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种人的树

我住的地方,其实是有一座小山丘的,山丘在当地小有名气,山顶上有一棵千年古树,老槐树枝繁叶茂,根繁枝虬,据说一里地外都能看到地上隆起的树根,也有人说大树的根系已经渗透了半个山头。

凡是生物,上了年头都是有灵气的,据传说,清朝时我们这个县来了一位清官,他廉政清明,仗着自己父亲在淮南一代有点势头,因此压制了当地富豪乡绅,替百姓们出了口恶气。

但是那些地头蛇怎么会任由县官骑在自己头上,暗地里招来一帮马匪,要他们搅闹县城,事成之后,县官府里的金银财宝任由他们瓜分,这些人只要出一口恶气。

县里早先并没有防备,让马匪竟一趟端了,县老爷带着家眷仓皇出逃,最终躲到了郊外的小山丘,这棵古槐树下刚好有一个大树洞,容下县老爷一家。说来也怪,他们前脚躲进树洞里,槐树的一枝两米粗的树枝掉在地上,刚好盖住树洞,马匪上山搜剿了三天没有收获,于是相约放火烧山。

大火从山脚开始向山顶烧,百姓们舍不得这样一位清官,纷纷来到山前痛哭祭奠,岂料大火烧到山顶老槐树周围,便再不向前,如同有一圈透明的墙挡住山火,马匪觉得怪异,卷携了财宝纷纷撤去。

百姓们在山顶槐树下找到县官一家,又恭恭敬敬地请下山。

没过几日,县里的富豪乡绅和那帮马匪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不知道是谁干的,众人还道是县官的父亲得知有人欺负儿子,暗地里派人让这群恶人蒸发,但县官摇头否定。

事后,有人发现前些天被山火烧掠的山丘,竟然又焕然如初,似乎一夜间蹿出千百棵崭新的树苗。

县老爷知道后,命人在槐树前建庙供奉,一直到民国年间,小祠堂都香火不绝。

一直到建国以后破四旧,扫出牛鬼蛇神,红卫兵把祠堂彻底拆毁,山丘这才清静下来。

奇怪的是这座山,这座庙,这棵树一直没有名字,或许在以前是有的,那位县官老爷说,这山丘和古树是神物,神物就不得被凡人玷污,如果凡人给神物起名字,就是用凡间的东西玷污神物,因此废掉了山名,也不许后人起。

一直到现在,人们提起它,也只说那山,提起老槐树,只说那树。

我曾经上山游玩过几次,大槐树下没有树洞,大树前也没有祠堂的遗迹,祠堂或许可以连根抹除,但树洞却不可能自己恢复得完好如初。我这才释然,原来那传说确实哄人的。

老槐树近乎和山丘的山头一般大,每到夏天时候,槐树亭亭如盖,好似给山丘盖上一层葱郁的绿帽子。

也是因此,这座山上,很少有情侣一起玩耍游玩。

中国人是最讲究忌讳的。

说起忌讳,去年冬天还发生了一件事,至今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却和那山、那树没什么关系了。

村子里小孩很多,经常厮混到一起玩,小孩子嘛,玩的游戏无非也就是些偷鸡摸狗烤土豆烤鸡蛋,下雨了玩泥巴,晴天了就捉迷藏的游戏,但是有一个孩子跟别人都不一样。

孩子叫樊龙,从小就患有精神疾病,家里只有妈妈照顾他,妈妈也患有轻度的精神病,受到严重刺激时会发作,樊龙的父亲就是这样离开他们的。

樊龙父亲离开樊龙的那天,瓢泼大雨,母亲精神失常,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却忘了三岁的樊龙还被关在门外,大雨落下的声音盖过孩子的哭声,小樊龙哭嚎着拍打屋门,大叫妈妈。

最后被路过的邻居发现,急忙带回自己家里,但是樊龙高烧不止,樊龙的妈妈也因为病情发作被送进医院,樊龙高烧三天,邻居实在看不下去,才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就是精神出了点问题。

随着樊龙越长越大,说话连贯了,人们发现樊龙自言自语,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一刻不停,没人知道他说的什么东西。

樊龙今年八岁,总是低着头走路,两个拳头紧紧握着,一边走一边嘟嚷:“哼,超人算什么东西,我一拳能打死他!”

“贝格斯!你是打不过我的!”

“我是超级大魔王!发射光波!嗬——”

樊龙一脸正经,好像自己已经站在千军万马的魔族战场上指点江山,且成竹在胸。

周围的小伙伴都喜欢跟樊龙开玩笑,他们在樊龙路过自己时,嬉皮笑脸地叫道:“小龙人!你又在做梦啦!大脸皮!脸皮大!一张炕席装不下!”

樊龙并不理会这些孩子,他也从来不屑于跟他们玩一些无聊的游戏,过家家和捉迷藏,是幼稚的小孩才玩的,他的目标是统治世界。

“嗬,陈安泽!王命令你,把你的油条给我!”

“王小圈!你快赶走那一朵云彩!”

“马憧憧!快跟本王决斗—”

樊龙嘴里对他们吆来喝去,却都没有正眼看这三人一眼,低头晃脑从他们身边经过。

三个小男孩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是樊龙自己又在胡说了。

陈安泽手里没有油条,王小圈也不会飞,没办法赶走云彩。

只有马憧憧气不过,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丢向樊龙的脊背。

石头在他后背撞了一下,然后弹开,马憧憧向后迈了一步。

樊龙并未理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嘿,妖精,你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啦!”

马憧憧松了一口气。

“哈哈哈,马憧憧,你真怂,连樊龙你都怕啊!”

“我呸!我能怕他?我一点也不怕!我能把樊龙打趴下!”马憧憧道。

“略”

陈安泽和王小圈朝马憧憧做个鬼脸。

其实,樊龙已经失踪半年了,是在去年冬天忽然从村子里一夜蒸发的。

像这种平静的小村子,有人非正常死亡或失踪,足以和地震海啸带来的震撼力相当。

那是一个大雪后的晚上,村里的孩子们走上街,结成对去踏雪,女孩子们堆雪人,在雪上写下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然后一笔画两个爱心一支箭,这叫一箭穿心,见到有人来了,就红着脸把雪字擦得干干净净,害羞地跑开。

男孩子们分成两拨人,各自揉雪球,选择阵地,拉帮结派地展开大战,攻陷对面阵地的一方可以缴获敌人口袋里的零食。

有的孩子因为今天装出来的零食很贵,十块钱一个,不愿意给对方,于是俩人红着脸吵嚷,最后动手掐架,在雪里打滚。

陈安泽、王小圈和马憧憧三个人对这些小把戏早就没了兴趣,他们三个最喜欢的就是挑逗樊龙,这个小傻子可比雪球和泥巴有意思得多!街上热闹得很,樊龙低着头从街头走到街尾,身上多了几个雪球,他全不在意,嘴巴时刻不停,“白色的妖怪!我要把你们打出血!”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雪,握在手里,慢慢融化,雪水在手里变得浑浊,一点点滴落。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龙!”

樊龙张开嘴,吐出白色的哈气,然后满意地笑了。

“嗤嗤嗤啡

三个小孩子跟在樊龙身后,捂着嘴偷笑。

他们就离樊龙几米开外,保持距离,因为知道樊龙不会回头理他们,所以放肆地在后面模仿樊龙的神态语气动作。

“哈哈哈,你们看樊龙跟个傻子一样,真傻。”马憧憧笑着道,但他心里并没有那么开心,只是自己挤出一个笑的动作。

“傻子都比你厉害,你凭什么笑话傻子。”陈安泽讥讽道。

“哈哈哈,就是。”王小圈从地上捞起一滩雪,试图灌进马憧憧的脖子。

“才没有!我怎么可能会不如樊龙?”马憧憧挡住王小圈的手,接过他手里的雪,恨恨地扔到墙上。

“那你一会儿跟樊龙打一架,答应了我就相信你。”陈安泽说。

“我也是。”王小圈附和道。

“打就打!”马憧憧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直接应下了挑战。

三人继续跟在樊龙身后,马憧憧不再笑了,他越走越慢,逐渐落到前面两人身后,他在想,自己有什么借口和樊龙打架呢,他根本没惹到自己,如果把樊龙打哭了,他告诉他那个疯妈妈,他妈妈再找到自己家里来,自己爸妈肯定要批评自己。

“马憧憧你走那么慢啊,怂得你!”

“我才没有!”马憧憧回了一句,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开始打颤了。

樊龙走出村子,一直来到那山前。

小山丘被盖上了一层雪,千年槐树披着一层雪顶,亭亭玉立。

山脚下有一片小杨树林,树干只有手臂粗细,叶子落光了,如同几根木棍戳在地上。

樊龙一只手拍出,打在一棵树上,细雪震落,“吠!你们已经被大王我制服了!”

然后他身形连转,拍落几棵树上的积雪。

“你算什么大王啊,你就是一条虫。樊虫子。”陈安泽看着樊龙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樊龙停住脚,阴沉沉地看着陈安泽,“本王是大地之王!是大地上最厉害的王!”

“哈哈哈哈哈,那我是什么王?”王小圈问。

“你们都是本王的手下!”

“谁他妈的是你的手下!”马憧憧从两人中间冲过,一拳挥到樊龙脸上。

“哎!马憧憧!你疯啦?”陈安泽叫道,他和王小圈各退后几步,并未阻拦,二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马憧憧会这么激动,因为一句话就红着脸和樊龙打起

来了。

他们却并未上前阻拦,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打。

樊龙其实并不会打架的,从小到大也没有人打过他,知道他是个傻子,也没人和他计较。

马憧憧也并未打过架,只是一时逞能,他身子瘦弱,挥着树枝一样细的胳膊,一拳一拳砸在樊龙脸上,自己过度紧张,呼吸都开始不匀称。樊龙并没有还手,只是笨拙地试图用手臂挡开马憧憧的拳头。

樊龙各自比他高,而且虎背熊腰,同龄人里算得上粗壮,马憧憧也打不疼他。

“撂倒他,你下绊子啊!”陈安泽见俩人打不起来,笑得更开心了,在一旁看热闹。

马憧憧满脖子满脸充血,激动到了极点,耳蜗肿胀,勉强听到陈安泽的话,于是踮着脚双臂搂上樊龙的脖颈,左脚探出去,钩樊龙的脚后跟。樊龙不喜欢别人离自己太近,双手缩在怀里往马憧憧胸口一推,马憧憧右脚踩着一滩泥,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倒。

马憧憧心一凉,只要自己倒下去,就算自己输了,于是双手扯着樊龙肩膀上的衣服,死活要把他也拉倒,最起码能混个平局。

哪知樊龙力大无穷,只被他带得弯了弯腰,稍一用力,整个人便站直了,从马憧憧手中脱出。

“吭——”马憧憧摔倒在地,他起身拍拍背后的雪,红着脸又要上。

“马憧憧!你没完啦!你都输了!”陈安泽跨步上前拉住马憧憧的手,王小圈也上前拦腰抱住马憧憧。

“真不要脸,明明打过人家,还要硬上。”

陈安泽和王小圈不再理会他,马憧憧愣在原地,心中好不尴尬。

“你真厉害呀,大地之王!”陈安泽嬉皮笑脸地说。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快逃命去吧!”樊龙不喜欢跟这三个孩子玩,于是转身便走。

“云彩掉到地上啦!本王踩着云彩,是天空之王!”樊龙管雪花叫天上掉下来的云彩。

“那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你呢?天空之王?”

