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夜:猫人寄
我有一个表舅,不是正常人。最起码在我小时候有印象开始,他就瘫在轮椅上,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态。他的头很大,像一个滚到泥地里的大皮球。或许是因为他躯干很瘦小吧,也不是普通人的瘦小。他有病,先天性的肌肉萎缩,脖子以下没有肌肉,就是人们口中说的皮包骨。他没有力气走路,不能站起来,甚至不能靠自己翻身、转头。表舅在轮椅上,腿并拢,脚尖斜着,木棍一样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把手上,皮球一样的大脑袋叉在手臂中间。从远处看上去,简直如同一颗人头被堆在柴火垛里。这个诡异的人头,会在你从街上走来时,咯咯咯地笑,再走近了才发现,哦,是个活人。这颗人头会跟你热情地打招呼,问候你,当你说自己有事要离开时,他也会热情地送别你。用他独特的方式——转送眼球目送你离开。一直到他的瞳仁到达眼角再也转不动了为止。我对他印象很深,每次回姥姥家的路上,必定要经过一条小路,路上必定会遇到这个古怪的表鼻,小时候很怕他,经常拽着妈妈的衣角问:“妈妈妈妈,为什么这个人头会讲话。”妈妈说表舅命很苦,他出生那一年看上去和别的小孩子没有区别,但是一年后,他刚学会走路,便在一个早晨倒地不起。医生说这是肌肉萎缩,没有办法医治,这辈子就这样了。其实也不存在这辈子之说,医生直言不讳,这小子活不过二十岁。表舅家里登时就崩溃了,表舅的父亲和母亲,是近亲结婚,在表舅之前,他们还生过三个小孩,两男一女,男孩儿都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女儿也在生下来的第十天夭折。他是第四个,在他降生后的整整一年里都没有出事,家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结果医生现在说儿子肌肉萎缩,且活不过二十岁。夫妇俩瞬间崩溃了。他们想了很久,考虑了很久,决定无论孩子好坏,就是他了。如果再要一个,表舅肯定受冷落,他本来命就苦,做父母的不能给孩子雪上加霜。于是表舅的父母尽心尽力抚养他,但是每每想起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就偷偷抹泪。表舅的父亲是开诊所的,家里药很多。表舅从小就怕死,怕得要命。妈妈说表舅很聪明,如果不是身体原因,肯定能上大学。他很小就开始坐轮椅,当他有意识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别人不一样时,就开始怕死了。他也知道父亲是做医生的,医生开的药能给人治病救命。所以表舅小时候特别爱吃药,不管什么药。那时候他肌肉萎缩程度还不像现在一样严重。手臂还能活动,他在家里撑着轮椅,有时候在地上发现一片药饼,就像饿狗抢食一般,把药片从地上捡起来塞进嘴里。父亲哎哟呼叫着向儿子跑过来,生怕他乱吃药,万一吃错了命就没了。但表舅的嘴巴闭得很死,父亲要从他嘴里抠,表舅便瞪眼怒视父亲,仿佛他不让自己吃药就是在害自己似的。好在一片两片的药并不致死,最多就是胃胀腹泻,没有性命之危。后来表舅长大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懂事得像个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表舅不再乱吃药,因为他的胳膊不能动了。他开始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努力学习,学习身边一切有用的东西,他跟着父亲学习药瓶上的文字,十八岁的时候,他就能给自己抓药了,有个感冒发烧的小毛病,不用父亲上手,他便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一天三顿,一顿两片。他会的技能特别多,知道怎么修车,怎么修电脑,知道怎么养鸡养鸭。村民们有什么问题都喜欢找他。很多人都在好奇:你说那个闫超,从来就没站起来过,还走过路,没上过学,人家就什么都会摆弄,还认识很多字,真是神奇了嘿。大家都觉得表舅闫超是个天才,神童,无师自通,这世界上没有他不了解的事情。“真这么神奇吗?不用上学就什么都会?”我妈妈笑笑,说:“他哪儿是自学,天天在街上,什么都会了。”可不是吗,表舅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只要没有刮风下雨,他就让父亲把轮椅摇到街口,让他独自欣赏街景。来往的人什么身份都有,有的会修车,有的家里养动物,还有的是厨子,表舅硬是用话头把他们留在身边,问他们业内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什么都会一些了。我妈说她小时候还跟我表舅一起玩过,表舅比我妈岁数大。我妈有一次推着表舅的轮椅出去兜风,那时候她也才十岁,表舅很心爱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哥,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吧?你有没有看见过街头那边?”我妈好奇地问表舅。表舅笑着摇头,他全身能动的地方只有这颗头,尽管后来连头也动不了。“那我带着你去看看好不好啊?”我妈问。“好,还没人带我去看过。”表舅笑着说。我妈兴奋地打开轮椅的轮闸,跑到车子后面,推着轮椅往街头走去。这是一段颠簸的下坡路,到坡度最陡的时候,我妈都得用力拉着轮椅才能保持平稳的速度。表舅的头搭在扶手上,被颠得上下点头,他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十岁的孩子站在轮椅后面,还没办法看清轮椅前的路,一块砖头横亘在路上,表舅还没来得及吱声,车轮便直直地轧了上去。后果自然是轮椅侧翻,表舅整个人如簸箕里的一堆废土,被直直地泼在地上。表舅咬着嘴唇,尽量不做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大头在发抖,他倒在地上,双眼望天,好像一条被海浪拍在沙滩上的死鱼。他发现妹妹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把她扶起来。这是因为妹妹也摔倒了,她双膝跪地,膝盖被满是碎石的地面擦破了皮。我妈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看到我表舅倒在地上,这才忙跑过去,费力地抚起轮椅,又把他架上去。“哥,你没摔疼吧?”我妈把眼泪擦了擦,问道。“没有,你膝盖都流血了,你回去,让我爸给你上点药。”“那你呢?”“我没事,你别管我了,你叫我家里人把我推回去。”“不行!我不能,我还没带你去看街那边呢!”我妈固执地要把我表舅推过去。“你膝盖流血了,得赶紧上药,不然就感染了。”表舅脸上有了一丝急色。“不,我要带你去先。”我妈也是犟,推着轮椅来到街头。街的外面还是街,是更加复杂,七横八纵的街。这个街上有更多人,他们都在走,走向不同的街。表舅愣住了,他忽然明白了电视里说的那句话:世界很大。他以为世界就是自己守着的街尾,街对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和麦子地。这时,他听到低微的啜泣声。表舅艰难地扭过头,发现我妈手里捏着两截卫生纸,一边哭一边擦拭膝盖上的血。“疼吗?”表舅问我妈。“没事,不疼。”我妈咬着牙说,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你知道走路是什么感觉吧。”我妈猛地抬头,发现表舅正面带微笑,端详着自己的腿。我妈也是个聪明的丫头,她看看我表舅的腿,再看看自己的,顿时不心疼自己了。自己腿疼最多就是一会儿,过两天伤口结痂就好了,但我表舅不一样,他从小就不知道走路、跑步是个什么滋味。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宁愿每天都摔一跤,也要站起来。我妈登时不哭了,她擦擦眼泪,默默地看着表舅,表舅微笑着扭头看街口。我妈跟我说表哥最牛的地方在于,他能和动物对话。“会和小猫小狗聊天吗?”我一脸吃惊,莫非这就是人们口中说的,上帝给一个人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他开一扇窗吗?“和小动物聊天倒不至于,他吧,就跟能听懂小动物说话一样。”比方说面前有一个小狗,他看那狗一眼,就知道这狗是饱是饥,是容易接触还是怕陌生人。连村里的野猫都喜欢我表舅。按理说野猫怕人,在村里见到人都会躲到墙头上走,根本不和人接近,但见到我表舅根本不一样。那些野猫从表舅面前过时,他只瞄那猫一眼,小家伙便乖乖走到我表舅身边,在他轮椅下趴着。后来表舅会让父母给自己在脚边准备个盆,里面倒些剩饭剩菜,这样一来,小家伙们便更爱到这里来了。当然他们也不会给表舅找麻烦,见外人来了就主动避开,等没人时再回来。关于表舅能和小动物对话的故事,在人们口中的版本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能和动物说话,甚至还有的说那小动物是鬼怪变的。总之十几岁的表舅差点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兽医,因为小动物们有个病痛不舒服的,都可以去找表舅。一条小狗不愿意走路,抱着他找上表舅,那只小狗朝表舅挥挥爪子,表舅一扬下巴,说道:“爪子上扎了根刺,拔出来就好了。”还有的抱着猫过来,说自家的猫好久没吃东西了,但是身体还倍儿棒,没一点生病样子。表舅看看猫,又忍不住撇嘴:“你这猫没毛病,就是嘴巴吃刁了。经常到外面偷腥吃,吃不惯家里的东西了。”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最出名的是他十八岁那年的事,表舅彻底不能动了,连出门晒太阳时扭头把脸翻个过儿都需要人帮忙。表舅的父亲看儿子坐在外面,自己在屋里偷偷哭,马上就要二十岁了,日子越过一天,离医生口中的大限之日就近了一天。这天,一个女人找上门,这个人在全村也有命,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到这个岁数还没谈婚论嫁的,村里就她一个。倒不是说姑娘长得多难看,家境多差,而是说她有很严重的自闭症,再加上用现在的话说叫社交恐惧症,而且很严重,她从小害怕和父母以外的人交谈,从没上过学,看见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座位就害怕得要命。村里有个学道的人给姑娘家支了个办法:你们去找一只黑狗来,让它陪着孩子长大。这个方法叫请狗娘,人们开玩笑说的狗娘养的,多半跟这个有点关系。现代心理医学也有理论证明,让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打小跟宠物狗一起生活,会明显改善他们的心理状况。还别说,这老道算是有两下子,支的这个方法有效,自从家里多了条狗,孩子每天和狗娘吃喝睡都在一起,竟然渐渐有了笑脸,但依旧不愿意和人相处,不喜欢迈出门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长大,二十岁那年,家里为了张罗孩子的婚事,都快愁死了。媒人也一趟一趟地上过门,但是都被姑娘锁在门外一个也不见。