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夜:逃跑的鞋
这条街很清静,一排平房,没有院子,出了门就是街,很少有车辆行人来往。主要是给进城打工的农民居住的地方。屋子里没有独立卫浴,所有人都要每天清早拿着牙刷牙缸去水房排队稀疏,厕所是露天的公厕,大号时人们就回归了最原始的生活,彼此的隐私被没有一点遮掩地窥见,清晨里往往能看到十几个大汉挤在厕所,战火连天。当然住在这里的也不全是农民工,还有部分大学生。他们往往租不起更贵的楼房,又不得不搬出学校准备考研,所以就选择了这块便宜又清静的地方。今天的主人公就是一名大四学生,名字叫大飞。同学戏称他大飞哥。大飞哥的头发,永远是那么光泽油腻,一颗头皮屑也不肯放过,统统黏在发丝上,并散发出难闻的怪味驱赶试图对着宝贵的头皮屑图谋不轨的人。他很少洗澡,几乎不洗。永远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黑色浓密的绒毛胡从来舍不得刮,永远穿着一件深蓝色冲锋衣,肥嘟儿的休闲裤,一双穿得变形犹如棉拖鞋的灰色运动鞋,据说鞋子在大一的时候是白色的。大飞哥从来不注重打理自己,更没空理会别人的眼光,他眼里,只有学习。大飞是从小村子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他初中高中一直是县里的重点培养对象。老师对他的一再教导只有:你要先苦后甜,要时刻不停地学习,年轻时不断学习,老了以后才能享福。大飞哥何尝不想放松,可每当他停下来,老师家长就会提着耳朵嘱咐他:你是学生,学生就要努力学习,娱乐是坏学生和闲人才会做的事!到高中的时候,大飞哥彻底放弃了玩的念头,把学习看做和呼吸一样重要的事。所有同学都说,只要你看到大飞哥,他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去往学习的路上。他跑着去食堂,跟乞丐一样往嘴巴里塞饭,然后又跑回教室学习。甚至有人看到他连上厕所的时候都在学习。如果是大号的时候,蹲下来看看书,人们并不算惊讶。但大飞哥连小便时的空隙时间都能抓住,在去往厕所的路上,他左手拿试卷,右手捏笔,进了厕所,在尿池前一手褪下裤头,任由下闸放水,上身继续保持姿势写题,放水完毕,提上裤子,手也不洗便匆匆回到座位。他从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其程度之深,能让人一天吃不下饭。大飞哥的同桌亲眼目睹,冬天时候,大飞哥感冒流鼻涕,书桌里又没有纸,而大飞又不想跑去超市买纸浪费时间。他奋力吸着鼻涕,迅速抽出桌子里的面包片,把鼻涕揜到面包片上。同桌看愣了,他知道大飞哥向来不是铺张浪费之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奢侈把面包当卫生纸用?大飞哥下一秒的操作,才彻底让同桌怀疑人生,只见大飞把面包对折,云淡风轻地送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写题。同桌干呕了一声,几乎要把早饭吐出来。大飞哥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只是心无旁骛地学习。最终这朵奇葩来到了这座城市上大学。一读三年,第四年他选择离开宿舍,租房子准备考研。大飞哥家境贫寒,平时过得抠搜些很正常,高中班主任一直跟他说,上了大学再考个研究生,以后找了好工作就踏实了,好好挣钱,养个像样的家,做个像样的人。说完,老师喉头哽咽,几度哭出声来。大飞哥知道要抓住所有学习的机会为以后着想,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要哭。这晚,狂风骤雨,屋里的电灯吡吡闪动,大飞哥做着题,想起来班主任的话,左右思索都不明白什么意思。第二天,他迈出门来到街上,抬头望向对面的一棵枫树。树上挂着一双鞋子。他以前还没见过这双鞋。为什么会跑到树上了?他并没在意,脑子里还是昨晚的高数题,他端着牙缸去刷牙,地上满是躲不过的积水,好在不浅,他只一脚踩下去,脚底便传来透心的凉爽,他“啊哟”叫了一声,原来地上的雨水竟从鞋底钻入,渗透了袜子。他疑惑地抬起脚,用手拨弄脚底。原来是鞋底板都被踩烂了,沿着前脚掌的地方烂出一条缝,雨水渗透缝隙钻入脚掌。“这鞋子不禁穿。”大飞哥细细搜索,好像这双鞋子在自己脚上跑了三年了,嗯,时间不短。他打望着枫树上的那双鞋,仿佛是老天带给自己的礼物一样。他找到房东,借来了两米多长的鸡毛掸子,这是过年时用来打扫房顶用的。大飞哥握着竹竿做的鸡毛掸,站在枫树底下来回挥动,好像他被肉丝塞住牙用手指指甲去抠时一样,每次总是差一点。最后气得大飞一脚踹在树干上,树枝晃动两下,那双鞋竟然自己掉了下来。大飞哥如获至宝,把被雨水淋了一夜的鞋子捡起,这双灰色的运动鞋有些年头了,他用手拉扯掰拽,鞋子还是那么坚挺。“禁得住穿,好鞋。”这是大飞哥对一双好鞋子最高的评价。他连牙也不刷了,把鞋子摆在外面阳台上晾晒,进屋继续写题。大飞每写两道题就要抬头向外望一眼——他怕有人觊觎自己的宝贝。妈妈跟自己说过,在外面过日子,千万不要向别人显摆自己多有钱,一定要把值钱的东西好好收起来才行。大飞哥恍然大悟,他把鞋子大摇大摆地放在窗台上,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路人,自己捡到宝贝了吗!他连骂自己蠢,将鞋子收进屋里,摆在桌子上,慢慢晾干。“我可真傻!”他笑着自嘲,坐回座位。一坐又是一天。直到日暮时分,他起身打个呵欠,找了些面包吃,伸手一摸那双鞋。“还没干。”他拿起鞋子对着自己的脚比对。刚刚好。他一手拿一只,学着电视上交际舞的样子,想象手里握着的是一位名流小姐的纤纤玉手,随着音乐优雅欺侮,他撅着屁股扭了两下,在窗玻璃反光里看到自己笨拙的样子,红着脸笑出声来。又想象自己是战场冲锋的战士,他看到战友倒下,从他手里拿起枪,这样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有两只枪(两只鞋)了。他拖着鞋开枪,冲锋在最前线,脑海中面前的敌人一个个中弹倒下,但玩着玩着,敌人的模样竟变成了无数没解开的微积分和算不出来的行列式。大飞哥额头上冷汗直流。他不敢再玩了,恭恭敬敬地把鞋放在桌子上,回到座位继续学习。黑夜是安静的。远处传来池塘蛙声,高低起伏。大飞哥打个哈欠,一看表十点半,不知不觉又学了一晚上,就当他要睡觉时,屋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谁这么晚了还跑来跑去的,真讨厌!”一定是五楼那宿舍的小子,天天在宿舍通宵,大飞哥的室友经常上门找他们理论,今天看来室友又要雷霆大发了。大飞哥心里正想着,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搬到平房了,哪里有什么上下楼!他忽然全身汗毛倒立,寒颤一波一波从头顶冷到脚底。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自己屋顶跑动?脚步声越来越大,十分凌乱,没有丝毫褪去的意思。大飞哥手里的笔已经拿不住了,啪嗒一声掉落。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幻觉,都是幻觉,我学了一天啦,累了——”大飞哥嗓音都紧张地打着颤儿,没有丝毫底气地道。他顶着僵硬地身子,缓缓扭头,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那双鞋竟然不见了!“呵——”大飞哥倒吸一口冷气,那鞋子竟然自己动起来了!他正想着,身后的踢踏声又起,苍白的灯光下,两只黑影胡乱映照在墙上,大飞哥再不敢睁眼看,一头扎在书桌上,紧紧闭着眼。他牙齿上下打战,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要害怕,一会儿就过去了,一会儿就没事了——但那鞋子仍在屋顶来回踢踏,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大飞哥感觉有东西在撞自己的肩膀。只是轻轻地一下,便吓得大飞哥浑身发抖。口里不住祈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救救我吧——倏地,肩头又挨了一下,大飞啊了一声,裤子便湿了。黄色带着骚味的液体滴答滴答落在地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不住地敲打大飞哥肩膀,而且力道越来越重,直到最后一下,大飞哥实在疼痛难忍,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望去。只见和自己视线同等高的地方,竟然飘着一双破鞋!正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一双。大飞哥双眼一翻,几乎晕死过去,他以为自己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眼前一黑不知所然,这恐怖的一晚就过去了。但显然没有,他身子还能动,脑筋还在转。那双破鞋在空中胡乱踢踏,从鞋口里各伸出两只漆黑无比的手臂,一双大手粘在天花板上,鞋子踏出一步,那黑手便移动一下,在白花花的屋顶留下一个巨大的黑手印。大飞哥大叫一声,浑身发麻,他不敢走正门,竟直接跳向窗户,破开纱窗摔到街上,他在积水中打着赤脚,疯狂逃命。一直跑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弯腰支着膝盖,哈吃哈吃喘粗气。应该不会追来了吧。他回头望一眼,地上积水反射着苍白的路灯灯光,从远处清冷的街道中,传来啪嗒啪嗒踩水的声音。有人在狂奔而来。视线中,一双破鞋踏着水向他狂奔,鞋子上还有一双招摇的黑色手臂,左右摇晃,如同一个疯掉的巫婆,在大飞身后穷追不舍!大飞啊了一声,但觉裤裆里跟着发麻,他倒在积水中,实在站不起来,冰冷的雨水,从里到外凉透了大飞哥,他舌头都跟着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从另一个方向,默默走来一个抱着狗的男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了。我看见地上积水里躺着一个光着脚的男人,三两步奔向他,只见大飞面色惨白,几乎没了人样,一伸手,哆嗦着指着背后那双诡异的鞋子,哆哆嗦嗦地道:“有……有……鬼!”我抬头望去,黑暗中一双长着黑手的鞋子在朝我们摇晃着奔来。