陈安泽不想就这么放过这个小傻子,他还要调戏他一番。

“本王是不死之身!我死不了的,你们不能打败我,只能封印我。”

“要怎么封印你啊?”王小圈觉得有戏,能和樊龙玩会儿过家家倒是也不错。

“本王也不知道。”

“那你等着我们相出办法来封印你好不好?你别跑,如果跑了就说明你被我们打败啦!吓跑啦!”

“那本王就坐下来等你们,我要先运气!”樊龙坐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也不顾扫清石头上的积雪。

“好,你等我们商量一下。”

“马憧憧,过来,你要死啦?”陈安泽朝马憧憧吼道。

马憧憧这才从刚才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讨论如何封印樊龙。

“咱们真跟樊龙玩啊?”王小圈惜了,他没想到陈安泽竟然愿意跟傻子玩。

“我才不想跟他们那群小孩玩,玩什么都喜欢耍赖,樊龙这小傻子就不会,你想跟爱耍赖的人玩?”陈安泽问王小圈。

“还行吧,其实——”王小圈正要开口,陈安泽往他脸上扔了一把雪。

“那你去跟他们玩吧,别跟着我了。把我给你吃的好吃的还给我。”陈安泽急了。

王小圈立即拉着陈安泽的手道:“我跟你闹着玩呢,你这是干嘛。”

他们嘴里说的那群爱耍赖的人,其实是经常欺负这三个人的一大群小孩,陈安泽和那帮坏孩子看不对眼,从不和他们一起玩。他经常把好吃的和玩具带给王小圈,成功把王小圈拉拢过来。

马憧憧更是个怂蛋,走到哪儿都被欺负,即使和陈安泽他俩在一起也经常被排挤,总是讪讪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咱们用什么办法啊?”王小圈又问。

“你说。”陈安泽问马憧憧。

“我那天看电视,电视上有个道士用树枝摆了个法阵,然后僵尸一进去,就不会动了。”

“这个好,咱们用树枝把樊龙围住,就说他被咱们封印了。”陈安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

“这个行吗?”王小圈觉得过于幼稚了,是个正常小孩都知道这是假的。

“你不去就算了,去找大闹吧。”陈安泽白了王小圈一眼,和陈安泽站起来找树枝去了。

大闹是那一大群孩子的头头,手下有十几个小兄弟,就喜欢欺负不给自己叫大哥的小孩

王小圈见陈安泽和马憧憧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喊”了一声,起身跟上。

“咱们去哪儿捡树枝?”陈安泽问马憧憧。

“我知道该去哪儿,我妈说过,鬼怕槐树,咱们就去捡槐树枝。”

“为什么鬼怕槐树枝?”

“你想想槐树的槐字怎么写?”

“嗯,我知道。”

“你把这个字拆开,左边是木,右边是鬼,连起来就是木鬼,木就是树枝,用树枝把鬼捆住了,鬼可不就怕槐树嘛—”这些是马憧憧的妈妈告诉他的。

人死入土后,往往坟周围要种几棵树,选枣树、柳树的比较多,选槐树的却少,因为槐树可以束缚人的鬼魂,使鬼魂无法离开坟地去转世投胎,永久被折磨。

一般只有坟里死人魂具有极强的怨气时,为了防止鬼魂害人,才会种上槐树。

“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陈安泽冷笑着说。

“是啊,咱们去山顶找那棵老槐树捡树枝。”马憧憧并没发现陈安泽眼中含着妒意,小跑着在前面带路。

王小圈跑着追上他们,三人在老槐树底下,扒开积雪,看到很多树枝,每个人选了四五根又长又粗的,抱着下山去。

樊龙果然还坐在原地,屁股的热气烘化积雪,冰凉的雪水顺着棉裤渗透下半身,他一动不动,嘴里还在毫无逻辑地自言自语。“我们来了!”

陈安泽跑过去,首先抽出两根树枝,插在樊龙两条腿间。

樊龙睁开眼,拔掉树枝,径直起身。

他满屁股都是冰水,激得他想小便。

“你去哪儿,我们开始封印你了!”陈安泽按着樊龙的肩膀不让他起来,他自然不知道樊龙是要上厕所,还以为这个小傻子要耍赖,如果让他跑了,自己在王小圈那儿的面子就没了。

樊龙并不言语,执意要站起来。

他力气很大,陈安泽按不住他。

“还不上手,咱们一块儿把他撂倒!”

马憧憧早就心有忿意,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樊龙的大腿。

王小圈觉得有意思,抱住樊龙的另一条腿,俩人死活不撒手,用力将他向后摔。

陈安泽丢掉手里剩下的树枝,从后一把搂住樊龙的脖子,嘴里大声喊:

“倒—”

樊龙就算力气再大,也不知道动手反抗,终究还是拗不过三人,面朝天倒在雪里。

他想起身,那三个小孩却拿起树枝插在自己腋下,腿边,手边,裤裆下。

“我们现在把你封印了,你不能动了!”

“我不是马扎西,我比谁都厉害,你们都打不过我!”

“喂喂,樊龙,我们说把你封印了。”

“你们杀不死我!本王只需要运功一天,就可以解开封印!你们杀不死我。”陈安泽和马憧憧咯咯咯地笑,王小圈咬着牙在心里骂樊龙是个大傻子,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只要坐起来就可以,但他好像真被封印了一样,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目光坚定地看着阴沉的天空。

陈安泽和马憧憧笑够了,和王小圈站在樊龙旁边看着他。

樊龙虽然身体不动弹,可嘴皮子却一直不闲着,巴拉巴拉说个没完。

“真没意思啊,樊龙,你起来不起来。”陈安泽看了十分钟,打着呵欠说。

樊龙不理会他们,仍暗自运功。

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细碎的雪花。

“又下雪了。我该回去吃涮羊肉了。”陈安泽望着天,用手心接了几片雪花,融成雪水。

“我也回去。”王小圈说。

三个人临走前又叫樊龙起来,他还是置若罔闻。

“他真要在这儿待一天啊?”马憧憧问。

“咱们去把他拉起来吧。”王小圈跑回去,试图将樊龙拉起来,奈何他自己不想起,而且个头又大,王小圈扯着他的手,却如何也拉不动他。

“算了,你这大傻蛋,在这儿冻着吧!”王小圈也跑了。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落下。

“云彩又掉下来了!”樊龙道。

他忽然打个哆嗦,原来是尿憋不住,统统撒在裤子里。

尿液流了一腿,渗透棉裤,和冰冷的空气接触,很快结了一层薄冰。

细雪飘了整整一夜,把昨天人们的足迹重新覆盖。

清晨,肃静煞白的村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小龙——小龙!你在哪儿呢!”

樊龙的妈妈疯了。

整个村子都醒了。

樊龙妈妈疯狂拍打着每一家的门板,手掌又红又肿,户主把门打开,疯女人闯进院子里,四处寻找。

户主和家人把樊龙妈妈架出门外,重新关上门。

樊龙妈妈又拍门,掌心拍的出血,门板上留下一个个血手印,她尖声嘶嚎着,如同一个慢慢被放进滚烫油锅里烹炸的女囚。这户人家实在受不了,只好和她一同寻找,然后全村开始搜寻。

他们找遍了村子,都没见到樊龙的身影。

涌动的人群中,陈安泽三个小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面色惨白如雪。

村长让几个强壮的男人把樊龙妈妈控制住,想询问樊龙昨天的行踪,可女人已经疯了,嘴里吐着血沫,眼中尽是血丝,神色呆滞,只重复一句话:“小龙——小龙——”

“昨天哪家孩子和樊龙一起玩了?”

那三个孩子不敢说话。

大闹站出来,骄傲地把三个小孩揪出人群。

“他们四个人去那山了。”

“你们昨天玩到什么时候?是一起回来的吗?”

三个孩子哆嗦着,说他们和樊龙玩了会儿,然后就回家了,樊龙不想回,他们也没管,

“你们玩什么了?”

“树枝。”

村长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他们玩过的地方。

“在哪儿玩的。”

“就在这。”陈安泽指着小树林旁的空地道。

昨夜的雪已经把昨天的痕迹盖住了,地上本就高低不平,在雪的覆盖下显得诡异,如同几十个太平间的死人盖着白布,被凌乱地丢在地上“二子,把雪扫开。”

村长一句话说得人们心里慌张不已,他们似乎已想象出樊龙冰冷的尸体就藏在某一个雪包下,人们扫开积雪,发现一张被冻成紫茄子的脸。然而事实没有,全村人把山脚下一圈的雪全部清扫开,都没有见到一丁点人影.

