬眼看着我,眼神里多出一丝愧疚,见我目不转睛盯着他,于是眼神闪躲。“你听她说了。”“做什么手术了?”男人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纱布:“切了个肉瘤子。”“给我看看收据。”邵成鹏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汗,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忽然揣进兜里。“你这表现让我很不满意,也很不放心,我本来想打听打听你的情况,在唐陆面前跟你说说情的,但是你让我多少不够放心。”“我没有做手术——我骗了唐糖的钱。”我哼了一声,略感意外,不过多少没有超出我的预想。“你没有做手术,那么你耳朵上的瘤子怎么跟唐糖交代?”他当时跟唐糖说为了好看,要把耳朵边上的肉瘤切下去,可是既然没有做手术,以后早晚会被唐糖给发现。“我自己拿刀割的。”他答。我心頭咯噔一下,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你,自己用刀?为了几万块钱,至于嗎。”“至于!不要说几万,就是几千也至于。”“财迷疯。”我冷哼一声,侧着头看他,那人包纱布的半边脸有些浮腫,比右边高了些,“你自己开刀,不怕发炎化脓,耳朵爛掉么?”我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些,心道一个人再贪财,也不至于为了几万块如此伤残自己身体,除非是有什么难言之。唐陆经常说我同情心泛滥,我也这么覺得,就算再可惡的人,如果身上发生过什么事让我觉得很可怜,那么我對他的憎惡之情必将顿时减半。想到男人可能生活上有难处,我不禁同情起他来。男人叹口气,反倒是一副看开了无所谓的样子,从容地从兜里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默默地望向车窗外。“如果真有什么难處,你尽可跟我说,或许我有辦法帮你,但你不要去欺騙唐糖。”我同样看着窗外,徐徐地道。他吐出一口烟,摇头苦笑:“咱们都不是小孩了,成年人能有什么难处,无非是钱的问题。”“钱可是好东西呀,没有问题是它解决不了的。”他又道。“没钱也可以很快活。”“你还没成家。”男人忽然扭头看着我,我说不出话,算是默认。“买什么不要钱?柴米油盐,买车买房,娶个媳妇,这一套下来,夠我们这种普通人忙活前半輩子的了。”“你有媳妇?”我忽然从车座上坐起来。男人又吸一口,淡然说:“我三十岁了,娶个媳妇不是很正常吗?”“那你这不是欺骗唐糖吗?”我暴起揪住他的脖颈,“你知道她对你用情多深吗?你这么傷害她?”“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办法,谁不想做个好人!”他突然坐直了身子,之前柔和的眼神突然坚毅起来。“我女儿得了肺炎,住院半年了,住院一个月就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家里本来就没多少存款,我不出去想办法搞钱,谁来搞我的女儿?”“你知道我多怕生病吗?家里一个人得病,全家的存款都要被抽空!”“对,我是对不起这个小姑娘,我知道她家里没有父母,她自己开店,我知道她有点存款,就想着套过来给我女儿治病,等我有钱了我会还她!”“我也知道干这种事抬不起头来,可如果我能挣钱,我还做这偷鸡摸狗的事?”“开出租怎么不挣钱了?”“我如果拿得到出租车证,还用提心吊胆么?我一个开黑车的,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被交警查到,扣车扣本,幾个月的工资也得被扣。”“可我有什么办法,从小就不老实上学,没文化,长大了才知道后悔,找个什么工作都要学历,我哪儿来的学历,只能跑黑车啊。”男人自顾自地抱怨,诉说,我在一旁静静听着,说到后面,他开始胡乱地兑些脏舌,骂天咒地,骂自己,最后抱怨自己的父母,说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帶到人间诉苦。男人掐灭了烟,眼泪顺着眼角淌出,“我自认为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老天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一时哽咽,不知道该说起唐糖还是安慰男人。“你如果有困难,你尽可以跟我们直说,我们都不是小气的人,有困难我们会帮你,还是希望你能主动跟唐糖说明白,不要再骗她了,她是个单纯的好女孩,我不想看到她最后淪陷太深无法自拔的痛苦样子。”