看到对面疾速奔来的怪鞋,我冷不丁打个哆嗦,这双鞋子,我竟遇到过,几个星期前的晚上,我踢翻了路上的一只破鞋,然后被它纠缠着,从鞋口里猛地伸出一双鬼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也是在那一天,我遇到赊刀人,把唐刀冰红赊给我,后来就一直带在身边,如唐陆所说,威力比黑竹简强大不少。此时腰间的唐刀冰红感受到鞋子的妖气,在我腰间兀自颤动。我挥刀出鞘,唐刀刀刃冰莹剔透,在漆黑的夜里闪着耀眼的红光。大飞见我不慌不忙地抽刀抵抗,像见了活佛似的躲在我身后。迎面先扑来一只破鞋,那只黑手在地上一撑,鞋子飞上天空,朝我踏来。挥刀横斩,刀刃在接触到鞋子时,化作一道红光,登时穿过鞋面,红光接触到那只黑手,又瞬间化作刀刃,斩破鬼手。仅一刀,鬼手鞋的妖气被斩破,彻底变成一只破鞋,在半空划过一道曲线,摔落在地。鞋子掉在路灯旁,从鞋口溜出一片黑影,迅速融入路灯的影子中,消失不见。我提着刀急忙去追,却听身后之人失声叫道:“不见了——找不着了——”我回头看他,那人被吓得一嘴牙上下打颤,本来坐在地上,这时忽然站起身来四下寻望“你叫唤什么?”“另一只鞋找不到啦!去哪儿啦!”我左右打量,果然,本来是有两只鞋的,仅一只扑向我,紧张之余我并未注意到另一只的去处。地上东一摊西一片积水反着路灯的白光,另一只鞋不知躲到哪里。气氛骤然凝滞,我竟没想到这两只破鞋也懂得战术配合“是不是逃走啦?”那人小心地问。我低头一看唐刀冰红,依然闪耀,说明妖气还在附近没有散去。“没松心,还在这里——”男人闻言被吓得一激灵,缩着身子要凑到我身边来。他一边退,一边四下观望,生怕鬼鞋会扑到自己身上,男人扭过身,后背朝我。一见之下,我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黑色的鬼手藏在男人背后,抓着他的衣领,那只破鞋就空荡荡地在空中左右摇摆。“不要动!别转身!”我低声喝道。“啊——为,为什么?”男人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我在手中倒转唐刀冰红,箭步递身,唐刀斩出,在空中划下一道红光,将鬼手从当中劈开。鞋子掉落在地,男人这才意识到那只破鞋一直趴在自己背上,惊得他原地跳起半米多高,狼狈地扑倒,头也不回地往前爬“真怂—”我叹口气,唐刀冰红仍然在手中微微颤抖,看来还需要再给这只鞋来一刀重击。正当我准备下手时,脑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等我意识到时再难以躲闪,被那家伙重重敲了一下后脑勺。我本能地挥刀回砍,竟是第一只袭击我的鬼鞋,想不到它还能动起来。我朝后退一步,两只鞋都进入视线中,正寻思先对付哪一只时,两只鞋分头逃跑,在地上跳动着逃进夜色中。我见这两只鞋并不怎么厉害,也没心思再追,待它们逃得远了,唐刀冰红光芒渐渐消逝,我也顺势收刀入鞘。“喂,鬼被赶跑了,不用这么怂。”我对地上那人说道。他被吓得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嘴里不住地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一股衣服的酸臭味和很久没洗澡的馊味以及油腻脏乱的头发异味混在一起,让我差点没防备吐出来。我顿时屏息从地上站起来,离他几步远。如果闭着眼经过他身边,有人说这是一坨发了酵的大粪我都信。有生之年我真没想象到有人能不注意个人卫生到如此地步。男人还抱着头,我却再不理他,丢下一句:“你趴着吧,我走了。”转身走出两步,男人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你把鬼都杀死啦?”他朝我走来。我刚要说鬼鞋逃跑了,转念想到这人胆子如此小,如果说鬼没死,估计他还要跟我纠缠不清,但要是那双鬼鞋再回来整他,万一出了人命,我心里必然过意不去。“嗯,死了,我给你一个护身符。”我掏出黑竹简交在男人手里。“大哥,您真厉害,就是,就是吧,我还是有点怕,您能不能跟我回家看看啊——”他哀声求情。我眉头紧皱,心想要是你是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我或许还会跟你回家过一晚,可现在我光是闻到你的气味就反胃,谁想专门照看你一夜。“鬼都死了,你还怕什么!再说我也没义务跟你回去,帮你一次已经算情分了。”我回头就走,男人还死活不肯罢休,伸手拦住我手腕。我一哆嗦,比见了鬼还可怕,迅速抽回手。男人不解地看着我。我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我最怕伤别人的心,什么事都力求照顾到别人的心思“算了,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事打我电话。”“好嘞好嘞,谢谢您,我叫大飞。”“安明。”和大飞分开后,我散步的心情全无,心里乱糟糟的,踢踏着原路返回家里。自从几天前邵成鹏的事情过去后,我一次也没敢踏进宠物店的门。唐糖和唐陆应该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突然倒戈护着邵成鹏,我也不敢上门跟他们解释,那天在宠物店中,唐糖充满敌意的怒视,唐陆的无视,我每每想起便一直冷到心里,虽然几次想跟他们表白心意,却又害怕尴尬,不敢开口。这几天状态很糟,今夜依旧毫无困意,心里似乎撒着一团乱草,在风中凌乱地抓挠我的心绪,心想着出来散散步也许能冷静一点,谁知道又摊上这么个事。在床上辗转反侧,睁着眼熬到天亮。第二天刚起床便收到一个陌生电话。“喂?”“是安明大哥吗?我又遇到鬼啦!快来救救我!我要冻死了!”接听电话听声音发现是昨天的大飞,鼻子里顿时充斥着那股酸臭味,我眉头紧锁,嫌恶道:“大白天的哪儿来的什么鬼?别以为你有我电话就可以肆无忌惮找我帮你的忙,我没有这个义务你懂吗?我是你私人保镖?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喘口气?我凭什么帮你抓鬼,你死不死跟我有一分钱关系?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个人都要死,难道我每天都要上门盯着他们有没有得病会不会今天就上西天?你这人真是够好笑的。”说完随后挂断电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没来由地痛骂大飞一顿。我坐在沙发上深呼吸,想冷静一下。可能是这几天太过烦躁,最终久聚的洪水找到一个缺口,彻底爆发。挂断电话,火爆的情绪迅速冷却,后悔愧疚之意涌上心头,大飞并没有错,可能只是因为他人太老实,我才忍不住向他宣泄情绪。犹豫些许时分,又拨通了大飞的电话。一串忙音后无人接听,我心头顿时揪起一个疙瘩,心道不妙,莫非大白天的他真遇见鬼了?不知道他现在人怎么样了。正揪心时,电话接通了。“喂?安明大哥啊,真对不起,对不起您,我知道错了。”电话那头大飞不住地吸鼻涕,说话鼻音很重,好像是感冒了。知道他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这傻小子明明没来由地被我骂了,还跟我道歉,于是笑着问道:“好,你错哪儿了?”“我——我——”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想到一个理由,“我不该见鬼,打扰您休息。”我噗嗤一笑,这小子真是傻缺傻缺的,不过想到他身上那股味我实在接受不了,心情又沉重起来。“行吧,你把地址告诉我,我过去看看。”又打电话给编辑要了一天假期,理由是出去采风,没素材写了。按照大飞给的地址来到这条民工房区街,一眼就看见站在大街正中央的大飞。“你怎么连个衣服都不穿啊?”他身上就套着一条睡觉穿的大裤衩,早上六七点钟还很清冷,他竟穿着个裤头在街上抱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肯进去穿件衣服。好在这条街上住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民工,偶尔有几个大娘大姨的,都是见过风月的人了,也不会对街上一个近乎赤裸的大小伙子感到羞耻。“屋里有鬼呀——我不敢进去—”“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如果有鬼你还能睡到天亮?”我乜斜他一眼,大飞也是真的胆小。我大跨步挺在前面,手里握着唐刀冰红。大飞紧张兮兮地缩在我身后。说实话我也有点揪心,不知道他看见什么脏东西了,如果真的有鬼能在白天活动,我却也不知道如何对付。进了屋,唐刀冰红仍然安静,没有颤动,这便说明四周没有妖气,我的心顿时沉下来一半。大飞抓着我胳膊,向另一间屋子一指,低声说:“在卧室——”我甩开他的手,将唐刀冰红连着刀鞘握在手里,一推门进了那个“有鬼”的卧室。抽刀进门,手里的唐刀冰红仍然没有反应。屋子里盈滿酸臭味,床上的铺盖幾乎和污泥融在一起,反着亮光。这屋中也除了大飞这个邋遢鬼,还能有什么鬼?我迴头疑惑地望他一眼,大飛满面惊恐之色难以掩盖,他用手一指天花板,我扭头去看,但见吉白的天花板上印着几十只漆黑的大手印,凌乱无序,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这手印怎么来的?之前就有了还是突然出现的?”大飞被下得说话都不利索,磕磕巴巴地道“昨昨——昨天——晚晚上!”光是手印还不算什么,眼盯着密集的手印在天花板顶来回游荡,竟好似游动的蟑螂,在房頂来回攀爬我兀自心惊,手心里攥出汗来。好在想到大飛呆呆地睡了一晚,这些鬼手印并未害他,也就放心了。“瞧把你下得那个样,就是摆摆架势,有什么害怕的。”我把手仔细贴在唐刀冰红的刀鞘上,确定宝刀没有反应,不由得心中纳闷:这手印来得蹊跷,不是寻常事物,怎么唐刀冰红侦测不到妖气呢?“昨天给你的黑竹简呢?拿给我。”我向门外的大飛说道。他战战兢兢地溜进门,靠着墙走到窗前,迅速从枕头底下抽出黑竹简交在我手中,仅过了一晚,这黑竹简就沾满油污,摸上去又滑又黏,还泛着头油的餿味。“求求你了洗洗澡,洗洗头吧,大小伙子的,怎么一点个人衛生都不注意呢?”这種涉及个人私的事本来我实在不好过问,怕伤了他自尊,但终于我还是忍不住轻声提了一句,想不到大飛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挺着胸膛自豪地说:“大行不顾细谨,男人嘛,就得不拘小节。”闻言,我汗颜,心道这个人的家庭教育怎么搞得?最起碼的个人禮仪衛生都不注重,还怎么行“大行”?“这态度谁教你的?”“我们班主任,都这么说,学生就得学习,以后有的是时间做没用的。”