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追云

夏天的夜晚是最适合吃烧烤的。

一定要找一个露天的摊子,烧烤架就摆在街上,肉香味和火炭的味道散到街上,勾着路过的行人不得不叫上兄弟姐妹坐下来撸个痛快。

七点多,这个时间是最恰当的,四五个人坐下来,点单,街上楼房点了灯,车辆来往,行人熙攘,于闹市中静坐和亲人好友畅谈,这恐怕是夏天最温馨的时刻。

羊肉串是必须点的,有的店羊肉不按串卖,按斤,你们几个吃几斤肉,然后店家现切新鲜羊肉腌制,然后现穿串,而不是从冰箱里取,那样肉味不鲜。

不管走到哪儿,鱼豆腐我是必点的。

每一家的鱼豆腐烤法都不一样。

大小放在一边,有的是清烤,刷上油即可,最大程度上保留了鱼豆腐本身的鲜味和滑嫩的口感。

有的则是加酱料,加孜然,加辣椒,裹上厚厚的一层,烤至表面起脆皮,咬一口满嘴咸辣,脆皮的酥脆和内瓤的软嫩结合,口齿留香,吃完一串又一串。

至于蔬菜,烤韭菜榜上有名,可能没吃过的人乍一听觉得莫名其妙——会不会有怪味?

其实一点也没有,稍微焦酥一点的韭菜口感柴但易嚼,混上蘸料的味道,撒一层芝麻,满嘴都是溢着香味的汁水,别提多爽口。

至于主食,以烤火烧为佳,刷上酱料的火烧,外酥里嫩,咬下一口,手中直掉渣,就这样食客还舍不得浪费,得用一只手在下面接住掉落的酥渣,重新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

北方的火烧当然不是干吃的,得从侧面把火烧掀开一个口子,在冒着热气的两层火烧皮之间摸了酱,然后夹住一串羊腰子,另一手用力把签子抽出,连肉带火烧一起咬一大口,然后嘟着腮帮子用力嚼,要是再撒上一层辣椒粉,嗬,吃得人满头大汗,大声呼爽。

烤肉搭配最灵魂的,当然还是冰啤酒,啤酒分两种,一种扎啤,另一种对瓶吹,我认为罐装的是没有灵魂的,一个手就握得住,自己斟酌对饮还算情调,但是用来和兄弟间推杯换盏,多少局气了些。

不喝酒的,冰汽水少不了,北冰洋,健力宝,橙味汽水绝对是顶配了。

从天色将晚,一直吃到店门前点了灯,一批人风卷残云,桌子上越乱才越显得这顿吃得有多痛快。

吃完后几人一抹嘴,有那些身怀才艺的朋友,或者找把吉他,或者放个伴奏,再或者扯开嗓子清唱,剩下的人给打拍子,还要有一个端着手机录像,人人叼个牙签,打饱嗝,到了九点多的时候,晚风往往就带着些凉爽气息了,人们从饭局的氤氲气息中被吹醒,气氛随之冷淡下来。

“哥儿几个,干嘛去?”

“唱歌啊!”“蹦迪啊!”“开黑啊!”

夜生活这才开始。

大学毕业以后,我很少撸串了,自己一个人不值得折腾到外面吃,唐陆则更不喜欢出去吃饭,除非是唐糖一直吵着去,他才勉强去。

这次是情况特殊,我自从之前跟唐陆兄妹闹了别扭,一直不好意思进寵物店的门,直到上次树妖的事,和唐陆碰了头,他才表示,早就已经不怪我了。并且邀请我抓完树妖后去找唐糖,我们三个聚聚。

唐糖和往常一样精神,笑嘻嘻的,我不来寵物店后,老叁也一直没来过,早把唐糖想坏了。

她一把抱起老三,走到货架前:“三兒啊,你可想死爹了,来,吃爹的肉罐头,想吃多少有多少。”

她放下老三,转身看着我,有些尴尬,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她前男友的事。

“算啦算啦,大男人家的,那么局气干什么,我和我哥都不放在心上了,过去就过去了。我最讨厌旧事重提,当初是心情不好,对你说了那么狠的话,你肯定没放在心上吧?”

唐糖依旧笑得那么甜,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怎么可能呢,过去就过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跟你们俩在一块儿玩吗?”我见唐糖先打开了话匣子,尴尬的气氛立即化解,我立即笑起来,问他们兄妹。

“为什么?”唐糖问。

唐陆也好奇,因为我们两个很少谈感情,他那颗八卦的心更是百年难得拿出来一次。

“就是因为吧,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我最讨厌矫情的人,喜欢说反话,有话直说多好,交往起来也舒服,大家都敞亮,你俩就一点都不那样,从来有什么说什么,不耍心眼,我觉得舒服,就愿意跟你们走得近。”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哥愿意跟你走这么近吗?”唐糖朝我挤了挤眼睛。

“为什么?我还真没问过。”我一攤手。

唐陆微微笑,掐了一把唐糖的胳膊,“你知道什么。”

“因为只有你愿意跟他这个老古板走这么近啊——哈哈哈。”唐糖说完捂着嘴大笑起来。

唐陸对于唐糖说他是老古板丝毫不在意,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又憋住,一脸正经的样子。

唐陆自己也知道自己古板的。

他只是懶得因为这个人类社会而去改變自己。

唐陆活着有自己的生存标准,他更在意的是自然,而不是社会,人类社会和社会中的大部分人从一定程度上已经摆脱自然了,这一点是上唐陆最不适应的地方,他倒是没有打算改變过谁,只是保持自己的信念不倒罢了。

至于和谁交往,有没有朋友,他也是全然不在意的。

也不是没人想和唐陆来往,只是他们看唐陆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好接近,尽管长得颇有些英气,但是一大部分人在尝试和他做朋友之后就纷纷放弃了,因为他这个人太无趣了,没有自己的爱好,从不参加集体活动,谁也跟他聊不到一起去。

后来几乎同学们就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而我是唯—一个注意到他的人。

起初是因为我担心唐陆会不会有什么家庭困难或者心理上的障碍,试图接近他帮助他。

不过后来嘛,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去了解他,至于我们相认相熟,则又是另一个故事,我不打算今天讲,要留到以后再说。

在寵物店简單叙日以后,唐糖建议我们出去吃一顿。

“你们俩去,我不想动。”

“不行,哥,今天你说什么也得去,咱们仨都好久没有一起吃過饭啦!上一次吃还是在年叁十晚上!”

