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皇城宫道,慕归雨正同孟品言往紫宸殿走去,碍着孟品言的身份,跟随的内侍都离得较远。二人正说着话,见前方迎面走来一四五个内侍,抬着个肩辇,肩辇上坐着个人,黑发紫袍,白得吓人。慕归雨先认出人,停了步,二人退到路旁恭敬行礼,在肩辇路过面前的那一刻,开口道:“见过定安王殿下。”肩辇上的风临神情淡漠,黑色的眼眸连抬也懒得抬,只以余光淡淡扫了二人一眼。在她目光掠过慕归雨的那一瞬,慕归雨也在看着她。两人目光交汇,都没有言语。肩辇渐渐远去,孟品言先直了身,看着风临的背影,如一只饥饿的狼般舔了下唇。“怎么了?”慕归雨看着她,低声问。孟品言低低笑着,“若不是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忙,还真想去会会这位定安王。”慕归雨有些无奈道:“老毛病又犯了?”“不是。”孟品言转过头,重新和她往紫宸宫走,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我能闻到,她身上散着一股诱人的味道,那是秘密的味道。”慕归雨状似敷衍道:“行行行,秘密的味道。”孟品言道:“嘿嘿……你别瞧不上我这话,我在内卫干这么多年,直觉从没错过。我只提一样,那定安王座下统领镇北军和骁骑营,那是多少人?三十五万!这还不算军将后勤,零零散散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万张嘴,她拿什么养?你想过没有?”慕归雨面上不显,仍似敷衍道:“糊涂啊,她名下还掌着扬州赋税,又督九州军事,岂会差钱?”“呵呵……”孟品言摇了摇头,笑里多了几分嘲讽,“你虽在大理寺拔尖,但终究有些地方欠缺……户部的账本我不是没看过,细细推演一番,就能发现端倪。”“再者,你难道没见过定安王带进京的骑兵?”孟品言盯住她,脸上的阴影渐渐放大,“那穿的可是精甲啊……”慕归雨看着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在下不太懂兵甲,看不出好坏……”孟品言扬眉一笑,“这也不怪你。我们做内卫的,什么都要懂一点。”慕归雨笑道:“我不过是个文生,所知的也就那几本书,凡离书稍远些的事我便不懂了,哪及你们见多识广、融会贯通。不过也不只我一个,这京里许多事办不明,不都得来你们内卫问问?偏你们都答得出,这正是你们的厉害处。要么说你们才是办事的人呢。”孟品言扬眉笑着,嘴上客气了几句,心里却十分受用。待上了宫阶二人便不再言语,候在紫宸殿廊下,孟品言先被传召,慕归雨在外等候。她看着孟品言的背影,面上挂着微笑。高大的殿门缓缓合闭,带起一阵向内的风,长长的发丝被风带起,如柳枝般向金殿内飘摇。慕归雨静静盯着殿门,发丝带起的阴影爬上脸庞,慢慢笼罩那张浅淡的笑脸。-定安王府,地牢。皮靴踏入幽光里,溅起一阵肃杀。橙红的火光映在来人的脸上,烤不出一点暖意,在那冷谑的神色之下,火光反而近似血意。“怎么样了?”一轻甲士兵上前行礼道:“回参军,照您的吩咐,给治了伤,没有喂饮食,一直晾着。”凌寒星笑了,“很好,我去看看她。”一路两侧隔出狭窄的牢房,随着几人走近,一个身带镣铐的人抬起了头。这人没换装,身上血迹斑斑,神色萎靡,面色蜡黄,嘴上起了一层干皮,看着人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哟,挺精神么。”凌寒星走到这间囚牢前停下,抬起手里的马鞭敲了敲铁栏,“知道你是死士,但流程还是要走的。要不要现在配合我啊?把你主人姓甚名谁,从哪来到哪去,要做什么,统统告诉我,我呢好吃好喝招待你,你也省得受苦了,怎么样?”那死士盯着他,仍不说话。凌寒星笑着说:“我先提醒你一句,不要咬舌自尽。一是你在这咬舌是死不了的,不过白白受苦;二,你咬舌会给我添麻烦,我这个人呢,最讨厌人给我添麻烦,非、常、讨、厌……激怒我,你一定会后悔的。”他身后跟着的柳青有些愁道:“你这样说,她岂不立刻咬舌?连我听了都想咬……”“是嘛?”凌寒星转头一笑,“那怎么办好……啊,不如现在就割了她的舌头吧,这样她就没法咬舌了。”他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人麻利上前打开牢门,伸手扳住她的嘴,另一人紧随其后,从腰间抽出银刀,抬手就要割。“等等!”柳青赶忙开口,“割了舌头还怎么问话?你莫要胡来!”凌寒星展颜一笑,露出尖尖的牙:“没了舌头,不是还有脑袋?她照样可以点头摇头。”柳青道:“那怎么录口供?”凌寒星道:“阿凤走前和我说了,不用口供。”柳青一愣,“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只要知道是谁就行了。阿凤不需要证据。”