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老师让他把洗澡洗漱的时间统充节省下来刷题背书,如此教育简直畸形,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班主任戴着眼镜把大飞堵在教室门口,帶着责难的语气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把一切琐碎时间都玉縮出来刷题,以后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有的是时间打理自己。”“都是狗屁,什么不拘小节,这话不是让你自己说自己的,别人这么说你那是客套话,你自己说自己就是不要脸,给懒惰找借口。”我瞥他一眼,不再理会,大飛哑口无言,站在原。唐刀冰红在没有遇到妖气时无法出鞘,因此只能用黑竹简试探一下那些黑手印。我将法器随手一抛,黑竹简撞到天花板上的黑手印,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径直墜落下来,“嘶——奇怪,这些黑手印没有妖气,法器对付不了它们。”“那怎么办啊?”“什么怎么办?不办了,就这么放着吧。”“可不能啊——看着怪疹人的,大哥您给想个辦法。”“多大的人了,还怕这怕那的,又不会害死你,慫什么,我没辦法了,你想住就住,不住就搬走,我没工夫天天陪你耗着。”大飛神色略一委屈,愣道:“大哥您是不是嫌我没给钱,您開个价,我看着给。”我心觉好笑,既然让我出价,他还看着给,分明就是心疼钱,说话畏畏缩缩的,让我更生反感要是这小子有钱也不会住这种地方了,想必家里有困难,我看他不像打工人,桌子上全是复习资料,便知道他是搬出来考学的,“我要什么钱?我又不是幹这行的,要什么钱,我开价,一千万,你出得起嗎?”“大哥開玩笑了,嘿嘿。”大飛呛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谁给你开玩笑了,我就要一千万。”我故意板正着脸,又说了一遍。大飞嘴角抽搐,登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你有钱吗?”他迟缓了十来秒,慢慢摇头。“没钱就去赶紧洗个澡,好好洗洗,洗完了我就不要钱了,不然先卖了你的眼珠子,再卖你全身器官!”我沉着嗓子道。没想到大飞这个人完全经不起开玩笑,那反应比见了鬼还可怕,回屋收拾得飞快,一路小跑奔向澡堂。我实在受不了屋子的味道,坐在门口,对面是一家早餐店,很简陋,用石棉瓦搭起来的小屋,屋子里卖些自家做的包子面条,锅里用卤汁长时間煮着些香肠鸡蛋豆腐皮。我在那儿买了两份早餐,在门口等大飛洗澡回来,“也不知道等他回来会不会凉。”我刚这么想,大飛竞提着浴篮回来了。“你洗完了?这么快?”“对呀,我中了冲,洗发水和沐浴露一块儿抹的。快不快。”“你还真是个人才,过来吃饭吧。”大飛受宠若惊,犹豫几秒,却也饿得要命,和我坐在一起吃饭。吃饭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飛的情况。我才知道,他现在上大三,下学期快结束了,他没什么课,提前准备考研。问道大飛前三年都做了点什么,他说全在学习。没有加入社团,也不能说没有,加入过物理社团,经常研究些物理问题,后来大飛就退社了,觉得和人讨论问题太浪费时间,他不善交际,也懒得讨论。问他知不知道哪里饭店好吃,大飛说自己吃了三年食堂,每天都是离食堂门口最近的窗口,他连食堂二楼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至于为什么会搬出来学习,大飞说和舍友闹了点矛盾。舍友喜欢打游戏,三个人在宿舍開黑,还有两个打电脑,机械鍵盤敲得哒哒响。“他们都什么时候打游戲?”“晚上十一二点。“”“那么晚了你还在学习?”大飞一般都是在图书馆泡到十点关门,然后再回宿舍学习,舍友打游戏会吵到大飛。大飞刚开始会温声细语好言相劝:“同学,你这样沉迷游戏是不对的,我们是大学生,应该以学习为重,不能玩物丧志啊,不然是没有好未来的。”同为室友,谁听了这话能顺心?自然都是擺着臭脸,碍于面子,谁也不搭理他,任由大飛自讨没趣。大飞的心理是有问题的,十分扭曲。他从高中开始,就看不惯,甚至是蔑视身边人休閑娱乐,他认为,所有时間都应该拿来学习,放松是罪惡的,是擋在未来道路上的恶魔,他也分不清心里的酸楚感覺是嫉妒,还是想看同学的笑话,他在等,等几十年以后,他的生活一定会比这些浪费时间的人要好。可他現在看不到未来,心里就越发酸,发急。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高中时,他的同桌很聰明,考试前还翻看漫画,被他发现了,大飞心里偷笑:竟然不认真复习,一定考不好。结果答案下来的那天,他和同桌一起对答案,每当大飛做对一道而同桌错一道,他就忍不住嘴角上翹,轻轻鼓掌;而同桌做对一道他自己做错时,大飞好像被扒光了挂在天台上般难堪,气憤。最后结果是,同桌比自己成绩高出十分。大飞那天下午趴在桌上上,哭了四个小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是那个下午,给大飛留下了深刻的月影,他开始害怕,嫉妒那些偷懒不学习的人,同时又盼着他们因为没有好好学习而后悔的那一天,这一天迟迟没有在大学室友身上发生。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趁舍友出门,用剪刀剪断了室友機械鍵盤的电线。即使没有人看见,室友也明白是大飞幹的。苦于没有证据,谁也不好说什么。同样室友也忍了大飛三年,他从来不和人交往,宿舍里其他五个人都玩得挺好,刚开始会担心他融入不到集體而孤独,后来也就习惯了,大飞不爱幹净,他的位置总是髒乱,散发出来的味道也让室友觉得无法忍受。当大飛首先使坏的时候,室友们也再忍不下去,一个人隨手抄起身边的啤酒,统统倒在大飞的被子上。只要淋湿了大飛的被子,他晚上没得盖,自然会把被子拿出去晾晒,宿舍里少了一大臭味来源,室友鼻子得以放松些时刻。岂料大飞硬是盖着濕潮的輩子过了一夜,一句话没有说。大飛走到門口时,自言自语道:“学生不努力学习,以后的人生是不会快乐的。”这是高中班主任讲给他的话,他原封不动送给室友。室友们徹底被激怒,经常把忘帶钥匙的他锁在門外,故意冻一个小时再放进来,结果他们开門时震惊不已,他在地上认真地写题,冰凉的地板被坐热他站起身,地砖上留下一圈屁股形的水渍。大飛也会报复,有一次把三个室友关在门外,任由他们敲门也不开,幾分钟后,叁人用楼管那儿借来的鑰匙打开门时,见大飞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不由分说,冲上去把大飛暴揍了一顿。大飞就是这样决定离开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住的。他的其他人的矛盾不可调和。就算是为学生解决问题的辅导员,也没见过如此难搞的学生。心理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心理封闭,如果不及时治疗,早晚要出大问题。大飞说医生是放屁,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只是想学习,然后让人生旅途的后半段过得轻松些,我盯着大飞湿漉漉的头顶陷入沉默,他鬓角边还残留着白色的沐浴露痕迹,二人正说时,天晴了,阳光穿过云层,如金线一般洒在青砖路上,地上清澈的积水中沉着几片柳叶,阳光洒在水面上,便如同一张亮眼的金纸铺在地面。偶尔会有几只麻雀和喜鹊从巷子中飞过,婉转的叫声在深巷中回荡,清晨的风很清凉,扑到人面上,心里却说不出的清爽。穿着工服的民工来来回回,很少有人驻足观望这样清新的景色,从西边的坡路,缓缓摇过来一辆轮椅。轮椅很老旧了,给人一种随时都要散架的感觉,坐在上面的人每摇动一下,车子就嘎吱嘎吱响。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背后束着一个裕旌,屁股下还放着一根铁丝弯成的钩子。老头没有双脚,都是从脚踝处齐齐断掉。老人很瘦,但是双手遒劲有力,轻松地推着轮子前行,他双眼放光,四处张望,见到地上有水瓶易拉罐,便随手抄起铁钩子,把废品捡到自己的裕旌里,然后继续摇着轮椅前进。老头似乎很爱和人搭讪,他坐着轮椅行人矮一头,说话要费力地仰起头才行,他用手拦住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人,嘴角上翘,带起涟漪般的满脸皱纹,笑问:“您好,您看到我的鞋子了吗?”被拦住的人刚开始都觉得莫名其妙,低头一看老头,他连脚都没有,怎么穿鞋子?大多数人觉得眼前这个邋遢老头是疯子,摇摇头走开,也有好事的,笑着调侃道:“什么鞋子?你要鞋子干莫?又没有脚。”“我那鞋子可是宝贝啊!你看到啦?”老头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可没福气看到。”路人耸耸肩离开。老人接着又摇动轮椅向旁人询问。我看着好生有趣,想和这老人说两句,又觉得老人挺可怜的,这么大岁数,身体有残疾,还要出来捡破烂为生。大概是没有家人子女管他了。我料到老人会经过大飞的门口,于是也不进屋,从早餐店买来包子和面汤,专门等着老人过来。大飞见我不回屋,他也陪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记单词的小本,迎着金色的阳光,睁眼闭眼默默诵读。如我所料,不一会儿老人便来到我们身前,我不等他发问,首先走到他轮椅前蹲下身,把早餐塞在他手里。“还热乎的,趁热吃吧。”老人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起来,满脸带着污泥的胡须颤抖不已,最后竟呜呜咽咽地啜泣,他很大口地咬着包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黑泥遍布的脸上外人看不出泪痕。他呛了一大口,嘴里的包子碎屑喷溅,溅到胡子上,身上,老人摇着手急忙用手去抠碎屑,重新塞进嘴里。“不至于不至于,大爷,掉了就掉了,不够吃咱再买。”我试图阻拦大爷,他却一手把我推开,执意将残渣吃得干干净净。“年轻人不懂得珍惜粮食,浪费!有几个钱就显出你了?”我没想到老人会忽然板正地教训起我来,垂手蹲在地上,很是尴尬。“好人啊,好人,多少年没碰到你这么好心的小伙子了。”大爷忽然又笑起来,这个人喜怒无常,极是难伺候。我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大爷忽然又变了脸色:“你是不是看上我的宝贝鞋子了?”我抿嘴一笑:“大爷您净开玩笑,我都没见过你的鞋子,怎么会打歪心思呢?”“也是,”大爷喝了一口面汤,沾得胡须上都是,“你是没缘分看见的,看见我的鞋子,可就得把你吓坏了。”我拿出卫生纸给他擦拭胡须,大爷忽然伸手把卫生纸抢过去,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大爷很认真地把卫生纸展开,谨慎地用舌尖去舔卫生纸上蘸着的面汤,他微闭着眼,表情极为享受。