“对,就是,今天好不容易我们心情好,一起出去搓一顿。”

我和唐糖拉起唐陆的手,硬是把他拽到家附近的燒烤店。

吃饭不是最重要的,重点在聊天。

我和唐糖吃得杯盘狼藉,唐陆也吃得一脑门细汗,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唐陆讲个故事吧。”我叼着牙签道。

“故事?想听什么故事。”

“讲个没那么血腥的,我可不想刚吃完饭就犯惡心。”唐糖说。

“很少吧,你以为驱魔都是童话故事?”唐陆雖然嘴上这么说,脑子里还是在用力回想。

“别说,还真有。”他忽然坐直了身子。

“快说快说,这是关于什么的?”

“是发生在咱们家的事。”唐陆朝唐糖说。

“咱们家啊?那我知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多没意思。”唐糖好奇心也起了,不知道自己家还有什么事可以说的。

“你应该不知道这个事,他只跟我说过,你还记得咱们堂弟吗?”

“哪个堂弟?”唐糖反问。

“还有哪个,亲的那个。”

“唐介啊,他怎么了,我很久没联系过他了。他好像不学驱魔吧。”

“对,咱们家只有爸爸和我传下来驱魔术,大伯只想做个生意人老实过日子。但是有一天他还是碰上钉子了。那段时间你没在家,跟妈妈回姥姥家了,所以不知道,估计爸也没跟你提到过。”

“到底是什么事啊,就直说吧?”我有点急了。

“那好,我不卖关子了,你们了解对损寿之术吗?”

我和唐糖互相对望一眼,纷纷搖头。

这件事发生在十一二年前,唐陆的堂弟,唐介,当时八九岁左右,是唐陆亲大伯家的独苗,被查出来患有白血病,绝症,唐陆的大伯没钱医治,眼见儿子唐介躺在病床上日渐憔悴消瘦,做父亲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据唐击说,“我爸爸是很喜欢这个侄子的,这是他最亲的小辈,我有时候都觉得他喜欢唐介更超过了喜欢我。”

唐陸文番话不是空穴来风,虽然说谁都喜欢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儿子,但是由于唐陆家身份特殊,总要有一脉人来传承驱魔术的,而传承术法的族人注

定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他们必须要舍弃普通人生活的乐趣,还要过上比普通人更加危险、更加艰难的生活。

因此唐陆的父亲从小就训练唐陆,把他当成家族术法的继承人一样来培养,父亲为了家族大义,不得不忍痛割愛,让这个孩子变得坚强、强大,并且拥有社会人以外的独特人格。

“我在父亲眼里,多少像个工具,而不是他的儿子。”

由于唐陆父亲意识到自己家族传承的重要性,他不得不减少作为父亲对唐陆的那份慈爱,更像是一个严苛的师父,在传授徒弟技艺。

也正因如此,唐陆的父亲才备受煎熬,他迫切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尽管他还有一个女儿,并且他对唐糖加倍疼爱,但在父亲心里,还是缺少了那份对儿子的关爱。

渐渐的,他将这份爱转移到亲哥哥的儿子——唐介身上,唐介是一个正常且普通的小孩,拥有普通人平凡的快乐,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唐陆的父亲恨不得把这个亲侄子据为己有。

唐陆父亲和唐介父亲对唐介的爱,让唐介有时忍不住和唐陆抱怨:

“哎,我怎么感觉我有两个亲爹一样。”

我后来不经意间跟唐陆谈起过关于他父亲的事。

“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也不值得羡慕别人。就像柚子这种水果,假如你从来都没有吃过,你不会知道这就是柚子,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你对柚子的理解只是水果而已,有人跟你说它是甜的,你就认为它甜,有人跟你说它是苦的,那么你就认为它苦。

而我在训练克服情感时,所有没经历过的情感我都告诉自己,这是苦涩的,会让人痛苦,自然而然我就没有羡慕别人的意思了。”

再说回唐介。

唐介八岁那年的一个夏天,他在院子里玩,忽然鼻血如注,浑身疼痛犹如刀砍斧锯,他倒在地上,挣扎不起。

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白血病。

症状很严重。

唐介躺在病床上,昏迷了很多天。

医生实在没有办法,甚至动了劝家属放弃治疗的念头,但终究没说出来,只是偶尔给个暗示。

唐介的父亲怎么会听不懂,但是他实在疼爱家里的这个独子,经常坐在医院走廊里,仰面痛哭。

唐陆的父亲也很心痛,颓坐在亲哥哥旁。

“医生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哥哥拉住弟弟的手。

唐陆父亲的脸色很是为难。

学习唐家驱魔术之人最要紧的就是遵循自然遵循天命,天命难违,不能靠人的力量随意改变。

可是唐陆父亲真的很爱这个侄子,他回到家,躺在床上,瞪着眼看天花板,一连两天不吃不喝,眼睛里熬出了血丝。

唐陆看到父亲下床的时候,原先浓密的黑发竟然长出一茬茬白发,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父亲跟大伯说:“我只有一个办法救介子。”

“什么办法?快,快用!”大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住唐陆父亲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对损寿之术。”唐陆的父亲面无表情地说道。

唐陆的大伯一听就愣了,身子摇晃,一屁股跌坐在地。

对损寿之术是一门唐家禁术,不是说这个术法有多邪恶而被禁,这门术法是要和老天做一笔不公平的交易。

施术者通过折损自己和另外一个人的寿命,去解救濒死的被施术者,从而强行为后者续命。

大自然是最会做生意的,它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想要从老天手里抢走一个生命,就必须要付出加倍的筹码,这筹码便是施术者和另外一人的寿命。唐陆的大伯虽然不学习驱魔术,但是听父亲说过,要他监视自己的弟弟,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这一门禁术。

但大伯怎么也没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会需要对损寿之术,为了救儿子,他自己搭上性命时在所不辞的,可要是顺带着自己弟弟一起折寿,他便犯了难。