这天,不知道怎么的,家中那条大黑狗,忽然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粗气。姑娘趴到大狗身边,轻声叫它的名字,大狗只是颓萎地看她一眼,然后迅速把头埋下去。她这时忽然想到爸妈空中那个瘫痪的小伙子,她听说那人能和小动物说话,说不定他能治好自己的狗娘。于是姑娘狂奔出门,找到我表舅家。我表舅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阳光洒在他脸上,很快灼得他脸发疼,这是父亲不知道第多少次忘记给他挪动轮椅了,阳光的位置一会儿一边,现在是下午,灼热的阳光烧得他脸发红,长期晒太阳,也导致这个少年黑得像咖啡豆一般。他看着街尾,耳朵里听到街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貌似向自己跑来,但是他根本没办法扭头看,只能闭着眼睛等。那个人果然是到自己身边来了,她站在轮椅后面:“你能治好我的狗吗?”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说话声音很小,似乎还带点拘谨。“我不能。你应该找兽医。”“不,你能,人们都说你能。”“但是我连自己都治不好。”表舅闭着眼睛,感觉到阳光刺透眼皮直戳他眼珠子。他现在只希望有个人给他挪动位置。“你又不是狗。”女孩儿再不跟我表舅废话,推着他的轮椅,在地上转个圈,没跟表舅家里打招呼便推着他朝自己家奔去。女孩儿的父母看到闺女推着我表舅进家,都被吓一跳,我表舅在轮椅上没办法用力,整个人被险些从轮椅上颠下来,骨头架般的身子勉强连带着表舅那颗大脑袋,摇摇晃晃,表舅没有表情,冷冷地撑着他那双死鱼眼。“哎哟我的妈也,你可快把人杀死啦,闺女,你怎么把闫超推来啦?你跟他家里人说了没?”父母担心得很,迎上去想把表舅闫超接过来。但他们刚一接近女孩儿,女孩儿便瞪着眼怒道:“起开!别碰!”女孩儿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见女孩儿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女孩儿推着表舅进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黑狗。“你给我看,它怎么回事。”女孩儿喘着粗气问道。“你的狗不行了。”“你放屁,昨天还好好的。”“它要老死了。有进气没出气。”“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只会说胡话。”女孩儿转身一把将我表舅的轮椅推倒,表舅再次像一堆乱柴,被随意地泼在地上。“哎哟哎哟我的妈呀!”老两口齐声高呼,赶忙冲到轮椅边上,手忙脚乱地把表舅扶上轮椅。“怎么样?没弄疼你吧?哪儿不舒服?”表舅摇头,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孔,仿佛不知道疼。“反正也没有多少日子活口了。”表舅低声道。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父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只能说些吉利话:“你看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没多少活口了,你这,你这,还能健健康康好久呢"话一出口,两口子就后悔了,对我表舅来说,他能有多健康呢,好在他也没有在意,只等谁把自己送回家去。但是女孩儿望着自己突然笑了出来。“你笑什么!”女孩儿的父亲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上前拽了闺女袖子一把。但是女孩儿还是笑呵呵的,完全不顾父母的情绪,盯着我表舅,说道:“你真像我的狗。”“哎呀哎呀!你疯啦!”女孩儿的母亲一把扑到女孩儿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生拉硬拽,把女孩儿带回屋子。女孩儿父亲也惭愧地给我表舅道歉,但是表舅并没有生气或者尴尬,反而也面带微笑: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他长得像自己的狗!女孩儿父亲赶忙把表舅推回家,然后给表舅的父亲道歉、鞠躬,又给表舅买来很多小零食。好在表舅的父亲见儿子没受伤,并未怪罪什么。但表舅心里装的全是那个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女孩儿。他是自己遇见过的人里,最有意思的,以往遇到的人从来客客气气,把自己当成玻璃人,小心对待,他烦透了这种小心,这种看待不正常人的客气。这个女孩子和他们正好相反,她说自己像她的狗。他开心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他特地叫父亲把自己的轮椅冲着街头,那个女孩儿的家在街头,他想看看女孩儿路过。在遇见表舅以前,女孩儿从来不上街的。或者说没有必要的事不上街。但昨天晚上,她的狗就死了。今天上午,她和父亲一同埋葬了那条陪她长大的黑狗。女孩儿第一次感受到心痛的感觉,回到家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心里空荡荡的,她四处找,床底下找,桌子下面找,抬头找,窗户外面找。都没有她想要的。看见阳光照到屋子里,女孩儿忽然就想起来了,她要找一条替代自己狗的狗!女孩儿趁爸妈不注意,溜出家门,找到表舅,他这次后脑勺冲着太阳。女孩儿飞奔到表舅身前,双手捧着表舅的脸,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女孩儿说道:“你还真像我的狗咂女孩儿确实没有说笑话,表舅由于经常在外晒太阳,脸很黑,再加上鼻子比较大,眼又小,乍一看还真和那条老死的黑狗有几分相像!“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恐怕没多少个经常了。”我表舅道。“什么意思?”女孩儿垂下手,安静地站在表舅身边,看着他。我表舅再不说话了,她也不再问,她只是看见我表舅,便想起来她死去的大黑狗,这让她很有安全感。久而久之,连表舅的父母,女孩儿的父母都默认了两个人在一起待着,他们不说话,就在那兒坐着,晒太阳。很久,表舅问过女孩儿:“你很喜欢狗吗?”“猫和狗都喜欢。”女孩兒仍患有自闭症,除了表舅,不愿意和别人多交谈。唯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就是每天陪着表舅,和表舅身边的野猫野狗。“有没有想过开个寵物店?”表舅不经意地一问。那时候宠物店这个词汇还十分新鮮,他听城里人说起过,但在村子里没见过。“寵物店?是什么。”女孩儿问。“就是,一个专门卖阿猫阿狗的超市。”表舅回答。“开超市?我不喜欢。但我喜欢猫和狗。”“你开宠物店就能有很多猫和狗。”表舅笑着说。“我直接养貓和狗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开店。”“那么多,你养得起嗎?”表舅问。“我养得起!”女孩儿脑子里没有钱的概念,更别提养不养得起,但是她不想在话头上落下风,于是撅着下巴道。表舅没有跟她抬杠,眼珠转到另一处,心里想的却全是这个姑娘,他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这个女孩儿比自己还大两岁,但是因为心理疾病,很少和人接触。“吃药不能治好吗?”表舅问父亲。“不能,无药可医。”父亲回答道。表舅很惊讶,在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用药殳办法治好的病。太阳下山,女孩兒就回家了。她回到家,见到父母,跟他们说:“我要开宠物店。”父母听得一头霧水,很是惊讶,“什么是寵物店?开那个干啥?”“就是卖小猫小狗的超市!”女孩儿一脸兴奋地对父母道。两口子既欣慰又慌张,欣慰的是女儿终于决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而慌张的是女兒没有一点社会生活的经验,现在突然嚷嚷着要开一个什么卖狗的超市,先不说这能不能赚钱,单说女儿怎么和正常人做生意呢?这些都是问题。“你要开超市,你会吗?”父亲小心翼翼地問。“不会,我不开,让闫超开。”女兒说。女孩儿的父母一听这话,眉头都舒展开一截,八成是閆超和自己闺女说什么闹着玩的事,閨女当真了。于是父亲也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好。”毕竟閆超怎么可能开超市呢,他自己离了人都难养活自己。第二天,女孩儿兴奋地跑到我表舅面前,对他说:“我爸妈同意我开超市了。你和我一起开超市吧。賣猫猫狗狗。”“不行,我不去。”表舅直接拒绝。“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我也要开超市。”女孩儿脸上有了慍色。“嗯。”“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来?”女孩儿提高了嗓门。“不去,我除了能说话,还能干什么?”表舅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转,他也提高了音调。“你给我的猫狗治病,你会跟它们说话。”表舅一时无语,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时刻烦躁,自己没有两年活口了,医生说自己注定活不过二十岁。女孩儿没再说话,一回家便吵着让父母给自己开宠物店,如果不开,自己就不活了。家里父母着急得要死,他们知道,一旦女儿跟自己倔起来,不达到她目的,任谁也不好使。他们上门到我表舅家里,求我表舅开导开导女儿,甚至一再要给我表舅跪下。表舅的父亲忙把两口子拉住,但我表舅也说没办法,毕竟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谁知道会捅这么大篓子。这时碰巧老两口的大儿子从外地回来,他在外地做过几年生意,但是赔了钱,还欠下不少债,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近些年他又在外地打工,现在好不容易把钱还完了才敢回到家里来。他走的时候妹妹才几岁,现在回来一看,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妹妹吵着要开宠物店,哥哥听了笑着说:“你这想法好啊,外面大城市的人都这么干,就是你做过吗?”妹妹怎么可能开过超市。父母也愁得要死,哥哥提出个办法:“爸妈,我做过生意,您老如果要信我呢,这超市就让我来开,反正妹子也不是想要开超市,就是喜欢猫猫狗狗的,那就让他喜欢着,我来经营,就是吧,这个资金方面——”父母相互对望一眼,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钱,以后也是要交出来,如果女儿儿子都过不好,那他们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于是两口子把经营的事交给儿子,女儿则每天陪在猫猫狗狗中间。父母也问过儿子,做这个生意真的能赚钱吗?