“哎——”我轻叹一声,并未阻拦。等他把卫生纸上的汤汁嗦干净了,这才又神秘兮兮地叫我离他近一点,在我耳朵边轻声说“跟你说,我的鞋子,他自己会动的!鞋子里还住着一只小妖精呢!”我闻言,心头一震,老人说的那双鞋,不会正是我和大飞碰到的那一双吧?老人见我满脸震惊,无话可说的表情很是满意,拍着胸脯道:“我可没有骗你!”“是不是每只鞋子里面都有一只黑手?”我问。老人“腾”地从轮椅上坐直,枯干的手紧紧握住我手腕,眼睛瞪得提溜圆:“你看到过我的鞋子?”“看到了,就在昨晚,只是鞋子里的妖精被我斩破了。”老头瞬间又松懈了,满脸堆笑,一双手在鼻子前扇动,笑道:“不可能,别吹大话了,你比我老人家还能吹,你可杀不死那小妖精,你在吹牛!”我正要张嘴辩解,又想到昨晚确实没杀死那一对黑手,让那双鞋跑掉了,又留下今天这一天花板的黑手印作崇。我二人正说时,但听大飞吡咯地一声大叫,他扶着门框,不住地向屋里退:“大哥,见鬼啦!又看见那双鞋了!”我闻言立时回身,只见大飞指着门口正当中的地上,神色惶恐惊惧,果然,地上静静地摆着那双灰色的破鞋,想不到它们如此阴魂不散,究竟有何目的?我随手握住背后的唐刀冰红,慢慢靠近这双破鞋,但宝刀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由得心下一凛:“难道这宝刀坏掉了?怎么感知不到妖气?没道理啊,这宝刀流传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没有失灵,怎么偏偏到我这里就没用了?”心中随是这么想,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当我走近鞋子两米范围之内,那双鞋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哪儿去了?我后撤几步,左右扫量,脑海中不禁感叹: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难不成大白天的还真见了鬼了?刚推出圈外,又发现那双鞋还原原本本地摆在地上,根本没动位置“啊呀——”我倒吸一口冷气,禁不住诧异。扭头见那老人,却嗤嗤地笑起来。“老爷子你笑什么?”“这就是我的鞋子,你不来问老人我,却是自己莽干,我看你斗不住它。”我顿时脸上一红,不过又没办法反驳,我确实没有招数,也不似唐陆那般神通,不知这鞋子是什么马脚。“我这双鞋,如果小妖精睡醒了,那白天别人碰不到它,只有晚上会变成实形,如果没睡醒,那才是一双普通的鞋。”难道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双破鞋只是幻影?“老爷子,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这鞋子究竟会不会害人?”“害人?那可不会,小妖精一般不会下杀手,除非——”“除非什么?”我立刻紧张起来。“除非你们碰见了满墙的黑手印!”“啊——”大飞在门口听到我们的谈话,顿时双脚发软,倒在地上,他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这——这——里里面——”我头皮也一紧,心想那一天花板会动的黑手印便是晚上小妖精对大飞下杀手的前兆了,“你们碰见了?”我点点头,“就在屋里的天花板上,满墙都是。”老人面容顿时阴沉,“那可不好办啦,能不能躲过去就看你们造化了。”“大,大大,大爷,我们会死吗——”大飞浑身发软,几乎是爬着来到大爷身旁,“死倒是不一定,不过至少得少点什么东西——”他嘿嘿一笑,竟吓得大飞仰倒在地,浑身抽搐。我忙把他扶起来,紧紧按着人中,过了几分钟,大飞才缓过来。“大爷,您可别吓这小子了,他胆子小。”“嘿嘿,好好。”老人捋着胡须点头。“可是那双鞋到底为什么要害人呢?”“因为你们和它待的时间太长了,这小妖精最不喜欢和人相处,奇生在我的鞋子里,凡是有人和它待的时间长了,便会惹怒小妖精,我这双脚,就是让它给害下去的!”“老爷,老爷,您救救我,我不想变成残疾人!求求您把鬼收服了吧!”大飞抱着老人的腿哭求道。“我可不会收鬼,你求我也没用,就算你把小妖精赶跑了,你身上的东西,该没还是要没的,不一定是鞋子害你,它的煞气会影响你,早晚有人会收走你。”老人笑眯眯地说。眼见大飞一翻白烟,险些晕死过去,我朝老人挤个眼,心说你知道这家伙胆子小,还说些严重的话吓唬他“不用怕,有我呢,任它是什么鬼神妖魔,定然逃不过今晚。”老人看着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忽然拍手笑起来:“好哇好哇,后生仔,那就全靠你啦!”老实说,尽管唐刀冰红在手,我对抓鬼也没有太大把握,更别说凶鬼恶妖,老头说今晚鞋子里的鬼要来报复,我摸不清它的实力,不敢妄下断言。不过我随身带着夜行图,要紧时召唤陈第安来协助我,信心和胜率最起码提升到九成九。“我今天不走啦,看着你给我拿回鞋子来。”老头笑道。这却吓坏了一旁的大飞,他面容惨淡,哆嗦道:“那那那,你们俩就够了吧——我去找个安全地方避一避。”“没有安全地方啦!这小妖精冲你来的,你躲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老人收拢笑容,双手张开,故意吓唬大飞。“啊——大哥,我怎么办啊——”大飞抓着我的胳膊,手心里都是汗。“你一直跟着我们就行,”我没再多理会,这老人家反倒十分吸引我的注意,“老人家您也会抓鬼?”“我不会啊,你不是说你会吗,我就看看热闹,捡个便宜。”老人一辈子不拘小节,说话时用满是黑泥的手指挖鼻孔。“行吧,我尽力。”老人向门口那双诡异的破鞋瞟一眼,摇着轮椅起身要走。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晚上之前我就回来。”他双手滚着轮子,比正常人走得都要快,一架破旧轮椅几乎被他摇烂。我总觉得这个老人不简单,虽然他靠拾荒为生,可眼里的神色全然不似一般流浪汉那样颓靡,反而发着光,那是一种,让人看上去就会为之一振的光彩,能够感染别人。他的背影忽然传递给我一种动力,生活再坏——只要你还能动,它就没有坏到进行不下去的地步。我决定跟他出去逛一天,或许能从谈话中获得点新的灵感启示。大飞见我要走,魂都快被吓出窍了,急忙拦住我:“大哥大哥你去哪儿啊?你不帮我抓鬼啦?”“老人家不是说了么,白天那双鞋是不会害你的,你怕什么,自己在家好好学习,我去跟老人聊聊天。”“我——我——”大飞吞吞吐吐,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踟蹰不决。眼见老人转过巷口身影不见,我不再跟他墨迹,抬腿追上去。大飞哎呦两声,踉跄着跟上我。转过街角,好在老人没走远,他用铁钩从地上勾起一个饮料瓶,用手摇了摇,饮料还有个瓶底。他回头见我们跟上来,举起瓶子朝我们打个招呼,笑道:“今天过节了,哈哈。”说着就要把饮料送到嘴边。我将瓶子夺下。“你干什么?”“别喝这样的,我再给您买一瓶,这都不干净了。”老人看着我,面无表情。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拿来吧。”岂料老人忽然一把夺过饮料瓶,不由分说,仰着脖子将饮料喝光。“你?”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老人把饮料喝得一滴不剩,砸吧砸吧嘴,然后将塑料瓶拍扁,收进裕裤里,这才认真地说:“我不用你给我买,我过得很快乐,不用任何人可怜我。我喝过那么多别人扔掉的饮料都没事,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可我就是想——”我话刚说一半,又被老人抢了话头。“你就是想可怜可怜我?你在街上看到一只流浪狗在翻垃圾桶,你会觉得他可怜吗?流浪狗不一定这么觉得,他可能觉得自己很快乐,怎么做才能让他可怜自己?是你给了他一盆热乎乎的肉然后你走了。没有你之前我很幸福,是你短暂的慷慨才让我觉得自己不过如此。”老人嘿嘿笑两声,然后又摇着轮椅四处游逛。我依然默默跟在他身后不作声,仔细回味着老人那番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飞则跟在我身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单词和笔记,大飞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嘴里嘟嘟囔囔地背诵。三个人一直在街上没有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上午,街上行人来往,纷纷看着我们,打头的是个残疾拾荒老头,中间跟着个打扮精神的小伙,小伙后面是头摇尾巴晃的书呆子,这奇怪的一幕实在赚足眼光。我没主动说话,老人也没把我们俩放在心上,这是我第一次闲逛,之前出来散步,无论是去商场还是公园,都有个目的地,脚步总是不由得发快,今日没有目的后,步子反而慢下来,一步一步地踏,左右四顾街景和来往的形色过客,别有味道,好像时光被一幕幕定格,每一方景色都让人心醉,整个人的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一直走到中午,老人才回头朝我打个招呼:“我饿了,去给我买点饭,咱们找地方吃饭。”我一愣,没想到老人会这么说,他上午不是才说不要人施舍么?老人要我买饭我当然会去买,不过还是没忍住多嘴:“老人家,您不是说——”“我说什么?我说不让你可怜我的话都是说着玩,你还真往心里去?如果我自己被自己说的话束缚住,那我还能称得上自由吗?”我再一次哑言无以为对。随便找一家店打包三份盖浇饭,三人找个阴凉地方吃了一顿。把垃圾扔到垃圾箱后,心想终于能跟老人说点话了,哪知再回到湖边的那棵大柳树下时,老人已经靠在轮椅上,面对湖面睡着了。大飞又动脑子又动腿,早就累坏了,靠着柳树睡得正香。中午时分,日头刚好,温暖和暖,微风有点醺人,扑到脸上说不出的温柔舒服。老人脏乱的胡须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他动动嘴,砸吧着嘴唇,一只蜜蜂飞落在他脸上,不停爬动。蜜蜂碰乱他的胡须,弄得老人痒酥酥的,老人痒得受不了从梦中醒来,看见脸上那只蜜蜂,竟微笑起来,开始享受蜜蜂爬动带来的痒酥酥的感觉,又带着笑睡去。我竟也不自觉笑起来,转身坐在湖边堤岸,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很久没有这么惬意地过一天了。哪怕之前休假时,要么就是赖床,要么就是通宵,哪种方式都让人腰酸背疼,始终不如意,今天我才发现,能够放松地度过一天有多么享受。下午,我们顺着河边散步,老人在路过一座桥时,望着桥对岸的一家大公司出了神。“怎么不走了?”