“哥,只要你同意,我当然愿意用这术救介子。”

“不行,你的命很贵,你要把家里的术法传下去,你的责任在天下,而不是小家。”唐陆的大伯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你忘了父亲给我算命说什么来着?说我福大命大,能活一百岁,用对损寿之术救了介子,我也不会死,至于传承咱家的术法,小陆比我更合适,他是个可塑之才,在情感这方面比我更出色——”

唐陆的大伯默认了。

可是使用对损寿之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十分难达到。

就是除施术者和被施术者二人外的第三个人,一定要在施法前发生天合之事,才能作法。

所谓的天合之事,就是一个人遇到了生命中本不该有的灾难,并且因此折寿,折去的一段寿命,则可以由施法者转移到被施法者身上,意思就是濒死的

被施法者获得了天合人折损的寿命。

之所以说这个条件难以达到,是因为这人遭受的灾难是生命中本不该出现的,是那人自己突然间制造的,制造灾难时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考虑。你制造多大灾难给自己带来多大伤害,你就会折损多少寿命。

唐陆的大伯听完后低头沉思。

“这也是我最不愿意用对损寿之术的一个原因。”

“你准备好法器,让我想想。”

唐陆的父亲几次要出言制止哥哥,但是他知道,自己一旦把对损寿之术的使用方法说出来,哥哥就会去做,他现在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提醒哥哥:“把握尺度是最难的,如果用力过猛,把自己折腾没了,是没有办法使用这个术的。”

使用对损寿之术的代价太大,这也是为什么唐家把其列为禁术。

第二天,唐陆的大伯蹒跚着来到医院前的马路上,车辆熙熙攘攘。

大伯在心里盘算,他要选一辆合适的车,车速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然后忽然一头撞上去。

想着想着,眼泪模糊了双眼。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出车祸,一定要忽然撞向车辆,否则就不算天合之事。

远处驶来一辆黑色轿车。

车速刚好。

在驶过大伯面前时,他闭着眼,一头撞上去。

身子飞出几米远,在地上翻过十个滚,顿时浑身是血。

从车上仓皇滚下来一个人——是唐陆的父亲。

他浑身颤抖,跪在哥哥身前。

哥哥还吊着一口气,嘴巴一张一合:

别管我,快去,快作法,救救唐介——

唐陆的父亲沾了哥哥一点血,在抢救室外为唐介作法。

“我大伯掌握的分寸很准。”

唐陆说。

因为他大伯在唐陆父亲做完法事后,便撒手人寰。

临死前,拼死吊着一口气,眼睛瞪得很圓,腮帮子鼓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床單。

做手术的医生眼见救不活了,病人还只靠着意志硬掌,于是将抢救室外的家属叫进来送伤者最后一程。

大伯歪头看着唐陆的父亲。

“放心吧,哥,法事做完了——”

话毕,大伯鬆开手,身子一软,这才放心地去了。

他将余生都送给了儿子。

“施法完成后,唐介很快就醒过来了,医生说这简直是奇迹,唐介是他见过第一个在生命垂危边缘挣扎活下来的人。

之后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就一天不如一天,他能察觉到自己寿命无几,于是抓紧时间教授我术法,在施法后的第五年,他就因故去世了。”故事讲到这儿,我眼睛一热,心里不禁为唐陆父亲和他大伯对唐介无私的爱而感动,唐糖在一旁已经哭成了泪人。

唐陆说起这些事,声音只有一点哽咽,但我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變化。

“好了,我现在要开始讲故事了。”

唐陆正了身子说道。

“什么?你还没开始讲?”我还以为故事已经说完了。

“我只是给你们两个铺垫一下,讲讲背景而已。我真正想说的还没开始讲呢。”

“哥——你讲故事真的烂死了!说这么多没用的——”唐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轻轻捶唐陆的肩膀。

唐陆握住唐糖的手,给她擦去眼泪,然后清了清嗓子道:

“你们知道人在死之前,灵魂会变成什么吗?”

“不知道。”我和唐糖纷纷搖头。

“会变成云。”

“云?云彩?云朵?”我听得诧异,这种类似于哄孩子的话,要不是亲眼看着唐陆说出来,就是死我也不会相信唐陆会这么认为。“对,人在临死前陷入昏迷以后,灵魂会离开身体,到天上變成云朵。”

“你骗小孩呢,是不是没故事讲了开始瞎编?”唐糖拉着唐陆的手道。

唐陸搖头。

“要不是唐介亲口告诉我,我自然也是不相信的,毕竟谁也没有死过,不知道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件事确实是唐介在醒来以后亲口告诉唐陆的,事后他们还去验证过,证明唐介没有在撒谎。

唐介在院子里晕倒的那一天,他整个人好像坠入了一块松软的大海绵,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慢慢升上天空,轻飄飄的。

过了很久,唐介发现自己能睁开眼睛了。

他发现自己竞然漂浮在空中,向下看,地上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一片又一片的绿树。

唐介恐高,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带到天上了,于是不由自主的争紮起来,但是他感到奇怪,自己的四肢不见了。

不仅如此,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是却能在天空中飄来荡去,上升下沉,好玩至极。

唐介年纪尚小,见自己浮在天空中,也不摔下去,顿时玩心大起,把什么也忘了。

他飞快地跑,湛蓝的天清爽无比,整个天空都是自己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面前有一大朵白云,他想也没想,径直扑进那朵云彩的怀中。

软绵绵。

蓬松松。

他把头埋进温暖轻柔的白云中,来回左右地蹭。

唐介从未感受过如此舒适的怀抱,好像一个温柔的女孩子,把他搂在怀里,满是爱意地抚摸。

忽然,洁白的云朵中微微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尖叫。

唐介吓了一跳,缩身退出云朵的怀抱,他认真地盯着云朵中心。

渐渐的,那朵云变得半透明,从云朵中,他看到了一张娇羞的面庞,是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她红着脸,嘴角上翘。

唐介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转身往回飞,离开那朵云。

他游荡着身子,四处找寻,终于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唐介所在天空的正下方,是一片平静的池塘。

唐介从上向下看,池塘的水面如同一道明镜,映照着蓝天上的一切。

在水面倒影的正中央,有一朵小小的云彩。

那朵云,圆滚滚的,好似一个小雪球,云朵的后背上,还长着一个小尾巴。

唐介看得呆了,他环视四周,天空没有其他云彩。

他变成了一朵白云!