说完,凌寒星抬手示意了一下,“摁住她。”看着靠近的人,那死士有些慌了,吼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来啊!”凌寒星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那二人抬脚将死士踹倒在地,一人摁住手脚,一人撬开了她的嘴。凌寒星从袖中掏出个药瓶,递给身后人,那人拿着药走进去,照着死士扳开的嘴就往里倒。直到死士把药全咽了下去,那几人才松开手,退出来。那死士被噎得满脸通红,反复地捶胸口,想呕却呕不出,药粉像黏在喉咙里。凌寒星轻轻笑道:“别慌,姑娘。我知道你是受过训的死士,寻常的拷打应是没什么效果,所以我不打算对你动刑呢。这药呢,也不是毒药。你的命现在还很金贵,我又怎么会害你呢?”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这药啊,是我昨夜专为你配的,它没什么别的作用,只是会让人感到……一点焦渴。”说到这里他俯下身,使视线刚好与牢内的死士持平,轻声道:“这几天,你没怎么喝过水吧?”死士抿了下干裂的嘴,没有说话。他说:“把东西搬进来。”走廊中应声走来三人,两个人抬着一个青铜漏壶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一铜盆。她们将那青铜漏壶摆在死士面前不远,而后将铜盆放置漏壶嘴处。一滴清冽的水滴缓缓聚起,在死士的目光里,滴落盆中,发出极为悦耳的声音。“嗒”死士喉咙动了一下。凌寒星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把她拴起来,离漏壶别太远,也别太近。要她可以爬过来,伸出手,离水盆的距离,只差一指。”随着铁链声哗啦啦响起,死士的手镣被卸,脚镣被锁在身后的墙上。她整个人趴在地上,双目血红地盯着牢外的人。在水的滴答声中,凌寒星笑道:“姑娘,你怎么看死士这两个字?我认为,死士死士,是向死而行之士。他们存世的意义,就是为了某一个使命献出生命。卖命的理由有千百种,家贫、无依、拐骗、愤恨……唯有死的结局相同。你们一定习惯于把自己摆在死亡面前,甚至我完全可以说,这次你来,就已经做好了不复返的决心。对于一个求死的人,拷问是没有意义的。威胁么……很不巧,我现在没有时间去挖你的亲族。”死士紧紧盯着他,牙齿咬住了嘴上一块干裂的皮,随着牙齿的用力,裂口缓缓渗出血丝。凌寒星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笑了,笑得非常真诚。“可我心里有个疑问,你真的对生没有留恋了么?”死士陡然瞪大了眼。凌寒星道:“只要意志坚定,疼痛与诱惑都可以抵抗。唯有生的本能,愈压抑,愈汹涌。对生的渴望是刻在人骨髓里的,除非遭受万念俱灰的打击,不然没有人能遏制那汹涌的求生之意。要吃饭,要喝水,说出来你觉得微不足道,可当饥渴如潮涌来时,你便会切身领教它的恐怖。”“我,就曾切身体会过。”凌寒星盯着她,森寒的笑意逐渐放大,“饥与渴,能把人变成兽。”“滴答”死士从地上爬起来,把咬下的那块干嘴皮咽下去,干剌着嗓子嘶吼:“只凭这两盆水就想叫我屈服?做你妈的梦吧!老娘什么没经历过,真刀真枪都不怕,会被你这两句话吓到?!”凌寒星开心地笑道:“那就让我们看看吧,看看你这位高傲的死士能坚持多久?”“滴答”“你永远不会从我嘴里撬出话!你想等,就等到死吧!”“滴答”凌寒星幽幽笑道:“这样浪费气力真的好吗?呵呵,我是不介意啦。反正一会儿我就走,你对墙喊一天我都不介意。”“滴答”“不过……”凌寒星转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从没见过有人把自己渴死。从来没有。”“滴答”凌寒星转身离去,身后人跟随他离开。随着脚步声渐远,廊中灯火渐熄,四周归于黑暗。只有正对漏壶那一盏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依然亮着。在微弱的灯光中,一滴明亮的水滴慢慢聚起,在一片寂静中,落在了铜盆里。“滴答”那死士警觉地坐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如猫一般听着动静。四下安静,除了滴水之声,什么也没有。她猛地转头盯向漏壶。“滴答”现在是秋天,那水一定是冰冰凉的。她吞咽了一下,嘴里干如枯井,连口水也没多少了。她就这样坐着,看着那漏壶。此刻的她饿得没力气,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掉落的水滴,异常专注。在黑暗中,水滴的声音太震耳,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每一滴水的降落,都在提醒她回忆起那清冽的口感。