陈安泽那三个孩子这才一口气喘匀了,只要樊龙没有死在这儿,那么他们就不用承担责任。

“我说了吧,我们就是一起玩来着,樊龙回家晚。”

村长沉默了,只好对村里人宣布樊龙自己走丢了。

樊龙本来就是个傻小子,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如果说他某一天走丢了,村人并不会太惊讶,毕竟傻子找不到家这种事,村里时常发生。后来,人们慢慢忘了这件事,而樊龙的妈妈却彻底疯了,她找不到孩子,于是离开家,四处流浪,寻找自己的儿子。

陈安泽他们三个小孩也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只是跟家里说:

“是啊,他当时是躺在雪地上不肯动弹,可是下雪了,天冷了,他总是知道回去的呀,再说了,你们不也没发现他冻死在那儿。”樊龙走丢的事渐渐被淡忘,冬去春来,山上的树又开始发芽了。

只是今年这些树长得有些奇怪,槐树新芽的颜色,竟然是血红色的。

这些也还没有人注意。

真正打扰到这个村子安宁的,要从陈安泽的死说起。

陈安泽死得很突然,一天夜里,陈安泽的父亲听到院子里总是传来沙沙的摩擦声,跟风声混在一块,如同风中树叶乱撞。

第二天,他在卧室发现了儿子的尸体,死相惨不忍睹。

陈安泽扭曲地躺在床上,嘴巴脱臼,从嘴中生长出一块粗壮的树枝,顶着绿芽。

他眼睛瞪得奇大,眼角嘴角撕裂出血,鼻子嘴巴里淌出的大片鲜血染透了床单,不知道是喘不过气被憋死还是被自己的血呛死的。陈安泽爸爸抚床嚎啕大哭,妈妈看见这骇人的一幕,当即晕倒。

陈安泽死得过于怪异,以至于家里秘密办了丧事,夜里发葬,陈安泽的妈妈哭着骂丈夫做了亏心事,这才害死了儿子。

男人扯了自己两个嘴巴,发誓再也不放高利贷,他们认为儿子的死,是放高利贷招来的祸患,也不敢报警,更不敢声冤,反倒是自己把事情压下去。陈安泽暴毙,王小圈忌讳了几天,然后去找大闹,打算加入他们一帮。

大闹新从电视上学了一个名词——保护费,他问身边的小孩保护费是什么意思。

王小圈说:就是你收了一个人的钱,然后就保护他不让别人欺负。

“谁敢欺负我大闹的人?”大闹舔着棒棒糖说。

“重点不是欺负谁,是收钱——”王小圈接着补充。

“那好,你们当我小弟都给我保护费,不当我小弟我就把你们当坏人。”

众人怒视王小圈,然后背着大闹把王小圈打了一顿。

王小圈交了钱,还是没被保护,他独自出来散步,路过那座山丘时,他加快了脚步,因为想起樊龙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路边开着一朵鲜红色的喇叭花,王小圈停下来,他见过紫色的,白色的,却还没见过如此妖艳的红色,比其他颜色都要鲜艳,好像专门生在路上让自己

多瞧一眼似的。

“把花摘给妈妈,她一定喜欢。”王小圈掐下那朵红色的喇叭花,朝家里走去。

家里没人,王小圈手里捏着越来越蔫的喇叭花,在屋里急得来回转。

门口有脚步声。

“妈——”王小圈跑到门口,进屋的却是大闹。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大闹,大闹自从学会了要保护费,尝到甜头,于是天天追着身边的孩子要保护费,现在无论是谁看见王小圈都要骂他一句。大闹竟然追到家里来了。

“你该交保护费了。”大闹面无表情地道。

“我,我昨天才交了呀?”

“你身上没钱了?”大闹也不管屋里有没有人,径直走进屋。

“我——我——”王小圈一步步后退,颤着嗓子道:“爸,爸——”

“别叫了,你家里没人,对不对?”

王小圈眼一热,泪水顺着脸颊涌下,“我能不能不交保护费呀——我凭什么要交啊,你又不保护我!

王小圈心想来个鱼死网破算了,自己家还能怕别人吗?

但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房子如此没有家的温暖和安全感。

“你的喇叭花是我的,你摘了我的花,要交钱,”大闹一步步逼近王小圈,他不敢和大闹对视,步步后退,直撞到墙,才唯唯诺诺地说:“你怎么说着喇叭花是你的?我从路上摘的!又不是你种的!”

“就是我种的。”

王小圈被气得头晕,他还没见过这么强词夺理的人,什么叫是他种的,“那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喇叭花。”大闹开口道。

王小圈心中好笑,大闹怎么也跟樊龙似的,傻得天真,竟然—

突然,手中的喇叭花兀自动起来,红色的花瓣一张一合,花蕊发出吡呲的响声,淌出一丝红色的液体。

“啊!”王小圈扔掉喇叭花,被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闹面色阴沉,冷冷地发笑:“咯咯咯咯咯——”上下两排牙齿来回碰撞发出生硬的响声。

喇叭花掉在地上,花头忽然一转,朝向王小圈,一下一下蠕动着向他爬去。

王小圈尖声叫着,涕泗横流,扑腾着两条腿缩向墙角。

大闹和喇叭花一同朝扑向王小圈。

人们发现王小圈的尸体时,他靠在墙角,七窍喷血,手里握着一朵红色的喇叭花。

邻居路过他家时,曾听到了王小圈大声叫喊大闹的声音,不过他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闹恼了打起来,没什么大事,于是也没进屋看看,谁知道好好的一个小孩就这么没了。

但是大闹一家两天前就出去旅游了,王小圈出事的那一天,他们根本没回来。

王小圈父母为他大办葬礼,孩子走得太突然,爹妈哭得双眼红肿,几次晕倒过去。

这还不是更离谱的事,最奇怪的要属葬礼第一天晚上,狂风大作,把设在户外的灵堂顶吹飞,人们惊慌失措,忙去捡灵堂的顶子。可等众人回来时,王小圈的尸体不见了!

当场所有人来来回回地翻找,村子里灯火通明,每个角落都细细寻找,却不见王小圈的死尸。

村里人心惶惶,都说这是风水不好,闹鬼了,一年不到的时间,连着死了三个小孩,更可怕的是有一个的尸体还弄丢了,谁都怕诈尸,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里。

村子自发筹钱找来一个大法师,给村子做法事。

村委会的人挨家挨户要钱,说是给大师出的钱越多,神就会越保佑他。

终于要到我家里,我一看记账单,给多少的都有,几千块的,甚至一两万的,谁都怕神不保佑自己,于是舍得出钱,也是,这几桩命案搞得村民们都

睡不好觉,只能逮到什么拜什么。

我正色拒绝:“我不交钱,不用神保佑。”

我一听那大师自封什么天光宝刹神威无敌大法师,如此尴尬的名讳,一听就是江湖术士。

村委会的人沉着脸道:“你不交钱,到时候神不保佑你,鬼来把你收走了,徒给村子添晦气!”

“我死了也是我自己晦气。’

那人白了我一眼,“你趁早别在这儿住,真是给我们找倒霉。”

“我自己在这儿租的房,凭什么不让我住?”

我忽然瞪起眼来,觉得这人欺人太甚,凭什么非要我交钱,我也不需要那烂神保佑我。

后面那人把主事儿的人拉走了。

第二天做法事,我虽没交钱,不过也想凑过去看个热闹,那道士穿着一身亮眼的黄袍,在一张巨大的横幅前走来走去,有模有样。再一看横幅,原来是写着村里人的名字,交了钱的有份,没交钱的自生自灭。

道士没什么手段,就念了几句咒语,往太极剑上喷一口水,随后命人把横幅在香坛内点着了,如此结束。

众人低声唏嘘,似乎都觉得这几千几万花得有些亏了。

我也觉得无趣,转身回家,路上经过山丘旁的土路,这条路比地面高出一截,专门把村子和山丘隔开,以防山上的雨水雪水淌下来灌进村子里,正走时,忽见地上有一连串血迹,有规律地朝前方延伸去。

这是什么东西的血?

我蹲下来细看,地上浮土中印着两排脚印,其中一排还带着血迹。从脚印大小来看应该是小孩子的。

我心中担忧,循着血迹向前走去,血脚拐进了一处窄小的胡同。

我走进窄小阴暗的青砖胡同,只见不远处蹲着一个小男孩,搂着肩膀啜泣。

血脚印到他身下,戛然而止。

“小朋友,你怎么了?是你的脚流血了吗?”我蹲下来轻拍他的肩膀。

小孩把脸哭花了,抬头看着我。

我瞧他左脚下渗出一滩血液。

“走,我带着你去医院。”

“疼—”

“脚疼?”

“嗯。”他点头。

“来,哥哥背着你。”我对他道。

把孩子背到身上,我急急地朝诊所走去。

“你家里人呢?怎么一个人出来乱跑?脚是怎么伤的?”

“我家里没人,爷爷奶奶赶集卖菜去了,爸爸妈妈去田里浇地了,没人管我。”

“也没人和你玩?”

“跟我一块儿玩的都死了。”背上的小孩颤着嗓子说道,

我一愣,后背发凉,“你叫什么名字?”

“马憧憧。”

果然是了,同陈安泽、王小圈关系最好的就是马憧憧,那两个孩子死了,就剩下马憧憧一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担心起这个孩子来,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作崇,对着三个经常在一起玩的孩子进行报复:

最有可能的就是樊龙了。

我虽然不经常涉足村里的事,但为了积累写作素材,会经常和街上的大妈唠唠嗑,对村里发生的事也有一点了解。

当然关于樊龙的鬼魂报复这三个小孩的事纯属是我瞎猜。

“你的脚怎么回事?”

马憧憧打着哆嗦把受伤始末告诉我。

今天家里没人,他实在无聊,可是又没人一起玩,于是自己出来溜达溜达,他在村子里转了一整圈,见到大闹那一群人就绕着走,他听说了收保护费的事,绝对不想掺和进去,于是走到村子外的土路上。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自己的妈妈。

“憧憧,快来帮帮妈妈—”

马憧憧激动地跑到土路边,看着土坡下的人,正是妈妈,她倒在地上,在挥手叫自己。

他知道爸爸妈妈去浇地了,为什么妈妈忽然出现在这里?

