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夜:复仇

“外面好冷——”我搓着手溜进宠物店,耳朵被冻得生疼。

“霜前冷,雪后寒。”唐陆看着书,不抬眼便道。

“吃块儿烤红薯暖和暖和,”唐糖从街上买来的,一块儿就有一斤多重,掰开瓤儿冒着热气,香味四散,“下了大雪,河水就冻结实啦,好想去滑雪。”

“滑雪?我冬天经常去我兄弟家玩,他们住在水乡,一到冬天就可好玩了。”

“哇!那你什么时候去呀?带上我一个呗?”唐糖捧着红薯道。

“嗯——我问问哈,看看他家方不方便招待,这两天我就打算去。”说着,我打开手机打算拨通知春野的电话。

“啊呦,不用问啦,大冬天的,我不去,多冷啊,我还放心不下我的小可爱们呢。”唐糖将一块红薯塞进一只柯基嘴里。

一年没有去找知春野玩了。晚上回家,看着窗外的积雪,橘色的霓虹灯透过铁大门照在雪面上,我拨通知春野的电话。

“好啊,来吧,什么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知春野的声音。“明天下午就去,我一会儿买票。”

“好嘞,我明天买点肉给你准备着。”

我和知春野的关系,说不上彼此最铁的兄弟,但起码二人的亲密程度说出来会引来很多人嫉妒。

我们高中认识的,高一时候他是我前桌,认识他那天,我本想大声吼叫吓唬路过窗边的老同学,结果把知春野吓了一跳,我忙向他道歉,这个皮肤白嫩大鼻子的少年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们关系好到一起用一张饭卡,吃饭买零食总是我吃得多,有人阴阳怪气地问知春野:你们用一张卡,安明又吃那么多,你不心疼吗?

当时我就在教室里,闻言十分尴尬,知春野云淡风轻地道:“不啊,他正长身体呢,随便吃,我不心疼。”

后来,高中毕业后,我把他带到我家,花了几千块给他恶狠狠地补,大鱼大肉招待。

知春野喜欢剥柚子,却不喜欢吃;而我不会剥柚子,就喜欢吃柚子肉。

于是知春野经常从家里带来一整颗大柚子,先剥出柚子肉,然后再给柚子肉封上黄色的外皮,交在我手里。

我打开柚子,看见里面被剥得干干净净的红色柚子肉,感动得要死。

高中毕业后,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上学,联系也不多,不过每年必定去两次他家,冬天一次,夏天一次。

冬天去滑雪滑冰,在冰窟窿上钓鱼撑拖床;夏天摘荷花,在淀上划船,玩水。

就是夏天淀里水乡蚊子很多,大花蚊子超级毒,轻轻叮人一口,被咬的地方便长出一个大红疙瘩。

晚上在院里洗澡都要点蚊香,知春野特别容易被咬,他每次洗完澡都嗷嗷叫着上楼,钻进蚊帐里,拿出一瓶风油精递给我:“不行不行,屁股上叮了俩包,给我抹抹——”

“你想什么呢?快下来啊!”知春野站在车站门口,一把手将我拉下班车,彻底打断了我的回忆。

“水边儿冬天是真冷啊——”我搓着手,把书包递给知春野。

现在是晚上八点,星月稀疏,路灯明亮,街上没有行人,知春野把行李扔上电动三轮车,笑道:“放屁!哪儿不都一样,上车吧你。”“哟,还给我准备专车了。”我抬腿迈上三轮车车斗,这个小三轮载过我好几年了。

“明天白日里带你去钓鱼,炸冰窟窿,玩儿冷了咱们就去吃炸串,后晌儿去网吧打游戏,晚上的时候看电影!”

“合着你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呗?”我坐在车斗里,看一排排路灯闪过。

“那可不,早盼着你来呢,我先带着你到苇子地里转一圈去,晚上可“好”了!”

“我不去,你别带我去,这大冷天的,你赶紧把我带家里去暖和暖和!”

知春野充耳不闻。

知春野铁了心要帶我去苇子地转一圈,也不知道着了什么瘋魔。

叁轮车逐渐驶离村中心,向村边开去,本来五分钟不到的路程,这一绕估计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家。

葦子地在河边,深冬里河床结冰,靠近河岸的位置还有一片没收割的野芦苇,早就干成脆巴巴的空心管了,在夜晚的黑暗中如同被泼了漆,冰面反射惨淡月光,微弱的光芒映照在杂亂的芦葦荡中,歪歪扭扭的一片,格外疹人。

回头看去,村子离我们越来越远,都快扁成一条线了,眯着眼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这条小路荒无人烟,两旁只有荒芜颓废的芦苇,芦苇深处,是一望无际且平坦的冰面,暗黑的冰面下,涌动着暗黑的河水

“你个混蛋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这里好玩个屁啊,冻死我了快,赶紧回去!怪吓人的。”

我不住抱怨道,轉过身用力揉搓知春野的肩膀,知春野并不说话,嚇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是不是中了什么魔了?跟魔怔了一样,大晚上地帶我来荒郊野外,还一言不发。

我立马心慌了,习惯性地摸向腰間,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帶夜行图和唐刀冰红,毕竟这次来的目的就是玩,没想到过会遇到鬼,所以就没拿,结果刚下车就遇到这事。

“春野,你可別吓我啊,你是不是沾什么阴气了你?”我将寒风中冻得冰凉的手伸進知春野脖頸,凉得他一哆嗦,夹起肩膀哈哈大笑:“别闹别鬧,凉死了,我握不稳车把了!要翻车了!”

“你这狗东西,大半夜的开什么玩笑!”我大骂道,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小子故意装神弄鬼吓唬我,把我帶到这里来。“你真是有病你,快帶我回去,冻死了!狗日的——”我继续罵着,知春野却忽然減慢车速,伸出一根手指头:“嘘—”“怎么了?”“别出声,你听——”知春野仿佛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捏住车闸,侧耳静听。

“你别往我这儿放狗屁嗷,再敢整我我就回去了。”我正说时,知春野探出手捂住我的嘴巴,指了指芦葦荡里。

我也闭目细听,在丛从杂乱的芦苇中,荡荡悠悠传来几声梆子腔。

“先定下结发妻不必惆怅,选佳期请姐姐来拜花堂,听他言我这里把心寬放,不料想帅府女如此贤良……”

“是谁在他娘的唱戏!”我低声惊呼,大冬天的,谁会半夜里跑到冰天雪地的芦苇荡中唱梆子?

知春野手指放在嘴唇,“不是,不是人唱,是收音机—”

果然,断断续续的戏腔传来,带着乐器的打击声。在幹冷的寒夜里,四处回荡,吓得人登时寒顫四起,好像汗毛上冻了冰,冰碴子淅淅沥沥掉了一身。“咱们快走,快走,吓死人了,这什么鬼地方。

知春野反而下了车,沿着梆子声传来的方向摸索去,若不是我拦着他,知春野就要钻进芦苇荡里去。

“你进去幹什么去!”我拉着他衣角,把知春野拉回来。他扭头道:“不行,我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你不怕撞鬼啊?怪害怕的——”“狗屁,我在村里活了二十来年,还没见过鬼长什么样,你不敢去就等着我。”

“你才放狗屁,我会害怕?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我和他一并钻进芦苇荡,芦苇秆也是冰京的,脆硬。

我和知春野没鑽进去多远,便来到一處开阔地,地上滿是割倒了的芦苇,隨意扔在地上,冻得梆硬的泥土地上,全是大茬大茬的半截芦苇根,如同悉心准备好的竹尖陷阱。

我和知春野隨着梆子戏腔望去,在遠处的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弯着腰的人影,那个幹瘦的人影手里舉着鐮刀,一把抱住芦葦,刀起刀落,将芦葦砍倒,扔在身旁,一声声诡异的戲腔就是从他腰间传来——

正常人誰会在冬天半夜出来割芦苇?还帶着收音机,大声外放梆子戏腔——

我和知春野倒吸一口凉气,缩回头,倒着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二人对望一眼,不寒而栗,谁都说不上话来,那一幕诡异的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去,许久,知春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

“快回去!”

我猛吸一口气,爬上三轮车,知春野回到車上,转动钥匙,擰着车把,开启全马力飞也似地冲。

剛走出去没几分钟,知春野忽然惊声道:“完蛋了明哥!”

“又他马怎么的了!”我大声喊道。

“车子没电了!”“你混蛋你!你出来的时候也没看有电没电,也不知道充电吗?”

“我看了,我出来的时候满电,刚才走到这儿还是滿电呢,怎么走了一会儿就没电了!”

我和知春野又不说话了,心中都不自觉地向那方面想去——千万別是那个割芦苇的人想把我们留在这里吧!