那不是漏壶,那是泉眼!那是这世上最甘甜、最清冽的水!她呆呆地望着它,心里冒出一个问题:盆里集了多少水了?我只去看看。她这样想着,抬起手往前方爬了一步。身后的锁链随着这动作,发出雷鸣般的哗啦响。这一声雷似乎打破了什么,它惊到了她,她开始不顾一切的逃跑,用手,用脚,疯狂地向前扯着自己的身躯。铁链已绷得笔直,不能再进一步。她毫不犹豫趴在地上,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向面前发光的水盆够去。那清冽的水!那滋润的水!就在眼前,就在指尖!差一指,只差一指。“啊……”她趴在地上,干渴撕裂她的咽喉,她拼尽全力去够,那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摸得到,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啊……啊,啊!啊——!!!”手绝望地向前抓着,在一片滴答声中,她张开干裂的嘴,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华京闹市,行人熙熙攘攘,沿街店家正叫卖着自家吃食货物,一时间好不热闹。文飞扬一身绿袍走在街上,身后的小厮快步跟随着,她早上没怎么吃,现在饿得厉害,眼睛一扫,随便寻了个街边馄饨摊坐下,点了两碗馄饨。她家里不富裕,俸禄也不高,是而并不挑剔饮食。热腾腾的馄饨很快便端了上来,小厮一瞅,便有些不满说:“老板,你家的馄饨怎么越来越少了?上次来碗里还有十八个呢,现在就剩十四个了,这数它也不吉利啊!”食摊老板歉然说:“小哥勿怪、小哥勿怪,这月的管费又涨了,我们也没法子啊。小哥别气,你既是老客,我再给你添两个,只是别往外说——”“行了,你要是不够吃,我再给你买一碗。”文飞扬说,“老板,再添一碗。”“哎!好嘞!再来一碗猪肉馄饨——”文飞扬拿起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对小厮说:“何苦为难他们?都不容易。咱们虽不富裕,但也不差一碗馄饨钱,再添一碗就是了……绿书,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小厮捧着碗呆愣愣看着她背后,感叹道:“大人,你看那边,好大的车啊!”文飞扬扭头往后一看,一眼便见到那随风飘扬的黑底红凤旗,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慢慢近前,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她心头。果然,巨大车驾缓缓在她身边停下,一阵飞灰随着车轱辘迎面扑到了文飞扬脸上,她抬手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起身行礼:“卑职见过定安王殿下。”待车中人探出头,文飞扬不由得一愣。定安王还是那副有些冷淡的表情,眼神没什么精神,可和在朝堂上时似乎有些不同……此刻的定安王满脸冷汗,脸色更加苍白,似是在忍受什么疼痛,连发丝都在抖动。可她开口,却是相对平稳的声调:“文大人,好巧,又见面了。”文飞扬摸不准她的脉,只能说:“不知殿下特意停步,有何事?”风临微微呼气,停顿了一下说:“今日之后,大人恐怕难受重用。”文飞扬微笑:“拜殿下所赐。”风临看了她一眼,微声道:“在吃馄饨啊,能吃饱吗,正巧吾也饿了,不如大人随吾一道去府里用些家常便饭吧?”文飞扬微笑道:“殿下是一番美意,只是卑职无福消受,这馄饨就挺好了,我吃着挺不错的。”“你不来,吾就叫人揍你。”风临看着她,露出个虚弱的笑容。车外的白青季应声黑脸,扶着剑上前重重地踏了一步,“哼!”“……”文飞扬看着眼前门神一样的白青季,还没张口,身后的小厮就害怕地扯住她衣袖,小声说:“大人,咱们打不过她……”白青季板着脸,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努力扮演黑脸,往车上一伸手,大声道:“请吧!”文飞扬咬牙切齿地上了车。该说不说,这车又宽敞又舒适,文飞扬也不是没坐过马车,但都没有这个平稳。她坐在厚厚的软垫之上,只觉得自己像坐在棉花里,一时间有些走神。车上除了定安王外,还有位漂亮侍从,正在帮定安王理文书。要不是文飞扬亲眼见,她哪会信,车里竟然还能摆得下小柜子!风临眼光扫过本薄册子,虚弱道:“平康,你把这东西递给她。”文飞扬有些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账本?”“算一下。”文飞扬怒不可遏:“我是朝臣,你叫我给你算账?!”风临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不会?”