唐介认为自己在做梦!

他努力想用手捏捏自己的脸。

但是他没有手臂。

于是唐介鼓动右半边身体,从云朵中缓缓长出一个木棍一样的揪揪,这就是他造出来的手了。

唐介挥动手臂打向自己的头。

一丝云彩被他的右手从脸上扯下来。

唐介“啊”了一声,脸上凉丝丝地疼,他怕流血,于是拼命长出一只左手,忙把脸上掉下来的云朵抓住,放回身体里。

他真的变成了一朵云!

唐介兴奋地在空中游来游去,池塘的倒影中,也有一朵云来回摆动。

他在蓝天下徜徉,四处穿梭,向西边跑的时候,就把身体拉成长条形的,向东边跑的时候,就把身体盘成一个圆球,咕噜噜地滚,要向南跑的时候,他看见了太阳。

唐介冲向明晃晃的太阳,他追一步,太阳就退一步,他退一步,太阳就追一步。

不知不觉已经跑了很远。

阳光明亮而刺眼,唐介躲在一朵更大的云彩后边,他不想跟太阳做游戏了。

唐介趴在这一大朵云彩上,这朵云一直面向阳光,已经被晒得暖烘烘,身体中散发出一股喷香的气味,唐介困了,抱着它想要睡个午觉。

“吼——”

身下的云朵忽然粗犷地吼叫。

唐介身子一缩,看到了云朵里的那张脸。

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胖大叔,正在撺弄出一个鸡腿形状的云朵。

“小毛孩子!滚开!”

大叔粗鲁地呵嗤唐介。

唐介嗤之以鼻,假装要逃跑,其实躲到胖大叔云朵的身后。

趁大叔吃云朵鸡腿的时候,忽然双手扯住大叔的一块身体,用力撕下来,装进自己的身体里。

大叔疼得嗷嗷叫,丢了手里的鸡腿,四处寻找唐介的身影。

唐介长大了不少,飞速逃窜,奈何大叔身宽体胖,抬腿想要追唐介,奈何一半身子动得了,一半身子走不动,整个云朵前后扯成两半。大叔像是裤子开线走光了一样,害羞地缩回身子,眼睁睁看着唐介跑远,不住地叫骂。

唐介逃得远了,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城,城区街上有地边摊:烤冷面土豆饼奶茶烤山药鸡蛋灌饼杂粮煎饼—

唐介看花了眼,不禁沉下身子,街道里的香味飘到空中,被他贪婪地吸干净。

唐介很馋,可是肚子一点也不饿,他在脑海中不断回味那些美食的味道,可是身体到达一定高度以后,再也沉不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街头食客手拉手买了小吃,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舒舒服服吃光。

他急得大哭,一想到以后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路边摊,他浑身一潮,泪水化作雨水,从身体里汩汩淌下,落在街上。

他一边哭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一家医院。

医院的院子里,病人们在暖洋洋地晒太阳,做康复操。

唐介来到院子上空,还在哭哭啼啼。

在他的正下方,有一个小姐姐坐在轮椅上,她仰面朝天,金色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

小姐姐长得很恬静,脸很白,白得少了些血色和红润,嘴唇干干的。

她的眉毛细长,嘴唇细长,鼻子细长,眼睛很大,水灵灵的。

一头干枯的长发搭在肩上。

很少有时间这样享受一个安静的下午了呢—

忽然,两点水滴落在她脸上。

女孩醒了,她抬头看着天,天空蔚蓝,阳光明媚。

头顶懒洋洋地飘着几朵云彩。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在胸前摊开手心,去接空中飘落下来的小水珠。

晴天竟然也下雨了呢。

“下雨了——”

又几滴雨点落在女孩的脸上和衣服上。

她扭头看着身边的女护士。

“没有啊?天气晴得很好。”女护士满脸疑问。

“姐姐你过来嘛。”女孩朝女护士笑道。

护士走到女孩的轮椅旁,耳朵忽然冰凉凉的。

她也张开手,“果然是下雨了呢,奇怪。”

女护士推着女孩的轮椅走到大树底下乘凉。

“你已经晒了很久太阳啦——到树荫下凉快会儿吧。”

“谢谢姐姐。”女孩歪头笑说。

唐介听到下边护士和女孩的对话,渐渐收住哭声,他低头瞧见了那个女孩。

长得真好看。

笑起来真温柔

他不哭了。

安静地盯着那个同样安静盯着他的安静的女孩。

唐介好奇女孩这么好看,为什么坐在轮椅上。

女孩好奇唐介这朵云为什么如此独特,竟然会在晴天下雨。

唐介发现女孩在盯着自己,逐渐害羞起来,他从身体上扯下几片云,统统堆到脸上,不想让女孩看到自己因为害羞而脸红的样子。

他不停地堆,直到最后发现,下身的云朵被揪光了,全扔到脑袋上,好像一个头很大的蘑菇。

女孩噗嗤一声捂着嘴笑起来。

天上的云朵变成了一棵大蘑菇。

唐介看到女孩笑了,自己也开心。

他又把头上的云朵放下来,揉揉脑袋,又搓搓腿,把自己捏成一只白兔子。

向前一步,又向后一步。

女孩笑得很开心。

唐介收回腿,给自己捏了一个圈,把头揉得圆圆的。

现在他是一艘UFO,在星空间化成一道光穿梭。

唐介再抖一抖身子,把上半身搓成一只小圆球,下半身搓成一颗大圆球。

现在他是一个雪人了,肥肥胖胖。

女孩坐在树荫下,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唐介变换着花样哄女孩开心,自己也不亦乐乎。