正是这么一犹豫,在坡底的妈妈已经晕过去了。

“妈!妈!”马憧憧奔下土坡。

土坡上是很脏的,人们把生活垃圾都倒在土坡上,因为村里的垃圾回收站太远,住在这附近的干脆把生活垃圾仍在土坡后面,村民们看不到,自己也方便。

从土坡去到坡底需要踩着大片五颜六色的垃圾下去。

马憧憧心里只想着妈妈,一脚踩在一片碎玻璃上,玻璃片扎进肉里。马憧憧叫喊一声,坐在地上,自己抽出玻璃碎片,鲜血汩汩流出。疼痛感让马憧憧的脑袋忽然清醒,土坡之下哪里有自己的妈妈,只有一大片盛开的红色喇叭花。

马憧憧顾不得刚才的幻觉,从垃圾堆里爬起来,泪水自己在往外流,可他并不想哭反而格外镇定,一瘸一拐地往村子里走。

他觉得自己的脑浆要凝固成一坨了,根本无法思考,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向谁寻求帮助,脚底还在痛,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拐进巷子里,他忽然想到:

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直流血,然后流干了,自己就死了——

马憧憧忽然脚下无力,倒在巷子中,靠着墙低声啜泣。

后来便遇见了我,背着他一路医院诊所跑去。

青石巷幽深清凉,两边的石墙两三米高,围墙内住着人家,这条胡同没有户门,孩子们最喜欢在巷子里直来直去地追逐。

明明出口就在不远处,可我背着马憧憧,脚下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没有力道。而自己的身体移动得也越来越慢,全身的气力在迅速流失。

“马憧憧——马憧憧——”我轻轻唤背上的小孩。

他的脸垂在我肩膀上,已经睡着了。

“别睡——不能睡!听到没?”我晃着肩膀来摇动他的脸。可马憧憧已经昏过去,毫无反应。

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马憧憧已经进了迷魂阵了,他岁数比我小,体力自然也跟不上,大概早就昏迷了。

我不敢声张,原地蹲下,把马憧憧放在地上,我体力损耗也很严重,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还没走出迷魂阵,自己也得先交代了不可。

今天出门没有拿夜行图,不过唐刀冰红是随身带着的,我将宝刀握在手中,左右环顾,却无任何异常状况,胡同比较长,前后两个出口在我眼中就是两点模糊的白光。

“奇怪,从我刚进胡同到刚才,明明一点感觉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迷魂阵的?”我心中琢磨,眼神移到马憧憧身上,“难道是他?”

马憧憧脚受伤这件事本身就怪异,或许是他身上沾染的邪气也影响到我了?

正思考时,手中的唐刀冰红剧烈颤动起来,我左手立即扶上刀鞘:

“来了——”四下扫望,却无任何妖魔鬼怪的影子。

难不成这妖精会身?

宝刀刀身颤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刀尖向上举。

我立即会意,那怪物在我头上!

足下发力,向前蹬出,整个人向前滚翻,瞬时宝刀出鞘,举在眉前,防备怪物突然袭击。

举目观望,果然从胡同上方垂下来数十条毒蛇般扭动的枝条藤蔓,那些藤蔓本来就要到达我头顶了,结过不料我忽然闪开,举刀自卫,反倒把怪物吓了一跳,缩回两米多高的围墙上。

那些绿色的藤条不肯离去,盘踞在墙头,缓缓移动,如捕食者环伺即将到手的猎物。

我抬头望着天,试图起身走两步,既然发现了怪物的踪迹,只要宝刀在手,那么他们便奈何不了我,没准能找个突破口逃出去。

现在每挪动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刚走了两步,我就开始气喘,背后冒汗,我一手捏着唐刀冰红,一手支撑膝盖。

而那几十条藤蔓则始终不紧不慢地盘绕在我上方。

我心里非常明白,现在局势对我大大的不利,就算站着不动,体力也会慢慢流失,再不想办法,终究会把自己耗死。

可又总不能跳起来进攻。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连思考都费劲,每多想一句话,就牵动全身的筋肉疲惫。

终于,我眼皮沉重,双膝落地。

头顶的藤蔓再也把控不住,开始向下俯冲。

我预料到危险,登时用手肘把上半身撑起来。

那些藤蔓又立即停在半空,十分狡猾谨慎。

我脑中忽然大亮,既然这样,我就装死,到时候杀你们个措手不及。

我右手抄在身下,假装昏倒,匍匐在地,闭上眼睛,溜着一条缝观察它们动向。

这群藤蔓下到离地面半米多高时,忽然转变方向,朝马憧憧的身体抓去,每五条藤蔓连接缠扭在一起,藤蔓顶端连成一根尖刺,扎向地上的马憧憧。

这是要一击致命!

想不到这些藤蔓畏首畏尾的,动起手来异常狠辣,人命关天的时刻,我浑身疲惫感全无,立即从地上跳起,挥动唐刀冰红,将一根根藤蔓全部斩断,被斩断的藤蔓顿时垂萎,水分迅速挥发,变成干枯的黑藤。

适才从身上流走的体力又缓缓注入身体内,说明那些迷魂阵已经被破了。

马憧憧仍倒在地上,半睁着眼看我,嘴巴一张一合,我俯下身去,“你说什么?”

“疼……脚疼……”

我再看他的脚,还在流血,斗大的青砖已经被血液浸透了两块,再这样下去没被妖怪杀死也要失血过多而亡了。

我背起马憧憧,一路狂奔出了胡同,把他送进诊所包扎,好在伤口并不很深,消消毒,打一针破伤风就好。

一切忙完了,这才又把他背回家,等着爸妈回来跟他们交代一声。

马憧憧坐在沙发上,看着地板出神,我心中也有不少事要问他,只是看他现在耷拉着脸,心情不好,不方便过问。

他脸色越发难看,定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惨若白霜。

忽的,马憧憧哭出声来。

我愣在沙发上,轻声哄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跟哥哥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好不好?先别哭了。”

“哥哥,你说我会死吗?”

我又一愣,完全没料到这个小孩子张口生闭口死。

“你瞎说什么呢——不就是脚被扎了一下,死不了的——”

“我不是——我不是说这个——”马憧憧已经开始抽噎了,一句话也说不连贯。

我一头雾水,难不成那些会动的藤蔓要刺杀他时被他看见了?那也不应该啊,为什么现在才发作。

“陈安泽——王小圈——他们——他们都死了——我也会死的!”

马憧憧想到自己就要死了,被吓得浑身抽搐,双眼翻白,我见状忙坐到他身边,把马憧憧搂进自己怀里,给他掐人中,过了两分钟他才缓过劲来,又抽抽搭搭地问我他会不会死。

这么小个孩子就已经开始产生对死亡的恐惧,我不由得心生怜惜,想到那些诡异的藤蔓今天没得手,以后还会再找机会,我便万分可怜这个小孩。

我把马憧憧搂在怀里,低声道:“没事的,你不会死的,哥哥会法术,哥哥能保护你。谁也伤害不了你。”

“真的吗?”马憧憧抬头看着我。

我能感到他的身子缓缓镇定下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的怀中找到安全感。

“真的,哥哥不骗你。”

我答应道。

“不过你要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哥哥,这样哥哥才能知道坏人藏在哪里,好不好?”

马憧憧点点头,将以前发生的一切都跟我细细讲来。

去年冬天樊龙的失踪,想来跟这三个小孩不无关系。

陈安泽和王小圈死得过于怪异,其中具体细节我不得而知,但是从人们口风中有一知半解,大体上就是两个孩子死的时候都跟植物有关系。

再联想到今天的际遇,我确定作妖的源头就来自后山。

至于怎么去调查,又是另一回事。

“你说你们当时捡的是那棵古槐树的树枝?”

马憧憧点头承认。

回想起关于那棵老槐树有灵性的传说,我暗自胆寒,难道是那棵千年树精在作祟?莫非是它看到三个小孩欺负樊龙而显灵要为樊龙报仇?

这样似乎也说不通,它既然有灵力杀死两个孩子,那么冬天要救下一个孩子也不难,再者说,樊龙的尸体又去哪儿了?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单纯的失踪了而已,又或者杀害樊龙的另有其人?

我突然坐直了身子严肃地对马憧憧道:“你一定要保证你说的一切都不能骗我,一个字都不能是假的听到没有?否则后果很严重,至于是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的—”

马憧憧看着我忽然威严的表情,又哭出声来:“我保证,哥哥,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之所以要吓吓他,是因为我怀疑这个小孩对我有所瞒,不能太过于相信他的话,没准三个小孩把樊龙带到另一个地方杀害了也说不定。倘若真的是他们杀了樊龙,我一定不会袒护这三个孩子,即便他们岁数再小,再不懂事。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一步,还是先消灭背后主谋妖怪,如果马憧憧这三个孩子有罪,就让法律去制裁他们。

“行,我知道了,哥哥去山上调查一下那棵大槐树。你在家等爸爸妈妈回来。”

“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马憧憧拉着我的手,不愿放开我。

“不好,山上路不好走,你的脚受伤了,好好养伤吧。”我摸摸马憧憧的头。

“我害怕,哥哥,别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他几乎带着哭腔恳求道。

我握着他的手,正要说些什么安慰马憧憧,又想起如果那些藤蔓回头袭击,他一个小孩子独处,必然难逃一死,所幸我还是等他父母回来再上山。不过估计眼下没多少时间了,暗中的始作俑者已经展开对马憧憧的报复,我必须加快进程调查才行。

“好,哥哥在这儿陪你等爸爸妈妈回来,然后我再走好吗?”

马憧憧终于点头。

现在也刚好有时间让我坐下来思考上山的行程和要带的东西。

主要还是调查那棵带有神化色彩的千年古树,我并没什么本事,去到樊龙失踪的地方想必也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真是树精在作祟怎么办?我只有一把宝刀,唐刀冰红脱手我什么也不是,怎么可能和修行千年之久的妖怪抗衡。

我又开始想念唐陆了,这几天一直不好意思进宠物店瞅瞅,唐陆和唐糖也没有要跟我和好的意思,其实我心里无数次想过:“他们兄妹不是那么计较的人,我们三个的感情多深了,肯定他们也早就想跟我和好了,就是最近忙脱不开身而已。”

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难道真的要和他们兄妹断绝关系吗?本质上我们谁也没有得罪谁什么,要是把话说开了,或许还能和好,关键现在连让我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吊下去,我也是难受得要命,胸口成天似堵着一团棉花,那口闷气上不来下不去。

算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上山,人情的事远比妖怪复杂。

此行上山,除了唐刀冰红和夜行图,我打算拿着院子里那把破砍刀,不仅要防鬼,还得防人。

我本来打算的是趁马憧憧父母回来,天还没黑,我趁早上山,结果没想到他父母真舍得孩子一个人在家,硬是等到晚上七点半,天即将黑透了才回家。马憧憧则表示自己无所谓,早就习惯了。

我向他父母说了马憧憧不小心掉下土坡被玻璃片刺到脚的事,临走前忽然灵光一闪,没过脑子就向他们说道:

“如果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你们就去城里的宠物店找唐陆,那个人法术很高,可以帮你们点忙。”我把地址交给夫妇。

一路小跑着出了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不过回想起来我还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点子叫绝:“如果我对付不了那个妖精,马憧憧的父母就会去找唐陆了,唐陆肯定会出手相助,到时候我就有机会跟他和好。”

如果我能对付,那就等事情结束,我主动去联系唐陆。

毕竟是我先迈出了要和好的那一步,至于成败和面子的问题,就无需在意。

今天上山不太现实,毕竟太晚了,回家准备好砍刀唐刀冰红和夜行图,第二天天刚亮便起床上山。

天还是灰蒙蒙的,空气中透着湿凉的味道,来到山脚下,抬头看满山丘的杂草灌木,以及参差不齐的树丛,各自因为露水的攀附而低垂着头,原本在阳光下昂扬的绿色在此刻竟浮出灰色的痕迹。

看来这漫山遍野的植物也还没睡醒。

从山脚到山顶有一条人为开辟出来的小路,虽然山上的树神庙早已不在,但是村子每年还是会在清明前后举行祭拜仪式。

上山只有这一条干净的土道。

没想到昨晚湿气这么重,脚下的浮土被露水打湿成浅泥,滑溜溜的,好几次我脚下不稳,跪在泥里往山下滑去。

无奈我只得用砍刀戳在身旁的草丛中做拐杖用,走一步戳一刀,每一步都掸落一丛露水。

我自认为上山的动静不大,前半段路四周还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蟋蟀叫声,到后半段山路时,树丛中忽然飞出一只喜鹊,扇动翅膀飞到远处去了。然后紧跟着各种飞鸟,叽叽喳喳成群结队飞入空中,由远及近,树叶上的露水被碰落,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的草叶上。

我心中正纳闷,腰间唐刀冰红剧烈抖动,我心道:“来活儿了!”

