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风临看着那赤红的印,心中难免猜度。她面上云淡风轻,宽慰了寒江,待到入文轩阁之时,才沉下脸,唤来了平时议事的几个心腹,将这请帖拍到了桌子上。“珣王办宴,邀吾同乐,诸位怎想?”“这就是死王八炖汤——一肚子坏水!”一黑脸着甲妇人激动道。柳青蹙眉道:“褚郎将,斯文些,殿下面前也不收敛点。”而后才转头对风临说:“褚郎将的话虽粗,理却不粗。而今珣王颇受陛下关注,多少人避之不及,依青之见,不如避而远之。”谢燕翎也附和道:“卑职也如此想。殿下方交了兵符,又接触珣王,难保没有小人生事。人言可畏,殿下还是要慎重。”“嗯,那就不去了。本来也不想去。”风临说着,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方才拿请帖的手,又靠近嗅了一下,忍不住皱眉道:“好浓的香气,拿了一会儿便沾上了。”柳青道:“殿下不是挺喜欢熏香么?怎地不喜这个?”风临皱眉道:“不知珣王熏的什么香,闻着叫吾不舒服。吾也算善调香的,偏这里有几味料怎么也嗅不出,应不是常见的。”褚绥应和道:“咱也不喜欢这味儿,腻腻歪歪的,跟花楼小爷们似的!”柳青蹙眉,颇为不满道:“褚郎将,殿下面前说话注意些。”褚绥说话就是嘴快,被噎了一下憋得脸通红,嘟嘟囔囔的合上了嘴。然而白青季一向是会抓重点的,乐道:“哎?褚郎将怎知花楼小爷们什么味儿?”褚绥红着老脸道:“去去去!小屁孩少套咱话!咱见多识广行不行!”风临面无表情叹气道:“唉……难怪褚郎将俸银总不够花,这事吾得和齐哥反映下……”一听风临要和自己丈夫告状,褚绥当时便坐不住了,忙道:“殿下您、您这是做什么!”风临幽幽道:“唉……齐哥一见着吾就埋怨,说吾小气,俸银给的少,吾当时还纳闷呢,现在看,唉……这给多少能够啊……齐哥,吾好冤啊……”褚绥急得站起来,结结巴巴道:“殿、殿下,那都没有的事!你听那厮胡说八道,咱最是老实人,当初不过路过!路过而已啊!咱家里那位您是知道的,咱可不敢往里进啊!”白青季笑道:“你要没往里进,齐哥怎么老怨钱不够?你乐得呲牙,倒苦了殿下——这得涨多少银钱才够你养小爷们啊?”褚绥红着脸走到白青季眼前,照她屁股就是一脚,“呔!你这蹄子!净来害咱!”白青季哀嚎着跑到风临身边,委屈巴巴地抱住风临,假哭道:“殿下!您看看她,她打我!您要为我做主啊!”风临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幽幽道:“唉,管不住了,快快去请齐哥来。”柳青眉毛拧得像麻花,拍桌而起,上前去扯白青季道:“你们这些没规矩的家伙,还不快把爪子松开!”她死命扯白青季,哪料白青季像块膏药一样粘着风临不放。风临被扯得一摇一摆,无奈看向谢燕翎道:“燕翎,快来救吾啊……”谢燕翎憋着笑往门处走去,边走边道:“哎呀,快到晌午了,不知今天午膳吃什么。”“燕翎……燕翎?燕翎!”-夜里,风媱正倚在小榻上听曲儿,身边坐着那位美艳男子,给她一颗一颗地剥着葡萄。风媱拿着小叉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一位侍女低着头入殿,对风媱耳语了几句,她点点头,侍女一招手,门外一人便入内,递上了一份回帖。风媱放下手中东西,翘着指头打开一瞧,马上扭头对一旁的男子笑道:“她不来。”男子并不意外,照旧剥着葡萄,“这不是意料之中么。”“哼~”风媱扭过头撇撇嘴,抱怨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心肝……帮本王想想辙~”男子抬指将剥好的葡萄放入她面前的碟中,道:“王君急什么,会有人帮您这个忙的。”风媱哈哈一笑,转头问身边那位侍女:“缙王回帖了没?”“回王君,还没。”“带上东西,去催催。”-缙王府,水榭楼阁。风恪同一娇侍站在栏边,面上颇为惆怅。一阵凉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纹,风恪忧郁地望着那池水,道:“佳人薄命啊……”那娇侍颇为善解人意,翘着指头为她紧了紧披风,柔声道:“小郎君虽去,却定能得知殿下惦念的心。”