文飞扬大怒:“我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整整十三年的人,我绝不屈服你的威迫!”风临道:“你不算,吾就叫人揍你的小厮。”“无耻!无耻!”文飞扬羞恼地接过平康递来的笔,十分屈辱地开始算账。风临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当初为什么骂吾?”文飞扬头也不抬道:“身为文人,斥天下不平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不平之事……”风临嗤笑了一下,“你觉得吾胜东夷,是不平之事?”文飞扬低头道:“难道殿下觉得安泉一战很光彩吗?”风临盯着她冷笑道:“是么,若是你去,想必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文飞扬自然听出了话里的嘲讽之意,她抬起头,正色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纵然战场上交锋,也应当堂堂正正。殿下当初毫无仁慈之心,痛击穷寇,拒不受降,酿安泉惨案,虽胜,胜之不武!”“好一个胜之不武!”风临一掌拍在面前小案上,冷笑道:“原来战场之上,生死相搏,只要堂堂正正便好了!大人上下嘴皮一碰,说的倒是好轻巧!”文飞扬道:“难道不对——”“若堂堂正正便能消除敌患,那战场上都派你们这帮人去讲仁义道德好了,还要将士做什么!”风临冷声道:“东夷小邦,何以敢挑衅我朝?不就掐准了我朝如今北有漠庭,南有楠安,又骤丧储君,内政生变。她们想趁着这机会剜武朝一块肉!堂堂正正……哈哈哈,吾倒也想!敌我双方约好了各出一万人,正面交锋,打赢就赢了,打输了就回家,多美好啊?但你觉得可能吗?我们若输了,她们难道不追?我们若胜了,她们难道不偷袭?两国交战,都是为了母国谋取利益,战场上你死我活,多得是不择手段的招数!你们被我们保护的很好,不必见血,不沾风雨,可以坐在明堂之中坦然地读圣贤书。可你们不要忘了,你们的仁义礼信是拿什么换来的!”风临情绪激动,脸上冷汗直冒,但丝毫不肯降低声调:“能用最小的牺牲赢,就是好策略,能换取最大的利益,那就是好结局!安泉之战,我以最小的牺牲换取了胜利,我用最干脆的方法解决了东夷的侵扰,那就是值得的!我是真真正正为武朝做了实事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东夷的麻烦就是被我平了!你骂我?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满嘴仁义道德,你又为武朝做过什么?!”文飞扬目瞪口呆,她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半个字,墨水溅在她的袖摆,晕了一片。平康沉默地从袖里掏出药盒,打开递给风临,风临艰难地抬指拿出一粒,放入口中,接过水送了下去。缓了一会儿,风临冲她笑了一下,抬手拿起案上一封文书,对她晃了晃,一把甩在她怀里。“方才面见陛下,吾已讨要了你来府上做事,陛下也准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定安王府的僚属了。”风临看着文飞扬变白的脸,十分好笑道:“做亲王主簿,可是从六品,你委屈什么。”文飞扬瞪大了眼睛,惊得是一字也说不出。她突然觉得,自己上了贼船,无论愿不愿意,都下不去了。她有些憋屈,坐在车里不说话,心思越来越低落,想起刚刚风临的话,她的心里满是愤恼,明明自己反复在心里重复:定安王就是个豺狼虎豹,她惯会妖言惑心。可还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浮在脑海之中:也许她说的,也有道理……正胡思乱想之际,文飞扬听到一阵颇为隐忍的喘息之声,她不由得抬头望去,却发现风临不知何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满脸痛苦。“殿下?”文飞扬饶是对她没有好感,也见不得这番景象,赶忙起身走过去。风临抬眼看她,低声道:“无事……”文飞扬想掏帕子给人擦汗,又想起帕子擦过筷子,收回了手,“怎么出这么多汗,脸还这样白,难道传言是真的?您真的重伤……”风临轻笑道:“重伤更好是不是?万人唾弃的虎狼……死了不是正好……”文飞扬沉默,神色复杂,良久才开口:“或许我也有错。”风临虚弱道:“你骂我,我其实心里难过……都说我是豺狼虎豹,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文飞扬赶忙抬袖给她擦汗,心里万分愧疚:“我是个糊涂人,其实殿下哪里害过我?