忽然,天上起风了。

风很大,不停撩起女孩的衣襟,女孩垂下手按住衣角,发丝在风中飘扬。

唐介看得入迷,不料自己的身体被风吹着跑。

天上的其他几朵云已经被风带离了院子,翻滚到远处。

唐介顶着风不愿离开,可是风实在太大了,拉扯得唐介的身体也变了形,被拉成一条长长的蛇。

他低头,发现女孩仍然在看着自己。

唐介双手挡在头前,和大风对抗。

倏地,他腰间疼痛,回头一看,自己的身体竟然被吹飞了一半。

他慌张地转身去抓另外一半云彩。

但是它跑得太快了,根本抓不住。

唐介只剩下了一个头和半个上身,他变得轻巧,在风中来去自由,摊开手把凌乱的身体团到一块儿,好像一个大号的鱼丸。其他散步的病人都因为风大进屋了,女孩仍留在树底下,抬头看着自己。

“桃子,咱们回去吧,风大了。”站在一旁的护士道。

“姐姐,咱们再待一会儿吧,你看天上的那朵云!”女孩的小名叫桃子。

护士抬头,果然,风中竟然停着一朵云。

护士看得好奇,也站在原地看那朵云。

唐介看到地上的两个人都在盯着自己,他更加卖命,丝毫不肯放松。

不一会儿,从风吹来的方向迅速飘来一朵超级大的云彩。

那朵云,唐介再熟悉不过。

是那个吃鸡腿的胖大叔!

大叔自己跑不动,竟然靠着大风被吹到医院来了,而且正对着自己飞来。

胖大叔看到只有一丁点的小唐介,满脸笑意,从身体里伸出两条大手,朝唐介飞过来。

胖大叔抬起手,打算一巴掌把唐介拍散。

唐介顶着大风,侧身一闪,自己险些被吹飞。

胖大叔又用上另一只手,从唐介的身子下掏过去。

护士和桃子在地上看得惊心:“那朵云彩要被这大云彩给吃掉啦!咱们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不嘛,再看看嘛。”桃子拉着护士的手道。

护士执拗不过,只好陪她一起看。

胖大叔的大手从唐介身下掏出来,唐介向上一躲,眼见就要被大风掀飞。

唐介一把抱住胖大叔的手,死死地缠在上面不肯下来。

胖大叔左甩右甩,就是甩不掉这朵云彩。

唐介张开嘴,咬住胖大叔的胳膊。

胖大叔嗷呜一声叫,转眼间变化成一只老虎模样,一口将唐介吞下肚子。

胖大叔摇身一变,变成巨大的云朵老虎,一口将唐介吞进嘴里。

登时,整洁的蓝天下,只有一朵占了小片蓝天的云彩随风浮动。

“好啦,桃子,那片云朵没有啦,咱们回去吧。”护士姐姐的手已经扶上了轮椅。

“嗯。”桃子吹了这一会儿的风,似乎有些不太舒服,沉下头,手指揉着太阳穴。

护士将桃子的轮椅推上台阶旁的斜坡。

桃子扭头望天。

在大风的催动下,那朵大块的云即将离开院子上方的天空。

而在它的尾部,分化出来一朵小小的云彩。

那就是唐介。

唐介从胖大叔的身体中挣扎出来,和轮椅上的女孩对视。

桃子被护士姐姐推着进屋了,唐介仍恋恋不舍,在空中盘旋。

下午两点钟的阳光是最毒烈的,唐介此时只有小小一片身子,他感觉到自己在不停蒸发,再不去补充一下身体,一会儿他就要变成透明的水蒸气随风散去了。

唐介很慌,他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家人的阳台前停下来,阳台上晒着刚洗好的衣服,湿衣服上的水蒸气飘入空中,唐介站在湿衣服的上方,水蒸气涌入他的身体,这种说不出的凉爽让他异常舒适,自己的体型似乎也变大了一点。

唐介慢悠悠地,挨家挨户收集湿衣服上的水汽。

可是这些量太少了,根本不够解渴的。

唐介飞到大池塘上空,终于,这里是让他最享受的地方了,浑身清凉,他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中午,阳光依旧晴朗,唐介重新循着旧路去那家医院,他迫不及待想再见到昨天轮椅上的那个小姐姐。

可是今天院子上方的天空挤满了云朵,大家都在这里晒太阳,唐介从一朵一朵云彩中挤进去,目光四下寻找,在昨天的大树下又看到了桃子。她仍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云朵。

唐介怕桃子认不出自己来,于是又开始昨天那一套,不停变换形状,想吸引桃子的注意,可是桃子却一直没有看他一眼,桃子笑着望向另一朵云。唐介望过去,那朵云彩的形状,很像一条金鱼。

他醋意横生,故意游到那一朵金鱼旁边,假装不小心挤入它的身体,破坏了那条小金鱼。

桃子看到天上的金鱼没了,便也收起笑容,低下头,静静地摩挲自己纤细的手指。

唐介更着急,无奈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停给自己捏形状,来回游动,没有风的天空下,其他云朵都在闲适地晒太阳,只有唐介与大家格格不入。

女孩一定是喜欢金鱼。

唐介这么想到。

于是他开始用力给自己捏出一颗鱼头,然后是圆鼓鼓的身子,但是他的手实在太短了,没有办法给自己弄出一条尾巴来。

唐介像小狗追着尾巴咬一样在原地转圈。

他听到地上传来少女嗤嗤的笑声。

是桃子,正在仰着脸捂嘴偷笑呢。

她看到自己了吗——

唐介觉得害羞,脸上红彤彤地发烫。

唐介开始更卖力地追自己的尾巴,转圈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还在空中翻了几个滚。

女孩一直在笑,然后院子里所有遛弯的病人们都笑起来。

唐介更不好意思了,他停下来,打量自己周身,他有那么好笑吗?为什么整个院子的人都开始笑呢?