男人趴在方向盘上,啜泣良久,终于稳定下来,他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男人直接开车回家,发消息告诉唐糖他有點事先走了,我回到宠物店,唐糖还在抱着手機聊天,脸上的表情如同吃了蜜糖。“聊得怎么样?”她突然抬头笑着可我。她越是笑得开心,我此刻心越痛。不過现在我还不能告诉她真相,要让邵成鵬亲口说出。“还可以,我去看看唐陆。”我勉强笑笑唐陸躺在床上,右手弯曲搭在额头上望着天花板。邵成鵬的事,我同样不能跟他说,依他有仇必报的耿直性格,如果知道邵成鹏骗了唐糖的感情和钱,必然不会轻饶了他。但邵成鵬只是因为被生活所困,一时沒办法走了歪路。我从他心底能看出,他并不是那种真实的坏人,我选择相信他,自然也会稍微袒护他一些。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我再来寵物店时,唐糖还坐在昨天的位置,只不过这次是痛哭难已,唐陆也坐在老位置,扭头看着唐糖,关切至极,他拳头握得很紧,有些气恼的样子。我前脚刚踏进宠物店,唐糖抬头看我。她咬牙切齿地喊道:“安明!”“你昨天跟邵成鵬到底说什么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让他跟我分手的!”她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滿脸淚花顧不得擦,滿腔怒火似乎都要发泄在我身上,我登时一愣,知道昨晚邵成鹏跟唐糖提了分手,不过具体细節说的什么,我全然不知,我一愣,唐糖说的似乎確实没错,是我让他跟唐糖分手,是我在和邵成鵬说完话后,男人才提的分手,矛头自然指向我。我没话可说。我忽的心头一凉,难道自己昨天被邵成鹏的演技骗過了?他故意上演苦肉计,等晚上打电话假意跟唐糖分手,并且暗中把矛头都瞥向我,好像我从中作梗,不让他们在一起似的,这样就可以甩掉我这个麻烦——我不敢相信人心可以险毒到如此地步。唐糖从背后举起靠背,用力擲到我身上。说着,又扒着地上的木椅,打算朝我扔过来。“唐糖!住手,有没有礼貌你!”唐陆一个箭步蹿過来,抢走唐糖手中的凳子。“我知道了,你们是一伙的,對吧?你们两个关系最好了。”唐糖执拗不過唐陆,一步步后退向寵物店門口。“你当然是跟唐陆关系好了,他不喜欢我男朋友,你也就想办法把我们拆散咯?”她冷笑着,淚珠却一顆顆流下来。“不是,你想多了,邵成鵬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吗?”我解釋道。“我想干什么?难道不是你说的让他跟我分手?还说什么要帮我,你可真是好心啊——你们都不想让我找男朋友是不是?那好,我今天就去换三个,我还偏要找年龄大的,你们谁也别来管我!”说着,唐糖转身开门,欲要跑出宠物店。唐陆一怔,看了我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哎呀,这件事很复杂,先把唐糖拦回来,以后我再跟你解释。”我俩正要追出去。唐糖已定在门口,从马路对面走来一个人,正是邵成鵬。我一步跃出寵物店,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倒在地,讓他亲口当着唐糖的面把昨天在车里说的话再说一遍。唐糖想上前擁抱邵成鹏,邵成鹏退后两步,不让她靠前。我和唐陆跨步来到门外。“邵成鵬,你昨天到底跟我说的什么,你敢不敢今天再说一遍。”我站在唐糖身后喊他,“你住嘴!”唐糖朝我嘶吼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唐糖,是我骗的你,我昨天只跟你说了分手,至于理由,我打算今天当面告诉你來着。”“才不是!你怎么会突然跟我分手!就是安明逼你的,是不是?”“不是,”邵成鵬闭着眼摇头,“是我一直在骗你,我就是想騙你的钱而已。”“我已经成家了,我有个六岁的女兒,她得了很严重的肺炎,需要很多钱治疗,我只能騙你的钱给她治病,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敢欺骗你的感情,我是有妻子的人,我不会对其他人再动心的,至于你的钱,我以后会还你。希望你能宽限我一阵。”唐糖听得怔了,身子发抖,不停摇头,嘴里喃喃道:“不会的,肯定不是的,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是!可是你的耳朵——”唐糖忽然朗声道,以为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细节,“你用我的钱做手术了,对不对?