都是我无眼无珠,听了别人几句话,便生了错意……”风临虚弱道:“别人……原来不是你一心恨我……”文飞扬愧疚道:“我与殿下又有什么私仇呢?是我心不净,听了几个学生的话,就义愤填膺……”“学生?什么学生,会这样恨吾……”“国子监的学生,她们也未必恨殿下,或许也是听人挑唆的……”风临点点头,没有再言语。待到了王府下车时,文飞扬沉默片刻,竟也伸出手去扶了这位千夫所指的豺狼。入了府,文飞扬被柳青带走,安排事务去了。风临和平康往园内走,待拐了几个弯后,平康才幽幽开口:“殿下演技渐长啊。”风临看了他一眼,笑道:“都是老师教得好。”平康应声一笑,没有反驳,“问话的时候还是有些生硬,不过对付愣头青,足够了。”风临笑了下,扶住一旁的树,说:“吾有些撑不住了……”平康没有磨蹭,吩咐人传来肩辇,将风临抬到了映辉殿。府医赶去诊察,开了点药,风临饮下后好了一些。柳青此时已赶来,见风临又变虚弱,担心地在外殿拦住府医,询问:“殿下的症状似乎又重了些?难道伤口还是不见好?”府医摇头道:“伤口已不再渗血,是愈合之象。殿下突然剧痛,实是心绪翻涌,引气血不宁。”“原来如此……”柳青松开了府医,“多谢府医,劳您费心了。”“柳青……”风临的声音传来,“吾没事,你去忙吧。寒星那你盯着一些……”“是,殿下好生休息,臣先退下了。”柳青虽心中挂念,但也不好打扰她休息,说完便走了。平康适时退出内殿,坐在外殿守着。风临躺在床上,缓了好久,才闭着眼开口:“安愉……”角落里,宁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莫名的情绪,“怎么唤我的字。”风临没有接话,她抬手挡住眼睛,声音沉稳,但透着寒气,“王钥出来了。”角落处明显一顿,宁歆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一刻,她猛地起身走到风临床前,问:“在哪?”“不知道,但现在应该在京中。”风临挡着眼道,“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多年她缩在南边连头也不冒,怎么这一出事,她也来了……”宁歆道:“你从哪得的消息?”风临道:“陛下告诉我的。”宁歆道:“她在陛下手里?”风临道:“不好说……我也不确定。不过如果陛下寻到这个人,多半是在内卫手里。”宁歆疑道:“内卫?没听过啊,什么地方,干嘛的?”风临道:“我也不清楚,大约是给陛下做事的地方,听说名声不好。这地方有点棘手,连敏文堂姐也提醒了我。唉,我到现在连这内卫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就算要打听,也没有头绪,不好办啊……”她把胳膊从脸上移开,双眼看着头顶,轻声道:“不行,我还是……要找下慕归雨。”“慕归雨啊……”宁歆低下头,蹲在床榻前若有所思,“这个人,我不大喜欢。”“嗯?”风临有点意外,转过头看她问,“从前不记得你对她有意见啊?”宁歆道:“从前这个人还好,和现在不大一样,虽然都是整天挂着笑脸,但现在就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我看不透她,我不知道她想干嘛。”她转头看着风临说:“我大姐以前和我说过,‘子秋这个娘们,平时不声不响,干的事比谁都大’。”风临有点好笑道:“这是夸还是骂啊?”“谁知道呢,我也没法去问了。”宁歆耸耸肩,扭过头沉默了一会儿。被这话一勾,风临也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低沉,“好像长姐以前也和我说过慕归雨,说别看她身边的人里闻人最沉静,但实际最有耐心的,是慕归雨。我长姐可喜欢慕归雨了,和我提起的时候,总在夸,什么心思细腻啦,沉稳老成啦,七窍玲珑啦,赤子之心啦……”宁歆蹙眉道:“这说的是一个人吗?”“怎么不是。”风临脸上有点笑意,抬起脸对她说,“我长姐估计是这世上最喜欢慕归雨的人,看重她不说,还常常帮她处理家事,我长姐不是管闲事的人,但在慕归雨身上破了好几次例呢,有一次好像是慕归雨和家里吵起来了,我长姐大半夜去接她,夜出东宫啊,我长姐为这事还挨训了呢。她俩感情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有一阵我还可吃慕归雨的醋了,觉得她和我抢姐姐。”“幼稚……”宁歆笑道。“可不是吗。”风临重新躺下,看着床顶低语道,“那时好幼稚……”沉默了许久,风临道:“宁歆,自回京后,一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绕。”“什么念头?”风临张了张口,却又把话咽下了。她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那边有消息吗?”宁歆脸色一变,低头说:“还是老样子。”