左手拿过砍刀狠狠地戳在地上,固定身躯,右手抽出唐刀冰红,谨慎地观察四周。

“想不到没费劲找你,你倒是先送上门了!”

身旁的草丛沙沙作响,似乎低矮的草枝中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从前到后,对我左右夹击。

我悄悄挪动步伐往道路中间靠拢。

倏地,从对面草丛中弹出一物,在地上迅速滚动,朝我袭来,定睛观瞧那东西,是个如篮球大小的圆球,只不过这球却是干枯的树枝交相缠绕包裹而成,中部是镂空的,枝条交汇处树皮圆滑,很明显是自己长成这样的。

我长这么大见过那种树的树枝能自己互相交杂长成一个圆球的。

我见来者怪异,不敢轻敌,双腿微蹲,保持重心,趁树枝球滚到我身边时,猛地挥刀斩击,不料唐刀冰红穿过树枝球,没有斩杀妖怪。

难道这树枝球真是天然长出来的?

我心中尚在疑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潜伏的妖怪定然是要用这东西来吸引我的注意力,然后伺机偷袭。

果不其然,头顶传来飒飒响动,我头皮一凉,此时再躲避为时已晚,一条坚硬的树藤率先抵达我的肩膀,被戳到的疼痛简直深入骨缝,我惨叫一声,单膝跪地,身子向前滚去,岂料更多树藤在一瞬间到达,攀上我的身体。

我来不及稳定身形,砍刀不堪承重,被我从泥土中扳倒,和我一起在泥坡上打着出溜向下。

我回头在头顶横斩,众多带着绿芽的枝条被我从中斩断,纷纷掉落。

毕竟是盲砍,疏漏了一根藤蔓,它向我身上一探,竟钩住我装有夜行图的书包肩带,然后猛地向后拉扯。

我心慌不已,还以为那藤蔓是专门奔着夜行图来的。于是抓住肩带,坐在地上和那根藤蔓对抗拉扯,自己也迅速调整位置,靠着绷直的书包肩带稳定身子。

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约听到了书包肩带断线的声响,与其被突然起来的崩断干扰,还不如自行了断。

我腾出一只手拾起砍刀,打算首先砍断肩带,反正书包还在我怀里,大不了带着夜行图滚下山去,等路干了再上来。

心中正做打算时,身后草丛作响,其中竟夹杂着树根被离地拔起、噼啪断裂的声响。

我暗叫糟糕,怎么光对付身前的藤蔓去了,忘记后背同时也暴露给敌人了。

正待转身时,但听身后嘎扎嘎扎两声树枝折断声响,从背后环绕而来两条粗壮的柳树枝,从大臂处将我一圈圈裹紧,我被吓得差点心脏炸破胸膛,来不及反应,便被从地上轻松拔起,抬至空中。

不一时,便感觉手下酸软无力,连夜行图带书包终于被对面的藤蔓扯了去。

手中的砍刀也落地,唯独右手还抓着唐刀冰红,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希望,随着柳树枝缠绕越来越紧,好似一条粗壮的大蟒要绞杀它的晚餐一般。我双臂酸麻无力,只能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摇摆身体,将唐刀冰红刀刃倒转,瞅准背后的柳树主干,身子打个晃,刀刃正戳中柳树的树干。

想不到这棵柳树竟然会走动!刚才正是它的树根从地底抽出,然后踏着草丛一步一步走到我背后来!

柳树的树皮粗糙不堪,棕色的皱皮上竟然长了一张年迈的人脸!那张脸闭着眼,神色很是颓唐。

捆住我的两条树枝正是从来自这树精。

我用尽全力荡向树干,两条腿夹住,随后唐刀冰红的刀刃直直地插入树干中,老柳树精身子一颤,虽然枝条主干开始冒出丝丝水汽,水分在迅速蒸发,几秒内便成为了一棵枯树。

可我还被吊在半空中,左右扭动,干枯的树枝嘎啦啦作响,似乎再挣扎一会儿就能脱身了。

然而我双手此刻又酸又涨,唐刀冰红终于再握不住,从半空坠落到草丛中。

好了,我现在彻底孤立无援了,手无寸铁,人被高悬在空中动弹不得,而对面的草丛中还有一只体型与这一只相似的柳树精,最初袭击我的藤蔓也是那柳树精在操控。

幽深的树丛中,晃悠悠走出来一只树精,这次出现在我对面,才有机会把它看清楚。

这树精主干中央着实张着一张老者的脸,跟人雕刻在上的一般,同样跟我身后这只一样闭着眼,面色颓然。

柳树精的树根从泥土中拔出,走路时根须沙沙蠕动,带动它向前挪动,柳树精头顶的树枝攀附着数十条扭动的藤蔓,在空中不住地扭动,好似上百条毒蛇盘踞在,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尽力在枯藤的捆绑下挣扎,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且越来越松动。

然而我的动作幅度越大,对面的藤蔓的行动速度也越快,飞速朝我扑来。

当前时刻千钧一发,我偷眼瞥到左前方的藤蔓上挂着盛放夜行图的包,看来柳树精并不是朝夜行图去的。

藤蔓摇动的幅度很大,夜行图从单肩包的开口掉落在地,我眼前一亮,忽然来了主意。

心中喜不自胜:

“这个把月来我也是有修炼过的,今天可千万不要失手啊—”

自从陈第安教我控纸术后,我有时间便勤加修炼,尤其是以纸为刃的术法,虽然我还做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无法用术法控制任意纸张,不过之前一直有用夜行图的图页联系,因此只要夜行图的图页在我的视线之内,就可以实现远程操控。但是这一招我还用不熟,威力时大时小,现在也顾忌不了那么多,只能硬着头皮拼了。

我镇定下来,左右手剑指向下,闭起双眼手中掐着剑指,口中念诀,猛地睁开眼,左右手指尖白光一现,夜行图图页乱飞,纷纷在空中飘扬。柳树精的藤蔓已然扑到我身前,仿佛是知道我双手被缚,不得反抗,显得不是那么着急。

我抓住时机,控制图页飞至我身前,迅速拼接成一道纸墙,夜行图的图页材质特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些作妖的藤蔓奈何不得纸墙,全部被挡在其外。

我剑指上翻,接着翻章向外推,操控纸墙反压倒众数藤蔓。

我自然也不敢多休息,猛地晃动身体,终于那些干枯掉的树枝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咔嚓两声折断,我挣扎着从一米多高的空中摔在地上,将捆住自己的干树枝压碎成几段,我忙坐起,活动活动几乎不听使唤的手臂,从身后死去的柳树精身上拔下唐刀冰红,摇晃起身,朝对面的树精扑去。

由于刚才的一番折腾导致我没精力分神去操控图页,那道纸墙顿时无力瓦解,百十条藤蔓重又向我袭来。

我挥动唐刀冰红,在身前左右乱砍,纵其数量再多,在宝刀神威前也奈何我不得。

只是面前一道道藤蔓交缠杂纵,俨然形成一道围墙,我一时也难以攻进去。

夜行图图页满天下坠,我灵机一动,左手剑指在身前画个半圆,重新操控全部图页,一边挥刀自卫同时掐诀念咒,指挥图纸纷纷扑到藤蔓丛中,化纸为刃的术法我来不及使用,只能让图页贴在藤蔓上,然后催劲,将挡在我面前的藤蔓推变形,之后便能给我留出一个空洞来:

我此时当真用尽全身力道了,百十条藤蔓还在用力汇拢与我抵抗,我抓住这短暂的时机,从中间的空洞钻入,一个箭步冲至柳树精身前,将唐刀冰红直捅入树精的主干。

树干上那张颓废的老人脸逐渐舒展开,这一棵树精也在周身蒸发的浓白水汽中化作枯树,连同其上的藤蔓也变得干脆。

危险全部化去,我长吁一口气,唐刀冰红刀刃消,刀鞘自动飞回收刀,夜行图的图页散落一地,和遍地的枯藤碎草混在一起,糟乱的环境恰如大战后的颓废荒靡。

我带来的旧砍刀不知被埋在何处,我也懒得再找。

休息了好一阵,太阳不知不觉踩着云彩爬了老高,露珠匿身形,地面渐渐干燥,回头望去,还留着我来时踩下的一个个脚印。山下村子的轮廓清晰可见,再往远处看去,城区里最有辨识度的几幢高楼在浅雾中若隐若现。

我靠着树干眯眼休憩,心中说不出的恬静。

这莫非就是大战前最后的安静么?