“那他娘怎么辦!”我问他。

“下车,推!”知春野跳下车,双手扶着车把,我也下车,在后面扶着车栏杆,一步一步地往前推。

冬天夜里接近零下十度,手光在外面就好像有无数冰冷的银针想要刺穿你皮肤,更別说扶着铁栏杆用力推三轮车了,无奈我只好解下围巾垫在手里。但寒气仍然穿透布料渗透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二人合力推车,推出去没多远,便都感觉到浑身冰京麻木,身体早就失去了知觉。

“狗蛋,还有多久到!”我问知春野。

知春野有氣无力地答道:“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个多小时能到吧——”

“再推两个多小时我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吧,现在哪儿都是芦苇荡,看不见人家,想借宿都没門——”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腿都不能打弯了,全凭模糊的意识摸到床上,半路中为了不让自己冻死,我把包里所有衣服倒出来,分给我和知春野,

撐裂了三件衣服,才勉强支撑着我们回到家。

模模糊糊中,知春野道:“还记得夏天吃烤肉那次吗—”

“知道,第一年到你家来那次,这辈子也忘不了。”

高考完夏天,我到知春野家来找他玩,知春野跟我推荐另一个村的烤肉,现切现烤,好吃得很。我也是嘴馋,倆人晚上五点出发,一人骑一辆电动车,来回一个小时车程,回家路上八点多钟,两辆车也是同时没电了,两个人只好推着车回去。

路上穿过一大片芦苇,由于是填河造陆,两侧都是长满芦苇的湿地,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小路,路边毒花蚊子一堆一堆的,专门寻找过路人吸血,被咬到一口都疼得难受,大红疙瘩几天下不去,我和知春野推着车狂奔,到家时已狼狽不堪。

“没想到啊,每次来都得让你体验一回推车——”知春野笑道。

“你还有脸笑,没事儿找事儿,明天不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我可饶不了你。”

第二天一大早,知春野把我从被窩里拉起来,下楼到厨房,鍋里煎着手抓饼的饼皮,桌子上生菜、大酱、炒鸡蛋、大葱、鱼排鸡排、烤肠,花样不少。“自己卷着吃,隨便卷,吃完了咱们去溜冰。”没等知春野说完,我早自己上手卷了一长饼,毫不客气。

村东河岸的冰冻得最结实,冰面也宽敞,好多小孩子都会溜到冰上玩,甚至能看到有人骑着电三轮在冰面上通过,来回运送货物。

“那个是什么?”我问知春野。

“你说那俩人?”知春野指着远处两个男孩,一个在冰面上拉着缆绳跑,缆绳上拴着一个扁平的铁拖床,还有个孩子坐在拖床上,倆人玩得正嗨。“撑拖床啊,就跟那个,爱斯基摩人的冰橇车一样——”知春野话没说完,西边芦葦丛里传来一声巨响:噔——唑——

“有人在冰上放二踢脚啊?”我拉着知春野的手要去凑热闹,知春野摆罢手:“这个有什么意思啊,咱们俩去找个冰窟窿钓鱼,钓上来回去给你炸小鱼。”

一听到吃,什么玩的我也不想了,又求着知春野带我去钓鱼。

我们在河深处走了几百米,找到一處开阔地,人也少,知春野才安心把背包放在地上,掏出一系列工具:冰钓钻,冰钓椅,冰钓竿,渔网袋。“原来你小子一直就打算让我陪你钓鱼来啊,我说怎么什么你都不玩。”我拍着知春野后脑勺道,知春野嘻嘻哈哈笑,隨即開始在冰上打洞。由于钓具只有一套,我只能站在冰上看着他。

知春野动作迅速,开始冰钓,一边看着竿一边说:“冬天冰水里鱼傻,不知道跑,贼好钓。”

没多久,鱼竿抖动,“上钩了!”知春野拉出钓竿,一条一斤不到的鲫鱼挂在上面,尾巴乱甩。

“哎,你看这条鱼好奇怪啊,怎么没有眼睛的。”知春野把鱼从钩上摘下来,叫我过来看。

鲫鱼没有其它异常,就是没有眼珠,黑黢黢的两个洞。嘴巴一张一合,身子一点不老实。

“算了,我也不爱吃鱼眼。”

知春野把鲫鱼甩进渔网袋,随后又扯鱼饵下钓钩,安静等待魚上钩。

奇怪的是,知春野接连钓了五条鱼,每一条都没有眼睛!我们把五条鱼摆着一起观察。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把鱼眼故意挖了去了?”我问知春野。

“放屁,谁闲的没事幹,你看,这眼窝子上这么光滑,像是天生没有眼睛的。”

“你钓鱼这么多年,遇到过这种情况吗?”“从来没见过天生没眼睛的鱼。”

知春野正说時,冰窟窿里的原本浑浊的河水慢慢变了颜色,自冰下反上来一股股红色的河水。

“你看你看!这水怎么——”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我说话也不利索了——

知春野回头也被吓了一跳,冰窟窿里的水變成了血红色!

“我去我去,有问题,咱们别在这兒钓了,这是什么东西——”知春野也慌了,把五条鱼从地上捡起来,收拾东西帶我向岸边跑去。

“这水怎么变成这个色儿了,那下面是藏着什么东西吗?”我问知春野,他手心里都是汗,跑着跑着停下来,对我道:“停下,咱们再往脚底下打个洞试试。”

知春野停下来,拿起冰钻往脚底下打洞。

接连三个洞,底下冒出来的河水都是血红色,他趴下去提鼻子一闻,呕的一声差点吐出来,我也俯下身去闻,一股腥臭味涌到脑仁儿里。我也是怕了,对知春野道:“那鱼咱别要了,这别是招惹什么河里的神仙了吧?我有点怕。”

知春野水里生水里长的水灵小子也怕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把渔网袋里的五条鱼统统倒进冰窟窿,朝冰窟窿拜了三拜,拉着我一路小跑。好在安全地到达地面,冰面上的人们还丝毫没有发觉。

我和知春野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知春野拍拍我的脸,坚定地道:“没事儿,我在村儿里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牛鬼蛇神呢,咱们今儿不往冰上玩了。”“去网吧定定神?”我问知春野,知春野眉毛一挑,帶着我向村里奔去。

路上又经过昨晚的芦苇荡,我想起昨晚那个割芦苇的人影,对知春野道:“咱们顺道儿去看看吧?”

知春野同意,二人又钻到芦苇丛里,看到那一大片开阔的芦苇地,地上满是半截半截的芦苇秆子,昨天被割下来的芦苇还扔在地上没人管。

“那人把芦苇割下来又不抱着走,那割它们干什么?”我不解,知春野并没有多大兴趣,猜道:“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吧,或者,等晚上再偷偷抱着走?跟咱们没关系,快点走吧,一会儿网吧没座位了。”

无论我们岁数多大,只要俩人凑到一起,立刻就跟小孩子一样,往电脑边上坐下,立刻就忘乎所以,完全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两天里发生的种种奇怪事件,再没放在心上,一口气玩到下午四点,日头開始西沉,我们才想起来连午饭还没吃,刚离开座位,双眼发花。

扭动几下酸疼的脖子,身体好似散了架一般沉重,肚子这时才想起来饿得慌,咕咕叫。

我们在街边店里吃完炸串,眼睛还是阵阵发晕,我提议到村子里四处走走散散心。

水区的房子大多数矮小,因为土地面积狭小,家里一般都没有院子,或者院子还没有房子占地面积大,家家户户房屋紧挨着,胡同狭小得连一辆车都没办法通过。

“你们胡同这么小,要是谁家跑出来一只大狗咬人,那是不是都没办法跑?”

“对啊,所以我们村不让养大狗,小狗也很少养,都要拴在家里,不能放出来。”

“那要是跑出来咬了人呢?”我问。知春野扭过头朝我做了个砍头的手势,道:“村里人就会把狗打死。”

我吐了吐舌头,不再问询。“这小胡同里太局气了,咱们去个开阔点儿的地方吧?”

知春野想了想,还真想出个好地方来。

这是一处遗迹,断裂的古城墙,听知春野说当初打鬼子也用过,墙上有的地方还有弹痕,只不过被保护起来了,不让靠近,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可以说是村里最高的地方了,有大概两层楼高。

我极力远眺,向水淀深处望去,雾蒙蒙的天连着冰面,黯淡的日头沉下地平线,天马上就要黑了。

我低头走下城墙,随意一瞥,竟见到不远处的芦苇丛中,有一处被破开的坑洞。

“有人在那里挖了个洞!”我对知春野道。

知春野不明白是谁在芦苇丛里挖的土洞,硬要带我去看看。

下了城墙,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声,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不过今天玩嗨了,并没有在意,径直扒开城墙边的芦苇,向那处坑洞走去。来到近前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平地里打出来的土洞,而是一座被挖开的扁平坟头!

刚开始两人并未察觉,只因为地上是个小土包,连一处供台都没有,因此我和知春野谁也没往那方面想,直到我们来到坑边向里望去。洞里有一只铁架子,铁架子原本是用来支撑骨灰坛的,但骨灰坛此刻已经被打翻,扔在坑洞底部。

洞底用黄白黑紫各色的符咒经幡铺垫,上面还摆着一个一米多长的陶瓷人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只是我们发现陶瓷人的时候,它已经被打碎了,只还保留着一颗完整的头颅,瞪着一对黑圆的大眼,直愣愣地望着天,眼神中似乎还含着笑意。

我和知春野看见眼前景象,登时被吓得浑身发麻,连连打哆嗦说不上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个墓主人的坟刨了!还把里面人的骨灰坛子打翻骨灰扬了,还打碎了陪葬品!

挖坟掘墓挫骨扬灰向来是我们民族的重罪,即便到了当代也是人们所唾弃的行为,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子,公然刨开一座老坟!

我和知春野再次被震撼,接连的打击让我们有些喘不过气,二人丢了魂似地跑回家,然而我们却没想到,让整个村子陷入血色和恐惧的鬼事,正在似浪头一般袭来……

“鱼无目,血成河”

知春野家一楼客厅里,知春野的爷爷知秀树把半颗烟掐灭,口中念着这句顺口溜,愁眉不展。

我和知春野笔直地坐在一旁,紧张的情绪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我们把冰钓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爷爷知秀树,他愣神好久,徐徐吐出一句话:“村里要发大难啦……”

我和知春野闻言,手心冒汗,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城墙下老坟被刨的事说出来。

“明啊,你要不就先回去吧,躲躲村里煞气,连累到你外乡人就不好啦——”

知秀树双手放在膝盖上,对我道。

我犹豫一会儿,心中好生懊悔没有把夜行图和唐刀冰红带来,也确实没料到在知春野村子里会发生这种事。

“没事吧,这都是恰巧罢了,21世纪了,我相信科学,迷信不好——”总之我就是不想走。

到底我是知春野家的客人,爷爷知秀树见我不想走,也没再多说什么。

“梆梆梆——”知秀树身后传来敲击声,众人寻声望去,客厅边缘放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和知秀树同样干瘦的老头,他比爷爷知秀树更憔悴,

脸上满是褶皱,白色的眼眉几乎垂到眼角。

这个人是知秀树的父亲,也就是知春野的太爷——知文旅。

知秀树扭头看着父亲,知文旅朝桌子上的水杯一指,知秀树拧开盖子,把水杯放到知文旅面前的小桌板上,又迅速转身坐回沙发。看得出来,两个老爷子之间有什么隔阂,谁也不跟谁说话。