就是他们讓你來骗我的!”唐糖又张开手向前,想要拥抱邵成鵬。他再次否认:“不是的,是我用刀蘸着酒精自己割下去的。好像有点处理不好,化脓了。”他今天受伤的那边脸又红腫了不少,高高地支起。唐糖再次失声痛哭:“你们都是假的!假的!全世界都是假的!邵成鵬!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她转身跑进店里,重重地关上玻璃门,几乎将其震碎,唐陆瞪了对面那人一眼,我立即上前一步攔在他面前,唐陆正要上前和邵成鵬理论。屋子里忽然传來砸碎物品的声音,唐陆不得不转身进屋先安慰唐糖,邵成鹏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輕轻向屋子里望了一眼,只看到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倒影。他转身离开。路边有一坨淤泥,在所有人的视线外移动,流向邵成鹏的车。邵成鹏开车回家了。我站在宠物店门外,听着屋子里吵闹声渐渐小了,最后终于消失。唐陆应该控制住局面了。我骗了唐糖,也骗了唐陆,心中一万个对不起他们,只是自责,想进去安慰唐糖,脚底却沉重,最终还是回了自己家。邵成鹏回到家,妻子去医院照顾女儿,今晚不回来睡,他想脱了衣服洗个澡,忽然想起自己耳朵边的伤口不能沾水,于是叹口气,来到镜子前,伤口流出的脓血竟然渗透了耳边的白色纱布,他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尝试把纱布揭下。“什么时候流了这么多血——”纱布是自己简单包扎的,处理不到位,血液凝结后和纱布一同沾着肉,轻轻碰到就会疼得人打个激灵,他一狠心,把纱布带着血痂扯下,暗红的血液喷涌流下,疼得邵成鹏眼泪直流,他一手抹去脸上的血液,手心满是血迹,黏稠不已。邵成鹏慌了,把右手的未干的血迹抹到左手,回手又去抹脸上的血,血液被不均匀的涂抹了一脸,镜子里把狼狈的自己展现得丝毫不剩温热的血还在不停地流淌,他潜意识里想到医院,又想到女儿,然后又想到自己,邵成鹏忽然哭起来,眼泪顺着血一同淌下。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大丈夫,如果不是因为生活所迫,谁会选择出卖妻子,去吃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姑娘的软饭呢—到头来竟还是自己一身狼狈。他任由耳边的血液流淌,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邵成鹏也想就这样静静等待血液流干而死,用一时的疼痛,换来永久的安定。可能真要到了地下,命运才会停止捉弄他。鬼是没有命运可言的,“爸爸——”邵成鹏洗手池边女儿的牙刷,忽然惊醒——他已经受了如此多的苦,怎么能留下更大的烂摊子让家人承受更多痛苦,那样他便彻底沦为一个懦夫—邵成鹏打开水龙头,刚要冲洗,又转身跑回客厅,抽出几十张卫生纸,胡乱堵住伤口,又去医药箱里拿出一瓶酒精,歪着头,统统倒上去冲洗伤口。更加钻心难忍的疼痛感袭来,好像千把利刃刺进头颅。他死死咬牙硬撑,左手紧握几乎把裤子抓烂,汗水湿透衣衫,终于,一整瓶酒精用尽了。邵成鹏虚脱地跪在地上,屋门紧闭,从门缝下挤进一股泥水,密寒窣窣朝自己涌来,但他已经浑身无力,眼看着泥流越聚越多,加速朝自己袭来。他心中惊诧,雨水昨天就停了,门前的湿泥干得差不多了,怎么会有泥水流进家里?直到那一滩污泥来到面前,从泥水里忽地深处一指粗壮有力的泥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剩余泥流如同无数只贪婪且疯狂的蚂蚁,顺着衣服爬上邵成鹏的身体。第二天,有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要约我见面。听声音是邵成鹏。“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这个,这个不要问了,快来,我在河边柳场等你。”邵成鹏嗓音沙哑,一夜之间调门竟苍老许多。我听他说话有气无力,很是憔悴,我心生疑惑,立马去柳场见他。城里就只有一条小河,有个沿河公园,公园里长堤的名字就叫柳场,有很多柳树。我在几棵高大的柳树缝隙中发现邵成鹏的身影。他蜷缩在树缝里,穿着一身运动衣,带着帽子围巾,大夏天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地上还放着几瓶矿泉水。“你在干什么?”我走到他身前。邵成鹏却深深低下头,“你别看我,做好心理准备—”“你到底怎么了?”