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又是一年冬
第二天傍晚,夕阳如残血般刺目时,一个瘦小却挺拔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岁淳家的楼下。篓琪彼时正在厨房帮着云绣做饭打下手,握着一把小葱随手推开一扇窗正欲透透风,眼睛不经意地向下一瞥,便看见了那抹身影。她一愣,下一瞬反应过来,扔下小葱往回跑,路过卧房时,对着正在卧房里替岁淳检查身体的灵煞大喊:“灵煞,琵鬼大人来了!”话音落下,玄关处的门已经被人打开又砰的一声合上。等她气喘吁吁地从跨越楼梯下来时,琵鬼已经站在了单元门口。看着眼前人,篓琪想,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自己幼时印象中的模样,半分未改。“琵鬼大人。”她站直身子,微微躬身点头。面前的男人眼眸眯了眯,随后笑道,“篓琪丫头?这么些年过去,你倒是长大了不少。”“您还记得我?!”“怎么不记得。”琵鬼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咬着自己衣袖不放的小兽,再看看眼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头一次开始感慨时间这种对于他们来说算得上没有太大意义的东西。“想当年你阿父终于得了你这么一个女儿,在冥界见一个人逮一个人地说,那激动的模样,我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琵鬼拍拍她的肩,接着道:“而且啊,我那件长衫袖口上,还残留着你这丫头的牙印呢。”篓琪低头扣扣脸颊,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当时太莽撞了,实在是有些过分…”“这有什么,现在我也不穿长衫了,那时候你刚出生没多久,哪才多大啊,而且是你阿父急着跟我炫耀自己有了闺女,暗戳戳说我是个老光棍,这事儿赖你做什么。”想当初篓琪不过才是刚会走路,还算得上是在襁褓之中的幼兽,根本不会化人形,一副兽形憨态可掬的模样,怎么也让人难以心生厌恶。篓琪跟在一旁,联想一下当时的场景,边走边抿唇偷笑。往上走了几步,她便看见大开的防盗门。“这家?”“嗯嗯,门应该是灵煞开的。”琵鬼扫视一圈,伸手点点防盗门旁墙壁上的一处痕迹,有些意外,“主上之前在这里设过结界。”“之前为了王后的安全,主上离开前设下的。”琵鬼点点头,抬脚跨进门。灵煞一早就候在门口,此时一件琵鬼进来,便先躬身低头行了礼。“琵鬼大人。”琵鬼挥挥手,一把扶起灵煞,“免了免了,这些虚礼也就主上能受得了,我还是算了,直接带我进去见人吧。”在厨房的云绣听见动静也回过头,琵鬼只扫一眼便不再看她。纯种巫女,而且身上还沾着半仙的气息,这种组合倒是新奇,他暗自叹道。长时间不行走,岁淳的双腿很僵硬,苏醒后短时间内还无法正常行走,就连去卫生间,都是篓琪扶过去。所以琵鬼进屋看到的,就是半靠在床头的她。琵鬼望着岁淳,一眼就看出,他们冥界这个俨然已经瘦脱了相的王后,寿元已经失去了一半。她那耳后紧贴着花印生长的两股灰发,就是最好的证明。银灰藏在那一头黑茶色的长卷发中,看着格外明显。“王后。”这次换琵鬼低头躬身行礼。岁淳看着眼前人,他一头银灰色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严丝合缝地落在头顶上,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容,看不出半点冥界人身上自带的戾气。她轻轻道,“琵鬼大人,我应该没什么事,等会儿主要看看阿烬,他还没有醒来。”琵鬼自然从一进来就注意到还在沉睡的君烬,不过他并不惊讶,毕竟天劫之下,君烬能捡回一条命,这才是最该讶异的事情。“好。”琵鬼点头,而后双指并拢轻点在她的眉心。灵力探查之下,琵鬼看到了岁淳身体里的水晶兰。那朵花已经合拢了花瓣,正低垂着脑袋,茎秆也很纤细,感觉下一秒就会被折断。本体都已经虚弱成这个样子,她耗尽的,远不止是一半的寿元,还有一半的本体灵魄。虽不致死,但她,也活不了太久。还剩几十年的光景,对于凡人来说,或许是长寿,但对于他们这些神灵来说,实在是太短了。“王后您…”“问题应该不大吧?”岁淳打断他。琵鬼抬眼,对上她异常平静的双眼,最终选择了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旁边的两人齐刷刷松了口气。其实岁淳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说出来也是让大家揪心,她无所谓自己,只是很担心阿烬。“那您再看看阿烬。”“好。”一番探查下来,琵鬼发现君烬的身体倒是比岁淳的要好上不少,现在不醒也只是在静养灵魄,并没有什么大碍。“主上没事,现在只是在静养灵魄,过段时日就会醒来的。”“那就好。”琵鬼看着岁淳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想起自己多年前就曾在偶然间窥得天机,算出君烬大概的劫难。他甚至连最坏的结局都已在心里演练了一遍,但他还是找不到真的可以逆转劫难的方法。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过,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次次破开了死局,搏出了更多的生机,让他们的主上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对于他们冥界而言,岁淳是理所应当的王后,也是该倍受尊敬的。这日之后,日子又像是进入了往复循环一般,一天天照旧过着。所有人都以为君烬的苏醒只会在岁淳之后的几天,却没想到等来等去,日历上的时间都已经滑向立冬,他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岁淳也从一开始的焦急变得越来越平静。每天看一看他也是好的,反正总归他是会醒的。立冬后的第三周,小雪那天,哈苏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算不上很大,只是针尖儿大小的雪,但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天后,街道上也多了许多白色。哈苏城被浅薄的白覆盖住。岁淳的双腿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临睡前她站在窗边,盯着窗外还没有停下的雪发呆。又是一个冬天。这一年的冬天,岁淳比以往要瘦很多,她想起篓琪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她吃的饭该长的肉全长在了自己的身上。思及此,岁淳勾着唇轻笑。片刻后,房间里响起她的喃喃低语。“阿烬,他们说我吃得还是太少。”“我猜,大概是没有你做的好吃。”“上个冬天,你还跟我一起玩雪,也不知道这个冬天,还有没有机会…”岁淳叹了口气,伸手将窗帘拉严实。“应该…还有机会。”于是,在哈苏城降下的第一场雪里,岁淳终于听见了自己翘首以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