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们算什么
夜色沉沉,风临沉默前行,踏出一朵朵血水花,一路绽到府门外。她执刀而立,方才四周着黑甲的士兵皆无影无踪,只余白青季一人在此。她道:“都撤了?”“都撤干净了。”“有人往这赶了?”“有,约莫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到缙王府门口了。”“嗯……”风临垂眸思索,“两刻么……算快算慢呢?”白青季不住的张望,催促道:“殿下别想了!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你先撤吧。”风临冲她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今夜之事掩不住的,吾跑也没用。放心,吾暂且无性命之忧,这事得见了陛下才能有定夺。”白青季纵然不肯,然她态度坚决,白青季只能从命。她轻功不俗,眨眼便消失于夜色,风临独自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干脆靠在门墙上盯着夜空发呆。此刻她脑子似浆糊一般,混混沌沌,也不知是不是之前撞墙撞坏了脑子,近来常有失神。隐约感觉到一道目光,风临敏锐地望去,见一紫衣少年躲在街角,探头探脑往这边看。她使劲眨了眨眼,才望清此人,问:“你还在这做什么?”子华容蹲在地上一惊,而后探出头道:“回殿下,我来参加订盟宴的。”风临道:“宴散了,你还不走?”子华容的脸又探出来几分,小声说:“他们跑的太急,把我丢在这了。”“那你不会自己走么?”“我不敢,听他们说杀人了,我不敢乱动。”“你觉得躲在那安全?”“嗯,只要我不出声,别人就发现不了我。”“那吾是怎么发现你的?”……这话似乎问住了他,顿时有点窘迫。风临听着不远处渐近的脚步声,对他说:“有人来了,你先进缙王府吧,你哥在那,能照看你。”子华容连忙从墙边走出,踮脚跑到门口,极为严肃地冲风临低语:“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风临脑瓜子嗡嗡的,没理他。他也不觉有什么,郑重的道了声“多谢”,便拎着衣裳往里跑,路上还被门槛绊得人仰马翻。没人问他,他自己抹黑爬起来,悄声道:“我没事。”刚走了两步又道:“哎,我好像踩着什么了,软乎乎的也看不清……这地上怎么这么多水?”风临敷衍道:“可能谁打包的酒菜洒了,你赶紧进去吧。”“噢、好。”被他这么一搅,风临神志稍稍清醒了些,可一清醒,眼前就现出子徽仪那张满是泪水的脸,怎么也挥不去。这泪流得她心烦,倒还不如不清醒。远处脚步声纷至,夹杂着刀剑的微鸣,风临眼珠转至右侧,冲着来者咧嘴一笑:“诸位好呀。”领头的是执金卫的曹将军,她看清眼前何人后,面色极为复杂地冲着风临作了个揖。也不怪她瘆得慌,风临这笑容得可算得上可怖了,一咧嘴牙尖都闪着寒光,有种豺狼虎豹在冲自己咧嘴笑的感觉。曹将军皱眉道:“殿下,臣职责所在,得罪了。请吧。”说罢她一伸手,冲着身后方向示意了一下。风临挂着笑,没有走的意思。曹将军正欲硬着头皮再请,却见对面来了一队人马,竟是一队羽林军。曹将军冲对面遥遥一拱手:“金将军,缙王殿下。”风恪扫了一眼马下人,黑脸不语,倒是一旁的金将军开口道:“曹将军辛苦了,此事交由我等处理,便不劳曹将军分心了。”曹将军迟疑道:“这……”见她犹豫,风恪皱眉开口:“明晨吾自会向母皇禀明缘由。”意思很明显了,风恪到底是正得圣眷的亲王,曹将军也不敢得罪,只是职责所在,若是她今夜随便走了,明天陛下若追究可要倒大霉的!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有殿下开口是好,只是恕臣多嘴一句,这亲王犯事,总是不同于寻常人……不知殿下是要把定安王带去何处?”风恪闻言微怒:“既知自己多嘴,又何必开口!”一旁的金将军连忙打圆场:“去做你的事罢!这里不劳你操心了。”曹将军犹豫不决,两相僵持之时,忽听得街角处传来一声通传:“恭定王到!”