儿子把父母拉到没人的地方说:“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很喜欢吃狗肉,我有销路,到时候我养些个肉狗,送到屠狗厂,至于猫的话,就当宠物卖,卖不出去就给妹妹养。”父母觉得儿子这个主意很不错,于是真就放心把这个宠物店开起来了。女儿每天徘徊在宠物店的猫狗中间,逗逗这个,看看那个,有时候能笑出来,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沉着脸,她看见的猫狗越多,就越想念狗娘,那条大黑狗。而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我的表舅闫超。她一定要把闫超请过来宠物店里。她要每天看着这个大黑狗一样的人。女孩儿每天下午还是会跑到表舅身边看他一会儿,并且问出那个问题:“你到底愿不愿意来我的超市。”“不愿意,我不去。”表舅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现在心里只有等死,任何一件别的事都没有心情。后来,他干脆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女孩儿变得更加疯狂,每天晚上都来敲表舅家的门。表舅的家人实在受不了了,让表舅跟女孩儿交代交代,实在不行就跟女孩儿到宠物店里散散心。“不可能的。”表舅一万个不同意,他现在心里只有生或者死,或者什么时候死,哪里有心情再逗猫逗狗。但是每天女孩儿都来表舅家门外骚扰他,表舅也没辙了,只好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坦白。他父亲早早地把自己推出门去。听说女孩儿现在每天都会来这儿站一下午,专门等着表舅。不一会儿,女孩儿过来了,她眼圈很红,似乎有哭过,但是看到表舅的那一刻,随即又没事了。“你到底跟不跟我走。”“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你问。”女孩儿对表舅说。“你知道什么是死嗎。”表舅说这话的時候没有看她,地上有一片干枯发脆的棕色樹叶,被風吹得在地上亂走。“知道。就是不活着了。”“好,我就快死了。”“你胡说。”女孩儿不等表舅说完,急着打断他。“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现在十九了。我马上就快死了。”表舅神色黯淡。“你现在死了吗?”女孩儿问了他一句废话。“总之快要死了。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想等死。”“你为什么要听医生的话。”女孩儿又问。“我不听医生的,听谁的话?听你的吗?”表舅问道。“你要听你自己的。”女孩儿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并无心要和表舅争论,但这一句话,深深触动了表舅的心。“嗯——”表舅眼珠朝下看,“你上我再想想吧,咱们做个约定,如果我过了二十岁没有死,我就去给你的宠物超市。”“二十岁是什么时候?”“你会数数吗?”表舅问她。“不会,没上过学。”她迴答。“你回去上你哥哥给你数着,三百六十天以后,三百六十,记住了吗,每天数一个数,数到三百六十的时候再来见我,这中间不要再来见我了,好吗?”“为什么不能见你?”女孩儿问。“因为我没心情,我要死了你懂嗎?”“但是我的狗已经死了。”“我也要死了。”“我聽不懂你在说什么。”女孩儿走了。女孩儿果然没再要求跟表舅见过面,但她还是每天都会来这儿站一会儿。日子很快过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表舅一直没有死。他全身已经不能动很久了,表舅每天闭着眼等死,直到三百六十后的那天早上,他猛地睁开眼。他二十岁了!他还没有死,表舅忽然想通了,只要还没死,就活下去每一天!没人再能定他的生死!女孩儿下午便来找表舅了。“你现在可以去我的宠物店了吗?”女孩儿问。“可以了。你要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在那里陪着我和猫猫狗狗吧。”表舅已经做好准备了,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他就这样等下去吧。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现在,表舅还癱在他的破轮椅上。那个陪在表舅身边的人也从女孩儿熬成了女人。让两家人都感到高兴的是,表舅活得很健康,女人的自闭症也自己好了。她在二十年的生意经营中,逐渐能和人简单地聊几句,再也不怕到人多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最喜欢店里的小猫小狗,和瘫在轮椅上的表舅。她管表舅叫大黑,也给其余的小猫小狗起了名字。女人的哥哥负责做生意,表舅负责监管猫狗,负责它们的健康,而女人负责照顾。他们俩还是和以前一般,每天下午都在表舅家诊所门口晒太阳。前几天我回姥姥家还看到他们俩了,他们感情很好,但是并没有结婚,保持着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可以说他们看着我从小长到大,两个人都很喜欢和我聊天。上次去的时候俩人在阳光下笑着和我妈聊了很久。今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表舅闫超出事了。“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是身体不行了吗?”我心中还纳闷,表舅整天就是在家里瘫着,除了身体机能下降到难以维持生命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况且我家和他家并不是很亲的亲戚,就算表舅有事,也通知不到我家。如此想来,这事儿倒不像平常事儿。“要是平常生病我能叫你吗,你那个朋友唐陆,有没有时间,你带着他到你姥姥家来一趟。”我一猜就是,出事就要我找唐陆。具体什么事儿我妈没说,只道我们去了再细聊。“又是去了再聊?”唐陆问。“嗯。”我今天没什么事,挂了电话就急忙从楼上下来到宠物店叫唐陆。“我好歹得准备准备吧。”“不用,一个村儿里的事能有多大,估计不会是什么难办的事儿,你就拿你平常的那套家伙事儿就行了。”我本来说要买票坐高铁回去,但妈妈又打过电话来,说表舅家里人已经给我们找好车了。“这么急吗?”唐陆疑惑地看着我。“没事,随机应变吧。”我安慰道。表舅的堂哥开车来城里接我们,路上来回就要四个小时,到表舅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了。客厅里站了很多人,有几个大叔在吸烟,一挑帘进去,屋顶飘着沉沉的淡蓝烟雾。唐陆捂着鼻子咳嗽两声,站在正中央的那个满面愁容的大叔,就是表舅的父亲,他见我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除此之外没有不认识的人,便认定这就是我找来的“大师。”表舅父亲看到唐陆皱眉捂鼻子,立即会意,他大手一挥:“屋里抽烟的都别抽了,太呛了,要不就出去抽。”人们本来就是过来看热闹的,一听这话,吸烟的都到外面去,谁还吸烟?于是纷纷把烟头掐灭了。表舅父亲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不等他开口,我介绍道:“姥爷,这位是我的朋友,唐陆,他很会驱魔。”“啊?啊,那就好,快,快点进来吧。”老爷把我们让进屋。村里人听说我带回来个驱魔師,纷纷围过来打量唐陆,搞得唐陆有些羞涩,都不敢抬头看周围人。“我表舅到底怎么了?”我问。“唉,你们进来看吧。”就在表舅父亲要把我们帶到表舅的卧房时,我的目光却落在墙角——那里蹲坐着一个长胡子老头。准确的说不是蹲坐,是被人绑起来了,旁边还有几个人看着他。老头头发胡子花白,身穿一身带着泥的长袍,很是邋遢,此刻他被五花大绑,手背在身后,脚边放着一个和他衣服一样髒的破布口袋,看形状猜不出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老头的嘴巴被布绳紧紧地勒着,他哼哼唧唧,来回乱踢,听不清他说什么。“姥爷,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那个老头问道。姥爷瞥了他一眼,随后不屑道:“是个疯子!”随后着急进屋,姥爷现在并不想提那个人,但我觉得这人和我表舅出事也脱不了关系,于是没顾着多看他。结果那个老头看见表舅父亲不理自己,现在从地上直立起来,他摇头晃脑,眼中冒金光,似乎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又好像他不服自己被邦起来,周围人见老头子站起来了,伸腿往老头子的腿窩一绊,把老头撂倒。老头后脑勺撞在墙面上,险些被磕晕过去,躺在墙角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表舅父亲心里只有儿子的安危,哪里管那个老头。我和唐陆也跟他进屋,随后看到表舅躺在他的轮椅上,眼球快在眼眶里待不住了,幾乎要爆出来,嘴巴长得很大,肿脹发紫的舌头耷拉在嘴角。他那盘曲了四十年的骨架幾乎萎缩變形,今天卻如同腐烂发霉的树枝被零散地摊开,他這幅样子,似乎真撐不了多久了。身边还趴着表舅的母亲,她老泪纵横,眼睛哭得红肿,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陪伴了表舅二十年的女人,她此刻面无表情,站在亲戚们的最外圈,好在女人个子高,能看到表舅的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道。唐陆不待有人回话,径直分人群走到表舅面前。他从包里掏出黑竹简,在手中握着,他蹲在表舅轮椅前,用黑竹简拨弄表舅的脸,细细端详。“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吗?”我也蹲下来問唐陆。他皱着眉头,嘴唇一动:“反正不简单,不像是生病,我刚一进屋就觉得气味很不寻常。”“然后呢?”“那股很古怪的气味被很强烈的人气兒盖住了。”“人气?什么人气?”我不解,这个词儿还没听唐陆说過。“就是体臭。”唐陆俯到我耳边轻声道。确实,表舅在这个破轮椅上坐了幾十年,糟腐的味道已经深深刻在他和轮椅上了,就算在屋里放个屁也能被这闷湿的糟腐臭味盖过去。“那怎么辦?给他检查检查。”我对唐陆道,他点点头。随即从腰中掏出一张柔软的黄纸,在表舅额头前晃了两遭。黄纸上什么也没有写,就是一张柔软的薄纸。唐陆撒手,那长纸从表舅的头上缓缓飄下。一直荡荡悠悠地飄到表舅小腿高度,犹如被什么东西吸住一样,贴在表舅的小腿上。唐陆按住黃纸,随后缓缓掀开表舅的褲腿,他黝黑瘦弱的小腿骨上,有一处黄色的不规则胎记。“这是什么东西?好像和我们平常所见到的胎记不一样。”我问。唐陆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直接問錶舅的父亲:“这块病跟了他多少年了?”“我记得从闫超小时候一出生就有。”唐陆眼中充满疑惑,“一出生就有?不可能。”我这时通过他的脸色已经知道情况不简单,唐陆似乎能根据文块黄色的瘢痕发现不同寻常的东西。唐陆为了验证自己内心的想法,又掏出毛尖刺帛,拇指按在毛尖刺綿的针尖上,登时戳出一个血洞,唐陆重新把黃纸貼在表舅腿上的瘢痕处。随后用帶血的拇指按在黄纸上。结果唐陆的指甲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黑。唐陸急忙把手撤开。