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宁歆问:“你真要去杀珣王吗?以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风临道:“我可以不动手,但我一定要亲临。”宁歆蹙眉,又看向她道:“你伤这么重,为什么一定要去?”风临缓缓勾起嘴角,目光几度翻涌,泛起寒光,“我有几个问题,很想问问她。”—夕阳西沉,黑夜爬上天幕,银星在凉风的吹拂下,渐渐睁开眼睛。天黑了,要进地牢了。柳青皱眉站在门外,手里提着灯笼,把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她很不愿意参与审问的事,尤其是不愿意参与凌寒星的审问。“柳大人,愣着做什么?进去啊。”前方路上现出几点灯光,凌寒星的身影缓缓显出。他今晚穿了件黛紫的袍子,外罩件白狐裘雾山色大氅,头发高高束着,显得很精神。柳青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叹了口气,她跟在凌寒星后面进门了。凌寒星大步跨进地牢,里面等候的侍卫躬身举起灯笼,禀告道:“那人已然顶不住了。”“噢,还不到一天呢。”凌寒星撇撇嘴,挑起眉毛转入监牢的走廊。随着灯光渐近,众人看清了廊中唯一的囚犯。这一眼,叫柳青脸上剧变,连着倒退了两步。白日里的死士已变了个样,趴在地上,两只手无力地倒在向前的路上,十指青紫,指尖的指甲磨得参差不齐,裂痕里的血混着沙粒,已经凝固。手背手掌都印着牙印,咬的很深,应是淌了不少血的,但诡异的是伤口处很干净,没有血迹,唯有齿痕上残存一点血痂。她的脸沾满了泥,下巴与脸颊布满了擦伤,眼睛睁着,却没有活气,眼白干涸,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铜盆,张着干裂发白的嘴唇,嘴角沾着血迹,嘶嘶喘着气。这让柳青想起了儿时见过的,死在路边的牛。那只牛的眼睛也是这样,眼珠发直,眼白发黄,干得像磨砂的珠子。死士的手和腿都在爬行时被磨破了,两只脚脚踝已被镣铐磨出了一个环形的血痕。脖子咽喉处列着十几条血痕,看着像是用手指挠伤的,那伤痕凌乱,抓得恐怖。看到人来,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移动眼珠,对看到的模糊人影张开渗血的嘴唇,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字:“水……”凌寒星笑着抬起手,轻轻挥了下食指,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拿出钥匙打开牢门。他抬手示意众人在廊中等候,自己独自跨入牢中。皮靴交替几步,最终在那双崩裂的手指尖前停下。凌寒星蹲下身,垂眼笑看地上人,“想喝水?”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如一条濒死的鱼。凌寒星笑了笑,伸手进入铜盆之中,动作间带起一阵悦耳的水流声,令死士的眼睛微微亮起。他那只手随意地舀了一捧水,移到了二人面前,无数的水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没入地砖之中,看得死士双目血红。她开始疯狂挣扎,可她早没了力气,自我感觉拼尽全力的一抓,在凌寒星的鞋面上连个划痕也没留下。凌寒星就这样噙着笑意看她,直到手中只剩最后一滴水时,他才把手挪到死士脸上方,将这一滴水滴到她的嘴上。“嗒”久违的清凉,仅仅一瞬,便带给她不可言状的救赎。可惜它只有一滴,这一滴水落入喉中,犹如雨滴落入沙漠,只能唤起她更多的渴望。凌寒星看着她,将水盆从身后移到身前,停在了死士面前不远,他故意用手指撩着水花,压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蛊惑:“这水可真凉快啊,又清澈,又甘甜……想尝一尝吗?你盯着它很久了吧?没问题的,别说是这一点,就算你要整个漏壶,我也都给你。只要你回答我一个小小的问题……”他抬指轻轻敲了一下盆边,声音随着水波纹一圈圈荡漾在她眼中。“来,告诉我你主人的名字。”死士直勾勾盯着荡漾的波纹,眼睛都突了出来,眼前人的声音如魔咒一般侵入脑海,她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她张开干裂的嘴,从嗓子眼里刮出了这个名字:“王……王钥……”凌寒星微愕,不过一瞬后,他便露出了雪白的尖牙,笑意在他的脸上逐渐放大。“哈……哈!这可真是……叫我意外啊!”—夜如墨,风萧瑟。自地牢处出来一人,一路直奔映辉殿,门外候了不过片刻,便由平康引入。她一路跟随,绕过两路,来到了一处偏殿楼阁,辗转来到一室门前,门前由暗卫和白青季守着,没有杂人,随着门开启,她低头入室。