我轻声问道。他叹口气,脸上的皱纹又逐渐舒展开:“看见对面那个搞金属的厂子了么?”“看见了,怎么了?”对面的厂子是十几年前国家搞冶金的时候发展起来的,当时只是冶金工厂,后来越做越大,也越来越正规,成为一家搞金属的大公司,在我们县里算是比较有名的了。“我以前是那儿的老总。”老人云淡风轻地道。“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事我只在网络新闻上听说过,某某乞丐是某跨国公司CEO后来被人背叛倾家荡产,后续剧情不过就是些扯淡的东山再起找仇人算账之类的,我没想到身边的老人竟也语出惊人。“现在公司的老总叫何光,对吧?”“嗯,咱们县里首富。”“这以前是我的小弟,何光,我搞公司的时候就觉得他很有前途,比我儿子可能干多了,我最中意的接班人就是他。”老人捋着胡须满意地笑道。“那——你们关系破裂了?”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卸任的老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混成这副模样,而且只要没有和小弟何光关系破裂,以何光现在的身价,稍微给他点钱就够后半生花的了。“没有,我们关系一直很好,他把我当老大哥。”“我现在越来越好奇您的身世了。”我道。老人抬头看着那家银窗白墙的公司,看得累了,便望向流动的河水,一句一句道出自己的故事。老人叫陈国芳,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二十多年前,他看准我们县这一块儿搞冶金会有大发展,果断拿出钱投资,开了个大厂子,一年就回了本,然后越赚越多。自己的老婆也很争气,给陈国芳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用功读书,考上了个好大学,虽然陈国芳老爷子觉得儿子闷里闷气的,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想到儿子是高材生,能为国家效力,心里就乐开了花。在儿子没毕业的时候,有人给陈国芳说亲事,隔壁镇子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白净,笑起来跟朵花一样,老人很是中意,这时儿子找他谈心,说自己早就跟那姑娘搞上了,是他托人来提亲的。陈国芳笑得连拍巴掌,嘴都合不上。亲事就定在半年后的九月十五。到这里,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幸福,美满。“人们总说人世无常,我一直不信,直到有一天看到人们把我儿子的尸体抬到我面前。”儿子的死很突然,他放假时候去逛庙会,庙会人很多,因此镇子里派了巡逻队,每人配发一把猎枪,子弹上膛。儿子走在人群中,忽然,前面巡逻队的一名队员猎枪走火,枪管朝上正对着儿子的头。嘭的一声,儿子晃了晃,倒在一片血泊中。人世无常。人生远比小说更精彩,更无常。小说中的巧合让你感觉虚假,但人生中的碰巧让你唏噓嗟叹。陳国芳也不敢相信,他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在血迹中抚摸儿子破碎的脸。生活的精神支柱倒了,他是很难再站起来的。陈国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思考了十天,开門出来時,他胡子拉碴,双颊凹陷,但面容恬淡,他对妻子说:“人生不该有追求。”有追求难免会遇到挫败,只要无欲无求,就没有事情可以挫败他。他不再对人生抱有期望,他不想再站起来,以免再被打倒。“就这样自由地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他把公司交给小弟何光打理,再不问生意事,何光幾次上门哭劝,都被陈国芳笑着拒绝:“人老啦!腿软,站不起来。”生活不会因为可怜而放過任何一个人,如果你输了它一程,还不奋起反抗,它就会乘胜追击,要你的命。陈国芳在家整日买醉,好在攒下来不少钱,够他和妻子花个几年。妻子本来就没有上班,一直在家靠陈国芳养活,此时陈国芳沉沦了,她倒也没过分担心,反而看上了隔壁的六子。六子坐过牢,十年,岁数比陈国芳小一点,是个潦倒汉,没有家室,独自住在家里老人留下的破房子里,最近他刚刚放出来,忽然跟變了个人似的,找了份打工的活,踏踏实实做起工来。陳国芳的妻子被每天路过家門口的六子吸住眼睛,他的五官完全长在她的欣賞点上,妻子会经常一个人跑到六子家里,六子不锁門,因为家里实在沒什么值得锁起来的东西。女人给他打扫房间,然后坐在他家等他回来。六子开门时愣了:“嫂子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有夫之妇,待在别人家里会让人说闲话的。”“别给我叫嫂子,叫小梅,我不怕别人说闲话。”小梅拍拍自己屁股边上的空位,示意他坐过来。“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嫂子,我已经说過要重新做人了,您这样就是毀我啊。”“我毁你什么?我喜欢你,六子。”小梅朝六子抛个媚眼。六子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今天忽然有个風骚有味道的女人坐在自己家里,他怎么能不激动,他做梦都不敢想有个女人会跑到自己家里,说看上了自己这个没钱邋遢还坐過牢的糙老汉。六子忽然想到这可能是陳国芳在试探自己,是村民们在试探自己,他从前做過太多对不起人们的事,偷鸟摸狗,打架伤人,浑是村里一恶霸,现在他说自己改邪归正,村民们肯定还心有忌憚,故意上人来试探自己,如果他做了出格的事,人们就会惩罚他。肯定是了,六子苦笑一声,原本就要按捺不住地裤裆似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沮丧地垂下头。他走到屋子门口坐下,任由陈国芳的妻子怎么呼叫也不进门。小梅见六子不敢理会自己,灰溜溜地溜回家,六子看着她的背影,幹燥的嗓子咽了口唾沫。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反而更加频繁地到六子家里去,给他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具,简直就差住在他家。村人们指指点点,暗地里骂小梅不守妇道,有跟陈国芳关系好的人,上门找到他:“国芳,你这样可不行,你得管管你媳妇,这就跟人跑啦!”“她自己要跑,我能怎么拦下她?她想跑就跑唄,我不在乎。”陈国芳已经不在意再失去什么,他哭着赶走了好心劝自己管教媳婦的人。小梅喜欢晚上去打麻将牌,她的牌友这晚終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当面开始指责她:“你这样太伤风败俗了,都是有丈夫的人了,还明目张胆地勾人,亏得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不然你早就被人烧死了。”“就是就是,就算现在开放了,你也不能这么开放自己啊!真是有点不要——”旁边的人捂住她的嘴。小梅根本没在意,她把牌一推,“你们还玩不玩了?”她出了门,心中却美得不行,现在村里人都知道自己喜欢六子了,不会有人来跟她抢六子。就算千万人阻挡,也不能阻挡她追求心上人的步伐。她夜里买来一罐红油漆,一把刷子,在村子里的每一道白墙上写下:“小梅喜欢六子,我要追求自己的爱情,谁也拦不住。”小梅活了這大半辈子,从来没追求过什么,她本是个挺活泼的小姑娘,很有思想,可十岁就辍了学,在家里帮忙幹活,十八岁时被家里安排相亲,嫁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的陳国芳,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晚上,陳国芳喝多了,把她按在床上,强迫她跟自己造了个小人。有了儿子的小梅渐渐收心,一心撫养孩子长大,直到儿子在结婚前暴毙,她忽然明白,人生多么需要一次遵循自己的追求,要不突然死掉了,这一輩子都是遗憾。没有儿子的牵半,小梅彻底放縱了,开始疯狂追求六子。又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她溜进六子家里,摸黑钻进他的被窝。生米被她这样煮成了熟饭。六子第二天起床去擦那些红油漆写下的字,他用铲刀用力地铲,大雨過后,油漆渗进了砖墙,如何也除不干净,且村里每一家人的砖墙上都写了字。他忽然想通了,把铲刀狠狠掼在地上,奔回家里,把还没起床的小梅又按在被窝里,拼命来了一次。那天以后,小梅就住在了六子家,陈国芳的小弟何光实在看不下去,找到大哥要求他把那一对奸夫淫妇告上法庭,他已经跟法院联系好了,只要他一句话,明天就找人把他们抓到县里去开庭问审。陈国芳早就哭不出来了,泪哭得幹了。第二天他们去了县里,却不是开庭,而是办离婚证。小梅抱了抱陈国芳,“希望你能有自己的追求。”陈国芳笑着摇摇头,“还是什么都不想活得痛快。”是吧,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陈国芳彻底成了孤身一人,独自住在父亲留下来的老房子里。这老房子很有灵性,冬暖夏凉,父亲分家的时候把房子给了陈国芳,遺产分给陈国栋。这年村子里要通一条国道,经过的地方要拆遷给补偿款,这老房子就在线路上,陈國栋找到陈国芳,笑着说:“哥,这房子要拆迁,人家说要辦很多手续。”“嗯,我懶得去,你帮我弄吧。”“可是房本上写的你的名字,我去了弄不了。”“改成你的,不就結了。”陈国栋一愣,他雖然知道哥哥现在很颓废,今天来也是打算让哥哥把房本的名字改成自己的,但是他没想到还没开始哄骗,哥哥就直接让了步,这让他应接不暇。“那拆迁完的钱——”陈国栋说了一半,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钱都留给你,哥什么也不要。”陈国芳在手心里玩着一只螞蚁。陈国棟双腿一软,给陈国芳跪下,磕了一个响头。陈国芳只要了满屋子里的一块神像,父亲临终前跟陈国芳嘱咐道: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块神像,千万要你保管好,爹这辈子就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但陈国栋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只给哥哥在村子边上找了个破地瓜棚让他住在那里。人们这次却没有骂陈国栋,而是口风一致念叨陈国芳有多么没出息,甘愿被家人这么欺负。好在陈国芳住得远,整日在瓜棚里抱着神像睡觉,偶爾出去花钱买口吃的买点酒。