知文旅如今一百多岁,知秀树也已经八十多岁,平常都是知春野的父亲照顾这两个老爷子,但是知春野父亲工作很忙,经常要外出,他不在的时候,知秀树就亲自服侍瘫痪的知文旅,知春野想帮忙,知文旅也不让。

总之他们爷俩的关系有些复杂,其中缘由我没问过知春野。

知春野和爷爷太爷道了晚安,便和我上楼睡觉去。

这个村是出了名的长寿村,好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格外长寿,一百多岁的老头有两个,老太太有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得有十几个。

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头,无儿无女,孤寡一人,在小茅房里活了大半辈子,他叫江库,是个一米九五的大个子,肩宽手长,手大脚阔,只是他驼背很严重,走起路来像两脚着地的乌龟,伸着长脖子,他的脸也像乌龟,皮肤暗黄,满是龟裂的老人斑,眼睛很大,眼皮却松垂,总是噘着嘴,尽管他说自己没有表情,但是人们看到他都觉得他不开心。

是夜,江库点上一盏蜡烛,他的茅屋没有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

江库唯一的电器是一个小收音机,他打开开关,传来带着刺啦声的戏腔:

“先定下结发妻不必惆怅,选佳期请姐姐来拜花堂,听他言我这里把心宽放,不料想帅府女如此贤良……”

江库手里握着一柄铁锤,左手按着镰刀,挥动铁锤将镰刀砸弯。

那晚上听着梆子割芦苇的人影就是江库。但此时他正在把生锈的镰刀砸烂。

蜡烛快燃尽了,火苗越来越弱,只剩下一小团微弱的亮光,在这间屋子里,绝对的黑暗占领了统治权。

尽管江库身材高大,上了年纪的他气力大不如前,弄弯一把镰刀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静默的黑暗里,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库——我的——儿——”

江库一怔,颤抖的手把烛台端起。

“库,我的儿,你为什么要——刨爹的坟啊——”一阵阴冷的风从江库耳边吹过,轻轻骚乱那一小朵烛火。

江库听到声音来自背后,他转过身,盯着看不透的黑暗。

“你可知——爹的魂——被压在泥里五十五年啊——”阴森的呼唤声自江库的正面传来。

“爹——”江库颤巍巍地开口,“过去这么多年了——”

“可是你把爹我——关在十里五十五年啊——你要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爹——”“你怎么能替我原谅那些人?”

江库没有说话,他蹒跚着来到那架老旧的梳妆镜前,镜子中反射出了另一点烛火。

镜子那一头,端着烛台的不是江库,竟是一个陶瓷人,全身发白发亮,面容苍白,一双没有神色的圆眼望向江库,面容微微含笑。江库还想劝父亲,他在木凳上坐下来,蜡烛却灭了,周围陷入完全的漆黑。

父亲的声音也隐退去。

“噗——”

火光再次亮起,却不是江库手中那盏,而是镜子里的蜡烛……

“你把我附身的人偶打碎了——那,那爹就用你的身子再将就一下吧——”

明亮的镜面后,缓缓伸出一张惨白的陶瓷人脸,朝江库的脸贴近。

陶瓷人脸的嘴角眼角弯翘,似乎想摆出一张笑脸,但是陶瓷材质开始剥落,裂纹中渗出汩汩暗红色的血液,逐渐淌了满脸。

江库身体冰冷僵硬,无法动弹。几秒后,他原本下垂的嘴角也开始上翘,脸上堆起一层一层扭曲的褶皱。

江库嘴角抽动,他还在抗争,他的灵魂在和父亲的灵魂争夺一个身体。

只有最后活下来的灵魂能使用这一副风烛残年的躯壳,输的人要永远流浪世间做鬼魂。

终于,镜子中的烛光摇曳几下,灭了。

“噗——”当茅草屋中的烛光再次亮起,昏黄的光晕扑到江库脸上,那下垂的嘴角,撅起的嘴巴,已然代表着江库的胜利。“爹——”江库试着呼唤父亲,一片沉静中无人应答。

不过江库明白,父亲在地下做了五十五年的鬼魂,在伪装和生存这方面,他比自己在行。

好在江库也有准备,既然父亲想要这副身体,那么他就断了父亲的念头。

江库摸索着回到土炕前,穿着鞋上炕,弯腰站立起来,他不得不低着头一面碰到屋顶。

烛光中,面前垂着一条麻绳。江库早在白天就准备好的,位置和承重都刚好。

江库把麻绳绳圈揽到自己下巴前,双脚用力一蹬,身体便悬到空中。

蜡烛掉在地上,江库挣扎了一分钟,抽咧的嘴角才彻底定格。

江库的尸体在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是一对百岁的老夫妇,早上来给江库送饭,老头喊着他的名字,推门而入。

“哐当——”饭盆掉在地上,洒出来的热粥将地上的蜡烛淹没。

房梁上挂着江库,一张笑脸正对着门,百岁老头抬头就能看到。

江库是笑着的,他的连如同在寒风中冻硬了的酱块,连皱纹都定了型。

百岁的老太太听见饭盆掉落声,蹒跚着进了屋,也和老伴一样,呆若木鸡。

她拉着老伴儿的手,老泪纵横。

江库并不是他们的亲人,但两位老人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算起来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百岁的老头叫魏福林,老伴儿叫常沐雨。魏福林是村里几十年前的大管事,文化大革命后便退休了,他当时带领全村人搞阶级斗争,斗地主,批斗垮了十几家大地主,那时何等威风,英雄好汉。

但文革结束后,魏福林的人生似乎走上了下坡路,独子移居到国外,变更国籍,再没回来过,留下魏福林和常沐雨两口子在国内生活。

儿子生活还不错,经常寄回钱来给老夫妇作生活费,二人生活还算充裕,只是整日孤独无奈。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开始照顾独居的江库,刚开始给贫穷的江库送些肉类改善伙食,后来江库患上哮喘,没办法捡破烂卖钱,夫妇俩便彻底接管了江库的一日三餐和开支。

直到前两年,魏福林的儿子在国外去世,孙子接管财产,却并不知道在国内还有个爷爷活着,再没寄奇过钱。

老两口断了钱路,却还要养活“一家三口”,于是,这对一百多岁的夫妇骑着三轮车,捡拾垃圾卖钱谋生。

对这两位年过百岁还要工作的老人来说,身体健康似乎更加折磨人,让他们对这种羞耻又辛劳的日子感到绝望,看不到尽头。江库上吊死了,魏福林和常沐雨先是感到震惊,随后不知怎的,心口似乎落下来一块巨石。

水区地域狭窄,连人死后的坟地也是按人头规划好的,但是村里并没有江库的划地,村委只好把江库的尸体暂时保存在祠堂里,等过后把他火化,也可能随便刨个坑埋起来,也可能洒到芦苇地里做肥料。

村里有人上吊自杀的事很快传到我和知春野耳朵里,二人彻底麻了,难道这就是村里厄运的开始吗

鱼无目,血成河——

我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坚信这些只是巧合而已,我向知春野专门了解了江库的情况,发现这个贫苦的老头晚年罹患哮喘,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上吊自杀结束生命也是有可能的。

“哎,我就是来度个假而已,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再说现在也没听见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传闻,就算回去把唐陆叫来也不一定能帮上忙——”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知春野却有些动摇了,他开始害怕爷爷知秀树说的是真的。

街上有人说:“你知道呗?江库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知春野家卧室的窗户紧挨着街口,有人过路大声说话时,我们可以听得很清楚。

那个上吊自杀的老头是笑着死的?

闻言,我和知春野立即坐起来,面面相觑。我又开始后悔没有把唐陆教给我的那些法术学会,不过现在复习复习以前学过的应该也不晚。

我依稀还记得几个驱魔术法的手势结印,但口诀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打电话给唐糖,让唐陆接电话,向他讨教口诀。

费了好半天力气,最终能确定下来没错的只有三个最简单的术法,分别叫“阴气”、“尸心”、“妖灵”,就这三个术法的手势口诀最简单,但是威力也最低。

“阴气”只需一根食指,必要时念动口诀,食指点在鬼魂阴气身上,可以暂时击退阴气;“尸心”需要食指中指一起点在行尸的心脏位置,可以逼停行尸的动作;“妖灵”需要食指中指无名指一起,点到妖怪身上,也是暂时性作用,可以震退妖物。

有这三个术法保命,我好歹有了些安全感,而知春野并不想相信这一套,他要再去跟爷爷知秀树确定,那句俗语的来源和真实性。知秀树坐在马扎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卷,并不直面回答知春野的疑问。

“这种事,你既然看见了,那也不能说不存在,总之不是好兆头——”知秀树含糊其辞。

“可是爷,咱们村那个姓江的老人已经——”知春野说不下去了,他认为按照俗语的说法,这是血腥之灾的开端。

“江库啊,”知秀树撇开话题,“咱们村欠他们家的呀——”

知春野还没回话,坐在轮椅上的知文旅忽然双手不住拍打轮椅扶手,面色震怒,长而焦黄的眉毛微微发颤,“欠屁!都是迷信!谁也不欠谁的!那都是命!”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文旅面前讲起江库,他便格外暴躁,瞪着眼睛朝知秀树吼道,知秀树根本不理会父亲,将烟卷在烟灰缸里按灭,起身到院子里去。“你给我回来!回来!你走一个试试!”知文旅盛怒,暗黄的面皮登时转成红色,脸上鲜红密集的毛细血管根根分明。

知春野慌了,生怕太爷出什么岔子,快步上前想安抚太爷知文旅的情绪,太爷爷伸手指着桌子上的水杯,知春野嘴里不断说着让知文旅消消气,弯腰把水杯递到知文旅面前,知文旅颤抖着接过,杯子哆哆嗦嗦送到嘴边,热水却全洒了出来,滴在衣服上。

“滚!”