想到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才处理了两只柳树精,这山丘上不知还有多少奇异之物,更何况我的最终敌人是那一棵千年古槐,它的修行可比这两只树精高深得多,凭我一己之力定难以对付。

我满心怅然,抬头看着山顶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心里忽然打了退堂鼓。

就算是陈第安和唐陆联手,也不见得是一个有千年修为之妖精的敌手。

不过已经答应了孩子要保住他的性命,就一定要帮到底,何况我现在跟山上的妖精交了手,已然是局内人,就这么想抽身恐怕不太容易,还得一条路走到底才行。

“其实也不见得要跟这千年的妖精死磕到底吧?”我问自己,“我只是想问问村子里两个孩子的死和马憧憧的遭遇是不是出自它之手,还有当初樊龙究竟去向何处。”

如果能把话说开了,也许不用大动干戈。

念及此,我重新振作,念动口诀将图页重新收进夜行图,书包已经坏了,不能再背,只能暂时夹在手臂下,唐刀冰红收在腰间,现在重新上山,等到了山顶,如果跟千年古槐谈崩了,就直接召唤陈第安,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跑不了。

养精蓄锐后重新上路,刚走两步,在乱草中踏到一硬物,低头看是我遗失的那把砍刀。

我捡起砍刀,一步步向古槐走去。

路上再没碰到妖气,看来那些小妖被我吓得不敢来阻挠了。

在即将来到古槐前时,脚下的路忽然向东边延伸出一条小路。

“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开的?”我心中纳罕,只见小路通向一片幽深的林子,那里树丛茂密,林间幽黑不见光亮。

我信念一动,本打算过去看看,但想到办正事要紧,于是扭身要走,只是刚一回头时,瞥见草丛中交杂开着许多喇叭花。

是妖艳的红色,很是鲜亮,那个颜色,就好像画师新调好的最亮眼的红色,浇在花瓣上,娇艳欲滴。

我险些没忍住想过去摘两朵,我长这么大,真的没有在植物上见过如此鲜艳的红色,这是一种和大自然的色彩格格不入的颜色。忽然想到马憧憧跟我说过,他也见过这样的红色喇叭花,还有出现在幻觉中的妈妈。

我心头寒凛,“不能接近这东西,恐怕有古怪。”

强迫自己扭头,继续向古槐进发。

这一棵槐树将近有十米多高,粗壮的根系搅碎了地上的土,虯根如游龙般在地面中若若現。

我绕着庞大粗糙的树幹转了幾圈,唐刀冰红没有一点反应,说明这棵树并没有妖气。

我心中防松下来的同時,也不禁纳罕:“唐刀冰红对這棵大树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不成作妖的怪物不是千年古槐?那些樹精有多少同党?他们有没有头目?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唐陸说过,唐刀冰红只有在感受到妖气的时候才会出现冰刃,难不成文棵槐树经过千年的修行,身上的气息已经不再是妖气?

比妖气再高一层的气息是灵气,万物虽灵,但想要具有灵气却是难矣,需要千百年的修行,并超脱世俗自然,最终能超越形态,遨游六合,达到真正逍遥境地,这等境界过于高超,唐陆也没有听说过从古到今世上有什么生灵能达到灵气境地,想达到此境界,难处不在于这千百年寂寞的修行,而是在于超脱自然的心境,最起码的要求是没有情欲,舍弃了和凡世间俗物的羁绊。

如果这棵老槐树达到了灵气境地,那么早就不会插手自然的事,更不会因为三四个小孩的纠纷而大动杀气。

在妖气境地修炼时,杀生夺魄可助修行,但达到灵气境地后,最忌讳杀生,其讲究大我大物,无我无物,世间喜忧苦恼与我无关,一旦舍身幹涉,将墜入魔道虚无,永不得超生。

因此我断定这棵古槐没有那么厉害,也不像和樊龙始终与那两个小孩的死有关系的。

我脑中漸渐有些昏沉,不知道自己在瞎想些什么,在槐树粗壮的树干周围打转,来到槐樹西侧时,腳下有一个树洞,树洞接着地面,高处只有幾十厘米,如果想进去必须得跪下来钻入。

我不顾四周确定没人,单膝跪下,歪着头往里面望去,可是树洞中过于黑暗,根本看不清有什么。

我拿下一页夜行图,折成一只紙鶴,随后施加术法,让自己左眼的视野转移到紙鶴上,然后掐诀念咒区动氏鶴飞入树洞内。

树洞相对纸鹤来说,很是寬敞,纸鹤在一片黑暗中向前飞行,大概在槐树樹洞中飞行了一两米之远,忽然约在前方见到一束光亮。我剛开始没反应过来,但隨即被吓出一身冷汗,现在纸鶴是在树洞内部,树洞里哪儿来的光线!

难不成是树洞里藏着什么会发光的怪物?

我忙向后爬出半米,手中握着唐刀冰紅,但是宝刀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奇怪了,那束光为什么会出现在树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再次控制纸鶴上升,缓缓接近那道光,待我离近了细看,原来是一束从树外射进来的阳光,这樹洞对面的树幹上開着一处圆洞,阳光可以从洞口射入树洞内。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纸鶴落下,顺着阳光搜寻,只见地上有一张微笑的人脸,和我的纸鶴面面相对,说不出的诡异——

“嗬——”

金色的阳光斜射,正照在那张棕色的人脸上!那张人脸嘴角上翘,两眼眯缝,与我的纸鹤直视,正好似黑暗无人的野外忽然出现一个陌生人贴脸靠近你,我惊骇异常,忙闭上眼。

一颗心在胸膛狂跳,我捂住胸口,半天才冷静下来,而再睁开眼时,地上的那张人脸仍保持原来的角度和表情,一动不动。

我紧紧攥着唐刀冰红,催动纸鹤在人脸附近徘徊,所谓的人脸,竟是一尊神像的一部分,地上摆着一尊类似弥勒佛的塑像,袒胸露乳,盘膝而坐,脸上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原来这是有人可以摆在这树洞里的,难不成是村子里祭祀时朝拜的神像?

确认树洞里没有诡异的东西,我才收回纸鹤,带着唐刀冰红和砍刀亲自爬进去,来到那尊神像面前,轻轻抚摸,神像上附着厚厚的一层土,已经很多年没有打扫过了,应该不是村子里安排下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摆在这里的呢?又有什么用处?仅仅是用来祭拜还是镇压邪魔?

我试着用手去搬动神像,稍微用力向后一推,神像下传来咯吱的闷响,神像也从底部被打开。

阳光正照在下面的夹层中。

夹层里只有一样东西,是一块心脏模样的木头,但是这块木头竟然一伸一缩有节律的跳动!

这木头心脏是活的?

我心中大骇,想来这应该是千年古槐的中心所在了,想不到修炼千年,它竟进化出了人类的心脏结构,这又是何必呢?

唐刀冰红没有任何反应,如此近距离也探测不到木头心脏上所带的妖气,排除古槐升入灵气境地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老槐树的妖气减弱到唐刀冰红无法察觉到了,也许是刚才的恶战让槐树元气大伤,妖气也减弱许多。

看来这千年古槐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厉害。

现在正是重伤它的好时机,只要解决了千年古槐,它依旧无法再害人了,至于樊龙和马憧憧那一班人的事,自应该交给法律去处理。

我举起砍刀,对准夹层里的木头心脏,狠狠地插入。

刀刃插进其中,整棵树登时剧烈晃动起来,我心下慌乱,想到自己还在树洞中,必须要赶紧撤出去,以免受到牵连。

我倒退着向后爬,好在树洞不大,几步便撤出,我爬出树洞刚站起身,这棵巨大的老槐树便开始凋零,翠绿的树叶顿时缩水风干,变成灰绿色的脆叶,沙拉拉从枝条上脱落。

整个山顶顿时如同下了一场树叶雨,我置身其中,叶片落在我头顶,肩头。

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感,甚至是恐慌,这么一棵寿命千年的古树,竟然被我如此轻易地夺去性命。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又或者说我,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去做这种事。

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似自己背后开了一个黑洞,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大,渐渐将我吞没。

我狂奔下山,脑中一片空白。

这世界太过复杂,我们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做完之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它不一定是你的人生意义,但一定是你人生的一部分,谁也无法抹去,你亦无法肯定。

一路奔下山,来到山脚,回头望向山顶,那棵原本亭亭如盖的古槐,如今已成一棵颓萎的枯树,枝杈弯曲着痛刺天空。

我再不忍看,走起路来步子发沉,到马憧憧家发现他没事,正坐在地上玩玩具,桌子上摆着一兜零食,是妈妈特意买给他的。马憧憧见我来了,脸上又笑又悲:“哥—”

“放心吧,没事了,我把妖怪杀死了,你在家好好养伤,以后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

“嗯,我会的,以后我要好好学习,跟大哥一样那么厉害。”

我苦笑一声,没有回应,心中却自嘲道:“我又有什么厉害了,自己都没有活明白过。”

马憧憧知道自己安全了,这才塌下心来,在桌上的零食里不停翻找,食指大动。

“哇!还有我喜欢的玩具!”马憧憧从兜子里拿出一个包装没开封的小恐龙,激动地朝我解释这个恐龙是哪个动画片里的主角,有多么多么厉害,脸上

洋溢着幸福。

我突然觉得,今天的行动也不是那么让人感觉空洞。

只是在自然和人之间,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本就是一个难题。

“你好好玩吧,哥哥还有事,以后有空来我家找我玩。”

回家换了身衣服,再洗个澡,现在去上班还来得及。

下午牵着老三从城里溜达回村子,进村时看见两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聊天。

老太太们最喜欢在这里拉家常。

“你去看了不?马小军家那小孩儿上人勒死啦。”

“什么勒死的,不是。他是自己上吊死的。”

“你懂什么,才不是,哪儿有用拉拉秧上吊死的?那草拉子能吊死人?開玩笑。”

“哪儿啊,自己用拉拉秧上吊死不了,那別人就能勒死他咧?”

我驻足细聽,听到老太太说村子又死了人,我心头一惊,又听他们说马小军家孩子,已然知道说的就是马憧憧了。

“大娘,那小孩儿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就今儿晌午,小军两口子出去干活,让小孩儿一个人看家,这不后晌儿回来就看见小孩兒让人用草秧子勒死了。”

“哪儿啊哪儿啊,哪儿是别人勒死的,是小孩儿自己想不开,自己上吊死的。”

“你知道什么,小孩儿哪儿想不开了,我老见他自己出来玩。”

“你去看了昂?就瞎说。”

“你也没去看,对吧?”

“我腿脚不好,去不了。”

“哎,上了岁数咧,都难免有个腿脚不好——”

我聽这两个老太太越扯越远,知道她们不靠谱,于是大跨步向马憧憧家跑去。

我心中犯嘀咕:“不可能的,我今天已经把那槐树杀死了,不会是妖怪在作祟。”

“难不成真的是有人专门杀死马憧憧复仇?”