我不解道,他几乎把身体每一处皮肤都裹了起来,他喉咙干哑,说话时犹如砂纸磨墙。“我,我碰见鬼了昨天——”他说完,从地上捡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狂饮,几秒钟喝光一瓶,然后又喝掉一瓶。地上的空瓶子已经有十几个了。“你疯了?水喝太多会中毒的!”“我渴——”“你到底怎么了?让我看看。”他把头抬起来,脸上沾满了湿泥。“你在脸上摸这么多泥巴干什么?”“我没有——是它自己上来的——”邵成鹏痛苦地摇头,“我全身都是泥巴,除不下去—”他说话时,脸上的湿泥以极快的速度在发干,颜色逐渐变浅,水分迅速消散进入空气。“你的脸?”我伸手要去揭下他脸上的泥块。“不可以——这些泥已经和我的身体长在一起了。”“长到肉里了?”我一怔,没反应过来泥土怎么会长到身体上。他还想说什么,但脸上的泥土已经干了,他俯身捡起仅剩的两瓶水,拧开盖子一口气喝光,“昨天家里闯进来一坨泥,爬到我身上以后就变成了这样——”湿潮的泥土敷满全身,他试着把它们扒下来,每碰一下都疼痛难忍,如同蚁噬。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狂饮水,否则全身发干,好像站在火山口一般燥热难忍,提到家里闯进的泥水,我想到了前两天我家里的泥人。它逃跑以后难道跟上了邵成鹏?可是哪里有那么凑巧的事。我心中尚且疑惑,又问他约我出来的目的。“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还不想死,能不能,让唐陆救救我——”邵成鹏知道我和唐陆关系好,他自然不敢直接去宠物店找人,要想除掉附到自己身上的怪物,就只能向唐陆寻求帮助。于是他便想到了我。可是我自从昨天出了那件事,还没有和唐陆唐糖联系过,心中也愧对这兄妹,现在又让我带着欺骗唐糖的男人向他们寻求帮助,我便更加不安。“这——恐怕有点难办。”我终于还是因为面子上过不去而拒绝邵成鹏。他绝望地看着我,脸上的泥土发干发硬,他忽然眼珠一翻,双手掐着喉咙,满地找水,可是他带来的矿泉水已经被喝光了。邵成鹏扭头向河边奔去,找了处低矮的岸边,俯下身去疯狂喝水。在喝水的上游,一个年轻的妈妈在抱着小孩,让孩子往河里撒尿。她扭头看到我们,脸上先是疑惑,随即脸色泛红,提上孩子的裤子溜走了。邵成鹏余光也警见了孩子在河里撒尿,随即一阵干呕,他用满是泥土的手指狠狠地抠向喉口,只是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他脸上的泥土湿润了一些,原来它们附着在人身上,贪婪地吸吮人体水分以滋润自己,然而湿泥的水分蒸发迅速,邵成鹏不得不疯狂喝水来补充水分。然而现在他喝下去的水已经吐不出来了,统统转化到泥土中。严密的泥土下仍旧掩盖不住邵成鹏那张扭曲的脸:“我求求你了,带我去吧,救救我,我真的不能死————”邵成鹏很怕死,他怕自己死了,留下妻子和女儿,生活会更加艰难,他的家庭还需要这个顶梁柱。如果我因为面子过不去,而最终害死一个人,拆散一个家庭,那么我的灵魂也永远得不到安生,我艰难地点头,勉强答应。邵成鹏和我捡起地上的空瓶子,又灌上河水,将就着给邵成鹏备用,他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驾车来到宠物店,我和邵成鹏一前一后进了店门。唐糖和唐陆竟然换了位置坐,唐陆在窗边,唐糖在店中。由于邵成鹏裹得严实,谁也没认出他来,倒是唐糖看见我,满是晦气地瞥了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她今天表情十分冷漠,眼神中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活力,宛若一具没有感情的冰雕,与她对望一眼,我竟忍不住从心里发冷。她只是对我,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就像街上路过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这样一言不发,让我更加害怕。我知道伤了唐糖心的人不仅是邵成鹏,还有我的背叛。我不敢多看她一眼,心中发虚,唐陆站起来,他一如往常,脸上没有表情,可我看着他,主观地便添了一层隔阂感。我后退一步。他望着我身后满身是泥的人,上下打量。邵成鹏跪倒在地,恳求唐陆救自己一命。“我求求您了,我欠你们的钱,等以后我一定会还,我只是不想死,求您救救我——”他一出声,唐糖便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斥道:“你还有脸来,还想骗我什么?