“哐当——”不锈钢水杯带着热水被掼在地上,泛着蒸腾的热气——

晚上,魏福林常沐雨两口子坐在屋里,今夜似乎格外漫长、寂静。

他们似乎能预料到什么,却又一无所知,心中发空,老两口没怎么说话,只觉得浑身没劲,早早上了炕睡觉。

“嘎吱——嘎吱——”

院子里传来两阵撞击声,有什么东西在来回顶撞院门口的木栅栏。

“你听到撞门声了吗?”常沐雨问老伴。

“刮风吧,要不就是野猫。”

“嘎吱——嘎吱——嘎吱——”撞击声还在继续,而且声音愈发地大。

“不是刮风,也不像野猫——”常沐雨还是不放心。

现在户外温度接近零下十度,没有谁会想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去寒风中驱赶一只顽皮的“野猫”,这个八十岁的老头也不例外。

“去——去——去他妈的滚!”魏福林对着窗户外大声骂道。

但撞击声还在继续。

“哐当——”木栅栏应声倒塌。

“哎哟喔!”魏福林慌了,急忙从被窝里坐起来,从脚边摸到棉外套穿上,想去外面查看情况。

寒夜里,电火花一闪,魏福林家的电线被截成两段。

“停电了?”常沐雨不停按动大灯开关,屋里仍一片漆黑。

“唉!真是不让人踏实。把手电筒递给我。”常沐雨随手摸到枕边的手电,递给老伴。

老两口十分节俭,晚上难免起个夜,为了省电,他们用小手电代替开大灯,可以省下点电费。

魏福林已经穿好衣服摸下炕,推门而出。

今夜真是黑,没有月亮,没有一颗星星。漫天都是黑云,不开手电便看不到任何事物。

魏福林举着手电走到倒塌的木栅栏前,四下打探,却没有任何会动的影子。

“咚——咚——”

魏福林身后传来脚步声——哪怕只是轻微的两声,魏福林却听得毛骨悚然!头皮酸麻几乎掀翻了头顶。

那不是野猫也不是大狗,是分明的人脚落地声——向屋里踏去。

魏福林慌忙转身向屋里跑去,他把手电向门口照去,嘴中大呼:“嘿!谁!”

魏福林不怕小偷,大不了他看上什么东西多少钱都可以给他,只是不要伤了老伴和自己。

手电光亮扑在门口,魏福林看到一个人影,高大,宽阔,弓腰,背对自己。

只一眼,魏福林便险些栽倒在地,那是江库——

魏福林不敢相信,颤巍着跟上,手电筒忽闪两下,面前再次陷入黑暗。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也进了屋子。

魏福林迈步进屋,他从来不相信鬼神,想当初什么牛鬼蛇神都曾碎在自己脚下,江库死了就是死了,死人不能复活!“老伴儿,老伴儿——”

魏福林紧张地唤常沐雨,卧室里传来老伴的咳嗽声,他便放心了。

眼下没有光源,这是最麻烦的,魏福林按照记忆在屋里摸索,终于寻到桌柜中的半截蜡烛好打火机。

魏福林端着蜡烛,微弱的灯光爆闪,他喉咙颤抖得厉害——撞门的是谁,那个门口模糊的身影又是谁?

魏福林走进卧室,先端着蜡烛寻找常沐雨。

常沐雨就躺在炕上,脸上的眉眼嘴巴鼻摆出一张笑脸,僵硬地对着自己,在她手中,还紧握着一条红色布绳。

老伴的脸有些怪异,但是魏福林来不及反应,只感觉一股寒凉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手中烛焰摇摆,他猛地回头,眼前一幕让他直接坐倒在地。房梁上垂下一条绳圈,上面吊着一个高大的驼子——

正是江库,他面目扭曲,舌头伸出嘴巴一尺长,死死地瞪着魏福林——

魏福林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这一百年来,他从未见过神鬼妖怪,他相信科学,是破除四旧的先锋——

江库明明在昨晚就已经上吊而亡,他亲眼见村中管事把江库的尸体摆放在祠堂内

“老伴,老伴!”魏福林呼喊着常沐雨,在这极度恐惧的黑暗场景中,听不到老伴的声音让他更加惊骇不安,身子从头到脚已经抖成一团,他把蜡烛举到老伴面前,想把她拉起来到外面避避。

江库只是瞪着魏福林,像个死人一样安安静静地挂着。

常沐雨嘴巴机械地张开,那僵硬的笑容便被扯开。

她不理会魏福林,从炕上坐起,转身站立,身上只穿着两件单衣,光着脚,一步一步迈向门外。

“老伴?老伴——老婆子,你去哪儿?”

常沐雨并不理会,如提线木偶一般,迈步出门。

魏福林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在炕上胡乱扒了几件衣服,再不回头搭理那吊死的江库。

“你去哪儿啊——你去哪儿!把衣服穿上——”魏福林追着要给常沐雨批衣服,但常沐雨脚步格外健朗,快步如飞,根本不像平日里的样子。

常沐雨如枯枝般的身子向村外快步行走,魏福林年事已高,很快体力便跟不上,气喘难耐,再加上夜里冰冷寒凉,身上出的汗被冷风一吹,几乎把人冻死过去。

魏福林摔倒在地,再追不上常沐雨。

常沐雨却停下脚步,转身向自己走来。

路灯下,他看清了老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嘴巴张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下巴已经脱臼变形,嘴角撕裂,血水外涌。她脸上的肌肉却还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魏福林觉得这肯定是个梦,他实在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常沐雨来到魏福林身前,放下手中握着的红绳,将魏福林的双腿捆住。

“你——你干什么——”魏福林有气无力地问道,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精神萎靡,就算不被鬼一样的老伴折磨死,也要在寒夜中冻死。常沐雨一手将魏福林夹起来,力气大得出奇,身子冰冷僵硬。

她在魏福林点着蜡烛的那一刻便死去了——

在极度的惊惧中,魏福林根本发不出声音,任由常沐雨将自己夹住,接着向村外走去。

直到他们来到岸边的野芦苇地,常沐雨径直穿入芦苇丛,不久,面前出现一处宽阔的空地。

地上满是半截的芦苇杆,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被冻得坚硬冰冷,如一只只竖起的铁签。

常沐雨迥然变成一具僵尸,她把魏福林背朝地猛地掼下,拎起捆住他双脚的红绳扛在肩上,像老牛耕地一样,拖着魏福林在芦苇地上一步步行走。

尖锐的芦苇杆很快划破衣服,刺进魏福林的皮肉,在常沐雨的拖拽下被一道道割破划碎,魏福林的脊背血肉模糊,疼痛再次将快被冻死过去的魏福林唤醒。

他倒在地上,望着常沐雨的身影,猛然回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一幕。

他幡然醒悟,报应终究轮到自己头上了么——

太阳在第二天清晨照样升起,地面结了霜,白茫茫的一片,小孩子们欢呼着冲到屋外:“下雪了下雪了!”

他们试着将冰霜从地上捧起来,却只抓得指甲缝里都是冰凉的泥。

原来这不是雪,孩子们又失落地溜进屋子。

早饭过后,精神饱满的村干事迈出家门,在新的一天里巡视村子。

他微笑着和过往的人们打招呼。

“吃了啊,老王——”“二姨,慢点走,嗯嗯,好,我也溜达着。”“又带同学来了啊,春野—”

村干事面颊被冷风吹成冻裂的红苹果,还仍面含微笑,他背着双手,挨家挨户地走,直至他来到魏福林夫妇家门口,看到门前倒塌的木栅栏,他蹲下来检查,发现栅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向里撞坏的。

“福林叔?沐雨婶儿?你们在家吗?”村干事跨过栅栏在院子里喊。

门敞开着,屋里没人回应,他迈步进去,屋中格外冷,门似乎开了一整夜,他转身来到卧室,他抬头望着房梁——自上而下垂着一条麻绳,空荡荡的绳圈,似乎有人要上吊一般。

卧室里只有两床被子凌乱地掀开,村干事伸手去摸被窝里,也是冰凉。

看来魏福林夫妇后半夜都不曾在家——那究竟是谁闯进他们家里了呢?

村干事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冷风吹过来,好像什么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他猛地转过身,看到靠墙那一人多高的大立柜,门缝半掩着,里面是黢黑的一片,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由自主地幻想,黑暗的门缝内,藏着一双恐怖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不敢贸然上前,生怕冲出一个身强力壮的歹徒将自己杀人灭口,他慌了,毫不顾忌形象地奔出门外,油腻的大肚子左右来回甩。

他一口气跑到村委会,对所有在里面取暖唠嗑的干事和领导喊:“福林叔家出事儿啦!他们老两口失踪了!”