他的拇指被黄斑里的毒气浸染,正止不住地抖动。唐陆意识到情况不对,一边说让所有人都离開这间屋子,随后另一只手沾着拇指上的血在掌心画了一道符咒,接着剑指一递,唐陆拇指伤口处流出黑色的脓血,手指的颜色也逐渐正常。我起身向表舅的父亲说明情况:“姥爷,让没事儿的人都赶紧回家,这里的情况不简单,怕一会儿事态没办法控制,还有,这间屋子里不要留人,你们都出去回避一下,我和唐陆会尽量治好表舅的。”表舅父亲此时虽不忍心离开儿子,但是为了他的生命安全,也只好听我和唐陸的安排,让人搀扶几乎哭到昏死的表舅母亲,连带其他人一同离开内屋。唐陆已然处理好了伤口,从头到尾再次检查表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所有人都出去了,再询问唐陆。“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我也不太理解现在的情况。”“你看这黄斑,”唐陆接着道,“这个黄斑是人体内妖气过盛时会溢出来的瘢痕,刚才我用自己的血验证了一下,确实是。”所以唐陆剛才会問表舅的父亲,这个黄斑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就能大概了解到表舅什么时候感染上了妖气。但是表舅的父亲却说这个瘢痕在表舅小时候,甚至一出生就有。这让唐陆万分不解,正常人体内无法承受过多妖气,如果妖气在体内存留得过久,那么人体机能就会受到損傷,最终全身潰爛,满身长满黄斑,流膿而死,十分痛苦。成年人都无法承受过量的妖氣超过一个月,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帶有如此过量的妖气,还活了四十多年,这超出了唐陆的认知。“而且从現在这个状态看,他的灵魂不在其位,所以会昏迷过去,身体也在产生異變,但是—”“但是什么?”“好像有人把妖气的外溢封死了。”“什么?”我颇感吃惊,“有人把妖气封死在我表舅身体里了?”“我感觉像,不然这个人可能已经變成半人半妖了。”“你看着像是什么时候被封起来的?跟我表舅闹的这场急病有关系吗?”我有种预感,外面那个被绑着的人可能脱不了关系。“你是不是在想外面那个老头?”看来唐陆也想到了,不等我回答,他继续道,“如果这股妖气在你表舅体内好端端地待了几十年都没问题,那就没理由突然变成这样,很有可能是受到外界有意的干扰,然后有人把妖气又暂时封印在你表舅体内。”“那为什么封印以后表舅不像原来那样了?”我摸了摸表舅的身体,发现他的手脚變京了,好在还有心跳,只是那颗大脑袋依然垂在肩膀,让人有些心疼,毕竟他身体情况一直不好,现在一闹这种事,恐怕以后还会更糟。“妖气一旦被扰动,会难以控制,然后迅速蔓延到你表舅全身,我估计要么是妖气修为太盛,要么是那个施加封印之人的本事不到家,从他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封印术只是暂时性的困住妖气而已,长久这么下去,人命不但保不住,妖气还会被放出来。”“这么严重吗。依你看来,这个妖怪的修为怎么样?如果你来对付它,有多少把握?”“我也不好说,恐怕,不是很好对付,就算一只小猫小狗,潜心修炼四五十年,我也未必能贏它。”“怎么,看修为多少年就能对比实力多少吗?”我还没听唐陆讲过这个说法。“那倒也不是,人的灵性比一般生灵要强,修炼起来更容易一些,但是生活在社会里,幹扰就更多,只有静下心来修炼才能有效,如果要较真地算,我其实一年修为不够。”“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那按照你这说法,岂不是什么妖怪都打不过了。”“那倒不至于,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人的修为和其它生灵不一样,人的修为是可以继承的,我所学的唐家驱魔术,就是继承的唐家先祖几代人的修为成果,这些术法我学会了,即使我没有修为,也会从术法中继承到一部分,要是较真地算,我继承的修为,大概能有二十多年算好的了吧。”“哇——这么神奇,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你看我的修为能有几年?我感觉自己也学了不少东西了,而且兼容唐家陈家两大门派的修为。”我开玩笑地说。唐陆迷续在我表舅全身上下搜寻着什么,看到不看我随口答道:“你的修为,如果专门跟着我学,或者跟着陈第安学,至少也得有个一两年的修为了,但是你两家都学,两股内力就在你体内冲突紊乱,互相抵消了不少,这也就是你为什么用术法没有威力的原因。”“哦——原来如此,管不得我上次用你的术法杀干尸,那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恍然大悟。“那你看我再学多久,能独当一面?”我边说边用手比划各种手势,好像自己也如唐陆一般厉害。“下辈子吧。”唐陆站起身,望向表舅的头顶。“你可别开玩笑了,我认真问的。”我对他道,想不到唐陆竟转过身来,神情严肃。“你这辈子没希望了,我也是认真的,”唐陆面色凝重,接着说,“你身体的脉络已经被两股内力冲撞散了,就算再学什么招数也不会发挥出其威力的五分之一,不过不会影响你身体健康。”唐陆说完,又去检查我表舅的身体,我怔在原地一时语塞,虽说我没有打算做一名真正的驱魔师,但是听唐陆这么一说,我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沮丧,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也别担心,你有宝刀护身,一般的鬼怪也奈何不了你,只是你时刻记住,不要做恶事就好。”“你是说赊刀的那事吧,我记着呢。”“那就好,”唐陆不再理我,专心为表舅检查身体,他想看看那个人究竟如何封住表舅体内的妖气,“你快来看。”唐陆忽然招手让我过去。只见表舅的正头顶,有一段一指长的白线头。“这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我问唐陆。唐陆表示没见过,不过这很有可能是封印源头所在。他用手指拽住绳头,轻轻地拎起来,只见那段白色线头一直没入表舅的头皮。“你要把他拔出来吗?”我问唐陆。“我也不确定,试试看吧,我怕再这么下去,一会儿你表舅撑不住了。”我点头同意,唐陆便用力一提,白线被拎出表舅的头皮,线头末尾还拴着一根银色的雕花针,那根针原本被人插进了表舅的头顶,现在被唐陆一把拔出来。针尖拔出表舅头皮的那一刻,表舅的眼睛瞬间变成黑色,并且脑袋迅速向后缩去。我和唐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低头望向表舅时,他如同散碎骨架一般的身体竟然自己扭动起来,原本歪曲错位的骨骼发出咔咔的怪响,他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唐陆随即甩掉线头,上步挡在我面前,口中低声道:“快走!”他此时意识到事情十分不对头,神情高度紧张,我也发现情况不妙,因为腰间的唐刀冰红在十分剧烈地颤抖,这抖动的频率之快和力度之强,我以前从未遇见过!我一手握住剑柄,同时忙向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准备开门出去,因为这个屋子实在太过窄小,真打斗起来,根本施展不开。但仅仅是两秒钟的功夫,表舅的身体已然彻底变形,他的骨头变得异常膨胀,身躯登时长高了一半,腰背也蜷曲起来,如同一只强壮的狒狒,但那也仅仅只是骨架而已,因为表舅身上没有肉,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弱小。不过此刻他身体的变化并没有停止,黝黑的皮肤和面孔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黄色绒毛。那些绒毛还在飞速变化,变硬变粗,而且越来越长,在身上飞舞飘扬。唐陆不再干看着,他迅速掏出家伙,左手黑竹简,右手毛尖刺绵,上步进攻,就在他攻上前的同时,毛尖刺绵的针尖将左手虎口刺破,随后毛笔尖在伤口上一蘸,血液染透了毛笔,另一端的针头瞬间幻化出一柄一尺长的血红短剑。唐陆挥舞短剑攻向表舅。此刻已经不合适再叫他表舅了,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强壮的猫妖,那些黄毛包裹全身,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又膨胀了不少。猫妖左手一张,五指各自延长出一尺来长的白骨利爪,它顺势像唐陆脸上挥去。唐陆并未用右手的血红短剑直接格挡,而是让虎口流出的血液淌在黑竹简上,抬手挡在身前,黑竹简上的符咒显出金光,那家伙的白骨利爪打在金光上,竟被控制住无法动弹。紧接着唐陆右手的血色短剑才刺向猫妖的小腹。猫妖也不傻,右手并没有使用,而是静静地垂在身侧,他身上的绒毛听从猫妖的使唤,挡在小腹前,互相交织缠绕,包裹住剑刃,不让它伤到自己的身子。唐陆嘴角抽动,不过并未难住他。唐陆念动口诀,右手握着长剑一转,剑刃便化作无形,然后迅速燃起一团赤红色的火焰,火焰将怪物身前的一小团黄毛燃烧得劈啪作响,烧焦的味道十分难闻。唐陆顺势抽出右手的火红剑刃,左手握着黑竹简也变换手势,金色的光芒愈加强烈,唐陆此时双臂交叉,只见他大喝一声,交叉的双臂向两侧打开,金色的光芒和赤红的火焰交织在一处,向那猫妖袭去。猫妖也意识到这一招十分难挡,向后退了又退,翻着跟头到床上,然而那招式仍紧紧跟着自己。猫妖怪吼一声,他前半身的黄毛全部汇集到左手的白骨利爪上,他用自己的手来硬接这一招。一声闷响过后,火焰伴着绒毛烧焦的气味炸开一道灼热的气浪,再看那怪物,竟然分毫未伤,白骨利爪被烧成了黑色。但是猫妖的本体并没有被伤到。这一招余波未平,那妖怪便猛然冲了上来,并且让出它一直隐藏着的右手,那拳头竟然在黄色绒毛的包裹之下,变成了沙包一样大,原来这家伙一直不出这只手,是因为他在偷偷地蓄力,然后打算趁唐陆不注意搞偷袭!唐陆也没料到这长毛畜生竟然会这么多幺蛾子,他左手举起黑竹简,毛尖刺绵的毛笔头贴在黑竹简的末端,两件法器叠在一起,一同对抗这怪物的拳头。黑竹简与拳头碰在一起,那怪物手上的绒毛被烫掉了一层,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怪物的攻势,只因为怪物发的这一招,全不是靠妖气发动攻击,而是凭借完完全全的力气!那是怎样的一股蛮力,唐陆碰到拳头的那一刻,登时向后打个踉跄,然后整个人悬空向后飞了出去!唐陆身子腾空向后飞出,好在他身后有一把宽厚软和的老板椅挡着,唐陆正坠在椅子上,那把椅子登时被唐陆砸翻。好在唐陆并没有受多大伤。此时只见那怪物跳下床来,两只爪子一挥,随即四脚着地,屁股抬得老高,一条白骨尾巴在空中摇摆。猫妖没给唐陆还手的机会,白骨巨尾笔直地向我们戳过来。我拔出唐刀冰红准备迎战,唐陆却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将我一把推出卧室门外,他也紧跟着扑出来。我倒在地上,却看得见那条白骨巨尾,它从当中分裂开来,变成四条尖利骨尾,像网罩一样刺破地板。还好唐陆把我推了出来,要是我留在屋子里跟这条尾巴硬刚,不仅我要遭殃,连带身边的唐陆也会处于危险之中。“好阴险的怪物!”我痛骂道。那怪物不依不饶,一招落空,嗷呜地嚎叫着,攀上卧室的墙,三两扑便跟到客厅。客厅里还剩下表舅父母、几个亲戚和开宠物店的女人,他们听到卧室里的动静,都仰着脖子试图往里面看,直到我和唐陆趴着跌倒在卧室门口,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纷纷往门口退了几步。