室中仅一桌一灯二椅,椅上坐着两人,都不言语。来者躬身走到风临身边,低语了几句。风临表情始终未变,听罢只抬了抬手,人便下去了。室门再度关上,带起一阵微风。在灯火的摇晃中,风临望向对面坐着的人,开口道:“请大人来一次,可真难啊。”在摇晃的光影下,对面人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在下近来确实忙啊,仅处理殿下一人的麻烦,便累得分身乏术啊……”“哦?”风临听了不由得一笑,盯着她问,“吾最近给你添什么麻烦了?”对面的慕归雨也一笑,将手放到桌上,身躯微微向前,终于将脸完全浸在灯光之中,“殿下当夜失态,为何直到今日未起疑言,莫不是真以为您当日言行谨慎,无人目睹?”风临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说……”“都是我啊,殿下。”慕归雨笑道,“这两日我为殿下忙前忙后,没想到到了这连杯茶也不给,好叫人伤心呢……”“……”风临转过头唤道,“青季,命人备茶水。”门外传来一声“是。”慕归雨轻轻笑了一下。风临看着她的笑容,不知为何沉思了片刻,而后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殿下?”“不喝茶了。”风临看着她,自重逢以来第一次对她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吾请大人去看看风景。”慕归雨直视她的双眼,认真地说:“好。”没有问,没有犹豫,慕归雨跟随在风临身后,一路沉默着行走,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二层楼阁前停下。风临对门前神色紧张的柳青给了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微微侧首,对身后的慕归雨道:“请进。”慕归雨抬头看了眼这小楼,这楼不起眼,无牌也无匾,门口处围着一圈守卫,怎么看怎么可疑。风临已经先一步入门了,慕归雨抬头盯着这小楼一会儿,说不起疑是假的,但最终她也狠下心,带着微笑进去了。大门一闭,里面亮起灯火,慕归雨跟随风临进入一处隐蔽道口,几乎是一踏上地砖,慕归雨便反应出这是定安王府的地牢。果不其然,走了一段,她见到了一趟监牢,只是此处过于空荡,只关了一个人。廊中站着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少年,她一进此处,那少年便立刻扭过头来盯着她。二人一个微笑,一个冷笑,目光交汇那一刹那,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特质。凌寒星看着她,冲风临笑道:“怎么,觉得地牢不够阴?还带条蛇来。”风临走上前,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客气些,她是吾的谋士。”“哈!”凌寒星感觉很好笑。慕归雨站在那,停了脚步。她还是微笑着,可细长的眼睛在听到那话的一瞬微微瞪圆,她有点意外。但很快她便将那丝波澜掩藏好,恢复了方才模样。风临没有理会凌寒星,径直走向牢中的死士,在她面前蹲下。那死士已喝过些参汤,此刻已缓了部分精神,也有力气动嘴了,“定……安王……”风临看着她,忍不住笑了。她笑得很恐怖,如一只饿虎盯着猎物,每一根发丝都散着寒气,右手手指尖开始颤动,风临分不清这是兴奋还是愤怒。她抬起右手猛地掐住死士的脸,毫不掩饰地将指尖的颤抖传递到眼前人的脸颊皮肤上,她就这样笑看眼前人。感受到那难以抑制的颤抖,死士莫名感到一丝恐慌,她不断吞咽着口水,瞳孔因紧张而缩成一点。她艰难地张开嘴,难以克制地唤起此人的尊称:“定安王……”风临掐着她的脸,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她笑得连声音都在欢舞,阴影中的双眼因激动而闪着蓝色的寒光,“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杀谁?”死士恐惧地看着她的双眼,不假思索道:“您!”风临一愣,随即笑容陡然变盛,她手上的力道更重了,笑道:“说清楚些。”“杀您……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您!王钥叫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您!”“哈哈……哈哈哈哈!”风临死死掐住她的脸,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大笑着说:“果然啊!果然是我!”