人们纷纷围过来,这老两口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失踪了。

有人问他是不是没看见老夫妇就坐在家里某个角落,还有人猜测是不是两口子出去捡破烂了,村干事都摇头否认,将他在魏福林家见到的怪事统统说出,村长便也慌了。

他忙命人在全村范围内寻找魏福林夫妇,用村大队的喇叭广播,不让村民随意出村,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们要听从安排,封村,搜寻失踪人口。

村里很快又热闹起来,两天死了三口人,这个安静的水乡小村落像投入鱼雷的水塘一样炸开了锅,不过也有人说魏福林夫妇只是失踪了而已,不一定死了,一切还得等找到人再说。

搜寻难度比较巨大,村里每个角落人们都搜遍了,只剩下结了冰的淀上和其他村,下午四点,正当村长打算联合周围几个村一起搜索的时候,有人说他们在村外边的野芦苇地里发现了老两口的尸首。

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恐怖,愣是吓哭了三个小伙子。

被割了一半的芦苇地中,满地拖拉的血迹,被冻成了暗红的冰块,常沐雨跪在地上,双手抓着一根红绳,她的脸因为下巴脱臼而巨长无比,满脸模糊的血块已经分不清五官;红绳拴着魏福林的双脚,魏福林躯干歪扭地躺在芦苇杆上,脊背破碎的血肉已经和大地结结实实地冻在一起,人们很难想象到魏福林死前受了多大的折磨,承受多少痛苦折磨。

但是从面容上看,魏福林竟然没有一丝痛苦!他走得很安详——

这对百岁的老夫妇,以离奇诡异的方式和惊悚恐怖的死状离开了人世。

更加让人费解的是,他们分不清两个人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所有碎片拼凑起来,只会让人更加迷惑,对这件事一知半解的人们,猜测纷纭,有的说自杀,有的又说是他杀,自杀总得找出个理由,他杀也得有个动机和嫌疑犯,这些人们都不清楚。

人们只知道两天死了三个人,还有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人犯——

村长让大家居家不要外出,他要彻查此事,天很快就黑了,今夜格外清冷,似乎又将是一个恐怖难熬的夜晚——

总是有人不信邪的,这个村子里最胆大的要属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头,他叫二鲜,只有名没有姓,他家祖上三代贫穷没文化,他也是个穷光蛋,仇富心理很严重,他最看不起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比自己有文化的,他从不认为文化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人脑子想出来的东西,自己的脑子也能想,凭什么别人想出来的就叫文化,自己想的就没人顺从呢?所以他很鄙视热爱文化的人,自己脑子里有东西不用,偏去捡别人拉出来的装进去,真不嫌脏。

还有一种是比自己有钱的人,这个是客观存在的,他找不到理由说人家脏,别人确实比自己有钱,确实能比自己买很多好吃的好喝的,尽管如此,这个一米六三的小老头还是会挺起胸膛从有钱人旁边经过,甚至有时候为了显摆自己,他还会高傲的瞥斜他们那些有钱人。

二鲜老头很喜欢喝酒,嗜酒如命,他对酒的痴迷程度,简直到了把酒当水喝的程度。正常情况下,他每天要喝两瓶牛栏山白酒,正常人喝酒,往往会伴点下酒菜,但是二鲜却不,他每天晚上六七点钟都要到小卖部买两瓶牛栏山。这个时间点,小卖部门口通常会围着饭后聊天打诨的人群,他便凑进去,

拧开一瓶酒,边醉醺醺地听人们侃大山边喝酒,不知不觉间一瓶酒便喝完了。

喝完第一瓶,二鲜就要往家赶,走在路上他便忍不住开第二瓶了,一边走一边喝,第二瓶白酒下肚,他刚好溜回家,家门口有一个三四米深的大土坑,那是挖掘机挖土后留下来的废坑,二鲜一直把门前一百多平米的土坑当成大垃圾桶,回到家时,他便将空酒瓶扔到大土坑里去。

“呼——稀里咣当——”

时间久了,整个土坑的底儿都被填平了。

今夜,二鲜依旧外出买酒喝,他刚来到小卖部,门口讲热闹的人们便被村大队的管事哄散了,这两天不准外出,尤其是太阳落山以后,人们更要在家里待着。

二鲜还好来得早点,不然今天连酒都买不到。

他提着两瓶牛栏山往家赶,看来今天可以路上喝一瓶,回家再喝一瓶,但结果是他刚喝完一瓶,走了没有五十步,就忍不住把另外一瓶酒打开,用二鲜自己的话说:

“我就是受不了那酒水往玻璃瓶子里逛荡的声音,太他妈好听,就馋!嘿嘿——就跟那个小娘们儿脱半拉衣服坐床上勾引我似的,就让人忍不住,他

娘的,脱了衣服就是干它!啊哈哈!哈哈!”

“今天真他妈的邪门呀,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怪冷清的—”

二鲜钻进回家必经的小巷子里,这条胡同太过窄小,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两个人并肩过去都有点难,而且很黑,只在巷头街尾有两盏路灯。

他—口一口地把酒往嘴里灌,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二鲜心里高兴,可算有个活人走道儿了,好歹能和自己聊聊天。

他扭回头,发现身后街口杵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上去很是高大,还稍稍有些驼背。

二鲜喝得醉醺醺,脑袋已经有点模糊,他看着那人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喂!你谁!哪儿去啊!”

二鲜喊得很大声,激得街坊家拴着的小狗嗷嗷叫。

二鲜又喊了一声,那人仍是站着不动。

“咋跟他娘个王八似的。”

二鲜喝了一口闷酒,回头接着赶路,走出去没几米的距离,他便又听到身后有清脆的脚步声传来:“哒——哒——哒哒——”

一阵紧似一阵!一步快比一步!清清楚楚地向自己追来。

“好小子,刚还杵在街口当王八,爷爷我一回头就忍不住追我来了——”二鲜心里开心,终于有个人陪自己说话,他故意没扭头,等脚步声几乎贴到自己后背了,才忽然转过头去,想把那人吓一跳:

“嘿!哈哈哈—”二鲜转身大吼一声,以为会把跟着自己的人吓一大跳,却是没料到,被吓傻了的人是自己——

他身后根本没有人!那个装王八的高大驼子,仍静静地站在街口路灯下,分纹未动!

“哎呦我的妈——”二鲜被冷风一吹,脑子顿时清醒了,一身冷汗直流,嘴里不住地道“完了完了,今天真是邪门,就不该出门,不该出门!”

二鲜握紧了半瓶酒,急忙转身想要离开这诡异的巷子,哪知他刚转身,便感觉一双脚正踢在自己的脑门上!

踢得他脑袋瓜子生疼!什么东西飞起来给自己一脚!

他抬眼去看,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墙上拴着一条麻绳,在绳子上,挂着一具高大且驼背的死尸!

那死人舌头伸出来一尺长,嘴角诡异地上翘,那尸体闭着眼,二鲜却感觉到他分明是在盯着自己!

“江,江库——”二鲜认出来眼前上吊的死人,“你不是早死了——”

二鲜手里抓着酒瓶子,转身要逃,但闻身后“咕咚”一声,那吊死尸从空中摔落,爬在地上。

二鲜听到动静,却哪里敢回头看,八十多岁的老头,说跑也跑不动,只能一步赶一步地快走。

没走出去几步,二鲜感觉到脚腕冰凉生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自己脚踝,二鲜低头一看,是一双巨大的人手,手背干裂。

二鲜挣脱不动,回头再看,只见江库扒着二鲜的脚腕,再到小腿,再扒大腿,完完全全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江库站起身来,二鲜的头只抵他胸口的位置。

“你没出息!你们一家子没出息!你爹早就该死!你们都他妈每一个好东西!你爹死得好!你也死得好!你变成鬼老子也不怕你!我活得比你们爷俩时间都长!你们羡慕去吧,哈哈哈——”二鲜知道自己这是撞邪了,而且在劫难逃,横竖都是一死,他决定嘴上的便宜要占够了,绝不能吃亏——

江库闭着眼,伸出嘴巴的长舌头耷拉到二鲜头顶上,他一把抓住二鲜手里的酒瓶,将瓶口对准二鲜的嘴巴,手上加力,缓缓捅进二鲜的喉咙里——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二鲜侧躺在地,嘴巴长得奇大,只还剩下一个玻璃瓶底露在外面。

他眼睛瞪得奇大,似乎死得心有不甘。

这下村里彻底混乱了,三天死了四个老人,而且都是非正常死亡,再也没有人怀疑是杀人凶手作祟,大家统一口径:“村里闹鬼!”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鬼在作祟,鬼杀人的前提又是什么?

村里有岁数大的老太太,把这几个死了的人联系在一起,他们都跟最初的死者——江库家里有过过节。

“难道说得罪过江库家的人都会惹上鬼?”有人问老太太,老太太也不敢确定,这时有人在一旁插话:

“那江库是怎么死的?”

一时间,周围人又陷入沉默,总之,流言四起,说什么的也有,大多数人家只是慌张,甚至十几户人家举家收拾行李背包,先去亲戚娘家避避风险。村长彻底管不住了,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带领管事们封锁村子的出入口,不让大家出村,避免带来更大的骚乱。

想要出走的人群顿时愤怒了,他们咆哮着要冲出村外,这时,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一句:

“看后面!”

人们扭过头,发现村里那棵一百多岁的大槐树上,用绳子挂着十几个人,从树枝上垂下来。

“那不是早上跑出村儿的李老六一家吗!”

“是,是,还有张大他们家里人!妈呀!”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脑袋里瞬间炸开了花,私自跑出村的人一个不落,都挂在大树底下!

“完啦!咱们村遭诅咒啦!一个也跑不了,都得死在村子里!”

不知道是谁一句吼,惊动了人群,人们再不敢围着村边,纷纷跑回家中,不敢轻易出门。

这件事终于还是传到了知春野家,知秀树和知文旅各自沉默,过了很久,知秀树徐徐吐出一句话:“今晚就要落到咱们家了—”

知春野几乎没坐稳,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爷,你说什么?什么轮到咱们家了?”

知秀树只叹了口气,对孙子知春野说:“没你的事,跟你没关系—”

“不,爺,跟我有关系,你到底知道什么啊,能不能告诉我

“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知秀树搖头。

知春野在爷爷这里得不到答案,转而望向知文旅,太爷爷今天一改暴躁的脾气,垂着头,一言不发,望向自己的手背,也一蹶不振,自言自语:“反正也活了这么大岁数,活够了也。”

知春野见两位老长辈谁也不理会自己,彻底寒了心。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于是将知春野拉出门外,低声对他道:“如果今晚那个鬼真来你家,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就是个普通人罢了,说不定也要被鬼掐死——但是我真的奇怪,这个世界上究竟有鬼吗?这几天死的人之间究竟什么关系?我家又和那些人有什么渊源呢——”

“不管是不是真的,咱们目前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你怕鬼吗?敢跟鬼打架吗?”我问知春野。

知春野满脸无奈:“我不敢又怎么样?反正都到自己头上了,背水一搏!”