风恪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并不言语。身后走来一群人,为首的青年约二十一、二的模样,着一身华服,执手而来,仪态颇为端庄。只是容貌稍显寻常,幸而眉目柔婉,显得娴静柔顺。他来了也不上前,反而有些紧张,远远地唤了一声:“殿下……”风恪回头看去,见是自己的王夫,兴致登时败了一半,道:“你怎么来了?”顾王夫小心地走上前,委婉道:“殿下已有两个多月没看小琪了,他一直念着想母亲,若殿下有空闲的……”“知道了。”风恪打断了他的话,“得空吾便会去看。”“殿下……”“行了,夜也凉了,你回吧。吾还有事要忙。”说完风恪想走,未到楼梯处便止了步,原是又有人来,只是这回还未等来人张口,风恪便先笑着说:“你怎来了?”来的那男子不高,却是姿容娇妍,眼波流转,两弯睫毛又长又翘,只往风恪身旁瞄了一眼,那娇侍便畏缩地后退了两步,对着他行礼道:“祝侧君……”“哼。”那祝氏走上台阶,几步便顶了娇侍的位置,又看了眼顾王夫,笑道:“王夫也在啊。”顾王夫勉强一笑,“嗯。”风恪笑着挽起祝氏的手,只看一眼便说:“又换了新色?这次拿什么花做的汁子?”“金凤仙。”风恪道了声好看,又问:“怎的这时候来寻吾,可是媖娥又不高兴了?”祝氏噘嘴道:“还说呢。殿下,今儿给的红宝石成色也太差了,媖娥一眼便瞧出来了,生了好大的气呢,直报怨说‘这样的东西怎么戴上头’,连晚饭都没吃,我是怎样都哄不好了。横竖是殿下惹的祸,殿下自己去平吧!”“走走走,快去瞧瞧。”风恪连忙拉着祝氏走了。顾王夫站在那,望着风恪远去的背影,神色难掩落寞。他身后的仆人问:“王夫,小殿下那怎么办……”顾王夫垂着眼,轻声道:“就说,殿下忙吧……”另一边,风恪边走边道:“哎,怎把吾娇儿气成这样?那宝石吾是过了眼的,不应当啊。”那祝氏眼波一转,娇声道:“哎哟,我也是这样想的,殿下给我们的东西岂有不好的?只是殿下您还不知道这丫头?一天不见您就噘着嘴。这回啊多半是想您了,闹性子呢。”风恪笑了,道:“还是丫头贴心,总念着吾。”祝氏道:“是呀,媖娥最喜欢您了。可您也别太娇惯她了,这次说她几句,说不准以后就不闹您了。”风恪道:“哪里舍得!吾眼下就得了这一个女儿。再说娇惯又怎么了?她是我缙王的长女,这满京之中有谁比她更金贵?多娇惯也不为过!”祝氏笑道:“是呢!只是您待我们好,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可不要再给人看见,不然,又有人说我们不知礼数,不尊王夫了……”风恪道:“谁敢?你只管告诉吾。娇人,你自是不一样的,你可比那顾静争气。那顾静吾宠了他两三年,结果只生了个小子,哪像你,一年便教吾得了女儿。冲你这份宜女相,吾千百倍的疼你也不为过!”“哎呀殿下~”祝氏故作娇羞道,“您小声些。”两人正说着话,一侍从匆匆走来,隔了三四步停下,对风恪行礼道:“殿下,有人求见。”风恪收起了笑容,一把甩开了祝氏的手,道:“你先走吧,吾有事。”祝氏很识趣,没有多说话,行个礼便走了。风恪走到侍从前,低声问:“怎的?”“殿下,珣王处又有人来了,还带了东西。”“有病,带了东西吾就一定会收么?现在沾她的边比沾风临的边还晦气。赶紧打发了去!”哪料那侍从不肯走,只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与风恪,道:“非小人冒犯,还请殿下务必看过,再做决断。”风恪骂道:“混账东西,竟敢自作主张。”说罢她接过了盒子,打开一瞧,登时脸色巨变,猛地扣上。侍从似料到了会有这个反应,也不催促。风恪脸上表情变换几番后,才开口:“真没想到吾的皇姨还有这个本事,呵呵……”“走吧,吾去见见。”-两日后,早朝散去,风临得了允准可以去南皇城看望皇夫,正往那边走,却不想半路被风媱拦下。看着眼前笑嘻嘻的人,风临皱眉往四周看了一眼,说:“珣王这是做什么?”风媱道:“想与将军借一步说话。”风临道:“算了吧,吾胆子小,不敢承您的美意。”说着她便想绕开风媱,谁知风媱快了两步,又挡在她前面,嬉笑着将头伸到风临耳旁,低声道:“将军为何总避着本王?你我应惺惺相惜才是啊。”风临后撤了一步,看向四周往来的内侍,心中不悦,道:“珣王即便有话,非要在这说么?”风媱笑着注视她,道:“哎呀,本王也没办法嘛~毕竟将军你根本不接本王的邀帖,也不见本王的人。”