“快走!关上门!”唐陆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道。但此刻猫妖已经出了卧室,表舅虽然被妖气侵蚀,浑身发生异变,但是这些日夜守候他的亲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凶悍的妖怪就是表舅。表舅扶着门框环视外面的情况,神情十分警惕。可站在表舅对面的一众人等却被吓破了胆,几乎不敢挪动脚步,都愣在那儿出神。唐陆见这些人被这妖怪吓得忘了逃命,于是大声喊道:“快跑!”这时几人才想起来要逃命,各个嚎叫着冲向门外。这一动作也刺激到了门边的猫妖,它张开大嘴,怪嚎一声,此时他嘴巴里的牙齿都变长变尖,牙缝中还淌着血,面目狰狞可怖。唐陆离卧室门最近,和妖怪只有几步距离,眼见猫妖想冲到表舅父母那边,唐陆下意识后退一步,迅速将左手黑竹简挂在腰间百宝袋,随后手伸进兜子里,抓出一大把黑色粉末。那是唐陆研究出来的新法器,将画了驱魔符的黑竹简磨成粉末,危急时可以救命用。唐陆掏出一把粉末,抬手扔向猫妖的脸,妖怪不知道法器的厉害,硬接下这一招,结果粉末沾在猫妖身上,红光大起,一瞬间那妖怪全身的骨肉爆发出雨点般密集的响声,唐陆抬腿一脚,将猫妖踹飞回卧室中。“成了?”我见那妖怪全身都散架了,心中咯噔一下,想不到唐陆这一把粉末的威力那么大,等以后我也要跟他要一桶来。“想得美!只是暂时定住他而已,这怪物修炼了几十年,现在刀枪不入了”唐陆说着将卧室的门关上。“啊?那怎么办?”我看着手里的唐刀冰红,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打不过也要打!”“打不过就先跟他慢慢耗着,找到它的弱点再一举攻破!”唐陆把臥室的门关好,隨后一狠心咬破舌尖,在门上噴了一口血,然后用毛尖刺绵蘸着门上的血画了一道符咒。符咒刚一画好,黑竹简粉末的定身便被那苗妖给破了,妖怪用身子大力撞着門板,但每撞一次,符咒的光亮便亮,我甚至可以听到妖怪撞在门上,随后被重重弹回去的声音。“你打算先把妖怪困在里面出不来?”我问唐陆。唐陆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符咒,缓缓点头,隨即又摇头:“恐怕困不住,我还要再想辦法。”“没想到这么难缠,你再拖一会儿,我把陈第安叫出来……”我往腰间摸去,却发现今天白天上班快迟到了,着急中便没有带着夜行图。“完了,我忘记帶了——”还好唐陆也没有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不一会儿,门里面没动静了,我凑上前,“那妖怪又在想什么花招了?”唐陆左手黑竹简右手毛尖刺绵,紧紧盯着卧室門。一会兒工夫,从門缝上下左右纷纷探出黄色绒毛,那些毛銳利且坚硬,在木门上如土里的蚯蚓一般,钻入鑽出,缓缓向整个门面扩张唐陆额头渗出一层细汗,看来这家伙的难缠程度远远超出了唐陸的预期。他灵机一动,心中又生出一招,他用毛尖刺刺在门前的符咒上又添了一张新的,这道符可以封住怪物的听觉。符咒刚一画完,唐陆便拉着我躲到一旁,从卧室门前閃开,也就在这一当口,猫妖破门而出,那道日符咒再也困不住它,不过新符咒也融入进怪物身体。“不要出声不要动,怪物看不到我们!”唐陆对我说道。猫妖听到唐陆说话的声音,随即转身向唐陆扑来,不过半路上我和唐陆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怪物就又停下动作,谨慎地观察周围。唐陆目不转睛地盯着怪物,脑子却在飞速旋轉,计算着要用什么方法把这妖怪灭掉。而我的目光全部被角落里的一个人吸引过去——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老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轻轻碰了碰唐陆,朝他递个眼色,示意老头还躺在地上。万一他醒过来不知道情況,被猫妖发现了怎么办?他还被绳子綁着,根本没有办法逃跑。唐陆瞥了地上的老头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现在专心想的还是怎么对付猫妖。不过我心里升起一团迷霧,这个邋遢的长胡子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他现在怎么又晕过去了?我正疑惑时,那老头竟然自己醒了,他先是咳嗽了两声,然后啊哟哟地睁开眼,喘了一口长长的粗气,发现自己被绳子捆着,老头没注意到猫妖,一心想挣脱自己身上的绳子。这一连串动作彻底引起猫妖注意,猫妖专身面向老头,张开嘴巴呵出难闻的气味,一步步走去。老头满眼惊惧地瞥了我们一眼,随后看着怪物,不住地向墙角缩身,口中还大叫道:“你们把妖怪放出来了!咱们都要完了!”老头这一叫唤,怪物双耳登时立起来,手上的白骨利爪又伸长半尺,朝老头扑过去。“你掩护我,我去救他——”唐陆说了一句,随后把黑竹简交在我手中,一闪身向老头扑过去,动作之快,甚至赶在了怪物前面。我攥着黑竹简,狂奔两步蹿到怪物背后,举起黑竹简插进怪物肩膀。怪物疼得嗷嗷大叫,却也没有转身,背后的黄毛受了刺激,直立起来,像是开了导航一般朝我手上缠绕过来。我倒吸一口冷气,右手提起唐刀冰红,将扑过来的黄毛都斩落。怪物还是没有转身,朝墙角的唐陆和老头追去。我见它不理我,随即又举刀向怪物头顶劈去。猫妖依旧没有转身,而是尾巴一甩,准确地格挡住唐刀冰红。不过妖物毕竟是妖物,没办法跟唐刀冰红抗衡,我稍微一用力向前推,怪物强壮的白骨巨尾便断了一截。我又用刀横劈,怪物的尾巴再次挡住刀刃,这次我力道加大了些,直接将尾巴砍下来一段。不过我还是好奇,这家伙并没有看着我,为什么能感应到我的攻击呢?正在纳闷时,怪物脖颈处散着的长毛纷纷散开,露出一只核桃大的眼珠,眼球上满是血丝,直愣愣地盯着我。原来是这儿长着一只眼!我反应过来,正要挥刀刺它的眼睛,不料怪物脖子上的眼睛竟然缩进身子里,徒留一个黢黑的空洞!这是要干什么?我还没纳过闷来,不料那个空洞中喷出一股酸臭的黑雾,直逼我的眼睛。这一举动实在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我根本没机会躲闪,那道黑雾便扑到我眼睛上,尽管我及时闭上眼睛,还是感觉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酸痛感直往眼睛里钻!就像一个人被烧柴的青烟熏了眼睛一样,不过还要比那种感觉难受十倍!眼泪瞬间如打开的水龙头般喷涌而下,我下意识地举起唐刀冰红挡住眼前那片黑雾。黑雾触碰到唐刀冰红的刀刃,瞬间被凝结成黑色的冰晶,纷纷落到地上。而我也浑身无力,倒在地上捂着眼睛打滚。猫妖没了我的纠缠,直扑唐陆。他此时还在给老头松绑。用绳子捆住老头的那些人简直不是人,他们每隔一段距离便打一个结,虽然是活结,但是格外结实,要想全部拆开还是需要些功夫的。就在唐陆给老人拆腿上的绳结时,怪物依然来至身后,伸出锐利的白骨爪,直往唐陆脖子上插去。正待此时,上半身被解放的老人在左手掌心啐了口唾沫,右手食指迅速画一道符咒,然后大喝一声,掌心向前拍出。只见老人手上的唾沫瞬间凝成一团,向怪物飞去。唾沫钉在在怪物胸口,随后瞬间炸开,强大的气浪将猫妖向后掀翻过去。唐陆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直接僵在原地,看着老头的脸一动不动。他被老头的舉动震惊到,保持冰雕一样的姿态,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这样。其实如果我们遇见一个老头还会术法,唐陆是不会惊讶的,也包括我在内,毕竟刚才在臥室中,我和唐陆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这老头把表舅体内的妖气封住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封住了一半,后来老头又被表舅一家人给綁上了丢在角落。“你——你——”唐陆俨然忘了身后还有一只異常凶猛的猫妖,说话也打磕巴,不知想问这老头些什么。“别愣着了!先解决了这家伙再说——”老头一把将唐陆推开,他刚才打出去的那一掌只能暂时把怪物打倒,此时猫妖身子一挺,轻飄飄从地上重新站起来,虎视眈眈地凝视老头和唐陆,找机会进攻。唐陆手中捏着毛尖刺绵,重新召唤出一把紅色光刃,老头从地上捡起破布口袋,面上也有些惊讶的神色,瞥了唐陆一眼,嘴唇微动,却没说什么,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一米长的棕色皮鞭,鞭子上缠着黄色的布符咒,而后把布口袋挎在肩上,又掏出一串漆黑油亮的珠串,珠子上刻着看不懂的符号。就这样,一老一少从正面向怪物发起进攻。怪物军舞巨爪,身后一根白骨鉅尾来回摇晃,一个箭步蹿向老头。老头左手抓住辫尾,横在胸前向上一抬,那怪物的手碰到长鞭就被彈开,手心冒出难闻的黑烟。这老人年纪虽然不小,但是身法的迅猛程度丝毫不亚于唐陆,老人右手抓着长鞭的把手探到身前,左手抓着鞭尾向后用力拉扯,像小孩子们玩橡皮筋一样,把鞭子拉长,随后左手一松,长鞭弹出去,正打在貓妖的头上。那猫妖虽然来不及躲闪,但是反应也极其迅速,脸颊上的长毛刹那间长到头顶,相互交织形成一个绒毛盾牌,老老实实地接下这一招。辮子和绒毛盾碰在一起,火光一闪,鞭子被弹回,而怪物也受震荡不小,登时跪在地上。唐陆见机,闪身来到怪物身前,红色光刃向前一递,直刺向怪物喉咙。猫妖灵动的眼珠一转,钜尾晃了两晃,随即绕到身前挡住光刃,接着一眨眼的功夫,一条尾巴分裂成两条,其中一条被唐陆的光刃斩断,另一条则直直地向唐陆胸口刺去!倘若不是刚才在臥室里见过貓妖的尾巴会分裂,唐陆绝不会留心防护,如果怪物第一次用这招,唐陆今天说什么也得命丧于此。还好唐陆做好了准备,他见到怪物尾巴裂开,左掌已经掐诀念咒,尾巴来到身前的那一刻,唐陆一掌拍出,将巨尾斩断。这一回合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双方有来有回,而仅仅是这么两秒,怪物已经从长鞭的攻击余震中緩过劲来,向后躥出一米,站在木头茶幾上。怪物居高临下看着唐陆和老头。老头重新整理长鞭,打算再扑上去跟怪物交手,这猫妖刀枪不入,只有找到它的弱点才能彻底解决它,不然的话只是这么干耗着,恐怕再过一会儿,唐和老头的体力耗尽,全村人都会遭猫妖的毒手。老头双手整理长鞭,但是他的左手刚触碰到鞭子,随即叫出声。“嘶”老头脸色顿时铁青,忙抽回手掌,只见他掌心已经变成紫色,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了几十个密密麻麻的血点。老人低头一看,鞭子上竟然竖着长出了一层黄毛!原来这猫妖狡猾得很,它刚才用头顶的黄毛挡住长鞭进攻时,偷偷在鞭子上动了手脚,当老头再次摸上鞭子时,那些有毒而且尖锐的毛发戳破了老人的手掌。这鞭子是不能用了,那老人脸色很是难看,左手止不住地发抖,看上去他被这带毒的黄毛伤得不轻。猫妖嗷呜大叫一声,从茶几上扑下来直攻老头。“我挡一会儿,你赶紧排毒。”唐陆纵身挡在老人身前,那老人也识相,忙退到墙角盘腿坐下,鞭子放在一旁,右手从破布袋里拽出一把不知名的干药草,药材晒干后被浸染成红色,老人一把塞进嘴里,随后闭目运气排毒。唐陆手中的红色光刃时间已到,只剩下手里的毛尖刺绵,他一手把法器收回,一手从百宝囊中拽出另一样东西。那家伙有核桃大小,用芦苇的干枯秸秆和红绳绑成的,类似宝塔,唐陆将宝塔扔到猫妖头顶。