“好,实不相瞞,我稍微会一点点术法,能控制住鬼怪之类的东西,现在是中午,离天黑还有一下午的時间,我们去村里调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进展,最起码调查处这鬼是什么来头才好,才能想办法对付它。”

知春野拍拍我的肩,“还是你靠谱。我听你的。”

其实眼下最直接的方法是问知秀树和知文旅,他们既然猜到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自己,想必也清楚这个鬼的来龙去脉。不过目前两位老人的心理状态似乎都不是很好,很难直接从他们口中問出有用的信息。

我和知春野将目标首先放在江库身上。

“我听说他死了以后尸体被放在祠堂里了,咱们要不要去祠堂里面看看?”知春野提议。

“你敢看死人吗?”我问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看的,去就完事儿了。”

来到祠堂大门前,发现祠堂的大铁门被锁住了,毕竟这是村里最庄严肅穆的地方,不允许闲杂人等随便出入的,所以没事儿的时候都会用铁链铁锁锁住。

“啊,倒霉,进不去啊,要不咱们再找找看別的死人吧?”知春野满心遗憾,很快又丧气地道:“不行,估计那三个死了的老头老太太已经送去火化了。”

村里有规定,家里有坟地可以下葬的,一旦家属死亡,要立即送去火葬场火化,尽早办丧事入土,这几百户人家里只有江庫没有坟地,别家都有预定好的地方,死者过世以后,如果家人不方便,会有专门的人员把尸体送去火葬场进行处理。

“没事,我还有办法,可以看到祠堂里面。”我对知春野道。

“你有什么办法?”知春野抬头看围墙,随后严肃地拒绝:“你不会是想翻墙吧?不行!这个绝对不可以的—”

“哎呀我知道,我才不会干那种缺德事呢,我会一种术法,今天让你开开眼界。你跟我来。”

我和知春野辗转到祠堂后面的荒草丛里,这儿少有人经过,不会打扰到我作法。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这是我特意备下的,这两天复习了复习,想不到还能管用。

我将白纸折成纸鹤,知春野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折好的纸鹤放在地上,双手结印,口中念诀,我缓缓将左眼闭起,纸鹤摇摇晃晃地飞上空中,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来回转动。

“这,这是,怎么自己飞起来的?”知春野直呼神奇,“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会这种东西?”

“现在这只纸鹤就是我的眼睛,我可以操控它飞进去查看祠堂里的情况。”

说着,我手指一条,纸鹤飞进祠堂大院里,随后飞向祠堂大厅,正门对着的是村里所有死者的牌匾,在左右的偏堂,摆放着几张没有棺材盖的木棺,里面应该就是暂时存放死者尸体的。

我操控纸鹤在祠堂内来回飞动,虽然人不在祠堂中,不过想起祠堂里这么多牌位有如几百双死者的眼睛在默默盯着我这个陌生人闯进他们的祠堂重地,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不过接下来的发现才让我更加骇然:祠堂里竟然没有一具死人尸体!

也就是说,江库的尸体根本不在祠堂里!

我把这一发现对知春野说了,他也格外惊讶:“不应该呀?村里就只有这一个祠堂,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遗漏哪个角落了?”“不可能,我都来回看了七八遍了,没有一点儿人影,那尸体就是消失不见了!”

术法施加的时间有些长了,我的左眼开始酸疼,无奈我只得暂时收回纸鹤。

再看知春野,他面目苍白,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坐在地上:

“如果真是这样,你说,你说——”

“说什么?”

“会不会是江库诈尸了,然后把那些人全杀了?”

知春野的想法让我也心头一凛,不排除江库拿自己身体做蛊的可能,为了报仇,先杀死自己,然后用某种手段让自己诈尸从而达到不死不灭的状态,然后进行报复。

“那我知道了,村里闹的不是鬼,而是尸,行尸。”我对知春野说。

“你懂这一行,你告诉我该怎么防备?”

“既然是尸体,那就是有实体的,比鬼要好对付,你看见过电影里打僵尸吧?”

“嗯嗯,看过。”

“我会一种术法,可以对付行尸,另外,咱们可以借点物理手段,比如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把行尸控制住,然后等到日出把它晒成尸干。”不知不觉间,脑子里就形成了一套作战方法。

“你确定用阳光晒能行吗?”

“你想啊,行尸不在白天杀人,肯定还是有一定理由的。”

“那如果绳子不够结实,捆不到天亮怎么办?”知春野问。

“应该不至于吧——”我沉默道,转念一想,我们尚未和那个隱藏在黑暗中的行屍交過手,不知道它的能力有多大,万一普通的绳子困不住它怎么办?这又是个问題。

“那就再准备一套计划,用火——”

“用火?怎么个办法?”

“把你家里所有能烧的油都拿出来,倒在一个桶里,到时候找个机会泼它身上。”

“这个主意好。”知春野道。

“用火多少还是有点危险,咱们联手合作,先弄个绳套,不,用渔网最好!用渔网做个陷阱,先试着把僵尸捆住,如果不行再用火,我用术法暂时定住行屍的身子,然后你就往它身上泼油点火,把僵尸烧死。”我在头脑中大致以了个方案,渔网比单單一根绳子要复杂有用,而且水区人家基本上每户都有渔网。

知春野点头同意,天就快黑了,我和知春野匆忙回家,还需要准备一会儿要用到的家伙事。

忙活过程中,知春野屡屡出神。

“怎么了?”我问他。“没事,就是在想,鬼是什么样的。”

“不管它什么样子,来了就幹它!”“嗯——”

僵尸应该会从正门进来,我们大门洞的上方挂了四个挂钩,然后找来一张渔网,在渔网的四个角挂上重石,再将渔网通过挂钩懸在門洞,四个角用绳索相连,将四条绳子汇聚成一条,固定在地面,这样一个简单的机关便制作好了,为了增强威力,我们还在漁网上缠了幾根裸线,通上电,一旦行屍落网,由知春野提起水桶,往渔网上浇水,也能把行屍电成糊。

“如果行屍从大門进来,肯定会经过門洞,你就在門洞后面,把四根绳子一块儿剪短,渔网落下来就能困住行屍了——”我对知春野道。“那你呢?”“我在大門外观察,有情況随时通知你。”

我们两个商量作战计劃的时候,知秀树和知文旅两个老人似乎毫不关心,知文旅坐在轮椅上,透过窗子看着我们,默不作声。知秀树更是几次试图让我们不要试图跟鬼斗争,各人生死有命。

“这事儿跟你们俩没有关系,不要把自己掺和进来,我和你太爷爷有办法处理—”

不待爷爷知秀树说完,知春野按捺不住了,“你们有什么办法?坐等鬼来找上门跟你们算账吗?”

知秀树一愣,眼神騰挪。

“要不然您就把其中的怨结告诉我们,没准还能找到化解办法。”我对知秀树道。

“没用的,告不告诉你们,你俩都不会收手的对不对?”知秀树看着我的眼睛道。

我和知春野对望一眼,没有说话,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

“那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本来错就在我们这边呢?我们本来就欠他们一条命怎么办?”

这次換我愣住了,我倒是忘了考虑这事件其中的复杂性。

不过知春野面目坚定:“我不管谁欠谁的!”

“我不管谁欠谁的,如果真的是我们的错,为什么他们活着的时候不拿到台面上来说?死了变成鬼才要来复仇,总之我不会束手就擒,既然他们选择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那我也抗争到底!”

知秀树见孙子知春野信心坚定,看来是劝不动了,只好沉沉地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最后望我俩一眼,挑帘进屋。

太阳落山,天空渐渐被墨蓝色浸染。

“我去守着门口,你在门洞里等我给你提醒。”

“你要在外面干什么?”知春野问。

“如果鬼来了,我就把它引到门洞里。”

今天一整天,村子里都没人敢出门,家里有大蒜、有桃木的,都挂在大门口,人们一到晚上就熄了灯,但是不开大灯在黑暗里又觉得不安全,于是把小台灯打开。

“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啊——”我站在门口向胡同远处眺望,漆黑一片。

如果行尸不从门前进来怎么办?如果在墙上溜进去怎么办?我心中惴惴不安。

“咯噔——咯噔——”不远处墙头上传来砖头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难道真被我说中了?我手中摆好手势,默默将口诀念了几遍,随后,更多砖头被踢落在地的声音传来。

“春野,小心,那家伙可能过来了——”我心中隐约担心,它真是从墙上过来的?

“在哪儿?”知春野手里拿着烧火用的铁火铳,要出来帮忙。

我朝他一挥手:“嘘,你进去——”

来自墙头上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抬头左右四顾,却连个鬼影都看不到,越是被暴露在明处,心下越是不安惶恐,总感觉有一把利剑顶在自己后背,不知道会趁什么时候给自己来一刀。

最终,那脚步声几乎停在我头顶,我急忙转身,剑指正对大门口,举目四望,并没有在知春野家周围发现行尸。

我正要喘口气的时候,猛然震颤,回头对知春野道:“春野!快去看家里!那僵尸已经来了!”