忽然,人群发出一阵唏嘘,女孩脸上更是冒出惧色,手伸出去,轻声叫:“哎——小心——”随即有人跑到墙边去。

唐介也好奇地随着人们跑动的方向望去。

地上趴着一个小男孩,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大,也可能比自己大一点。

他的头上套着一个鱼头套,和医院里的人们不同的是,他没有穿病号服。

男孩是从医院外边溜进来的。

他刚才戴着鱼头套爬上墙,然后朝着地上的人们跳了一通舞,桃子和其他病人都被逗得捧腹大笑,结果在最后不小心扭了脚,从矮墙上掉下来,摔在柔软的泥草地上。

唐介这才明白,原来桃子不是在看自己,心情忽然失落。

男孩从地上蹦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跟周围关心他的人说了谢谢,摘下头套,一瘸一拐地朝桃子走过来。

桃子撅着嘴,朝走来的男孩子抱怨道:“你也不知道小心点。”

“我跳得好看嘛——”男孩嬉皮笑脸,来到桃子的轮椅前蹲下。

桃子用手指刮了一下男孩的鼻子,噗嗤一声笑道:“丑死了,我没眼看了。”

男孩一把握住桃子的手,神色顿时低落,眼中满是怜惜地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桃子任由男孩暖着自己的手,将手贴在男孩的脸上,她望着男孩的脸,神情很是安逸,似乎有男孩在自己身边,她就不怕任何病痛折磨。

男孩的声音忽然哽咽,单膝跪地,把桃子的手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桃子:“你的病什么时候好,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啊——”

桃子轻哼了一声,眉头微蹙,随即轻咬嘴唇,在一旁的女护士忙上前来把男孩拉开:“快松手,不能这样,快松开——”

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松开桃子的手,只见她的手臂雪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被男孩紧紧搂住的地方,被勒出了几条鲜红的血印,男孩望着她的手,顿时哭出声来,热泪汩汩地流下:

“对不起,桃子,对不起,我没有用力,我真的没有用力,你很疼吗?桃子你很疼吗?”

“我没事,我不疼。”桃子的脸色很是苍白,刚刚男孩无意的举动似乎让桃子大为受伤。

一旁的女护士跺着脚把男孩从桃子身前拉开:“行啦,你快走吧,从后墙走,一会儿让保安看到你,又要对你不客气了。我们要回屋了。”

男孩愣在原地,始终不肯离去,泪眼朦胧,他眼里只有女孩,甚至错把护士当成医生,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抽噎着喊道:“医生,我求求您了,您一定要好好治桃子啊,一定要好好给她治病,我求求您了——”

男孩目送护士把桃子推进屋,却没看到桃子掩面痛哭。

“桃子,不许哭了,不能大哭大笑,现在很伤身体的。”护士道。

男孩捡起头套,翻过矮墙,头也不回地边哭边跑。

唐介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个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吗?

就算不是,他们的关系也一定很好。

唐介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抢走了女孩原本对他产生的唯——点温柔。

可是唐介更关心的是女孩的身体状况,她现在似乎病得很重。

他久久不肯离去,一直守在小院里,其他云彩都飘走了,只有唐介还坚持守在这里,他来回飘荡,终于在一间窗前找到了女孩。她此刻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扭头望向窗外。

她看到了天上这朵云彩。

“护士姐姐,云彩中好像有一张男孩的脸啊

护士坐在桃子旁边,也探头向云朵中望去。

看到的只有一片普通的白云。

“哪里有啊,你怎么看出一张人脸的?”女护士渐渐转过头,床上的桃子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桃子?桃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护士急忙起身,按响桃子床头的警铃:“张医生,您快来看看315房四号床的病人,她好像晕过去了——”

唐介隔着窗子看那个女孩,忽然,窗户上结了一层水雾,从水雾中渐渐浮出一朵云彩。

这朵云小小的,洁白的身体似乎还带着点粉色。

唐介盯着这朵云,在云朵里看到女孩的脸。

他高兴地甩甩身子,涌到女孩身边。

奈何云朵没有办法说话,好在桃子也看到了唐介,她微笑着看唐介在自己身边游来游去。

桃子第一次变成云彩,还不会飞,不会给自己捏形状。

唐介兴奋地伸出手,拉住桃子。

他把她带向空中,轻轻地在蓝天下游荡。

桃子不知道唐介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只是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很好玩,于是任由男孩牵着她。

桃子也很久没有像这样从轮椅上解放出来,四处走动走动了,因此她显得很激动。

唐介把桃子带到经常去的那方池塘。

池塘的倒影映出两朵洁白的云彩。

唐介围着桃子转了一圈,倒影中的云朵也转了一圈。

桃子明白了,原来是自己变成了天上的云彩。

她动动身子,池塘中的自己也动了动。

她伸出一只手,捏自己的脸,那倒影也捏了自己的脸。

唐介在桃子身旁熟练的拍打自己的身体,很快把自己整成一个圆球。

桃子看得好笑,用两只手给自己捏出两条腿。

她看着自己的身子哈哈大笑,她好像一个小怪物,两只小小的手臂,两条细长的腿。

唐介忽然想起女孩喜欢金鱼,于是打了个转,给自己的头和身体捏出鱼的形状,但是手太短了,怎么也摸不到身体后面,没有办法给自己捏出一条尾巴

来。

桃子嗤嗤的笑着,游到唐介的身后,给他捏出了一条漂亮的大尾巴。

唐介看着池塘里的小金鱼,也嗤嗤的笑起来。

唐介帮女孩也做成一只小金鱼的样子。

两条鱼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在天上竞相追逐。

飞越池塘,穿过树林,流过公园。

女孩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她半年前就坐上了轮椅,医生告诉她康复得好还能下床的,但是女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日渐消瘦,体力如同手指尖的细沙一样不断流走。

她很害怕,但是有一个男孩会经常来看她,给她带小玩具,给她表演他新学的“舞蹈”,逗她开心。

他跟桃子说,等桃子的病养好了,他们还要去森林公园捉迷藏,到小草丘上野营,坐在长满青草的坡地上读书。

可无论是男孩还是桃子,都约感觉到那一天不会再到来,他们心里惶恐,但谁都没有表现出来。

女孩最喜欢金鱼,她以前在家里会养好多好多条,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看着鱼缸里的金鱼瞪大眼睛,傻傻地游来游去。今天她也变成了一条金鱼,她第一想去的地方就是男孩家,她想让男孩看到自己,希望他能开心起来。