两方人闻言皆惊,风恪更是满目意外。唯有风临笑意更盛,冲着那方向唤了声:“姨祖母!”一座车驾稳稳行至众人面前,车内走出一皓首妇人,仪态端庄,冲着风临喝道:“你这小混账!惹下这天大的祸,还敢唤我!”这恭定王今年七十有三,乃先帝之妹,意和昭仪之女。也是现如今唯一一个在世的先帝手足了。恭定王虽与先帝关系平平,也并无高功厚禄,但毕竟辈分摆在那,人见了也是要给三分薄面的。是而风恪连忙下马,一改方才姿态,作揖道:“姨祖母,夜寒露重,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恭定王看了她一眼,道:“她撒了这样大的野,吾想不知也难!唉……缙王的意思吾明白,亲王犯错,自有圣上裁决,吾本不该多事。奈何时辰已晚,若达圣听恐要明晨,今夜如何,可有主意?”风恪不言,恭定王看了风恪一眼,语气柔缓了些:“除陛下外,如今京中管事的,一者殿下,二者丞相。然而此事,你们二人都要避嫌……而旁的官员没有胆子插手,又恐酿成大祸,寻了老身前来,也是情理之中。”“况且定安王死而复返,其中必有隐情,不可寻常待之,非得等陛下圣裁。思量再三,吾这老婆子才托个大,来趟这趟浑水。如果诸位放心,不如今夜吾先接了那混球看管起来,如何啊?”话至此处,这嫌避也得避,不避也得避,风恪忍下心中恼火,笑呵呵道:“姨祖母言重了,您老做事,云谨岂有不放心的道理?您思量周全,云谨万分感激。只是今夜要劳您辛苦了,还望姨祖母保重自身,切勿过分劳累。”曹、金两将军在一旁沉默着行了一礼,神色极为复杂。风临挂着微笑由人铐了起来,上了恭定王的车驾。临行前风临冲风恪笑了一笑,柔声说了一句:“姐姐,明天见。”风恪笑着应和了一声,伴随着车驾声渐远,她的笑容也慢慢垮下,目光冰冷望着街角,对身后人呵道:“找,给吾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她那些私兵挖出来!”“遵命!”“你们几个去几位大人家走一趟,提点一下她们,明天该怎么做!”“遵命!”风恪转身飞速踏入王府,灯一盏一盏被燃起,伴随着一团团光源亮起,庭内的景象一点一点展露在她的眼前。她望着满地的尸首咬牙切齿,眼珠被橘红的光染了色。恐惧与愤怒交杂在一起,使她爆发了一声极羞愤的怒吼:“贼杀才!欺我太甚!!”——————————这边恭定王带走了风临,却并不急着询问什么。她端坐于车厢椅上,接过身后一少女递来的药丸,就着参汤顺了下去,稍停片刻,又探头冲车外侍从耳语了几句。待做完这些,她才把目光投在风临身上。风临坐在车地板上不知想着什么,倚靠着一侧,目光对着对面黑漆漆的车壁,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双手被铁铐铐得紧,可周身的气场没有受半点桎梏,肆意蔓延在车内。饶是恭定王这样的老人精也品不出什么具象的情绪,只能隐隐感受到一股癫狂,如同坐在休眠的火山口,仍能从身下大地的微颤中感受到隐藏于外壳之下的,那炽烈翻滚的岩浆。“风临,”恭定王终于开口了,“你意欲何为啊?”风临转过头来,静静的笑着,没有答话。恭定王注视着她,似乎没打算让她含糊过去:“你偷潜回京,若说你是谨慎自保,你却又现身搅了缙王订盟宴。若是鱼死网破,你却又不对风恪动手,反而任她唤了人来。若说你甘心伏法,你却又遣人以利诱吾而来,保你一夜。桩桩件件,自相矛盾!吾今日来此,已踏入泥潭之中,再不能置身事外,定安王也要给吾交个底才好。”风临瞥了她身侧女孩一眼,恭定王立刻会意:“这是吾外孙女,不要紧。”风临闻言一笑,问:“还不知怎么称呼?”那女孩行了一礼回道:“殿下唤我风绮如就好。”风临笑意点点,转头对恭定王道:“姨祖母,您这外孙风姿不凡,前路可观啊。”“莫说废话!”“呵呵……”风临道,“姨祖母问我,我自然不敢隐瞒。此次回京,我只想在陛下面前讨个公道。以您之聪敏,想必也猜到了,先前符州之行确有小人暗害,才使我落得今日地步。我吃了这样大的苦头,怎能咽下这口气呢?”恭定王面色慢慢凝重,肃声道:“那你心中可有疑心之人?你又想如何讨回公道?”风临道:“云逸心中确有疑影,但不会做出您担忧的事。