我越跑越快,只想一步跃到他家去,那两个老太太既然没看见真实情况,那么他们说的都不一定真实。

路上经过那山,我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槐树是被我杀死了的—

“什么——”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棵千年古槐,仍屹立在夕阳中,枝叶繁茂,根本不是我下山时看到的那幅萧条景象。

一股寒凉之意伴随酥麻的感觉从脚底一直钻到头顶。

我上午险些把命搭上,结果却究竟做成了点什么?

我抱起狗,一路向马憧憧家狂奔。

马憧憧家门口围满了人,亲戚们提着纸钱络绎不绝前来吊唁,院里院外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办白事的班子已经在家门口准备就绪了。

我被挤在人群外沿,看着纷扰的村民,视线几度模糊,险些栽倒。

马憧憧确实是死了。

“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

我根本没能力保护好我想要保护的人——

我搭上性命地去战斗,去争取,最终一事无成,命运在我面前绕个弯,继续前行。

“我什么也办不成的——我—”

我捂着脸,渐感浑身无力,蹲在地上,眼泪随即涌出眼眶。

“你尽力了——是敌人太强了,这不是你的错。”

有人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是唐陆。

“唐陆——”

我突然回头,他就在我身后,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

往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各种情绪堵在喉咙口,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将我拉入怀中,温柔地抚着我的背。

“剩下的就交给我。”

“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惊讶地问道。

“几天早上马憧憧的父母去找我了,我知道事情不简单,匆匆赶过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原来早上马憧憧的父母不在家,并不是去干活了,而是根据我给的地址,到城里去寻唐陆,不过当时他父母为了省十几块的车费,让马憧憧留在家里,他们两个去寻唐陆。

他们把村子里的怪事都讲了一番,又说起自己儿子脚受伤的经过,唐陆仅凭这点描述也猜不出具体是什么妖怪在作祟,只好跟着来调查一趟,但是中午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马憧憧已经死了。

他被一束草藤吊在院墙上,双眼翻白,舌头伸出来老长,死的时候手中还拿着他心爱的恐龙玩具。

马憧憧的父母嚎啕大哭,母亲当即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父亲哭着把马憧憧从草藤上抱下来,岂料那草藤一碰就碎,按理说根本支撑不住一个孩子的重量,更不可能把马憧憧生生吊死。

唐陆断定这不是人为,应该就是有妖怪在作祟。只可惜当时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草藤上的妖气已经散去多时,因此无法追踪妖怪去向。

“今晚我们不走了,就守在这里,我听说上一个死掉的孩子也有些诡异,尸体被一阵风卷走了,我猜今晚还会有怪事发生,咱们就守在这儿,刚好你也跟我说说你的经历。”

晚上,马憧憧家门外摆上灵堂,两盏氙气灯吊在墙头,将原本黑暗的街头照亮,如同白昼,吊唁亲友、街坊邻居穿梭其中,哭声闹声络绎不绝,唢呐班子歌舞团应有尽有,闲人们来白事上看个热闹,街上气氛并不很压抑,反倒不时传来哄笑声,人们叽叽的谈笑声。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唐陆跟马憧憧的父母说晚上可能会有脏东西闯进来,但是不用怕,该办丧事还接着办,所有事情交给我们俩处理。

我和唐陆坐在灵堂内,由于死去的是小孩,灵堂多数是打辈分亲属,不会披麻戴孝,只在手臂上束个白色布条。每个人眼角都挂着泪花。二人坐在灵堂门口,我将今天上山遇到的情况低声讲给唐陆听。

“你到山顶之前的经历应该都是真实的。”唐陆看着灵堂外的唢呐班子道。

“什么意思?到了山顶就是假的了?”

“你回想一下,马憧憧在被扎脚的那个下午遇见什么了。”

“红色喇叭花!”我登时精神起来,好像被人在后脑勺重重打了一下。

“我在杀死那两个柳树精以后,在山顶附近的岔路上看见了一片红色喇叭花!”

不用唐陆再提醒,我自己已经想到其中蹊跷。

那红色喇叭花也是幕后妖怪设计下的,看到花朵的人会陷入幻觉,无法自拔,包括王小圈死的时候,手中捏着一朵红色喇叭花,他看到的大闹只是幻觉,最终死在极度的恐惧中;马憧憧看到土坡下倒地不起的妈妈,也是红色喇叭花带来的幻觉,只是他当时被玻璃扎到脚心,所以幻觉才破掉;我看到喇叭花,之后的一系列事情都是幻觉,我以为把千年槐树除掉了,然而事实上它还好好地活在那里。

最终我误以为万事大吉,便把马憧憧的事放下了。谁知道还是中了那妖怪的奸计。

唐陆点头,眼神中无不是惋惜。

我低下头,嘴里喃喃道,“如果我能想起来这些红色喇叭花有异样,或许就不会再上山了,回去和马憧憧在一起等你过来,或许能救孩子一命。”我心绪越来越乱,不停在心中责怪自己,埋怨我太无能,白白让一个孩子失去生命。

“这不是你能操控的事情,你没必要太自责,正是意识到自己不够强大,所以才要继续变强保护别人,你已经比之前强很多了。”唐陆一眼看穿我的软肋,他是知道我很容易乱想的,而且同情心泛滥,经常会给自己找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谢谢你。”我说。

“等这次事情过了,谈谈之前唐糖的事?”唐陆忽然说。

我一怔,脸色微红,今天一下午我脑子里有半边都在想如何跟唐陆说起之前的过节,想解释总觉得没有氛围,我见唐陆也闭口不提,或许是想把这件事直接翻篇,我虽然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心里却一直放不下。

“好,为这件事我也挺愁的。”

“嗯。”唐陆没再说什么。

二人不再多说什么,静静等待风波降临。

“上一次那怪物偷屍体是用大风打掩护,把小孩的屍体偷走。这次要用什么怪招呢。”我自言自语。

“你有唐刀冰红,可以侦测妖气,想从咱们眼皮子底下偷走尸体。没那么容易的。”

“不过,”唐陆忽然孩子气地一笑,“可能还真需要借孩子的身体一用。”

我看着他的眼睛,沉思片刻,也不禁嘴角上扬,“你不会是想,用孩子的身体当鱼饵吧?”

“虽然这么做有点不厚道,也只能如此,不然咱们找不到妖怪的藏身之处,他还会再兴风作浪,让孩子牺牲一下,就当挽救其他人了。”我想的也是这番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做,幹等着让妖怪来取孩子的尸身,然后咱们徒步跑着去追?”

“那倒也不是。”

唐陆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白纸,从地上胡乱找一根短小的木棍捏在手。

他口中含一口水,喷在木棍上,然后用蘸着白水的木棍在纸上挥写,隨后将白纸条卷成细筒状夹在二指中間。

他淡定起身,来到马小军面前低声耳语,只见他拍拍马小军的肩膀,男人双手合十不住道谢,眼角垂泪。

唐陆在征求马憧憧家人同意后,双手不断变换手势,围绕马憧憧的身子顺转三圈倒转三圈,口中念念有词。

大概是在給马憧童超度,一段时间后,又上手摩挲马憧憧的身体。

无论是佛道超度,一般都不会跟死者有直接接触,但唐陆两派都不属,人们也不好说什么。

就当唐陆的双手摸到马憧憧衣领时,他二指一转,将符咒塞进了马憧憧的衣服内。

他从容地转身落座,朝我递个眼色,大功告成。

正待此时,灵堂外忽然有人尖声呼喊:“僵尸!僵屍!有鬼!”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但是没有惊慌,人人都以为又有热鬧看,仰着脖子朝那人呼喊的方向望去。

从灯光找不到的黑暗中,忽然车衮带爬摔出来一个人,他满脸满手都是血,衣服被不知什么利器撕成一条条的碎片,血迹斑斑。

眼见这血腥惊悚的一幕,人群顿时炸开锅,人们四散逃窜,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在刺眼的灯光下迷蒙起来。

灵堂内也哄亂不已,唐陸军手让大家进屋躲躲,留下我们两个应对。

很快街上人群散得干净,满地狼藉,皆是翻倒的桌凳,甚至有人尿了一裤子,一边跑一边淋了一地。

“来了!”我和唐陆迅速起身,在灵堂前静候,我手中的唐刀冰紅阵阵顫动,妖气正在迅速靠近。

从我们对面的黑暗中闪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但是人形边缘毛刺丛生,从远处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挥动的稻草人!

唐陆叫我不要向后看,抽出唐刀冰红备战。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黑纸,纸上用术制金粉画着符咒,他扔上天空,双手剑指掌跟相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去——”

空中的黑纸符咒顿时燃起金色火焰,或作数支利箭,破空而去。

那人形来到灯光下,只见他全身被绿色的藤草缠绕,没有面目,只有一颗圆球样的脑袋,他忽然发足狂奔,冲向唐陆的术法。金色火焰刺至身前,他忽然双掌合十,周身藤蔓缠动,汇聚到手臂上,形成一个宽大的藤甲盾牌,将术法悉数挡在身外。

我不待唐陆分说,早已拔刀冲上前,趁妖人格挡的空隙看不到前方来敌,我横过宝刀,行至妖人身前时,侧跨一步,刀刃横斩,将妖人斩作两半。

见它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下轻松。

“原来也不过如此,这肯定也是那妖怪派来的。”我对唐陆道。

唐陆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嘘——”

他用手贴着我的脸,不让我扭头去看灵堂。

“怎么了?”我轻声说。

唐陆不回话,嘴中细细琢磨着什么滋味一般。

“追!”

他忽然转身,向后狂奔。

我不解其意,只好先紧紧跟在其后。

穿过临时搭建的灵堂才恍然发现,刚才那个会动的草人只是掩饰,用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真正要偷尸体的草藤已经从灵堂后面绕过,将马憧憧的尸身捆住,拖拽着融入黑夜。

我说着草人怎么如此不堪一击,又突然明白唐陆这是在将计就计。

他让我不要向后看,是不想打草惊蛇,以免惊动在偷尸体的草藤。

而他塞在马憧憧身上的纸条,是一种术,被施术的纸条可以和施术者的舌头感觉联系在一起,人的舌头远比手指更加柔软灵活,在判断方位中的能力远超其他器官。

唐陆凭借此术紧紧追赶。

我们一路来到山脚下,这是樊龙失踪的那片树林。

夜晚后山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光,只有半片月亮在云雾中,撒下薄薄的一层光辉。

“尸体不动了。”唐陆停下来。

我手中的唐刀冰红散发的红光愈加强烈。

“我这里没办法再追踪了。不过你可以通过唐刀冰红寻找妖气来源。”

“这怎么找?我没学过啊?”