监牢外,凌寒星的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微微低头,眼睛完全被阴影笼罩,平日的戏谑嘲讽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阴冷。慕归雨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牢中的风临,嘴角依然弯着微笑的弧度,然而细长的眼睛没有半分笑意。不怒也不喜,她的眼睛太过沉静,谁也不知此刻她在想什么。“你们如果成功逃脱,去哪里汇合?”凌寒星沉着脸问。那死士闭上眼,几度挣扎才说:“没有……我们就算脱身,也不会有人来接。自行了断,也是主上的命令。”“哈哈!很谨慎嘛!”凌寒星脸上冷得快结霜了。“可她要是真谨慎,怎么会来华京?”风临掐着那人笑道:“我真好奇啊,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华京?嗯?你告诉我,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华京?”“不……我……”那死士的脸被掐得极痛,说话都很费劲,“我不……知……道……真的……”“哈哈!”风临猛地松开了手,那人立刻跌坐在地,风临站起身,扭头看向牢外的人,笑着问,“慕大人,你知道么?”慕归雨摇了摇头,“在下不知。”“那我该问谁好……”风临抬起右手,朝虚空漫无目的抓了一下,“内卫吗?”慕归雨正视她,沉声道:“不要接触内卫。”风临笑问:“警告吾?”慕归雨只是重复了一遍:“不要接触内卫。”风临笑意收了几分:“这么说,人真在内卫手里。”慕归雨没有否认,“想要这个人,我来想办法,您不要轻动。内卫有人已经开始关注您了”风临浅笑道:“谁?”慕归雨道:“殿下不能杀她,她现在还有用。”“内卫怎么抓到这个人的?”风临道。“在下不清楚。”慕归雨道。风临沉默了一瞬,随即抬步走出监牢,站到慕归雨面前,低声笑道:“你不清楚,我也不清楚,我需要问一个清楚的人。哈哈,好想见珣王啊……”她笑得有些咬牙切齿:“我现在,真的很想,见珣王。”凌寒星想说些什么,怎料慕归雨此时上前一步,附在风临的耳边低声道:“殿下想见,不如现在便去等。”风临微眯双眼,“什么意思。”“殿下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风临盯着她,说:“陛下给吾的时间还没到。”慕归雨低声道:“也许在下的消息,也是陛下透露的呢?”风临一怔。出府时,慕归雨的亲信照旧在老地方等候,见她来了,立刻将人迎上车。车上坐着位年轻的女子,早已备好了糕点,待慕归雨坐定时递上,“家主用些吧?一天了,还什么都没吃呢。”“嗯。”慕归雨接过筷子随便夹了一块,略吃了两口边放下了。女子有些发愁地看着那咬了两口的点心,皱眉收好了食盒,说:“您总吃这点可不行……”“没什么胃口。”慕归雨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今天太累,回我的园子吧。”“是。”女子对着外面吩咐了一句,随后坐好,她仔仔细细打量了慕归雨的脸色,做出了结论:“到底还是说了。”慕归雨闭目揉额,没有否认。女子道:“您这样,陛下一定会起疑的。”慕归雨眼也不睁道:“陛下已经起疑了。”女子道:“那您还……”慕归雨放下手,缓缓睁开眼道:“陛下若猜疑,就让陛下猜疑成真。成真之后,她便会认为摸透了我,她会敲打,会震慑,会威胁教训……当然这都无所谓。她敲打过了我,才会放心用我。拿住了我的把柄,才会踏实信我。我和太女殿下的关系,陛下很清楚。永远不给她破绽,她心里的疑影只会越来越大。这样才是真麻烦。”女子仍是不放心:“恕我直言,您这在赌。”“是赌吗?那就是吧。”慕归雨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也许我早是个赌徒了。”“您不担心陛下龙颜震怒?”慕归雨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这点小事也值得龙颜大怒的话,那陛下整日什么也不用做,只忙着生气便好了。”女子无奈道:“您既然有分寸,我便不再多言了。”—回到映辉殿,风临叫来了寒江和平康,吩咐道:“从明日起,对外称吾伤势加重,不见外客。殿内你们照常做事,一日三餐照送,药照煎,一概装作吾在。内里在煎药房留个口子,要不使人起疑。若这几日真有人出手,耐心些引出鱼来,一网打尽。”平康干脆地点头寒江有些担忧道:“您要做什么?”一阵寒光爬上风临的脸,那股熟悉的肃杀之意又弥漫在她周身。风临如夜虎般微眯双眼,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吾去……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