见风临不说话,她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别这么提防,你的敌人未必就是本王……再说,本王下个月便离京了,就算想害你,时间也来不及了啊……”随着她的靠近,那股甜腻的香气冲入鼻腔,风临不知怎的,被熏得有些头疼。她强忍住推开人的冲动,后退了两三步,晃了晃脑袋,道:“说话就说话,都是女人,靠这么近做什么。”风媱笑着看了眼自己的指甲,道:“本王看着你心生欢喜,想亲近你嘛~唉,你这么抵触本王,叫人好伤心啊~”风临实在没忍住,低低的抱怨了一句:“废话连篇,不知所谓。”便快步绕开她走了。风媱却不生气,只是在后面喊:“将军,三日后务必赏光啊~”风临心生烦躁,加快了步伐。风媱笑呵呵的转身,慢悠悠逛出了皇城。皇城门外早有家臣备车等候,风媱上了车,见了车内男子,笑道:“心肝~你来接本王啦~”那男子却不与她嬉笑,只问:“怎样?”风媱笑着坐到他身边,将手掐向他的脖颈,一边用力一边说:“你最近有些狂妄了。”男子被掐得呼吸不畅,艰难地开口:“王……君……”“哼。”风媱收回了手,笑道,“貌似是真的。她有反应。”男子捂着脖子平缓呼吸,道:“那回去……咳咳,我便去制。”-风临到栖梧宫时,皇夫已经睡下了。风依云悄悄同她出殿,二人去了风依云殿中小坐。她捧着茶盏犹豫了许久,才问:“父亲怎么这么早便睡了?”风依云道:“父亲当年呕血太狠,伤了身子,如今说是好了,其实你我都应当知道,纵日日吃人参喝燕窝,当年的亏空也是补不回来的。父亲这两年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本以为你回来了他便好了,想不到只是一时精神,眼下又恢复了老样子。”风临忍不住握紧了茶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风依云看在眼中,叹了口气,安慰她说:“你也别太发愁……父亲比过去好了是真的。我们这样细心照料着,父亲早晚会好起来的。”“嗯……”风临应了一声,目光在殿中搜寻了一番,问,“平康呢?不是拨给你了么,怎不见人?之前来也没见着他。”风依云摇头道:“别提了,他不肯来殿中当差。因着是从前你的人,我本来给他个极好的差事,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一定要去守库房,做洒扫。我本不答应,只叫他好好养伤,谁想这人看着不吭不响,脾气却极倔。那膝盖的伤刚好,便去库房呆着了。不当差的时候也不与人说话,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比从前更闷了。”风临心中愧疚,低声道:“这都怪我。”风依云叹气道:“从前你们都是极好的,哪想会变成这样。真是世事无常……”风临放下茶,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吧,也……劝劝他。”“行,看看也好。也许他会听你的劝。”风依云转头吩咐自己的内侍道,“良泽,你领我姐去看看平康吧。”一十六七岁的利落少年应声而出,对着风临行礼道:“殿下请随奴来。”良泽先是领风临去了栖梧宫后园的库房处,没有寻到人,复而又将风临带到了宫人们的住处,在平康的屋子前停下,敲门道:“平康哥,你在么?”“何事?”良泽道:“定安王殿下来看您。”屋内沉默了片刻,一阵脚步声过后,门被打开了。平康面容是整洁的,只是神色之中难掩憔悴,连面色都因此灰败。他对着风临行了一礼,道:“奴见过殿下。”这声音嘶哑晦涩,听着便叫人觉得心堵。“平康,你……”风临欲言又止,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的膝盖好了么?”平康低着头道:“劳殿下关心,已然好了。”风临不知道应说什么,寒江也没来,她只能凭自己并不多的情商小心揣摩着开口:“你若无事,我们去凌寒殿聊会儿吧?”“是。”平康依旧低着头,并不多话,只是顺从。几人一道回去,良泽回去风依云身边,风临与平康去了旧殿。一踏入曾经的殿中,风临心中无端颤抖了一下。