我知道,您身为宗亲,有护佑皇嗣之责,更有维护宗庙根基之担。我虽气极恼极,但也只消出了这口气便好,气一出,我自然也消停了,不会做出出格之举。”恭定王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委屈你了。”风临轻轻一笑,举起被铐住的手晃了晃,道:“姨祖母,云逸自知无缘东宫,不会生妄念。更知来日江山社稷将托付何人,亦不会对她不利。我,只想自保。拔下咬我的利牙,让我得以在京中度过余生,仅此而已。”恭定王面色稍霁,只道:“你能如此想,便最好。你肯退一步,是你识大体。若旁人不肯退一步,息事宁人,吾自当出面保你性命。只是,吾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若有差池……”风临笑道:“无论结果,答允您的不会少分毫。”恭定王点点头:“嗯,那老身便先谢过殿下了。时辰不早,今夜你便歇在吾府上,明日事明日议吧。”“多谢姨祖母。”车马停在恭定王府侧门,风临由人引着进了一室,室内立着两位男仆垂首听候,风临由人解了铐子便道:“你们都出去吧,这里不需伺候。”仆人应声而退,风临用湿毛巾随意擦了擦脸便躺到了床上,刚刚一触到床褥,浑身的骨头便离开散了架。突然门传来吱呀一声,风临立刻抓上身侧的长刀,不耐道:“说了不必伺候……”“云逸!”一声饱含情绪的呼唤毫无预料地响起,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激得风临猛从床上弹起。她望着门口站着的闻人言卿,迟疑道:“望归?”闻人言卿大步流星,直奔到床前,抓起风临便左右打量,她使劲揉了揉风临的脸,又反复看了风临的右手,激动道:“没错!没错!是这张脸!胳膊腿也都好好的!我就知道你命大,不会死在那种地方!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连串问句伴随着泪珠落下,风临没有急着回答,只是抬手擦了擦她的脸,轻声安慰:“我没事,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莫要伤怀。这么久没见,你怎么样?还好吗?”闻人言卿的泪落起来是静悄悄的,若不看着她的脸,只听她声音是觉不出她落泪的。她就只边滚着泪珠,边道:“我还好,总不会比你艰难。你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去剿个匪,怎会出这样的乱子?我这些日子天天想,莫不是有人害你?”风临沉默了片刻,说:“谁害我得利,谁就是黑手。”闻人言卿低声道:“果真……”“内情待事件平息后再同你细讲,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又是怎么进来的?”闻人言卿道:“你闹了这样大的动静,我怎会不知?那恭定王一出街,消息就传到我外祖母那了,细细一算,就知道你在哪儿,我同那风绮如有交情,她放我进来的。你放心,我一闲人,谁会管?孤身乔装来此,不会惹人注意。再说,空霁身份尴尬不方便走动,你若有想要说的,我也可帮你转达。”听了这些风临稍稍放心,询问她:“恭定王会来,是她游说的吧?”“是她。”“开了什么价?”闻人言卿微惊,道:“你不知道?你先前允空霁的粮草生意就是她与恭定王合伙干的!那厮早算计上恭定王了。不然你以为凭恭定王的利禄,能过得如此阔绰?”这倒轮到风临意外了,她愣了好一会才嘟囔了一句:“原来如此……”闻人言卿看了她一会儿,踌躇着问:“宁歆……宁歆回京了吗?”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房间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风临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微暗,阴影完全爬上了她的脸颊。久到闻人言卿听懂了她的沉默。闻人言卿的泪又决了堤,一滴滴滑落在衣襟,洇成一片泪花。