“来了?从哪儿来的?”知春野亦是一惊,手中火铳险些没拿稳。

“墙头上,墙头!快回屋看看!”知春野立即会意,破口大骂,举着火铳蹿回屋子。

我本欲也要进门查看,忽觉身后凉风四起,便登时立住脚步,低头看地面。

今夜月色狡黠,莹润的月亮如同一颗发光的煮鸡蛋,在地面上撒下一层银辉。

正当我低头时,脚下的银辉却变了颜色,变成纯黑色,被阴影覆盖———

在我的身后,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月光。

我不敢直接回身,猛地向前跃出一步,随后回身,只见一个看上去有两米多高的大块儿默默地站在我面前。

那家伙背驼得厉害,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号草篓,看上去能装下一个人,这个身躯庞大的驼子几乎与地平行,用脑壳对着我。他就静静地站在地上,这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不过他似乎没有攻击性,让我几乎分不清这是人是鬼。

“您好?”我竟然脑抽地向他打招呼。

那个大块头仍立在原地,没有动弹。驼子双手缓缓背向身后,用双手扶住背篓。

“这是要干什么——”我心里想着,看这家伙一言不发,来者不善,于是一步步退向大门洞里。

正当我的脚要接触到大门台阶时,那个驼子终于行动,他双手撑住背篓,自头上取下来,双脚狂奔,几平是一刹那到我面前,想用背篓扣住我!也就是这空当,我从侧面看到了这家伙的面孔,满脸紫肉,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老长,嘴巴张得奇大无比,那根本不是活人能做到的程度。

“你就是正主了——”我分清这驼子就是前来复仇的行尸,自然不再后退,也想试试唐陆教我的这招灵不灵,弯着腰冲向行尸,剑指向它胸口递去,嘴中念诀,指尖触碰到行尸的那一刻,但觉手指酸麻疼痛,好似戳在一块钢板上相似,疼得我立时把手缩回。

而那行尸却毫发无损,我似乎成了他的上门猎物,被驼子轻轻松松用草篓扣住。

这草篓也是奇怪,我整个人一旦被罩在其中,顿时浑身无力,酸软难忍,甚至连张嘴叫喊的力气都没了,只得乖顺地倒在地上。

我被扣在巨大的草篓里,还想要挣扎,但无论用多大力气也没办法推动这轻巧的草篓分毫,这可真叫人画地为牢了。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驼子行尸一步一摇晃地从门洞里走进去,由于我的情报失误,为行尸引开了知春野,这样一来便没人启动渔网机关,任由它大摇大摆地闯进去.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知春野一点术法也不会,屋子里还有两个形不成战斗力的老同志,这样下去如果没有神仙帮忙,我们注定是要被团灭了。

我冷静下来思考,现在能和屋子里联系上的唯一方式只有我的纸鹤了,现在我的嗓子没有办法发声,靠吼也是够呛。

我从兜中掏出今天下午用过的纸鹤,故技重施,将纸鹤从草篓的缝隙里塞出去,掐诀念咒,将左眼的视角转移到纸鹤上,操控纸鹤飞上天空。

“爷爷,屋子里没人来吧?”知春野跑进屋里,四处打量。

知秀树见孙子火急火燎地闯进来,已然知道鬼来了,但当他看到孙子手里捏着的火铳,他嘴角抽动,眼眶忽然就湿了。

自己的孙子拼命保护这两个老人,他们竟然只是颓废,一心求死,他们怎么能辜负了孙子的这一片孝心!

知秀树摇摇头,站起身,向内屋走去。

知春野再一回头,只见院子里多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他当然认识那就是江库,也清楚江库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杀死三个老人的僵尸

知春野心中尚且疑惑,为什么我没有给他通知一声,这个怪物就越过门洞的机关进来了。

“哎哟!”知春野忽然大叫一声,想必他觉得我一定是先遭了怪物的毒手,因此才放它进来。

知春野满面悲愤,举起火铳,咬着牙向驼子冲去。

知春野还以为我被驼子行尸给弄死了,不由得怒火中烧,也顾不得那家伙有长得有多可怖,举起火铳,奔向僵尸,往它脸上招呼。

行尸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知春野一愣,又用火铳往驼子脸上刺去。院子里月光不明,毕竟知春野以前没做过杀人的勾当,面对眼前这个酷似活人的家伙,他有点泄了气,下不去手。

那行尸原本弯着腰,此时抬起脸来,知春野看到这鬼东西脱臼的下巴颏和长舌头,猛地又回过神来,硬生生地将火铳怼进怪物嘴里,往他胃里捅进去半米深。

但是行尸毫不在意,身子一转,力大无穷,知春野拿不动火铳,被怪物一把甩开。

知春野不甘心,抬腿对着行尸就是一脚,结果跟踹到铁板上一样,被反弹回来,跌倒在地。

行尸一步步迈向屋门,但它的目标全不在知春野身上,它想要的就是屋子里那两个老头——

知春野站起身,绕到行尸身后,拦腰抱住它,想要拖住行尸的脚步。然而驼子行尸前进如若无物,知春野两脚着地,吡吡地向前滑。无奈,知春野力道不足,只好放手转身,到屋子里去拎油桶,将桶里的燃油统统浇到行尸身上,随后点燃火柴,扔到行尸身上。

行尸全身燃着大火,但它丝毫没有挣扎,反而立在原地,任由跳动的大火将自己身体吞噬。

约莫两分钟后,行尸轰然倒地,如同一块燃着火苗的糟木头。

知春野缓缓靠近行尸查看情况,貌似是死透了。

“爷,外面的东西被我摆平了,你快来看——”他对屋子里的知秀树喊道。

正在这个空档,行尸的手臂突然活动起来,向身侧抓来,恰好攥住知春野的脚踝,此时行尸身上还燃着火焰,还好只是抓在知春野的棉裤裤腿上,火焰迅速燃透了棉花,高温渗进裤腿里,疼得知春野大叫。

他身边没有任何防卫武器,想抬脚往僵尸身上踹,但忌惮它身上燃着的火苗,怕被更多火焰溅到自己身上,此刻知春野束手无策,他越是挣扎,行尸就握得越紧。

危急时刻,门挑帘冲出来一人,正是知春野的爷爷知秀树,他手里端着一杆长猎枪,看上去很是老旧,知秀树颤巍巍地将猎枪端起来,枪口对准地上的行尸:

“7

枪口溅出火星,地上的尸体被猎枪喷出来的散弹打成碎渣,满天飞舞燃着的尸块。

知春野眼睛一闭,嘴角抽搐,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知秀树见状连忙来抚孙子,好在知春野体重不沉,知秀树还能把他架起来,知春野迷迷糊糊地好像还有点意识,能跟爷爷一起迈步进屋。知春野靠在爷爷肩膀,嘴里哼哼唧唧,知秀树则不停安慰孙子: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都过去了——”

一直到把孙子掺进屋里坐下,让他躺在沙发上,知秀树起身去端水壶给知春野倒热水。

“啊——啊——”知文旅喊道。

知文旅好端端地坐在轮椅上,忽然双手猛拍扶手,瞪着眼睛大叫。

知秀树回头见父亲面色泛红,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上来,指着对面沙发上的知春野,神情十分激动惊骇,他顺势望过去,只见知春野从沙发上站起来,头上发丝根根倒竖朝天,眼球似平翻了个过儿,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瞳仁,眼睛里满是血丝,眼角还渗出股股血液。

知春野抬腿迈下沙发,嘴巴一张一合,向外吐着黄红夹杂的脓水,身体关节咔咔作响,一步一步朝知文旅走去。

知秀树见此一幕,知道刚才那一枪并没有把藏在行尸身体里的厉鬼崩死,厉鬼反而上了孙子的身,事已至此,他再没有别的办法。

知秀树双手张开,挡在知春野面前,断然道:“江老爷子——五十年前的事,我们都欠您一条性命,如今您大仇即将得报,我只求您一件事,我父亲欠您的一条命,就由我来偿还——”

知秀树也不知道知春野能不能听得到,他仍是那副可怖模样,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知秀树一咬牙,决定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开,就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知春野和父亲的身边。

此时知文旅脸色发红发张,他有高血压哮喘病,此时病症发作,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呼哧呼哧地直喘,不过尚且有一丝意识,他眼神迷离望向儿子和重孙子,翘着两根手指不停地颤抖。

知春野一直走到几乎和爷爷知秀树脸贴脸的位置,在他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你以为当初逼死我,没有你的一份么?”

闻听此言,知秀树的脸唰地变白,干咽了一口唾沫,身子骨发软却僵硬,没办法动弹,知春野缓缓抬起手,摸向老爷子的右手,手里攥住他的小指和无名指。

“啊——”

知春野手中加力向下掰,疼得老爷子两只眼球直往上翻,险些没把自己疼晕过去。

但是知春野并未停手,依旧向下掰老爷子的手指,老爷子腿脚一软,咕咚一声跪在知春野面前,他抬头望向知春野。

知春野嘴角的鲜血滴在知秀树的脸上,他嘴角浮起得意的笑,手上再一加力,手掌里传来“嘎嘣嘎嘣”两声闷响,知秀树的手指被应声折断。知秀树哼唧一声,倒在地上,眼中满是泪水。

他躺在地上,亲眼望着知春野走向老爷子,就垂手站在知文旅面前。

不用他动手,知文旅此时已经痛不欲生,高血压哮喘病一同攻上心头,没有药物治疗,知文旅自己就要走向黄泉。

知文旅此刻还保留着一点意识,他用尽全身所剩的所有力气,抬起那两根手指,缓缓点向知春野。

知春野反而倒退一步,知文旅的手指扑了个空,在空中停滞了两秒,随后深深地垂了下去。

至此,知春野体内的那只恶鬼将生前所恨之人全部屠戮,在知春野身体内仰面哀吼一声,化作一股黑气,逃出体外,在房梁上沉沉散去——

知春野的村子又恢复了宁静,当然,我也没有大碍,在知春野家出事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开了他家,因为要忙着办丧事,知春野要在家里忙活,再顾不过我来,而且他家,甚至整个村子的氛围都不是很好,我留在那儿也不是滋味,跟知春野道了别,回到家里。

大概一个多星期以后,我收到了知春野发来的一封邮件,信里的内容大致交代了发生在五十五年前的事情。

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的知情者——知秀树告诉知春野的,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再埋在心里殆尽坟墓也没有必要了,同时为了安慰村中大家的情绪,也需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

那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事,文革的十年,是迷茫的十年,是疯狂的十年。

人们疯狂搞阶级斗争,光荣无上的红卫兵,本着“劳动光荣创造伟大”、“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大搞破四旧运动,人民正常生产生活一度停摆。

发生在村子里最重要的事,当然是给村民定成分了,“贫下中农”是村民们至高无上的荣耀,而“富农”“地主”这类人,则成了人们主要的批斗对象。

讲起批斗,我想起一个故事,发生在我姥姥村的真实事件,有一户人家,户主老头十分节俭,节俭到他们家一年最多只吃一斤香油,做饭几乎不放油,只是用筷子尖沾一下香油,然后在汤里搅拌两下。

但种地劳作方面,这户人家是一点也不马虎,玩儿命劳作了几十年,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来十几亩地,结果老头刚想享福的第一年,文化大革命浪潮来袭,村里定成分,给自己扣了个富农的帽子,十几亩地全部没收,被钉在耻辱柱上,天天上街游行,老头辛苦了一辈子,就想在生命最后几年享享清福,结果落得个凄惨悲逝。