唐介不知情,摇头摆尾地跟在她后面。

终于,他们来到一户人家院子上方,唐介一眼就认出来院子中的那个人是谁。

他心中忽然失落怅惘,唐介本该料到桃子会来找这个男孩的。

唐介呆呆地飘在空中,只觉得自找无趣。

而桃子却显得很激动,男孩在院子中笨手笨脚地练习一段舞蹈,他舞蹈书上画的小人笨拙地练习。

桃子在心里大声叫男孩的名字,但是她无法发出任何一段声音。

只能在天上游来游去。

男孩练得累了,在自家的草地上随意地躺下,抬头望着天空。

桃子以为男孩发现自己了,于是学着金鱼的模样,更加卖力地游,试图逗男孩开心。

可是男孩很快闭上眼睛,他累了,想要休息。

桃子忽然明白过来,是啊,人怎么会认识一朵云呢。

她扭头看着唐介,说不定这朵云陪伴自己过了很多天,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注意过。

唐介被桃子忽如其来的注视盯得不知所措。

可桃子心中却没有对他的愧疚,只是因为男孩不能认出自己而怅然若失。

今天很热,阳光也刺眼,晒在男孩脸上,他觉得不舒服,起身将舞蹈书盖在自己脸上。

桃子察觉了,既然不能和他相认,那么要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她飞到男孩和太阳中间,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挡阳光。

男孩忽然觉得眼光不是那么灼热了,身上舒爽了些,渐渐就要睡去。

但是桃子的身体似乎不能承受如此剧烈的阳光,她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逐渐变成半透明的颜色。

唐介在一旁看得心急,想试图推开女孩,让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但是女孩很强硬地拒绝了唐介,说什么也要为地上的男孩遮挡阳光,唐介终于拿她没办法,于是自己飞到桃子和太阳之间,为她遮挡阳光,桃子一愣,不知所措。

她想告诉唐介不用为了她而伤害到自己,毕竟他们只是刚认识,连朋友都不算,不值得为她付出这么多。

但是唐介始终飘在她上方说什么也不肯闪开。

唐介的身体也承受不住阳光正面的烘烤,在迅速蒸发。

桃子为了不伤害到这个小朋友,只能放弃为男孩遮挡阳光的想法,她刚抽身起开,只见南边天上涌来黑压压的一片云彩。

那些乌云伴着大风,遮盖了半边天,齐齐朝这边压来。

唐介和桃子看清了那些乌云中的人脸,他们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痛苦地嚎叫着。

两个人都被这阵仗给吓坏了,根本忘了逃开。

这些怨魂一个叠着一个,形成大片的黑云,朝他们奔来。

狂风很快吹到男孩家的院子里,男孩看看南边天上,要下暴雨了,他把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好,回屋避雨。

唐介此时才想起拉着桃子的手,试图向反方向逃脱。

但是那些乌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很快一朵黑云从唐介身边穿过,从唐介头顶上刮过,直接把他掀翻个跟斗。

桃子也被另一朵黑云给扯向别处,又一大片云彩涌到唐介和桃子中间。

这些云朵中的人脸长相可怖,桃子被他们挤来挤去,身体都变了形,她害怕地闭起眼睛,任由来往的冤魂撞挤压。

唐介奋力剥开身边的黑云,朝桃子的方向奔去。

可是他们的数量太多,力气过大,唐介还没动两步,便不得不被他们架着走。

终于,黑云越积越厚,遮住太阳,天空失去颜色,大地也黯淡下来。

大风卷积着树枝摇动,树叶碎纸满天纷飞。

唐介视线中彻底没了桃子的影踪。

狂风暴雨肆意倾刷人间,似乎要将这些怨魂的怨气发泄殆尽。

不知被裹挟着走了多久,这些黑云终于渐渐褪去颜色,那些鬼哭狼嚎的哭泣声也终于停止。

原本哭天抢地的冤魂变了副模样,逐渐冷静下来,聚集在一起的云朵分道扬镳,冷漠地朝着不同方向散去。

唐介筋疲力尽地挣开人群,飞到人群上方,四处寻找桃子的身影。

但是他在上方看不到云朵里的人脸,只能看到一朵朵白云朝不同方向而去。

唐介心中失落,空荡荡地在天上漂浮。

女孩会去哪里呢?

她最想去的地方一定是那个男孩家里了,是的,唐介只要去男孩家就能找到桃子。

可他已经忘记了去男孩家的路,还得到别的地方等桃子才行。

唐介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桃子不可,他只是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哪里懂什么喜欢和爱,只是觉得这个比自己大的女孩,能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

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女孩。

除了男孩家,唐介猜女孩一定还会回医院的。

唐介循着路,马不停蹄地朝医院飞去。

等到了医院他才发现,女孩早就在医院的院子中了,她那朵云的形状很随意,就飘在病号楼的上方,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床上的自己。

“医生,桃子她怎么样啊?”

在昏迷的桃子身边,站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她略微有些佝偻背,脸上褶子很明显。那是桃子的妈妈,听医生说桃子昏迷了,她立刻冒雨赶到医院,

此刻说话还带着气喘,身上被雨水淋湿了一半。

“需要立即准备手术。”

“那桃子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啊—”

桃子的妈妈不知道医生说需要做手术,但是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医生示意妈妈不要挡着路,只是撂下一句:“我们会尽力的,能不能成功也要看病人的意志。”

医生说的已经很委婉了,桃子妈妈并不傻,眼泪再也绷不住,决堤一般涌出。

桃子在天上看着,心痛不已,她回头望见唐介在自己身后,却也没有时间和他交流什么,她似乎能察觉出自己命不久矣,还要赶回去再见母亲一面。唐介挥手送别桃子。

病房里桃子渐渐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妈妈—”

医生闪开一条路,让妈妈再跟桃子说一句话:

“桃子,”妈妈抹去眼中泪花,温柔地抚着桃子的头发,“桃子——”

“妈妈,我怕——”

桃子哭了。

“不怕,没事,妈妈在呢——你一定能好起来的,妈妈每天都给你向菩萨祷告呢——菩萨说了,我们家桃子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

“好了,桃子妈妈,我们要进手术室了。”护士拉开桃子妈妈。

桃子妈妈一路跟着,直到桃子被送进手术室,她才坐到地上,死死咬着嘴唇崩溃大哭。

很早之前医生就跟桃子妈妈说过,她得的是一种很罕见的病,现在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靠药物维持病人的生命,但是病人的体力会一点点流失,最终没有办法维持生命的基本特征。