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字画,殿中的一切未动,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似乎时间封存在她十三岁离宫的那一刻。这座宫殿脱离世事的变化,如一个固执的守卫,沉默地等候它曾经的主人。在风临的脚落在地砖上那一刻,她似乎听见这座殿中所有的器物一齐张口,对她说:你回来了。只这一刹那的错觉,红了她的双眼。来凌寒殿谈话无疑是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此刻平康的手和风临一样颤抖。他逃避地低下头,不肯去看那些可以熟背于心的物品,但他的双目并不听话,即便低下了头,它们还是凭着记忆挪动,去寻找记忆中的刻痕。于是平康在离他右侧第九个地砖上看到了那行熟悉的小字:薰炉放于此处。这是小时候的白苏刻的,她那时刚调到殿中做事,记不住吩咐,便偷偷刻了这字提醒。因着刻了这行字,她当时被罚了三个月月钱。这行字又细又小,可平康如从前千百次一样看到了,在看到的那一瞬,他如从前一样笑了下。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两滴泪珠从他的眼眶滚落,啪嗒啪嗒掉在了地砖上。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白苏是怎么死的?”风临僵着身子转过来,几乎把头低到尘埃里。“三年前中秋前夕,我们去镇上集市采买东西,回去路上遭人埋伏。我受了重伤,杀不出去,和她一起逃到了一处废宅躲了起来。我们躲了三天,没东西吃,实在撑不住,夜里白苏冒险出去买饼,被人发现了……”平康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一张嘴泪珠就滚进去,咸得他说不出话。他站在那又哭又笑,“这傻子,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吃。”风临低着头走上前,默默递给他一块帕子,却被他一把打开了。他哭着看她,“我恨你。”风临低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原谅。”平康说完这句话便走了,没有给她任何回话的余地。风临一个人看着地面上那如雨的泪水,发了好久的呆。许久之后,风临才动弹起来。她一个人游荡在这寂静的殿中,打开曾经的衣柜,一件件轻逸华美的衣裙出现在她眼前,如同仙女的彩衣,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摸。然而她的手太粗糙了,只摸了一下,指腹的茧便勾住了丝,扯下了一缕。风临悻悻收回了手。她又走到了曾经的妆台前。她从前的妆台很大,小巧精致的妆盒中仍放着旧年喜爱的首饰。风临右手拂过那一件件流光溢彩的钗环,手背狰狞的疤与精美的金饰无疑很不相称。这里也不适合我了,她这样想着,又抬起了脚。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曾经的书房。桌上还摆着墨宝,墙边的书架上堆满了看过的书。墙边的兰花不见了,换上了盆青松,郁郁葱葱。风临走到略矮的桌前,摸了摸笔架上的毛笔,又收回手,拉开了抽屉。抽屉中有许多字帖,满满一层,字帖上有一个小锦盒,很显眼。这是做什么的?她实在想不起来,便想打开看看。这锦盒扣得很紧,她打了一下没打开,而后便使了十足的力气。啪地一声,锦盒被拽开了,里面只飘出一张字条,悠悠地落在了地上。风临蹲下身捡起,纸条上字迹娟秀,写了一些并不重要的小事:早有朝会,先行离去。桌上有字,冒取一观,见笔劲益增,撇捺锋芒,可知你素日不曾懈怠,我心甚慰。夜闻殿香略浓,你尙年幼,恐不令安,使换清风露,或更相宜。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字迹,裹挟着回忆,一下便推开尘封的记忆。令她回想起旧时那最寻常的日常。风临跌坐在地上,抖着两手,小心地捧着那字条。她哭得很惨。她说:“长姐,我写不了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