何光已经懒得再插手大哥的事,连大哥自己都不计较,他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经常会给大哥送点钱花,他是个知道报恩的人,自己在生意场上風生水起,全靠大哥照料。如此过了几年,陈国栋那点拆迁的钱早就花光了,他没有工作,把这钱当成自己的工作,他立志把文点钱再翻一倍两倍的,几辈子花不完。事实上他怎么斗得过赌场的人,不又赌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跟上门要账的混混们说,自己父亲留下来一个神像,里面有他家的传家宝,那本该是留给自己的,结果被陈国芳抢了去。混混们信了他的话,来到村子外的瓜棚,抢过陈国芳怀里的神像,在地上摔碎,神像破碎,一陣黑气中上几人眉梢,他們捂着鼻子连连后退,那股黑气一溜烟钻进陈国芳的破鞋里。地上的碎渣里什么都没有。混混门回去把东国栋痛打了一顿。陈国芳的鞋子吸收了黑气,变得妖異起来,他的却不停自己使唤,跟着鞋子在大街上跑动,一刻不停,陈国芳倒也覺得好玩,竟然一点也不累,白天黑夜没有停歇地在村子里亂竄。当混混们再次上门向陈国栋催债时,陈国栋对他们说:“我知道了,那个神像里的宝贝就是那黑气,它现在跑到陈国芳的鞋上了,你们把鞋子脱下来,控制住那黑气,把它卖到黑市,保准赚翻了。”赌场的人知道那黑气是邪門玩意兒,都觉得晦气,不想去碰。“我爹的传家宝那可是!怎么会晦气呢?您就把这东西卖到黑市,绝对有老板喜欢玩的,到时候開个高价,你们不就赚翻了。”赌场老板想了想,陈国栋说得对,反正就算现在打死他地区不出一分钱来,何不用那邪門的传家宝碰碰运气呢。老板叫上幾个力气大的手下,每个人拿着一把快刀:“老家伙不肯交出来咱们就把他的脚卸了。”陈国栋在一旁听得傻了眼,忙搖着手恳求老板:“大哥,咱有啥都好商量,我哥不是那种不好说舌的人,不至于卸他的脚啊——这这,让乡亲们看到我以后脸上挂不住啊。”赌场老板一脚踹翻陈国栋,点了根烟,不屑地鄙视道:“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脸嗎?你自己幹过什么缺德事,乡亲邻里不早就知道了?”陈国栋脸上飛红,这时才知道亏心,对不住陈国芳,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半天不动弹。“快点起来你他妈的,给老子在地上装什么植物人呢?帶着我们去找陈国芳。”陈国栋还是犹豫,心中猶如乱麻,只是数落自己千万个不该。“先砍他一只手。”老大把银灰弹在陈国栋身上。陳国栋聞言,登时惊醒,忙跪在地上,嘴里不住地求饶:“大哥我知道错了,我文就帶您去,我这手又脏又黴,值不得砍——”赌场老板叼着烟卷微微一笑,从手下那儿接過刀,手起刀落,斩断了陈国栋的左手拇指。“我数十个数,幾秒鐘起来我砍再砍你几根手指头。”老板還没开始数,陈国栋便哀声从地上挣紮起来,面容惨白,哆嗦着帶头找陈国芳。来到瓜棚,空无一人。“陈国芳呢?”赌场老大扭头怒视陈国栋。陳国栋看着空荡荡的瓜棚也说不出话来,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奶奶的,骗老子?老子骗人骗大的!”赌场老大挥刀横斩,陈国栋半块头皮连着肉被削下,鲜血顿时流了满头。他早就吓破了胆,哭嚎着倒在尘土里。这时间,有人认出迎面跑来的那人正是陳国芳。陈国芳滿面春风,他大跨步跑得飛快,却面不发红气不长出,他没有注意到这群人,本来要从他们身边跑过,三个人忽然上前打算拦住陈国芳。陈国芳连连摆手,叫道:“别挡着我,我停不下来!”三人还道他是神经病,把尖刀横在身前,哪知陈国芳竟未停步,直撞过来,他们不敢杀人,慌乱中收刀,却被陈国芳撞得七扭八歪,从人群中穿过。其余人一并涌到陈国芳身后抓他,衣领被揪烂了,后背衣服扯破,手上被挠出几道血痕,却依旧没办法讓陈国芳停下来。还是赌场老板一脚横扫陈国芳双腿,把他半倒,几个人叠罗汉一个个趴在陈国芳身上,岂料他的却力大无穷,仍跟在地上一样来回倒腾,掀翻数人。赌场老板怒意暴涨,觉得一群人让这么个干瘪老头耍得焦头烂额,实在没面子,索性挥刀砍断了陈国芳双脚。那一双鞋掉在尘土中,仍日未消停,滋滋冒着热血,在地上蹦跶着跑没了踪影。一群人见一双断脚穿着鞋,自顾自地跑没影,都以为大白天的见鬼了,吓得双腿打颤,嗷嗷叫着跑迴赌场。后来陈国芳不省人事,等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路过的村民紧急送到医院,因为没了双脚,需要长期躺在病床上,而弟弟陳国栋受傷不重,早就出院了。前后半年,只有何光偶尔来看望他,给他垫了医药费,弟弟国栋一直不见踪影,再后来,何光也不再來,嘱托护士给老大哥置办了一副结實的轮椅,从此未和东国芳联系。等陈国芳出院后,找不到弟弟,四处打听才知道,陈国栋刚出院没多久,便在一天夜里喝耗子药自杀了。“知道我弟弟死了,就再也没往村子里待过,自己‘开’著轮椅,每天撿撿破爛,換点吃的,怎么樣不是過一辈子,也挺开心,见过不少人,看了不少风景,人生就是很简单的,你想要的越多,你需要承担的代价就越大,你看我,什么都不想要,老天就不会为难我。我这一辈子,就是什么也不能要,我想要什么,老天爺就一定会跟我作对,收走我要的东西。所以我就看开了,什么也不要,瞎活着唄!”“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我最后想要我那双破鞋,我爹一辈子就求过我这么一件事,我得办成了,这可不算我想要啊!这是我替我爹要的。”陈国芳攆着胡子,忽然朝我笑道。我咧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实在没想到,这个拾荒的老人身上,竟然有这么悲惨的身世,更难得的是,在接连遭受如此多打击后,还能豁达地面对生活,光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承认他个强者。大飛一直在旁边听陈国芳的故事,他此时表情凝重,眉心发黑,好像有什么心结难以打开。“你胡说!你文一辈子真過得幸福嗎?我看未必,你是在假装對不对?你什么都没有,你也不努力,你的人生是失敗的!”大飞忽然面红耳赤,仗着脖子向陈国芳大喊道。“你怎么跟老爺子说话呢?有沒有礼貌?”我立即严肃起来,挡在大飞和东国芳中间。陳国芳却并不恼怒,笑呵呵地用两根手指撥了拨我,示意我讓开。“年轻人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我怎么不快乐?谁不是空着手来到人间,最后打着赤脚离开?你的身体、思想、知识都是向这个世界借来的,早晚都要还给世界。相比其他人,老天提前收走了我的亲人、房子、钱财、身体,我有什么悲剧?这些本来就是我无偿借来的,老天想要回去,就尽管拿。你所谓的努力,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在我眼里没有意义,你只不过在消耗时间向这个世界借更多的东西,借来女人、房子、车子、孩子和满足感,有什么意义呢,早晚还要还给世界的呀。我当然不会否认你的努力,这能让你更快乐,我明白,可你凭什么否定我的快乐呢?我本来就赚了世界的,哪怕少一点我也心满意足,这一辈子也这么过来了,你说对不对?”这些道理,是在陈国芳失去儿子的那些天开始,他花十数年的时间才劝通自己的。每个人都知道不少做人的道理,也会用这些道理劝别人做人,但是劝服自己太难了。大飞只是捂着耳朵,嘴里大喊:“不听不听,妖言惑众!你一輩子不努力不上进,只知道躲避,你的人生不会幸福的!”我知道了,大飞是在嫉妒,嫉妒化作了恶语。一如幾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哭着对完了答案,发现贪玩又聪慧的同桌比自己分数高。他仍然不承认有人可以不努力就能获得快乐。大飞趴在地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抠出两块泥土,死死堵住耳朵,他什么也不想听到。大飞和东国芳,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格。谁对谁错?其实没有标准答案。人生下来就没有标准的活法儿,生命之所以复杂且精彩,是因为再发达的文明也无法用数据去定义一个标准普通人的生活模式。这是自由的高贵之处,一个人能实現精神的自由,那么这个世界便没有辦法去约束他,自由的灵魂是无法被教条束缚的。我尊重大飞和陈国芳的人生态度,但大飞自己恐怕不这么想。大飞一直趴在地上,嚎啕痛哭,我和老人在夕阳中注视着他,橘色的光辉悄然灌满河水,染紅了柳樹。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大飛家,照东国芳说的,天黑之后,那双破鞋里藏的妖气就该出动了。门前的破鞋消失了,天花板上的黑手印也匿不见。我心底反倒升起一丝慌乱。大飞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客厅正中,陈国芳则在轮椅上打着瞌睡。都这时候了,老人竟然还睡得着。我把夜行图翻开第一页,放在包里以便随时可以召唤陈第安,同时手中握着唐刀冰红,待妖氣出现,第一时间拔刀迎敌。屋里屋外莫名地静,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屋中只能聽见老人轻微的鼾声。白色的灯光葛然間有些苍白无力,不知道这妖精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出现,是从门口进来?还是破窗而入?或者从天花板上破土而入?我毫无防备,几次忍不住把手伸向夜行图,那个为我所不齿的想法又開始冒尖:“害怕的话就甩给陈第安,让他收拾烂摊子—”我拼命地咬住牙齿,断绝这个念头,真正的男人就要在第一时间勇敢站出来抗!念及此,我又斗志满满,挺直腰板,巡查四周。倏地,一个豆大的黑影从节能灯下闪过,大飛嗬地一声大叫,从椅子上摔下来,紧張之余,我连拔两次唐刀冰红,宝刀却始终不出鞘,牢牢锁死—那黑影嗡嗡地发着响声,从墙角一头绕过灯光下,打着转飞到另一角落。可把屋子里三个人都吓得不轻。结果却是一只甲壳虫,小虫子撞在墙上,找不到出口,故此在屋中乱飞。我无奈地笑笑,自己还是太紧张了,草木皆兵。我望向大飞,他瘫坐着,满脸惊恐,用手指着黑漆漆的窗户,嘴巴啊啊地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扭头去看,但见窗户上贴着一张惨白的人脸,皮肤如奶一样白,五官扁平,紧紧趴在窗玻璃上,眼珠似铜铃般大小,漆黑如炭,凝视屋中三人。“我日——”乍看之下,我也被吓得连连倒退。那是一张诡异的孩子脸,没有任何表情,我肯定那不是人窗外的鬼娃探出双手,轻轻拍打窗棂,有节律的敲击声让每个人都惶恐不安,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主动出击去外面跟它打还是就在屋子里等鞋妖先动手?