而这次手术,很有可能是桃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时间。

唐介什么都听到了。

他多希望桃子能痊愈。

他要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说不定能治好她。

或者,他跟自己的叔叔一样,学会很厉害的法术,也能跟阎王爷做交易,就能救活桃子。

可这些都是他的幻想。

眼下唯一的办法,也许就是向上天许愿。

夕阳傍山,然后了半天天空,几朵橘红色的火烧云在雨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新。

唐介忽然想起爸爸跟他说过,只要是纯洁的小孩子向火烧云许愿,就都会灵验。

他不知道纯洁是什么意思,但是自是个小孩。

他要试一试,他闭上眼睛,面向火烧云。

橘色的夕阳将余晖洒向唐介的身体,也染透了他的半边身子。

小唐介在心底默默许下一个天真的愿望:

“火烧云啊,如果你真的能够实现我的愿望,就请你,请你让她的病快快好起来吧——我愿意少活五年——不,是不是太少了呢?我愿意少活十年!如果十年也不够的话,我就用我二十年的寿命交换!只希望你能让她快快好起来—”

唐介缓缓睁开眼,他看到西边火烧云的方向,那些云彩竟然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又好似燃着七彩的火焰,天空的颜色顿时变得奇异炫彩—

“啊——”唐介盯着天边火烧云的方向,绚烂迷离的色彩让他一时呆滞,“这,火烧云,你这就算答应我了———定要让她好起来呀。”

唐介有些出神,火烧云一旦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就说明他要少活二十年了。

他不敢算少活二十年自己能活到多少岁,只是从心底里忍不住害怕,身子哆嗦着发冷。

“真好,真好,她能好起来就行——”唐介眼中无神,自言自语道。

唐介一直守在手术室的窗外,静静等待手术结果。

手术似乎很困难,从傍晚一直做到了清晨。

早上的空气很清凉,呼吸之间仿佛吸吐着露水,今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

天刚蒙蒙亮。

手术室的门开了。

桃子妈妈的嚎哭声无可抑制地传遍整个走廊。

三号院的病人们纷纷从病房中低头涌出,来到走廊边,注视手术室的方向。

护士缓缓推出病床,洁净的白布下印照出一个瘦弱的人形。

三号院的人们都很喜欢桃子。

他们垂手静立,用自己的眼泪送别那个文静的姑娘。

为什么——

唐介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火烧云已经答应实现他的愿望。

桃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呀!

唐介伤心欲绝,却不想动也不想发泄,他用手一点一点地撕扯自己的身体,他感到自己正在逐渐蒸发,似乎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也不长了。据说那天,人们在天上发现了一朵粉色的云彩,一直停留在三号院的上空。

有人安慰桃子母亲说,那是桃子的灵魂,在跟大家告别呢。

妈妈朝着那朵云,独自落泪。

半小时后,从天边赶来成群的阴云,将粉色云朵埋没,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

唐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身边的亲戚朋友们脸上挂着泪痕,看到他醒过来,纷纷抹了泪,笑着迎到床边来,似乎刚才发生了什么让人心碎的事。

他脑子里还时刻想着那个姑娘,唐介发现这只是个梦罢了,他应该没有变成云,那个美丽的女孩也没有死。

他还是有些失落,歪头看着窗外,雨水落在窗子上,如同一颗一颗的玻璃珠。

唐介忽然激动起来,他紧紧揪着被子,想坐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亲戚们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摇头,看到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唐陆,伸出手指让他过来。

“怎么了。”唐陆附身侧耳到唐介嘴巴前。

“县医院——三号院——帮我看看——”

唐介大病一场刚醒过来,说出这几个字已经是极限,说完后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眼神却很是坚定。

唐陆点头,立即拿着雨伞出门。

县医院,三号院。

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走廊里来往人稀少。

唐陆不明白弟弟要自己看什么。

他只好把看到的每个人都记下来。

当他缓缓穿过长廊,来到院子里,发现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金鱼头套,仰面痛哭。一个女护士举着雨伞,跑去男孩身边。

唐介身体康复得很快,一星期以后就能下床出院了。

他一直问人们爸爸去哪儿了,大家怕刺激到唐介,只说他爸爸为了给唐介赚手术费,外出打工了。

唐介被蒙在鼓里,也没太在意,心中始终惦记着自己变成云彩的那个梦,他仔细回忆每一滴细节,统统讲给唐陆听。唐陆刚开始以为那只是个梦,但是很快觉得不对,自己看到的那个男孩和护士,正是唐介所讲梦境中的人。

唐介还跟自己说向火烧云许愿根本就不灵验。

其实哪里是不灵验,只是唐介变成云的时候,寿命已经没剩下多少,哪里还有二十年来换女孩康复。

唐介遇到的根本不是梦。

但是唐陆并没有告诉唐介这一切,他看着唐介说起那个女孩去世时,几度哭出来,他不想唐介太难过,于是将这一切都放在心里。他们后来也去过三号院,已经没有任何关于桃子的回忆了。

医院每天都有病人进来,有患者康复,更有人死去。

一张床送走一个人,来不及悲伤,就要迎接下一个徘徊的生命。

“所以这件事你一直没有跟唐介说?”我对唐陆道。

“有什么可说的,很久没见了,现在估计他也想不起那个梦了。”

“那他知道对损寿之术的事吗?”我又问。

“后来自然是知道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过去就过去了。”唐陆现在说起这件事,也是云淡风轻,这么说也不准确,他一直都是云淡风轻。

“我还是觉得你在编故事,怎么跟小孩子听的童话一样。”唐糖嘟着嘴道。

“成年人就不能有童话了吗。”唐陆笑着,用力捏了一把唐糖的肩膀。

“啊——疼,坏死了你!”唐糖忽然站起来,朝唐陆后背打了一套组合拳。

夜已经深了,我们还在街上散步。

我忽然长吐一口气,是啊,成年人的世界就不该有童话故事吗。

第二天,我重又轻松地坐在位置上码字,窗外晴得很好,湛蓝的天上铺着两朵很好看的云彩,好像两条拥吻的鱼

我本想给这一幕拍一张照片,扭过身却先开始忙碌。

等我忽然想起要拍照时,拿起相机在天空中搜寻,那两朵云已经不知去向——

(追云完)

第十三夜: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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