猫妖此时还腾在空中,来不及再躲闪,唐陆双手合十念动口诀,那秸秆制成的宝塔登时发出金光万丈,正当中落下一道红光,那红光形似长戟,正戳在怪物的脖颈处。猫妖惨叫一声,被戳在地上难以动弹。本以为这法器会将怪物控制一段时间给老人留出排毒的空隙,哪知道这猫妖也神通不少,只见它身上的黄毛再次扰动,这回竟变长了一米,那些黄毛在猫妖上方逐渐汇聚,竟然凝成一个人形,毛人脱离猫妖的身体,沿着那道红光向上攀爬。当唐陆反应过来时,毛人已经爬到顶部,一头撞向秸秆宝塔,和这间法器一起被炸得粉碎。唐陆心知情况不妙,趁这个空当忙又准备出下一件法器,这次则是一个穿着彩色布衣的小泥人,唐陆回身将泥人放在地上。那泥人捏的是个笑嘻嘻盘腿而坐的胖娃娃,唐陆双掌相交,平放在胸前,闭眼念动口诀。猫妖挣脱法器的束缚,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全身发出咔咔的响声,它起身跳向唐陆,黄毛缠绕着巨爪,递到唐陆面前。唐陆眼睛猛地睁开,双眼发出红光,连带身后的泥人一起。他再次开启仙体模式,原来这泥人内含有灵气,放在地上和唐陆体内相连,相当于两个唐陆在同一时刻开启仙体,蓄力时间便缩短了一半,看上去是瞬间完成。唐陆仙体模式开启,这怪物便没戏可唱了,我敢拍着胸脯说,这世上极少有怪物能活着挺过唐陆仙体模式下的一套连招。果真,唐陆双眼圆睁,射出两道红光,整个人看上去都凶悍了不少,他左掌微微缩回,掌心凝聚一团红光,随后叫一声:“降魔掌——”红光化作掌风,贯穿猫妖的手掌,直扑到它胸膛,怪物口中吐出一口恶气,登时击飞到墙上。那猫妖忙又起身,飞至唐陆身前抓挠,唐陆在身体形态上差着怪物一大截,虽然短小但是灵活,在怪物的巨爪下来回躲闪,欺身到猫妖近前,双掌一抬,在怪物胸前迅速画一个太极,双掌在阴阳鱼的鱼眼上用力一推,红光顿时穿透怪物的身体,再次将它击飞出去。这次怪物几乎被连腰折断,飞在空中的时候都能听到骨头噼啪断裂的闷响声。看这样子,就算把怪物收服了,我表舅的身体也被折腾得彻底散架了,这条命估计是保不住,眼前唐陆和老人能做的,只有尽力把猫妖消灭,不能让它危害到村民,至于表舅这条命,大概率是保不住。唐陆本也不想伤害表舅的身体,但现在这个关头没有办法,眼见猫妖越战越凶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破绽,等唐陆和老人的招数用尽,也就是怪物胜利的时刻,所以趁现在还有机会,便不能再为表舅的一条命操心了。本以为猫妖这次脊柱都断了,便不能再站起来,谁知妖怪下半身先起立,上半身仍耷拉在地上,下一秒,猫妖的黄毛再次变长,这回没有冲着唐陆来,而是钻进自己的身体里四处摸索着,而后,这妖怪的上半身竟接回身体!而且现在有了身上黄毛的加持。猫妖的身体更加坚硬抗打!也就是说,这一波不仅没有给猫妖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反倒是让它更加厉害!就算是仙体模式下的唐陆也有些慌了,他又从百宝囊中掏出数只黑色的铁镖,铁镖上刻有烫金符咒,这是唐陆特地从网上定制的,铁镖在网店买的,上面刻的字则是自己的符咒。唐陆将铁镖交在左右两手,口中念动咒语,黑色铁镖熠熠生辉,他三两步便冲向怪物,那猫妖也越战越勇,再次和唐陆正面干起来。唐陆仅用手肘的肘尖便抵挡开怪物巨爪的进攻。那家伙的尾巴从裆下猛地伸出,刺向唐陆胸膛。唐陆不慌不忙,从手心搓出一只铁镖,向下一甩,铁镖插中怪物巨尾,登时把它的尾巴斩作两段。掉下来的一段死死地钉在地上。怪物右爪袭来,唐陆将头向右一偏,搓出左手铁镖,随即插在怪物右臂的手肘上。猫妖右臂再不能动弹,它被气得嗷呜大叫,左爪也攻过来,唐陆又按部就班地躲闪,进攻,随即封死了它的左臂。怪物双手被封印不能动,任由唐陆进攻,他先在怪物喉咙上扎了一镖,又绕到身后,看到那个会喷黑雾的窟隆。怪物背后的黑窟窿见到唐陆,随即收缩,准备喷出黑雾袭击唐陆。唐陆又一直铁镖插进怪物的黑窟窿。猫妖全身被封印住不得动弹,唐陆回身跳开,双手合十,断喝一声,那些黑色铁镖便在怪物身上如烟花般炸开,猫妖轰然倒地,再没了动静,全身被烧焦,冒出一缕缕的青烟。但是还远没有结束。妖怪身外的黄毛被炸秃,体内的毛发却又长出来覆盖在周围。唐陆见状不妙,意欲上前补刀,却瞥见身侧猫妖的那条断尾,在地上来回蠕动,倏地,它向唐陆跳去,直指他面门。唐陆反应机敏,必然不会被此等雕虫小技命中,他本能地向一边闪开,那条断尾便扑了空。下一秒,唐陆双目的红光黯淡,整个人如纸片一般飞上空中,远远地摔出去,先是撞到卧室门板,随后跌落,再没了动静。原来那断尾的目的不是唐陆,而是唐陆身后的泥人!那泥人和唐陆的法力相连,断尾趁唐陆不注意,偷袭泥人将其损坏,因此唐陆体内的法力崩坏,远远地飞出去。这猫妖极其诡异,根本找不到对付它的办法。渐渐的,猫妖的身体恢复如初,好像没有受伤一般,缓缓站起,环视四周。目前还没有倒下的,只有老头一个,他仍在大打坐排毒。猫妖抬起巨爪,跳起来飞向老人。正当它的爪子接近怪物时,老人双目圆睁,左手向前一推,掌中喷出一道强烈的黑气,将怪物向后击飞。这是排出体外的毒气。怪物到底后又立即站起来,攻向老人。老人左手剑指在鞭子表面一顺,那生长着绒毛的布符缓缓解开,老人双手握住鞭子把手,抡圆了挥向怪物。猫妖本想一爪子划开长鞭,结果那鞭子一接触到怪物,立刻像发束一样散开,如一张渔网,紧紧将猫妖包裹住。猫妖叫喊着,拼命想要挣脱,但它越是挣扎,鞭子化成的大网就越是缠得紧。怪物倒在地上,老人起身去擒它,但是被猫妖浑身爆发式生长的黄毛给逼退。眼见那鞭子在猫妖不断的挣扎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随时要炸裂开来,而一点怪物挣脱,屋子里的人就再奈何不住猫妖,不仅我们三个会命丧于此,全村甚至更多地方的人,都会跟着遭殃。老人满脸是汗,不知道是累得还是因为紧张。正待此时,从门外溜进来一只脏兮兮的白猫,不知怎的,它的胡子没了一半,大概是在四处流浪中失去的。这只白猫跟表舅关系很好,它循着表舅的气味,溜进了屋子,我们听到院子里焦急不安的表舅家人在喊那只白猫回来,但是它不听,也没人敢上前来阻拦。那只猫轻声叫着,在门口徘徊,它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小心翼翼地徘徊,不时探着鼻尖向屋里叫唤两声。倒在地上的猫妖听见叫声,立即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猫妖听见猫的叫声便随即安静。身上支棱的黄毛也温顺了许多,它回头瞅着那只白猫,黑色的眼球泛出隐隐黑雾,它朝那只白猫低吼一声,白猫便受了惊吓,跳起来半米高,想要奔出门外,结果刚走两步便跌倒在地,一命呜呼。看到此情景,老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这猫妖的道行已经如此深厚,它仅是轻轻一开口,那只白猫便丧了命,怪不得如此难以对付。这时唐陆趴在地上,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望着地上被捆住的猫妖,朝老人喊道:“眼睛,攻它的眼睛!”唐陆在刚才猫妖的一声吼中,看穿了它的妖气汇聚所在。老人立即会意,趁妖怪没反应过来,身上的黄毛没有重新开始抵抗,他纵身跃到猫妖背上,咬破左手食指,随后念动口诀,用左手手指去抠猫妖的眼睛。老人的血液和猫妖的漆黑的眼球刚一接触到,一股黑气便被释放出来,老人疼痛难忍,高声大叫。唐陆一眼望去,竟是那老人的手指被猫妖眼睛里释放的漆黑妖气所感染,手指极度萎缩,变成枯黑干瘪的皮包骨!感染区域向手掌扩散开去,老人忍着痛不顾左手感染,执意打算咬破右手再扣掉妖怪的右眼。“万万不可!”唐陆浑身也疼得发紧,却仍爬起来,从腰间掏出毛尖刺绵和黑竹简,扑向猫妖。老人右手食指放在嘴里,却没有咬破,而是身子晃了几晃,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整个左手已经变成了萎缩的枯骨,感染部位继续向手臂扩散,倘若不加以制止,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具黑皮骷髅。老人此刻知道自己再没气力去扣掉猫妖的右眼,只好躺在地上等死,绝望地看着唐陆向自己和猫妖奔来。他本想放弃逼出体内毒素,不过看着唐陆顶着全身疼痛,依旧向猫妖奔来,老人心中颇为感动。“快把伤口封住!我来对付他!”唐陆一边朝老人喊着,一边准备攻击猫妖的眼睛。猫妖左眼被废,妖气止不住地喷涌而出,疼得它从地上腾空而起,站立着左右挥舞巨爪。老人深受感动,用右手点住左臂的血脉穴位,用以阻止妖气上行。而唐陆则寻找机会接近怪物,猫妖余光瞥见唐陆,双爪一齐出击,唐陆本就没剩多少体力,难以跟它抗衡,只能智取。只见唐陆单膝跪地,让两只巨爪从头顶划过,随后右手毛尖刺绵在猫妖的膝盖窝刺下。猫妖顿时站立不稳,也跪倒在地,唐陆趁机探出左手黑竹简,那法器的尖端正巧戳进怪物的右眼。怪物双眼喷涌黑色的妖气,唐陆打了个滚躲开发狂的猫妖。哀嚎声一层层传遍了整个村庄,久久地回荡出去。等待妖气散尽,猫妖彻底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身上的黄毛也一缕缕地化去,那个面貌狰狞的怪物逐渐恢复了人形。表舅已经奄奄一息了。照刚才这么折腾,普通人都受不了,更别说表舅这幅身子骨,没有了妖气的加持,这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身上连一块结实完整的骨头都没了。表舅咽气也就是在几分钟以内的事,此刻表舅有进气没出气,外面的人听到屋里没了动静,这才敢进屋来查看,表舅的父母和那个女人看到屋里乱成一团,表舅躺在地上,还有那个只剩一只手的老头,以及在表舅身边拿出一张巨大经幡给他盖上的唐陆,纷纷围到表舅身边。他们最关心我表舅,求着唐陆一定要让他活下来,但是每个人心里都一凉,恐怕这幅样子,就是华佗再世也难以医治了。唐陆并没有说话,只是叫人去把门口的死猫带过来。女人低声啊了一句,回头看门口,那只她和表舅都最喜欢的猫妖已然是断了气,她眼中含着泪,不知道是为猫还是表舅,总之双手捧着把死猫带到唐陆面前。唐陆将黑色的经幡盖住表舅,随后开始作法,他缓缓念咒掐诀,施法完毕后,他转身从地上找来一片卫生纸,将纸片在经幡上绕了两圈,随后把卫生纸搁在死猫头顶,他弯腰吹了一口气。那纸片便缓缓地滑了下去。“大师,这是做什么?”表舅的父亲把眼泪擦干,颤着嗓子问。“如果不转移你儿子的魂魄,他顶不过一小时,所以我把他的灵魂擅自挪到了这只白猫身上。”“啊——”表舅的母亲闻言,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一翻,险些没吓死过去。唐陆见表舅母亲无法接受,又把卫生纸盖在白猫头顶,接着道:“如果你们接受不了,我可以再把灵魂转换回他体内,你们还有最后一句话给他说。”说着,唐陆就要施法,表舅的父亲竟急了眼,直愣愣地给唐陆跪下。“使不得使不得——”唐陆忙把他搀起来。“就这样就好,不要再让我儿受苦了,就算是一只会跑会跳的猫,也好过那样憋屈地做人好啊——”唐陆点头,又给白猫疏通了几遍经络,随后让女人抱着白猫,朝它鼻子里吹了一口气。少顷,那只白猫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环视四周,它被女人抱在怀里,看到自己的父母,又看到狼藉的家。白猫嗷呜一声,硬是从女人的怀里挣脱,跳到地上。但白猫跳下去的第一刻便摔倒在地,表舅没有体会过走路的滋味,第一次四脚着地,竟四肢发软。不过没多久,它便克服了这陌生的感觉,它从地上站起来,在屋子里溜达两圈,每个人都默默地看着白猫没有说话。白猫加快步子,跃到院子里,顺着那棵核桃树,攀上树顶,又从树顶跳到墙头,它回头望着自己的家。