富农还好,每天就是游游街,身份低,村里好事轮不上自己,但“地主”可就惨透了,不仅没收全部家产,还要住牛棚,挨批斗,简直生不如死。

有的地主确实可恶,粮多地广,压榨百姓,一毛不拔,那样的人村民们恨之入骨,早就想把这恶霸钉子给拔掉,文革期间的斗地主也算是给村民们出了口恶气。

但是有的地主却不是,哪怕说不上善良慈善,但好歹家产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没有欺占贫苦老百姓一分一毫,即使说不上乐善好施,但有乡亲们上门来找自己借粮食,他们也会慷慨大方,该借借,该还还。

这样的人其实人们并不仇视他们,但是文革期间,阶级就是一切,每个村子都是有指标的,每个村都有指标,必须揪出多少富农,定位多少地主,然后狠狠地批斗他们,于是,很多并不坏的“地主”家里便遭到了灭顶之灾。

知文旅村子里的大地主,江老爷子家,就是这种情况。

江老爷子为人厚道,还爱帮助村民,经常给一些家里吃不上饭的百姓送粮食。

那年村里下了指标,最少抓出三个地主。

江老爷子家是其中之一。

当时总管事魏福林,书记员常沐雨,手底下跑腿的是穷娃子二鲜,知文旅知秀树父子。

地主家的财产耕地和粮食全部上缴,江老爷和儿子江库也要天天被拉到街上游行,晚上还要开批斗大会。

江老爷子最初喊冤:“我江某为人,村民们都应该清楚,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村民们的事啊——”

站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贫下中农们心里都有数,江老爷子不是坏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这是国家给下来的指标,每个村都有地主,贫下中农就是要斗地主。”魏福林身为总管事,必须要主持大义,为民除害。

“可我是好人啊——”江老爷欲哭无泪。

魏福林也不是不清楚江老爷子为人,此时底下的人群也熙熙攘攘,各自嘀咕:“上次我向江老爷家里借了一斗米,老爷子没让我还。”“我家也是,我家也是!”

场面马上就要控制不住了。

二鲜突然从人群里蹦出来:“地主就是有罪!有钱人就是有罪!他们的钱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拿来的!”

底下众人糊涂了,江老爷并没有压榨过任何村民,何来抢钱之说?

“你——你——”江老爷被气得胸闷发喘,他知道这个二鲜的为人,整日浪荡游手好闲,明明自己毫不劳动,还喜欢四处挑逗日子比他好之人的是非。

“这天底下的粮食、土地,总共就这么多,大家都是同一个阶级的好同志,就应该拥有得一样多,如果有人拿的比别人的多得多,那我们这些拿得少的,是不是就相当于被地主给抢了?”

村民们都知道二鲜爱瞎掰扯,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被他这么一搅闹,原本对江老爷的同情心又似被一盆冰水浇灭了,大家又安安稳稳地看热闹。

江老爷还要说,结果二鲜从火炉里掏出一根长针,二话不说,贴在江老爷嘴唇上,烧红的铁针顿时把江老爷的嘴皮烫破,胡子毫毛被烧焦的难闻味道散发出来。

晚上开批斗大会,魏福林还要想办法折磨地主。

这时常沐雨站了出来,跟魏福林报告她的主意。

“这个办法好。”魏福林翘指称赞。

冬天收割过的芦苇地里还残留着冻硬了的芦苇根,一根根如同铁尖朝天竖立。

“江库,你到底是不是人民的一份子,你是不是站在人民这一边的——”

“我是啊——我当然是——”江库对魏福林道。

“那由你来批斗你爹,批斗这个罪大恶极的地主!”

“什么?”江库愣了,虽没说怎么个批斗法,但是他心里已经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拉着你爹在芦苇地里走一趟,还要高呼打到你爹,打到地主的口号,你听到没?”

江库一听就傻了眼,跪在地上给魏福林常沐雨夫妇磕头,但那对夫妇俩毫不领情,只有这一个办法,要不然就让父子两个一起受批斗。

知文旅和二鲜一个搀着江库,一个给江老爷子套上绳索,再让江库背好。

“常书记,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违背人伦了?”知秀树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没办法接受让儿子批斗父亲的做法。

魏福林登时感觉颜面受损,给知文旅一个颜色,知文旅连忙扯了知秀树两个耳光,并且让他也背上耻辱棒,跪在芦苇地旁边看着江库批斗江老爷子。

江库起初不肯用绳索拉着江老爷子往前走。知文旅和二鲜便架着他的胳膊往前拖,江老爷子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条,躺在苇子地上,一句哼哼都发不出。

深冬里十分寒冷,夜里七八点钟,温度已经到达零下十几度,江老爷子就那么躺在地上,再多待一会儿几乎就要被冻死,但魏福林夫妇不管不顾,依旧让二鲜和知文旅帮着江库批斗地主。

江库推推操操,就是不肯往前走,他知道父亲脊背底下是坚硬锋利的苇子根,每走一步,老爷子的背几乎就像刀割一样疼痛难忍。但是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很快就冻住了他淌到衣服上的眼泪,江库明白,只有早些结束批斗,他们才能回到牛棚里去避避寒,如果再撑一会儿,父亲就要被冻死了——

江库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心中骂了自己一万句不孝,回头挣脱二鲜和知文旅,咬着牙朝天大声喊道:“我爹是大地主!他是万恶的大地主!是剥削人民的大地主!我们要打倒地主!打倒地主!”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拖着父亲在芦苇地里行走,对岸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到不了。

锋利的芦苇尖,很快便划破江老爷身上穿的棉衣,一指厚的棉大衣被拉扯烂,芦苇尖刺入江老爷子的皮肤,随着江库的拖动,在老爷子身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口,鲜血顺着苇子根流出,几秒后便被冻成血冰。

江老爷子的嘴巴被布条塞住,撑得极大,根本没办法发出声音,人们的注意力全部在江库身上,没人注意到黑夜里火光找不到的江老爷子,和已经走过的道路后面一坨一坨的血冰。

当江库终于走到对岸,心中缓了一口气,他再转过头去看父亲,江老爷子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早就闭了气。

人们上前检查老爷子的身体,把他掰过来才发现,老爷子背上一片血淋淋,摸了摸他的心跳,已然是停了。

“地主死了——”知文旅跟魏福林汇报道,站在他身后的常沐雨嘴角抽搐,她显然没想到自己出的这一招竟然会杀了江老爷子。

魏福林把常沐雨往自己身后推了推,清清嗓子道:“地主死了是罪有余辜,今天江库为民除害,算是为广大人民群众做了一件好事,今后你的身份问题既往不咎—”

魏福林尚未说完,江库趴在父亲的背上嚎啕大哭,魏福林数次制止也无效。

“江库,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对上级不忠!对人民不忠心!”

江库把父亲的尸体抱起来,泪眼婆娑,他用手沾着父亲的鲜血,送进嘴巴里,随后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在父亲嘴巴上,环视在场每一个人,愤懑道:

“我父亲的死!你们在场每一个都脱不了关系!你们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迷信迷信!封建迷信!江库!你成分十分不纯洁,你还需要接受改造,二鲜!”魏福林慌了,让二鲜动手。

二鲜把江库踹倒在地,用布绳勒住江库的嘴。

那之后,江库又被光着身子吊在村路口的大树上,晒了三天,每天常沐雨会来给他喂几口吃喝,勉强维持生命。

江库丝毫没有反抗,机械地张着嘴吃饭喝水。

常沐雨几次想跟江库说句什么,但江库只是低着头,根本不看她。

文革终于过去,江库也获得了自由,村里给他分了一间破房,却没给他分地。

不过江库也不在乎了。很久之前,在江老爷子家还是地主的时候,有一天门口路过一个算命老头,他掐指一算,料到江家不久要有无法躲过的大灾大难,江老爷子向算命老头求破解之法。

算命的向老爷子嘿嘿一笑:“你是要报仇雪恨,还是让你儿子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

老爷子捏了捏手指头,也哼地一声坏笑:“我都要呢?”

算命的老头知道老爷子什么意思,于是把破解之法教给老爷子,老爷子听完后神色大变,又照算命老头的讲述把方法传达给儿子江库。

那个方法便是在老爷子死后,尸体火化入坛,下葬的时候把骨灰坛在空中架起来,底下放上一只陶瓷娃娃,待到五十五年以后,老爷子就会变成厉鬼,重生到这是陶瓷娃娃身上。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倘若仇家未死,便化作厉鬼将其杀死,若仇家已死,便追到冥界去把仇家鬼魂杀灭,总之不彻底复仇,鬼魂不灭不散,这办法厉害非常。

江库没料到父亲真的死在仇家手里,而且还是自己亲手杀死的,他悲痛万分,本来打算处理好父亲的法阵,自己便自杀谢罪,但是他心中不服,他要等到五十五年以后,亲眼看着父亲复活,消灭这群人。

之后的日子,魏福林夫妇的儿子去往外国定居,他们岁数大了以后,晚年孤独悲凄,忽觉是年轻时没有积德,于是对江库十分照顾,希望能消灭一点心中罪孽,江库本来不领情,后来发现没有这夫妻的帮助,自己可能活不下去,慢慢的,十年里,心态竟有了一丝转变,他看开了人间一切仇怨,人苟且着也是活,早死也是超脱,若把仇怨刻在心里一辈子,活得也是累。

他想替父亲原谅这些人。

于是在第五十五年,他打碎了父亲的骨灰坛和陶瓷娃娃。

没想到反而放出了父亲的鬼魂,父亲身体没有寄托,于是便钻入江库身体,江库试图劝说父亲放下怨念,最终不得,于是又自尽而亡,想要摆脱父亲鬼魂的束缚,没想到反而让父亲的鬼魂顺利取得自己身体实现复仇。

“任何生命都有报仇的权利,但如果做人做鬼都是凭借这一口怨气吊着,那未免太可悲了——”

唐陆听完故事,唏嘘道。

(复仇完)

第二十三夜: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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