我的钱也不用你还,我觉得脏,还有,不要弄脏我的屋子,我最讨厌泥巴,现在请你立刻出去。”唐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唐陆立刻明白,眼前这个人就是邵成鹏。他冷眼打量眼前之人,深处二指在他额头一点,随后冷冷地道:“你身上附了一只小妖,死不了的,但我也不会帮你,原因是为什么想必你也清楚。这算是对你的惩罚。”唐陆说完,从脖颈一直红到脸蛋,身子微微颤抖,他盯着邵成鹏,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在憋火。终于,唐陆还是忍住了,转身回屋,再没看我和邵成鹏一眼。邵成鹏愣在原地,他身上的泥土忽然动起来,一滴滴欲要滴落在地,唐糖指着他再次大喊道:“赶紧滚!别弄脏我的屋子!”邵成鹏终于没再犹豫,扭头出门。邵成鹏转身出门,唐陆到后屋去稳定心神,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唐糖。我正要开口说话,她却转过身去。“你——”唐糖只吐了一个字,又把话咽进肚子里,回了后屋。我自是觉得尴尬,心中忍不住乱想,唐家兄妹一定会认为我跟邵成鹏勾搭在一起,我越着急向他们解释,就越显得我心虚一样。事情已然发生,不可挽回。但能救人一命,拯救一个家庭,我没有什么后悔的,邵成鹏的以前的做法有所欠缺,但他妻子和女儿并没有错。我没有留在宠物店,转身跟着邵成鹏出门。邵成鹏跌跌撞撞地溜进车里,拿起灌好的水一瓶瓶喝光。我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都是报应,天注定,注定我一辈子没有好日子过的。”“或许你本来就可以不动歪心思呢?”我指的是他背叛妻子,欺骗唐糖感情。他迟疑一时,双手扶着方向盘,没有说话。“我同学一家公司在招聘司机,你可以去试试,找个稳定工作,也不用再开黑车提心吊胆了。”“我——谢谢了,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单位要我呢—”我无话可说。唐陆向来说话算数,他说不出手相助,就一定不会食言,也许他真要一辈子都带着一身泥土度日。不一时,他又拿起一瓶水,一饮而尽照他现在的样子,每过几分钟就要疯狂饮水,他什么工作也做不了。生活终于把他逼到了人生的最角落。“我相信唐陆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他现在正当气头上,等他冷静冷静,我再去劝他,说不定就会答应给你驱魔了。”“这,这真是太麻烦你了,咱们明明都不算认识,你却这么帮我——何况我还,搅得你们三个都不得安生,我真是,”邵成鹏说着,举起手要抽自己耳光,被我伸手拦下,“我活着还有——”他话说道一半又咽了回去。“你活着当然有意义,你要为你自己活着,为你的家庭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老天爷服输。”我目光坚定,望向他。邵成鹏与我对视,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光亮。他点头。“你放心吧,我们现在还没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如果唐陆死活不肯出手,我还留了后手,所以需要你这几天沉住气,把家人照看好,等我的消息。我的后手,当然是陈第安。他的水平不在唐陆之下,我可以随时召唤他来为邵成鹏驱魔,但我现在本来就对不住唐陆,如果我在他说了不帮助邵成鹏后还跟他对着干,恐怕我们这朋友是真没得当了。“真的?”邵成鹏再次提起精神,“嗯。”我轻声应道。“可以带我去看看你女儿吗?”我找话题道。“当然没问题,就是我这一身泥,别吓着她就好。”邵成鹏开玩笑似的说。他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干了,开车上路。医院离宠物店不远,驾车十几分钟到了医院门口,邵成鹏冲进厕所对着水龙头痛饮一番。然后才带着我去房间看望女儿。走到门口时,脚步忽然轻快,用帽子遮住脸,低着头进门。他掐着嗓子,模仿坏人的嗓音,道:“小菲菲,泥巴怪物来抓你啦——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打针啊——”屋子里传来一声声孩童天真的嬉闹声。“爸爸——爸爸——”我跟着进门,病床上躺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脸蛋红扑扑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愣住了。