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却不知为何越擦越多,“回来一个也好,总……总好过都折在那……她是怎么……怎么……”那个死字她说不出口。风临低垂着眼,似是罪人一般道:“她是为我死的。对不起。”闻人言卿没有说话,她垂下了头,泣不成声。许久之后,二人才重新开始对话。闻人言卿问:“你今夜为何要去订盟宴,做的这样过火,明天要怎么收场?”风临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沉着脸叹道:“我……本来想去杀了她的。可后来一想,这样杀了她还要赔上自己的命,多少有些不值,便改了主意。后来……我就是想看看京中她能驱使的人马是哪些,效忠于她的朝臣又是哪几个……”闻人言卿先是一惊,而后道:“你下定决心了?”“我下定决心了。”闻人言卿挂着泪痕沉默了很久,终于咬着牙说道:“好!那我就陪你走上一遭!”风临心中悲痛难解,但听了她这话仍不免触动,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人这一生生能有这样的朋友,足矣!似是开始考量以后,闻人言卿立刻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而今的身份尴尬,必须要知道风临的态度,故而她开门见山地问:“子徽仪你打算怎么办?”风临微微垂下了头,轻声道:“望归,我原是打算咒他的。”这话不明所以,答非所问,闻人言卿“嗯?”了一声。风临低着头说:“今夜我对他举杯,原是想咒他的。他弃我而去,我心中怎能不怨,见他与风恪执手并肩,我只想咒他,道他孤独终老,孤家寡人。”“可举起杯时,我却说不出口。”她自嘲着笑了一下:“我望着他的脸,话还没到嘴边就散了。我果真没出息,到了今日,还顾惜着他,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我那时想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到底是他的订盟宴,一个男子的喜事,我总该说些吉利话的。”“这么想着,话就出了口,变成了花好月圆,子孙满堂。”风临苦笑道:“望归,我如何是好?”孤灯烛火曳,室中光影明晦。她听完悠悠叹了口气:“你还是放不下他,可他是要做缙王夫的人了,你若舍不下,日后要如何行事?”风临长叹一声,只道:“走一步看一步罢。”闻人言卿愁眉不展,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只得长叹一口。风临转移了话题,问:“明晨你家老大人作何打算?”一听这话,闻人言卿立时阴阳怪气道:“她病啦!告假的折子在我出府前已然送出去了。”“哦?”风临平静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她怎管那些?只怕是能躲一日是一日。”闻人言卿道,“怕是要等局势明朗些才肯出府。”“你今夜能联系上慕归雨么?”她点头道:“我与空霁有自己的一条鸽线。”风临说:“如此你帮我传个信,就叫她明日朝堂之上不必相帮,私下若人问起,只一味地诋毁我便是。”闻人言卿立时会意。风临略一思索,随即又道:“若是可以,怀南那边也希望你跑一趟。”“殿下放心,我明白。”闻人言卿点头道,“明日仅有宗亲作保总不稳妥,还要有个武将起头造势才行。只是怀南一人恐怕不够……”“有个人牵头就够了。”风临冷笑道,“唇亡齿寒,她们又岂会袖手。”今夜的谈话并不温情,更不乐观,二人作别之时也是强撑笑颜,互道放心。门一关,悲色顷刻便涌上眉梢。风临独自回到床上,想起惨死的朋友,相绝的爱人,她实在难以支撑,只能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思及明日将迎面打来的风雨,她的手指不自觉抚上身侧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