表舅的父母张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女人来到墙下,抬头看着白猫,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走吗?”白猫坐下来,舔了舔爪子,又温柔地喵呜两声,纵身跃下墙头,踪影不见。表舅父母看到儿子的魂魄附身在白猫身体里一跃而下,儿子失而复得,他们眼前一黑,大叫一声几乎坐倒在地,嘴里不住念叨着表舅。那个女人却面露微笑,看着墙头久久地出神,良久,她对表舅的父母道:“他会回来的,别担心。”“你怎么知道?”表舅的父亲问。“他跟我说的。”这大概是女人最想看到的结局了,表舅化作一只灵巧的小猫,在天地间肆意奔跑撒欢,他想起以前那些猫猫狗狗在轮椅前跟自己说的话:外面有无数好玩的好看的,有花花草草,有奔驰的铁皮车,在地里散步的鸡,还有草地上温暖舒服的阳光。表舅曾无数次把野猫野狗给自己描述的美好画面转述给女人。女人也曾推着表舅的轮椅,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春日午后,和他在田野里晒太阳。从远处的杨树上飞下来一直黑色的喜鹊,落在前方不远处,蹦蹦跳跳,它回过头看了一眼表舅,随后扇动翅膀飞上天空。表舅微笑着,然后红了双颊,喘气声愈加急促,他的头在轮椅扶手上来回颠倒,他想奔下去在野地里狂奔,但此刻只觉得浑身发痒,喘不过气来,他的头挣扎着,挣扎着向前,最后带动身子,一齐栽倒在地里,口中流出粘涎。表舅的父亲说,表舅对花粉过敏,恐怕这辈子不能再到野地里去了。于是,表舅的阴影便又加深了一层。他说:“死了就好,死了升上天,就想去哪儿都可以了。”“你说,人死了,灵魂还可以晒太阳吗?”女人回屋,看着地上躺着的表舅,说:“现在你可以好好晒太阳了。”众人规整完毕,却才发现地上躺着的我。我眼睛一直酸疼难忍,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打湿了一大块地板,最要命的是,我感觉那黑雾就在我眼前盘旋,然后整个眼皮眼眶都肿的像乒乓球一样。我是不是要瞎了——倒下来以后,我只能听见唐陆和那个老头跟猫妖打斗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便失去了知觉。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沙发上,木头沙发在刚才的争斗中不知被谁砸坏,塌了半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唐陆,他手里捏着一根银针,在我眼眶周围忙活。这时候眼皮还没有完全消肿,眼睛又酸又累,不想睁开,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谁也不缺,真好啊—“我这是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唐陆。“中毒了,别说话,歇着吧。”“妖怪呢?”“被我们杀了,放心。”“那我就再睡会儿了——”一觉醒来,天已经明了,我躺在姥姥家的炕上,妈妈在一旁握着我的手,见我醒过来,困倦的双眼顿时有了精神。“我怎么在我姥姥家了?唐陆呢?我表舅呢?”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以至于我现在回想以前都感觉那么不真实,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唐陆早就回去了。”妈妈说。“他怎么回去了,我睡了多久了?”我问妈妈。“没多久,睡了一天,他昨天见你没事了,你姥爷就找车把他送回去了。”“哦,”我拄着胳膊起来,胳膊肚子和大腿都酸疼,“表舅家的事都理清了?”妈妈点头。“唐陆也都知道了?”我又问,妈妈说是他处理的,细节他知道的比她多。“那好吧。”我回去再问唐陆好了。我穿衣服下床,本想去洗个漱,结果路过镜子时看到自己的脸,眼眶周围竟然黑了一圈!不能说像熊猫眼,完完全全就是个熊猫。我忙来到镜子前仔细打量,用手指搓来搓去,搓得皮肉生疼,又跑去用香皂打了又洗,那浓纯的黑色一点也没褪去。我绝望地喊来妈妈,“我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妈妈一看见我发现了自己的黑眼圈,又笑得合不拢嘴,捏着腿说:“唐陆跟我说了,你这眼是中毒的后遗症,虽然毒素拔出了,但是色素都沉积在里面,得慢慢消除。”“那要等多久啊——我总不能顶着这个眼去上班吧?”我都快绝望了,感觉双腿发软。在家买好了车票,又去商场买了副镜片大的墨镜带上,这才放心地回城去。唐陆早就在家了,我一回到宠物店,便向他打听事情的原委。“那个老人的来历不简单吧?”我倒了一杯水,问唐陆。唐陆手中翻着一本发黄的旧书,那不能叫书,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账本似的东西,那应该是唐家的族谱吧。唐陆翻到族谱的最后几页,表情瞬间释然,望着我道:“那个老人,原来是我的一个师伯。”“师伯?你父亲的亲师兄吗?”我从没听唐陆谈起过他们家族中他和他父亲以外的驱魔师,虽然这个驱魔家族到了现代,规模已经比较狭小,但不至于就只剩下唐家一脉血统。“不是亲师伯,师伯的师父和我爷爷,是同一门下的弟子。我们都属唐家。”唐家驱魔师门下其实有很多派系,但是由于以前重视血统和传承,所以只有本姓本宗的弟子才能传承唐家正宗驱魔术,其他人就算从小在唐家学习驱魔术,以后也不能归于正派,要被隔离出来单独出一个支派,换句话说,只要不姓唐,就永远进不了唐家祠堂和正族谱。当然,外姓人要想进正宗门派,也可以改姓唐,唐陆的爷爷就是这样。而那个老人是支派的一名弟子,名叫郝乐云,和师父一同离开唐家以后,隐居在西山唐竹林里,作为唐家的支派默默铲妖除魔。直到昨天,郝乐云离开西山唐竹林,出来云游行脚,路过我姥姥村时,看到我表舅在晒太阳。他背着破布袋子,走到表舅身边,表舅脚边趴着的野猫野狗见到外人来了,机敏地跳到墙头上,看着郝乐云。表舅身边站着的女人后撤一步,她还是不擅长和陌生人讲话。表舅笑着说:“你好啊。”郝樂云也禮貌微笑着点点头,仍然註视表舅。“没在这个村儿见过你啊?你是干嘛来的?”表舅还是那么喜欢和路人讲话,即便是不认识的人,也不放过攀谈的机会,他可以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的讲述,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精彩。“我就是个行脚道人。”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拍了拍布口袋。“哦——挣钱很多吗?是不是很累?”表舅没接触过道人,也不知道行脚。郝乐云仰面长笑,“非也非也,说穿了只是一介江湖术士而已。走走停停,给人看看面相,祛病除妖,仅此而已。”“哦——”表舅也笑着回道。他似乎对这个穿着邋里邋遢的道人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再往下聊,于是眼神閃躲,不去看郝乐云。但郝乐云不肯走,他的道行虽然不算高,不过还是能隐约感觉到錶舅身上有一股妖气,那妖气应该被保存得很好,没有外泄,所以感受不到來源和程度。“我能帮你看看面相吗?”郝乐云当然了解表舅对自己并不是很有兴趣,但是郝乐云猜表舅的瘫痪应该和这妖气有一定关系。“我不用看面相,我这面相有什么好看的?没有大富大贵,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我自己都能看透。”“好吧。”郝乐云笑着看了看手里的檀木珠手串,虽然他不信佛不信道,但是喜欢盘弄手串。“那我能冒昧地問一下,你文身体是什么原因吗?”郝乐云道。“是病,从小就有。”表舅平淡地道。“那你就没想过治好吗?你在这椅子上多久了?”郝乐云说。“记事儿开始就这样了,医生都说治不好,我能有什么办法。”“医生不能治的我能治。”郝乐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表舅面上仍没有一丝起伏,这些年里父亲给自己找的江湖术士江湖郎中多了去了,根本没有一个管用的,什么紮针、汤药、做法事,能做的都做过了,一点效果也没有。“哦——原来是这样。”郝乐云摸着下巴道。“那不如这样,我不给你要钱,我只看看你身体的情况,如果我能治得好呢,我就给你治,如果我没有把握,绝对不会给你治疗,你看怎么样。”表舅本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如果每天自己待着,或者和熟人说话,也够无聊的,所以不如陪这个老道士待会儿。郝乐云乐呵嗬地从布口袋里掏出一根折疊好的长鞭,鞭子上缠着布符咒。老道士握着鞭子的一端,将长鞭的尖端递在表舅的手里,他眯起眼,左手捏手指,嘴里念着口诀,右手握着的鞭子把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缓缓鼓起青筋,他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郝乐云把自己的真气试图输送到表舅体内,却遭到了一股莫名力量的抵抗,而且那力量异常强大。很快,表舅的嘴唇有些发白,打了个冷战。“你什么感觉?有没有感觉热乎乎的?”郝乐云问表舅。表舅牙齿打战:“很冷。”郝乐云更加感觉不对劲,如果自己的真气输入正常人体内,那个人应该觉得全身暖烘烘的才对,但是表舅的身体大不一样,他竟然感觉发冷,而且郝乐云也察觉到他体内那股和自己对抗的力量,那应该就是表舅为什么会感觉冷的原因。郝乐云眉头紧蹙,他确定这件事并不简单,因为没有对体内那股力量做出正确的预估,郝乐云觉得自己和师父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没见过修行比师徒俩更厉害的东西,所以这次也是胜券在握。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一定要替表舅祛除体内的寒气,说不定他的瘫痪就跟那寒气有关系。“朋友,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只是,我想试着给你治一治,不用花钱,免费的,你愿意吗?”郝乐云问表舅。表舅身边的女人看不下去了,她站出来,几次张开嘴巴,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不治。”郝乐云的眼皮一沉,问女人:“请问您是这位朋友的家人吗?”女人一愣,木了一会儿才说:“不,我是他朋友。”“哦——”郝乐云应和着,心想既然是朋友的话,那就没有决定权,他还是去屋子里打听一下他家人的看法。表舅的父母一直特别相信江湖医生,尽管表舅的父亲也是个正规医生,但是这么些年来,凡是他能想到有机会治疗的医院,他都带表舅去过了,一家能治的都没有,但是家人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只要有人说自己有偏方,能治瘫痪,表舅父亲无论花多大价钱也愿意给表舅治。表舅对于治疗生不生效管不管用倒无所谓,只是女人会心疼表舅,她很不想让表舅被银针扎,喝那些黑乎乎的苦药汤子,她认为这是在受苦。郝乐云一眼看出女人心中的纠结,不过判断出这女人不是表舅的亲属,也就没打算征得她的同意,径直进屋去了。表舅的父亲听说郝乐云的来头,以及他对表舅身体的判断,相信他是个能耐人,不过也不会第一次就让他完全接手,老爷子这么些年被骗也长经验了,干脆跟郝乐云说:“你能治好我家小子一根手指头,我再让你治全身。”