“没关系,你照我说的做,我将自己的内力传输给你。”

唐陆绕到我背后,双手二指点在我太阳穴上,我顿感周身涌入一股暖流。

“现在,你左手堂心抚剑,从剑尾一直抚到剑尖”

我照做,掌心滑过冰刃,却感觉热乎乎的。

“掌心停在剑尖的位置不要动。”

“好。”

“现在慢慢松开右手。”

“松开右手剑不就掉了吗?”

我嘴上虽置疑,但还是乖乖地松开右手,岂料唐刀冰红并没有坠地,反而刀柄悬空,渐渐横在空中。

“感受到什么了吗?”

“我感觉刀刃在试图控制我的左手。”

“对了,左手放松,刀刃指向的方向就是妖气来源。现在你就跟着宝刀走,一路上遇到什么小妖小怪都别停。”

唐陆双手都贴在我的太阳穴上,我二人一前一后,向漆黑寂静的林子中走去,这样实在有些胡来了,我们这样的姿势不仅难以行动,而且遇到有妖怪偷袭,我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唐陆搭着我肩膀我左手操控宝刀,两个人中只有我的右手空闲出来。

“你把手伸进我口袋,那里面有我今天调制的黑竹简。”

唐陆低声说道。

我伸手去摸,果然,一把将熟悉的黑竹简握在手中,心底顿时有了着落。

二人别扭地走进漆黑的深林中,月亮彻底将自己藏在一大朵黑云中,身边不见一物,只有我脚下踩断树枝的稀碎声响,好在此时唐刀冰红的刀刃大放红光,可以勉强照见前方的事物。

暗红色的光晕打在稀疏的树影上,显露出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黑色乱影,使人心头忽生凄惨骇然之意。

知道妖怪就潜伏在附近,我更加草木皆兵,生怕每一个树影都会忽然醒来扑向我似的。

刀刃在林子中不停变换方向,我和唐陆也来回穿梭。

大概有五分钟后,我们突然来到一片开阔地,刀刃指向我们正对面,我踏着碎步走入,面前逐渐浮现出三个人影。

我一慌,险些脱口叫出来,这大晚上的谁出来到林子里散步?

但向前走两步,定睛细看,那三个影子又不像是人了,更像是一棵树,但是蜷曲的树干上有人的四肢和头部形状的黑影。“小心,我看前面的东西不对劲。”唐陆低声提醒道。

“我也感觉到了,怎么又像人又像树的?”

我突然脑筋一僵,缓缓吐出口气,侧着脸对唐陆道:“你说,那妖精偷来的三个孩子的尸体是不是就放在这里?”

“走近了瞧瞧。”

有唐陆在我身后撑腰,我胆子比一个人时要足很多,放心地迈步上前,那三个半树半人的轮廓清晰呈现在我们眼前———棵小槐树从马憧憧的身体下方穿入,树枝自他嘴中穿出,马憧憧的四肢被树干上长出的分叉顶开,姿势很是诡异,这棵槐树竟然长在马憧憧的身体里面!

我几欲作呕,胃中好像有一团沙袋在不停翻来滚去。

“不行,我要吐了——”

“别动,妖气的来源还不是这儿!别停!”

“啊?”

“穿过去!”

唐陆用力捏捏我的肩膀,我登时清醒了些,径直从马憧憧的尸体旁走过,来到那三个人影中间,另外两棵槐树上穿连的尸体,正如我所猜想,分别是陈安泽和王小圈,只是他们死去多日,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看不出模样。

那妖怪把他们三个人的尸体种在槐树上是何意图呢?

难不成是樊龙的鬼魂在作怪?

我渐渐步入三棵槐树的垓心,三具尸体围在我身边,多少还是让人心生胆颤。

脚下传来阵阵颤动,三棵槐树的树底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土壤中抽出一般。

“快走出去”唐陆说道。

我正欲加快步伐,三棵树兀自动了起来,他们竟然和早上遇见的柳树精一般,树根离地,在地上自由行动,并且成包围之势向我们走来。我举起右手的黑竹简,欲要和它们拼一拼。

“别管,别管他们,找到本源要紧。”

唐陆高声说道。

这三棵树似乎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们只是会动而已,没有攻击我们的意图。

我一个箭步蹿出包围圈,身后三棵树仍缓缓追赶。

二人向左右掀开腿,跟鸭子一样快跑几步,眼前出现一棵粗壮的槐树,身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藤蔓。

唐刀冰红的刀刃直指此树。

“这就是那个妖怪了。”

我话音刚落,但听树上杂乱声响,数十枝草藤朝我刺来。

“掩护我!”

唐陆说罢双手扯离我身体,迅速从我手中拿过黑竹简。

我右手握住刀柄,飞奔两步上前,将那些带着妖气的藤蔓统统斩断。

唐陆则趁机从我身后闪出,将特制的黑竹简向着槐树扔出,竹简挂在繁茂的藤蔓中,唐陆双手迅速结印,欲要引爆黑竹简,烧毁这棵槐树。我原本专心应对面前的草藤,脖领却突然一紧,似乎有人在身后拽我的衣服。

我蓦地一慌,向后瞥见一只几乎腐烂成枯骨的死人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在把我向后扯。

不知是陈安泽还是王小圈,总之是在帮那棵槐树对付我,他们被穿在树干上的尸体竟然自己动了起来,难不成是鬼魂上身?

我稍有分神,满天的藤蔓已经抓住机会,先是一条向下拴住我的双腿,将我拽倒,然后数条藤蔓顺着我的手臂和腰际缠绕而上。

我在地上动弹不得,唐陆此时没注意我的情形,已经引爆了黑竹简,一片火光爆燃,整棵槐树都被火焰吞没,将方圆几十米的范围照亮,树枝树叶燃烧的噼啪声不绝,约还能听到类似于男孩的凄惨嚎叫声,但是声音很闷,不知从哪里传来。

大槐树着了火,我身后的那三棵小树也挣扎扭动起来,树干的水分迅速蒸发,行动愈加迟缓。

但眼下情况并不乐观,火焰很快顺着藤蔓从槐树上烧到我的面前,数条火舌宛如长了眼睛一般,飞快地朝我扑过来。

唐陆见状不妙,亦飞身奔向我。

但是中途被另一棵小槐树拦住,树上的孩子尸体深处一只手勾出唐陆的衣角,唐陆反应迅速,回身一脚,但是槐树枝干究竟粗壮,这一脚下去没有踹断,唐陆大恼,看到我在地上挣扎不起,马上就要被火焰波及,他咬破舌尖,将口中的血喷在手心,一掌接一掌地大力拍向那棵妖树,三掌连发,那棵碗口粗细的槐树竟然被应声拍断,树上的尸体也碎成残渣,掉落一地。

但只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唐陆再要回身救我已然是来不及,正当我陷入绝望之际,马憧憧的尸体在槐树上挣扎着,控制小槐树来到我身前,轰然坠地,

将数条藤蔓齐齐压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猛扑而来的火舌。

但是由于整棵树已经失去水分,变得极其干燥易燃,地上的树干连同他的尸体被赤红色的火焰吞没。

我倒在地上,一时没缓过神来。

再看对面那棵槐树,在烈火中缓缓挣扎扭动,最终,彻底垂下枝条,变成一具树炭。

看到最终的树妖被烧死,唐陸结手印收起术火,满地青烟,尽是木炭燃烧后的刺鼻味道。

“这妖怪就这么死了?”我经历了这么多刁难,不敢确定唐陆只用一招就制服了它。

“这怪物没什么厉害的,只是手段比较多罢了。”

唐陆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将我身上的草藤摘去,果然,唐刀冰红已经自動收入刀鞘,证明妖气散去了。

“这棵树到底什么来头?”

“跟我来。”唐陆打开手电筒,来到死去的槐树前。

他上下检查一番,这棵树没有任何异样,隨后又拿出一根黑竹简,用尖头在树幹上敲敲打打,剜开树皮查看,也没有任何异常。“这就奇怪了,难道只是树成精了?樊龙又到哪儿去了?”

我诧异道。

唐陆从地上捡起半根没有被烧毀的树枝,双手合十,用虎口夹住,横于胸前,嘴里念动咒语。

他松开手,树枝掉在地上,竟然轻飄飘地竖直插入地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叫问鬼,可以问出鬼在哪里。”

唐陆上前,叫我搭把手,合力将这棵烧焦了的大树推倒。

想不到这棵树内部竟是中空的,树根也并不深,不像是正常生长的大树,二人稍一用力,整棵树就连根倒下。

倒塌的樹根中,竟然捆着一具肮脏的白骨。

“这是?”我没做好心理準备,竟被吓得倒退两步。

土壤中人骨蜷缩着,树根在其上缠绕。

“这就是最初失踪的那个小孩。”唐陆说话间,眼神一亮,忽然想到什么,他抬头看着山顶那棵千年古槐。

“真是有灵气的东西啊。”

“什么意思?”

“我们回去吧,以后不要经常来这里。”唐陆已经明白了所有始末,回身离去,深深地低着头沉吟。

樊龙被三个小孩封印的冬夜,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一直躺在雪中,直到身上都结了一层冰,樊龙再想起身,发现全身麻木,他不甘心地望着天。

“可惡,可惡,本王一定要他们三个做本王的手下,本王是不会被困住的!”

他高声咒骂着,语气越来越小。

终于,冻死在这个夜里。

千年槐树是有灵气的东西,就连它的掉落的树枝也是。

陈安泽插在樊龙身边的槐树枝吸收了樊龙死去的冤魂,将其困在树枝中。

树枝當夜穿入樊龙的屍体,沉入泥土,静静吸吮大地的滋养,等待来年春天,万物复苏之时,樊龙的尸体生根发芽,迅速长成一棵具有灵魂的大树。“本王变成了树,我也要让他们变成对,永远陪着本王。”

化身成树的樊龙手段很多,他能操控树精,能操控草藤,能用红色喇叭花让人陷入幻觉。

他成为了一棵树,一棵会种人的树。

至于那棵千年古槐,它还仍屹立在山顶上,它本身是没有错的,它只是有灵气,在那山的顶上,作为一只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其实自然界中,谁能有什么错呢?”唐陆笑道。

(种人的树完)

第十二夜:种人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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