就在这时,头顶的节能灯扑闪两下,屋内顿时一片漆黑。冷淡的月光从窗前射入,窗外那鬼娃已经不见,大飞此时平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嘴里哼哼唧唧,几乎要被吓死过去。陈国芳已经睡醒,此刻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手中的唐刀冰红忽然剧烈震颤,我心道:来了!瞬间抽出宝刀,向身侧横砍,唐刀冰红刀刃发出的红色光芒顿时照亮半间屋子,四周却连个鬼影也没见到。我束身立定,正欲听声辨位,倏地,屋子四周和房顶冒出纷杂的脚步踢踏声,奔跑声,好像几百人在围着墙角凌乱地跑步。灯光再次忽闪几下,恢复光亮,再看四面墙壁,影影绰绰盈满了黑色手印,每一个的大小和手势都不一,却一致地在墙上来回奔跑。我向屋子中间缩了几步,搞不懂这鞋妖在做什么,我朝陈国芳递个眼色,试图找到这障眼法的死穴。老人僵在轮椅上,只言不语,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嘈杂的手印穿梭中,墙体正心有一张巴掌大的黑色人脸,白色的眼球在不停地左右扫望。那一定就是鞋妖的关键所在了!我捏着唐刀冰红,在身下挥个刀花,信心倍增,注视着周围游动的黑手印,防止它们随时扑上来,然后快步奔向那张人脸。人脸不能动弹,见我直直地朝它而来,大惊失色,嘴巴张得巨大,下巴扭曲,眼睛也瞪成椭圆形,看得人心底十分不舒服。我瞧准了方位,眯着眼,挥刀直刺黑色人脸中心。唐刀冰红在手中震颤一下,那张人脸被刺得支离粉碎,一股黏稠的黑水从墙壁中汩汩流出。这难道是鞋妖的血液?人脸粉碎以后,墙壁上的黑色手印仍然如旧,并未起变化。反倒是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晚上的谁来找大飞有什么事?我正欲上前开门,忽低头见地上人影摇动,猛地回头望去,但见大飞被天花板上伸下的一双黑手掐住了脖子,死死地拎上天,他的头皮贴着天花板,脚面高高地离地,在空气中胡蹬乱踹。我大喊一声,挥刀上前解救,想不到这厉鬼一出手就想收走人命,手段如此之狠毒!可是天花板有两米多高,就算我跳起来也砍不到那双鬼手,余光瞥见几步外的凳子,只要踩着凳子便能够到天花板。我连跑两步过去拿凳子,从凳子在灯光下的浅影中猛然探出又一双鬼手,我挥刀立斩,拿起凳子撒腿就走。刚走两步,脚腕便被什么东西抓得生疼,低头一看,从地上我的影子里竟然也长出一双黑手,死死钳住我的脚腕!这些难缠的黑手印竟然能从影子里长出来!眼见被吊起的大飞脚步逐渐无力,再浪荡一会儿恐怕他就要断气了,我不由分说,斩断脚腕上的鬼手,踩着凳子勉强和大飞一般高低,高举唐刀冰红要去斩那鬼手,这时大飞的脸慢慢扭过来朝向我。这根本不是大飞!这张脸上竟只有一张漆黑的大嘴,再无其他器官,这鞋妖狡黠得很,造出大飞身体的幻象来骗我!还好之前经过许多艰险后,我现在的反应能力还不错,不待鞋妖动手,自己握着宝刀的手立即刺向面前假大飞的身体。红光一闪,冰刀刺穿假大飞的胸膛,他张开大嘴,吐出一股股黑水。勒在脖子上的黑手陡然发力,刺入他的脖颈,又从嘴巴中钻出,扑向我面门。我抬刀抵挡,反将这粗壮的黑手削去一半。怎料假大飞猛地抬起一脚,正踹在我小肚子上,力道之大,顿时让我眼前一花,整个人从凳子上飞下去,重重摔在地面。假大飞的身体化作一道黑影,融入天花板上消失不见。刚才竟是幻象,真正的大飞还趴在地上捂着耳朵闭着眼,嘴里不住地求佛拜菩萨。门口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似乎要把门撞烂一般,门框也跟着摇摆不定,抖落阵阵尘土。我心料这必然不会是人在门外,定不会有人连续敲门几分钟且力道越来越大,这程度力道,换作常人早就快把手掌拍出血了,一定是鞋妖作祟。我在地上挣扎几下,待腹腔的疼痛感稍微减弱,这才又重新站起,手里握着唐刀冰红踉踉跄跄走向屋门。正欲开门迎敌时,忽听得身后一人嚎叫:“大哥——大哥——救救我—”是大飞的声音,扭头望去,只见从屋顶再次伸下一双黑手从地上揪起大飞的头,把他抬上空中。这次我确定不是幻象,就算又是鞋妖在搞鬼,搞一百次鬼,我也会救他一百次,毕竟只要有一次真的而我没有出手,大飞也没得命在了。但是我每上前一步,那双黑手就往后退一步,我后退一步,黑手便抓着大飞的身体前进一步。眼下除非我能飞,不然根本没办法靠近大飞,看来鞋妖铁了心要杀死大飞。而我又不能让唐刀冰红脱手,否则自己也将深陷困顿。眼下似乎只能接触陈第安的封印才行,可是解除封印也需要一段前摇时间,恐怕等陈第安接管了我的身体,大飞也彻底完蛋了。他此刻便已说不出话来,一张脸因憋气而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我随手摸向口袋,发现自己还装着之前送给大飞的黑竹简,随即掏出,成不成就在这一次了。我握着竹简,随手一甩,虽然做不到武林侠客那样掷物成镖,不过这一下也见了效果,瞎猫碰上死耗子,黑竹简擦着那双黑手的边飞过,只一下,黑手顿时垂软,撒开大飞。大飞身体落下,正砸在木凳子上,把那把不算结实的凳子砸得稀烂,而大飞也疼得呜咽泪涌,在地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扭着身子缓解疼痛。此时敲门声更盛,终于,摇摇欲坠的门终于支撑不住,自上而下带着门框倒塌,门外站着一个一米不到的小孩儿,正是先前在窗户上看见的那张鬼娃脸的人身!鬼娃浑身奶白赤裸,一对滴溜黑的眼球格外瘳人,他张着双手,朝我吐出一口獠牙,随即身体起飞,朝我猛扑过来。他飞行的高度大概跟我胸膛齐高,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要寻一个一击破敌的方法,不知这鞋妖还有多少把戏没有用完,必须保留体力,不能过多缠斗。鬼娃的速度极快,我稍一迟愣间,再要向一旁躲闪便来不及了,无论从左还是向右都必然要被鬼娃剐蹭到,事到此刻,我只得猛然向后弯腰,身子顿时矮了一截,鬼娃来不及掉头,从我身体正上方飞过。“就是现在!”我灵光闪过,鬼娃的腹部即将在下一秒通过我面前,我攥着唐刀冰红,随即刀尖朝上,抬到身体上方,刀刃果然如我所料,刺进鬼娃白嫩的皮肤,随着鬼娃在我头顶飞过,刀刃顿时将他开膛破肚,漆黑的粘液顿时洒了一地,也溅在我身上不少。如此一击,我的身子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鬼娃化作一缕白烟,顿时飞上屋顶,节能灯再次闪灭,屋子又黯淡下来。我匍匐在地,将唐刀冰红压在身下,尽量避免刀刃上的红光暴露自己位置,而屋子里只能听见大飞躺倒后的轻微哀嚎啜泣声。几秒后,灯光又一次打开,屋子里所有的黑手印也不见了,似乎一切恢复平静。大飞和陈国芳都没有异样。难道是鬼娃被我杀死了,鞋妖也就灭了?可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我们到现在连那双破鞋都还没见过。另外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就是:鞋妖到现在还没出动!我们还一直被困在鞋妖制造的幻境里。我倒吸一口冷气,不禁感叹这妖怪的妖力之强大,要是唐陆和陈第安在的话,一定能看出端倪。我苦笑一声,只能叹自己学识太浅,还得多见见世面才行。趁着现在有喘气的功夫,我打算把陈第安召唤出来,剩下的让他去解决就好。我的手已经放在夜行图上,四下打量着,防止鞋妖突然袭击。“老爷子,你怎么了——”我眼见陈国芳面容抽搐,紧闭着眼,情况不对劲。大飞就站在陈国芳身旁,瞥见他那副狰狞模样,顿时吓得又瘫软在地:陈国芳呼吸闭塞,一张老脸涨得跟缩水的酱茄子无二,嘴角止不住地抽动,流出一丝黑色液体。看到那黑色的稠液,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不知是鞋妖还是鬼娃在作祟。我提着唐刀冰红跨步上前,刚迈出腿,陈国芳忽然睁开眼,腾地一声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的一双脚没了,仅凭双腿下方的两个肉疙瘩站住,直勾勾地望着我。老人骨架又宽又大,个子也很高,尽管没了双脚,还是有一米八多,他从轮椅上起立时正和我胸膛贴胸膛。陈国芳低眼瞧我,我也抬眼看他,望见那张脸时,陈国芳已然变得恐怖狰狞,一双眼没了眼白,如墨般暗黑,微微张开嘴巴,凌乱的獠牙间淌着黏稠的黑液,每喘一口气便散发出难闻的恶臭。蓦地,我胸前一麻,愕然低头,只见陈国芳胸膛中伸出几只黑手,撕扯我的衣服,我倒退一步,抬手将那怪手斩断。陈国芳趁机朝我猛扑,他双手张开,掌心翻涌出一股黑色液体,黏稠的黑水凝聚成一坨然后突然张开,竟然是一只尖锐的魔爪,朝我袭来。我再往后踉跄几步,挥剑向陈国芳的双手斩去。岂料他手上的黑爪扭曲舞动着,忽然从陈国芳身上跳下,变成一只凶悍的蜘蛛,爬上我双腿。两只小怪物速度极快,我再来不及撤退,小怪物一前一后攀上我的裤腿,左边的黑蜘蛛迅速游走到我腰间,我脑后一凉,哪来得及细想,左手朝怪物身上连拍几下,蜘蛛虽然是被拍扁了,但是竟沾染到我手上。皮肤一旦接触到蜘蛛身上的黑色液体,便难以摆脱,蜘蛛顺势附着在我左掌,顿时整条左臂酸痛难忍,好似千斤的重锤被束缚在手,顿时无力地垂下。我慌乱不已,右手挥刀斩断左手上的黑蜘蛛,唐刀冰红交到左手,随即又插死右边身体上的蜘蛛怪。这一对动作只在眨眼间,根本没时间细想,饶是如此,这中间也耽误了太多时间,陈国芳已经攻到我身前,他双臂抓着我双手,两边拇指用力向肘窝一抠,我顿时双手酸麻无力,唐刀冰红也掉在地上。陈国芳向我倾倒,我顿时不支,被他压倒在地。这时我再难翻出手来反抗了,陈国芳张开大嘴,嘴角近乎撕裂,淌出鲜红的血液,参差的獠牙上生满蠕动的黑液,液体化作一根根怪蛇,每一条黑蛇又敞开大嘴,纷纷朝我的脖颈咬来。我心知自己难以逃出生天,夜行图施展不得,唐陆此时也不知我此时走到濒死边缘。“算了,今天栽在自己手里了——”我已经闭眼准备等死了,但陈国芳忽然惨嚎一声,期间夹杂着丝丝小孩子哭嚎的声音,我睁开眼,却见陈国芳后背燃起一团妖异的黑色火焰,他松开手,从我身上滚落,这时我才看清楚,那被我开膛破肚的鬼娃竟趴在陈国芳的背上!只见大飞哆哆嗦嗦地站在陈国芳背后,双手握着断了一半的黑竹简,他脸色惨白如面,连呼吸都喘不匀实了。原来是大飞在陈国芳专心对付我时看到了他背上的鬼娃,捡起黑竹简戳伤了鬼娃。鬼娃被黑竹简灼伤,从陈国芳身上跳下。没了小鬼加持的陈国芳顿时瘫软无力,在地上扭动如搁浅的泥鳅。我立即起身,从地上抓过唐刀冰红,想要趁机了结鬼娃性命。鬼娃惨叫一声,倏地飞上空中,化作四道黑气,飞入屋子的四角。“又搞什么名堂?”白色的灯光闪烁,屋里忽明忽暗,房屋四角喷涌出一股一股黑色黏液,宛如泄洪一般,很快将地板覆没。“快跑!快出门!”我朝大飞喊叫道,自己则弯腰去搀扶陈国芳。“别管我啦!跑不掉了!”