郝乐云比个手势,表示完全没问题。表舅的父亲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郝乐云说:“马上就可以开始治疗。”表舅被推进屋子里,郝乐云从怀中捏出一个布包,他将布包打开,里面还有几张黄布符咒。郝乐云捏出其中一张,把它拴在表舅左手的小拇指上,跟表舅父亲道:“注意看这根小手指。”郝乐云手势变换口中喋喋念咒,忽然剑指指向黄布符,表舅脸上一红,小拇指迅速充血,表舅的父亲凝神看着小拇指的变化,然后问表舅:“有感觉吗?”表舅说:“脸颊发热。”“没事,都是正常现象——”郝乐云脸上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郝乐云持续施法,倏地,表舅被黄布符咒包裹的小拇指彈跳了一下,表舅的父亲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和表舅母亲双手紧握,看着孩子手指的变化欣喜若狂,说話里都帶着哭音:“好了好了——真是遇见活神仙了,小超有希望了!”表舅父亲又让表舅再动动手指,表舅的头歪靠在扶手上,斜眼看着天花板,他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他活了四十年,第一次感觉到身体能动是多么美妙的感受,他尽情控制手指上下移动,这是一种全新而美妙的感觉!但是郝乐云脸上细小的汗珠已经融成了颗粒大汗,顺着脸颊滴到地上,流进脖子里。表舅父亲兴奋之余望向郝乐云,见他脸色不是很好,全身都是汗,他示意表舅的母亲去拿纸给郝乐云擦擦汗。结果表舅母亲刚一碰到表舅脸的那一刻,他登时泄勁了,一屁股坐下去,连连后退了几步,最后躺在沙发上。“哎呀呀呀,大仙,这是怎么的了?”表舅父亲忙上前搀扶郝乐云。郝乐云擺罢手没有说话,他嘴唇干裂,没有迴答老爷子的关心,只是不住地舔嘴唇。“还不快去合大仙端杯水来!”表舅父亲对表舅母亲命令道。郝樂云呆呆地望着地板出神,他从未料到,也不敢想象,这癱痪小子的体内,竟然蘊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刚才施的法,是为了驱赶表舅小拇指上囤积的寒气,用黄布符咒试圖封住其他部位寒气的流入,然后把自己的真气输入表舅的小拇指内对抗这里的寒气,因此寒气祛除后,表舅的手指也就能自由活动了,不过这个过程却异常艰难。他感到甚至感觉不到寒气的消失,郝乐云费了牛鼻子劲才把自己的真气输入表舅体内,这个感觉就像成年人一定要用肩膀顶塌一堵墙般难受。郝乐云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是无济于事,他感觉到寒气被逼走了而不是从表舅身上消失。寒气怎么可能被逼走呢?他明明已经用黄布符咒把表舅的手给封住了。寒气去哪里了?郝乐云想不明白,他没有喝水,把水杯放在一边,站起来到錶舅身边,表舅此时迷茫地看着郝乐云。“手指又不能动了。”表舅道。“又不能动了?”郝乐云大为诧异,心中暗道:“这不可能,黄布符咒还没拿下,寒气不可能再倒灌进他的小拇指里。莫非——”郝樂云解开表舅手上缠着的黄布符咒,疑惑地拿到面前,符咒上的朱砂画符不知什么时候竟變成了乳白色,而且化成一坨,认不出符咒的模样!“这怎么可能!”郝乐云心中诧异,却没有说出来一是要面子,二是不能这里的人感到恐慌。郝樂云行走城市乡村多年,为多少人看过妖气魔气,都没有难住他,但是眼下看来,以前自己和师父币父碰到的怪物们,和这股寒气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郝乐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不是很想接手这件事,倘若师父在自己身边,二人联手或大有可为,但是光凭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么强的寒气,着实有些棘手。正待此时,外面熙熙攘攘,从大门陆续进来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嬉笑着,好像要来表舅父亲家开什么会一样,走到门口时不约而同地透过门上玻璃向里面望进来,还有的中年妇女一脸稀奇地指着郝乐云,朝身旁的人笑着说了句什么。这让郝乐云心里很不痛快,这些人一进来便跟表舅父亲寒暄打听。表舅父亲也高兴地跟大家介绍郝乐云,说这人是村里新来的活神仙,只用了一张黄布就把自己儿子的一根小手指合治好了。大家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郝乐云。原来这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剛才郝乐云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屋子里有个矮却老婆婆,她不是这家的人,只是来他家聊閑天,听说郝樂云能打包票治好表舅,赶紧到村口去大肆喧嚷,叫上村里人过来看热鬧。很快,半个村的人都聚齐了,有说有笑地向表舅家进发。郝樂云看人们像见到活神仙一般瞻仰自己,他的虚荣心也上来了,郝乐云本身就是个喜欢逞强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不行,而村民们有幾个能说会道的,对着郝乐云就是一番吹捧,这让他彻底迷失自我。郝乐云答应表舅父亲,会尽自己能力把他治好。“现在外面有点吵,让我帶着他到卧室里去吧。”郝乐云提议道。郝樂云和表舅两个人在卧室里,表舅从郝乐云脸色上看出了些什么,他问:“是不是很不好治?”“有一点吧,没问题的,相信我。”郝樂云盘算着要怎么对付这一身寒气,既然没办法从部分消除,那就整体都逼出来吧。郝乐云从布口袋里掏出一支粗毛笔,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特制朱砂,用这些东西封住表舅全身的穴位,然后郝乐云打算把寒气从表舅的嘴里逼出来。之后郝乐云又从布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小口袋,内外绣着金色的符咒,这个小口袋叫乾坤囊,可以用来装自表舅嘴里逃出来的寒气。“一会儿我开始作法以后,你要一直张着嘴,有什么不舒服的也要忍一会儿,千万不能吞进肚子里,听到没?”表舅嗯了一声答应下来。郝乐云用粗毛笔蘸着朱砂,在表舅全身上下重要的穴位都点了一点,可以封住寒气流通。随后把乾坤囊捏在左手,右手则变化结印,嘴里念动口诀,很快,那些朱砂点开始放出红光,表舅的脸上白光直冒,寒气在一股股地變化涌動,四处闖荡。倏地,郝乐云望向表舅的脸,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煞白,嘴唇又干又白,不住打着寒战。郝樂云心道完了,头顶上的穴位忘记封住了,现在全身的寒气都被调云起来,正在往表舅的脑門上冲去!表舅全身立即颤抖起来,脸上笼罩着一层寒气,此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了,郝乐云见状不对,反应神速,急忙用朱砂笔在表舅额头一点,寒气虽然不再上涌,但是他的大脑已然被寒气所损伤,带来的伤害恐怕是永久都无法挽回的了。郝乐云意识到这点,被吓得双腿发软,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打冷战,倘若表舅的脑子出个什么问题,他今天是迈不出这个门的。他行走人间这么多年,第一次认为一时疏忽而毁掉了一个人。但眼下没时间在乎这些了,现在发生了更加恐怖的事。表舅虽然失去意识,可他的嘴巴还张开着,他体内的寒气无处可去,被逼无奈所以来到嘴巴,不过那寒气似乎并未打算冲出来。而是在表舅的嘴巴前汇聚成一道蓝光,从那蓝光中清晰可辨,有一个在咆哮的猫头,眼冒幽光,死死地盯着郝乐云。他终于明白,之前是自己误诊了,藏在表舅体内的根本不是什么寒气,而是名副其实猫妖的妖气!能修炼到如此地步的猫妖,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光是从之前与他对抗的那股邪魅的妖气中,他就能感受到,这妖精非比寻常。郝乐云张开手中的乾坤袋,试图收服猫妖,但是这猫妖的猫头仅轻轻一张嘴,那乾坤袋便鼓起来,然后炸裂成几块。郝乐云倒退几步,身子跌在台灯上,撞翻了灯罩。屋外的人听到,便来敲门轻声问:“神仙,里面怎么样了?”“没事,没事!”郝乐云多了的并不多说,现在脑子里只有对付这只猫妖。那妖怪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如何对付郝乐云,它又缩回表舅的身体。郝乐云的脑袋彻底木了,他不知道如何对付这只强力的猫妖,可是猫妖回到表舅体内,四处乱窜,竟然轻易就突破了朱砂点的封印!郝乐云彻底慌了,现在寒气在身体四处游走,表舅原本和妖气所形成的一种平衡已经全然被打破!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表舅会被折腾死,表舅一死,全村人都要遭殃,因为这个活体容器没了,那鬼魂注定出来祸害苍生,然而这个释放妖魔的罪人,就是郝乐云!他必须要找个办法暂时封住妖气,然后另寻帮助。所以郝乐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银针,施法后从表舅的头顶扎下去,控制住妖气。而就在此时,表舅的父亲在村民的教唆下开门进屋,只见儿子仰面朝天死在轮椅上,已经没了知觉,旁边站着一脸惶恐茫然的郝乐云,他随即叫人把郝乐云绑起来,扔到墙角,和家里的亲戚们一同伏倒在轮椅边痛苦。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我认识一个会驱魔的人,可以找我试试,于是妈妈便联系到了我,让我把唐陆带到村里来,接着就有了之后发生的事。可是我对表舅的事还是有点疑惑。“他体内的那个猫妖究竟是怎么来的?”我问唐陆。“你表舅的妈妈说,她怀着你表舅的时候,曾经杀过家里闯进来的一只大黑猫。”“杀猫?为什么要杀猫?”我有点吃惊,同时也不解。原来,表舅母亲怀着表舅的时候,脾气暴躁,正赶上春天野猫发情,晚上墙头底下经常有黑猫来叫春,气得她睡不着觉,然后让表舅的父亲找个机会把那黑猫逮住,用刀杀了放血,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黑猫血洒在家门口可以安胎。就在表舅父亲的刀刚落在黑猫脖子上,那家伙忽然醒了,躲开砍刀,扑到表舅母亲的肚子上。不过终究是挨了一刀,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便栽倒死掉了。可这件事却把表舅母亲吓得不轻。“那只黑猫的灵魂就附身在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你表舅身上了,也许是想要修炼,那只黑猫便控制自己的妖气和你表舅共处,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表舅只是身体瘫痪而没有死的原因,导致黑猫被放出来的导火索,就是我的师伯郝乐云先生。”“那你师伯呢?他去哪儿了?”“师伯很是愧疚,我本来打算邀请他过来待几天,但是他坚持着要回去西山唐竹林,等过一阵清闲了,咱们一起去拜会拜会吧?”“嗯。”我痛快地答应道。(猫人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