眼前这个女孩的模样,竟然和唐糖有八分像!这简直就是唐糖小时候的样子!女孩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掀掉邵成鹏的帽子。我的心也被揪住。生怕他的模样会吓到女儿。女孩看着父亲的脸,笑容凝固。“你不是爸爸——”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此刻我的血液近乎凝滞,不知邵成鹏要怎样和女孩交代。“你是泥巴怪物!”父女俩大笑起来,女儿一把扑进爸爸的怀里。我站在一旁,眼角湿热。女孩笑起来如同一朵娇嫩的向日葵,充满朝气。她伸手去抓父亲下巴上的泥土。“嘶——”邵成鹏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头,疼得直掉眼泪。“爸爸你怎么了?”女孩松开手,温柔地抚摸父亲的下巴。“没事,你泥巴和爸爸的胡子粘一块儿了。”女孩一点不在意父亲身上的泥巴,她眼神中满是惊喜,指尖轻柔地搭在父亲手背的泥土上。男人身上的湿泥又开始松动。他吃惊地向后退闪,奈何胳膊上的泥土已经爬上女儿的手臂,邵成鹏失声惊叫,伸手想拂去女儿手上的湿泥。我从背后抽出唐刀冰红,剑鞘在微微颤动,它感受到了妖气,随时可以出鞘双手横握宝刀,这次可不能再任由妖泥胡作非为。岂料男人身上的泥土统统脱落,坠在地上,缓缓汇聚成一只兔子形状。“啊,小白兔!爸爸,这是你给我准备的魔术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魔术!”女孩眼中尽是欢喜,她轻轻抚摸着手臂上流动的泥水,那滩泥忽然飞到地上,和泥兔子混合。女孩拍着手从地上抱起小兔子,奇怪的是,一直对我们抱有敌意的妖泥此刻竟动也不动了,乖乖躺在女孩的手心,宝刀停止颤动,似乎再感受不到妖气,因此我也收回了唐刀冰红。邵成鹏面色潮红,泪水纵横落了一脸,他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自顾自地道:“爸爸哪儿也不去了,爸爸老老实实上班,好好养你们,多苦都不嫌苦,只要你和妈妈好好的,咱们一家好好的—”我放轻脚步退出门外,缓缓带上了房门。几天后,我给邵成鹏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司机工作,去面试的路上,他跟我说,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唐糖下手。“因为她和你女儿长得很像。”邵成鹏惭愧地笑笑。“我对她的感情从来没有假,只不过从来不是男欢女爱。”是深沉的父爱。至于那一坨妖泥,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以及它怪异的举动。这世界上唯一了解它的人,已经死在了过去。那是十二年前风雨欲来的黄昏,天地一个颜色——深沉的黄色,一个小女孩顶着风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瓜棚时,她发现了地上的一只泥兔子。暴雨很快就要来了。这只兔子将在雨水的冲刷下化为泥水,永远消失。“真可怜。”女孩捧起兔子,将它放在瓜棚里。狂风中,雨点夹杂而下,泥兔望着女孩远去的身影,再也没能盼到她归来把自己带走。干裂的泥兔子无法行动,在废弃的瓜棚里一等,就是十二年。终于熬到瓜棚坍塌,雨水打湿身体,它开始重新活动。妖泥行走在城市里寻找自己的恩人。它在公园里第一次看到恩人,她对一个男人大喊:我讨厌你——妖泥记住了,它要铲除恩人的仇人。晚上,它来到那人家里,不料战到最后,被一把红色的宝刀斩破身躯,勉强逃命。又一次,恩人向另一个男人说:我讨厌你。它又义无反顾地追杀仇人,并成功附着在他身上。妖泥以为如此便能让恩人认出自己,但当它听到恩人深恶痛绝地说道:我讨厌泥巴。它彻底绝望了。不知道恩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再认得自己,既然当初她不喜欢泥巴,为什么还要救下一只和自己无关的泥兔子呢。它跟随男人来到医院,看到了另一个女孩,她跟恩人长得很像,女孩也比现在的恩人更喜欢自己。泥巴终究是泥巴,它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曾经一个女孩那么深情,如今会这般冷漠。女孩仍是那个女孩。只是她不再爱了。(情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