陈国芳叹了口气,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扶他起来。眨眼之间,黑水如河般淹没屋门,却不流出去,只在屋里打转。地面被黑液覆盖,液体表面生出许多黑色的人形骷髅,在我们周围有上百具之多,在地上匍匐爬行,朝我们摇摆着爬来。“对!对!还有陈第安。”慌乱之中,我却把最终的妖怪杀器给忘了,大飞见无法跨过门口,随即退到我和陈国芳身边。我摸出寄魂虫的图册,双手合十,掌间夹着图册,驱动咒语,口中念一声,“解—”图册白光焕发,照亮整间小屋。我精神涣散,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现在可以把身体控制权放心交给陈第安了。整本夜行图被陈第安扔上空中。陈第安双手迅速结印,夜行图白色的图页散了满天,陈第安右手剑指缓缓抬起,指尖泛起点点白光,夜行图的图册顿时定格在空中,他剑指画圆,白纸自动翻折成刀,陈第安左掌推出,满天纸刃在黑色骷髅间穿梭来回,只眨眼工夫,骷髅大军被砍断倒地,黑潮竟也迅速褪去。陈第安右手在左掌中画一道符,左掌在双眼前划过,顿时眼泛白光,此符咒能让施术者看穿妖魔所施加的幻术魔障,找到妖魔本体所在。陈第安在屋里环视一周,忽然抓住大飞的脖领。大飞身子一缩,“大哥,你干什么!”陈第安不理会他的挣扎,一脚把大飞踹倒,随手从空中抽出一把纸刃,他右手指尖拂过刀刃,刀面白光闪动,陈第安只一刀挑向大飞的后脖颈。大飞见识到纸刃的厉害之处,还以为陈第安要杀了自己,顿时吓得屎尿齐流,大声哀求:“大哥大哥,我可没有得罪您啊——我没有被鬼上身,您——”陈第安手起刀落,屋子里顿时恢复如初,黑色的液体不见踪影,原本被撞碎的门也完好无损,一切都是这鞋子里的小妖精造出来的幻觉。陈第安刀刃上挑着一双破鞋,刀刃散发的白光如一道道剑刃刺穿鞋妖的身体,让它无法再作祟。“一把火烧了你这小东西。”说着,陈第安手掐诀口念咒,用手一指沙发上的纸抽,一张白纸随即飞上空中,陈第安再一催诀,纸张燃起一团火焰。“不可以呀,不行呀,这是我的传家宝,传家宝没了,我有什么来脸下去见我爹——”陈第安瞥了陈国芳一眼,嘴里说:“你家传家宝就是个鬼?那我看你们家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地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你没必要强留。”陈国芳一怔,看着那双鞋,眼神忽的释然,趴在地上轻声笑起来,“都烧了吧,早就该都烧掉——”“算了,给你留下这双鞋做个纪念。”陈第安脚下松开大飞,把玩着手里的怪物,冷冷地对大飞道:“去把那个垃圾桶给我拿来。我封印了这个怪物。”大飞连连应声,将垃圾桶倒空递给陈第安。陈第安用垃圾桶扣住破鞋,空中那团火兀自不灭,陈第安双手结印,随后用手一点,金色的火焰势头减弱,变成白色,飘落在他手中,陈第安将火焰送入垃圾桶内。朝大飞道:“你和安明好好看着这个桶,必须保证七十二小时之后才能打开,到时候鬼怪会被化成白灰,千万记住,七十二个小时,但凡早一点打开前功尽弃,听到没有?”大飞在一旁疯狂点头。陈国芳双目无神,只一小会儿功夫,忽然又重新打起精神,在地上挣扎着要回到轮椅上。陈第安小心地将陈国芳抚到轮椅上,他双手结印,口中念一声:“封——”白光闪烁,空中停滞的夜行图图页舒展开回到书中,陈第安的灵魂飞出化作图页,夜行图稳稳落在我手中。“小兄弟很有一套啊——哈哈哈,有意思。”陈国芳抚掌大笑。我倒是有些愧对陈国芳:“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想到他硬要把你家的传家宝。”陈国芳摇摇手,“哎——没必要垂头丧气的,你身体里那个人说的没有错,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留在这个世界呢,人想要自由,鬼也应该自由,对不对?”我和陈国芳对视大笑,我倒是忘了他是个怎样的人了。“好了,现在事情都结束了,都该散了。”我道。“安明哥——这个东西——”大飞指着垃圾桶道。“别碰它,这妖怪不会再害人了,三天以后我再来取,老爷子也先多待几天吧?等到时候把鞋子拿着作纪念。”大飞突然神色尴尬,啊了一声,没说什么,歪头瞥向陈国芳。“嘿嘿,想不到活了一辈子最后把一双鞋当宝贝了。”当晚我回了家,陈国芳留在大飞家里过夜,我有点担心,他两个似乎并不相容,不过我猜也不会出什么事,陈国芳大度得很,不会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两天后,我在新闻上看到一条死讯:陈国芳被谋杀了。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二十秒,我看到那条新闻,陈国芳死了,怀疑是谋杀。我脑中一片空白,如同干掉的浆糊,放下手中工作,一刻不停地赶往大飞所在的胡同。老人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他这几天应该都和大飞待在一起,两人不说形影不离,至少也抬头不见低头见,老人如果是被谋杀,大飞恐怕也会受牵连。不过,一个从来没有任何仇人,只靠拾荒为生的残疾老头,会得罪什么人以至于凶手要取他性命呢?我心中浮现出一张人脸。大飞。大飞这个人在我心目中不是什么正常人形象,如果说他有朝一日会走极端,我也没有多吃惊,可是就在眼下发生,要他杀死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老头,这显然还是让人难以接受。我坐车前往胡同,路上不住催促司机师傅。终于到达,胡同口停着三辆警车,大飞租的门口已经拉开一条警戒线,不允许外人进入,胡同中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心中一凉,看来陈国芳的死,八成和大飞有关。可大飞杀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他们唯一的分歧就是关于人生方面,一个向往自由,一个追求上进,只是选择不同,又何必不相容呢?当天,警察并没有抓捕到大飞,他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警方于是展开大规模的搜捕,一批人在大飞家取证完毕后,封锁现场,轰散人群。我猛然想起封印鞋妖的那个桶,就放在屋子正中央,不知情的警察一旦挪动垃圾桶,妖怪被放出来就麻烦了。我想看看屋子里情况,结果身子超过警戒线,立即有两个警察把我制服在地。“我是线人,我跟这俩人有过密切接触!我可以提供线索。”我趴在地上叫道。于是我被带回警局录口供。我把这几天能说的事挑挑拣拣跟警方交代了,然后问及封印妖怪的垃圾桶。“那个垃圾桶我们进屋的时候就是被打翻的,垃圾桶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我心一凉,今天还远没到七十二个小时,“那你们有没有在屋子里见到一双灰色的破鞋?”“没有,屋子里没有鞋。”我靠着椅背,呆呆地出神。之后,警方带给我一盘录像,这是案发现场的监控记录下的视频,刚查到的。今天下午,大飞和陈国芳一同出现在天桥的阶梯上。大飞推着陈国芳的轮椅。陈国芳在天桥边暖暖地晒太阳,嘴里哼着小曲,胡子一起一伏。大飞手里捏着一本被手汗湿透的本子,墨水被汗水浸染,散去字迹。他哆哆嗦嗦地背着单词,这些词又长又难,组合毫无规律,很难背。大飞几次背不过,气得他直踹天桥石栏。“小伙子,不用逼得自己那么累,多休息休息——”陈国芳双手交叉,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说道。“你懂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努力过吗?有什么资格评论我?老老实实晒你的太阳吧!”陈国芳笑了两声,摇摇头不再说话。大飞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他嘴里念的不再是单词,而是一串一串恶毒的话:“哼,哼哼,你这种人,就应该什么都没有——就应该废物一样躺在这里晒太阳!你不配——你不配享受生活!”“那你不还是一样跟我这里晒太阳吗?”这一句话,彻底击中了大飞内心最脆弱的角落。所有汉字组成的语言中,他最不敢听到的,就是别人有意无意否定他的努力,他无法接受自己努力了十几年,最终和懒懒散散的人活成一个样子—他不该被否定,上进的人就应该比不上进的人要幸福,活得更有意义——这是他的信仰,他的教条。“你们这种不努力的人不配活着!”大飞双眼爆红,面红耳赤,他从地上跳起来,将老人的轮椅一把推下几米高的台阶。轮椅滚了两级台阶便停下了,老人来不及吭一声,如同灌了水的布偶,打着滚落到天桥脚下。大飞慌了,意识到自己杀了人,瞬间清醒。他从天桥上看到老人已经不再动弹,不敢上前查看,疯狂跑回家里,死死地锁上门。大飞过度紧张,吭哧着喘不过气,几次差点把自己憋死,他觉得自己全身冰凉酸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也丝毫不过电,什么事也思考不动,只能僵滞地躺在地上。脑中闪过一个画面,自己戴着手铐脚铐,被押送上刑场,枪声响起,大飞猛地打个哆嗦,他觉得自己身下发热,原来被吓得尿了裤子。那个封印着妖怪的垃圾桶放在手边。他忽然想起陈第安说的话,一定要等三天以后才能打开,否则妖怪不会死。很好,妖怪千万别死,大飞掀开垃圾桶,把破鞋捧在手里。他还记得陈国芳说过,穿上这双鞋,可以永远跑下去,永远不会累。警方的抓捕行动还在扩大范围。我却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当天晚上,我牵着老三去散步。我来到小村外,远处池塘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老三支起耳朵细听草丛中的蟋蟀叫声,汪汪叫着扑进草丛抓咬。“最近烦心事很多啊——”我面朝天,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这条小土路很少有人来往,到了晚上更是静谧。忽的,我听到身后有跑步声响。扭头望去,一个黑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带着一股脏臭的气息,我只闻了一口,便嗅出此人正是大飞。“大飞?”我试着追上他,向他询问具体情况。“安明哥—”大飞叫了我一声。脚下却仍然不停。我在他身后拼命追赶。“不要再跟着我啦——”大飞痛苦地叫道。我停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彻底融入黑暗。或许,永远跑下去才是他要的。(逃跑的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