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疑影
“谁?是谁说的?谁告诉你们的?”当风临听完他的话后,只有一个念头,她把一个问题问了三遍,无比迫切,她要一个答案。金枫瞧着她,仍只是笑,干裂的嘴唇已被笑容扯得慢慢渗血丝,可他仍噙着笑。见他不应答,笼外的凌寒星眉毛一竖,抬臂狠砸了下铁栏,恼怒喝道:“聋了?!”怒喝与铁鸣同时震起,金枫浑身一颤,终于敛了点笑意,开口道:“自然是定安王身边的人。”“哈……哈!”风临缓缓站起身,左手抚上刀柄,向左迈走了两步,复而又折回右几步,这样有些莫名地来回走着,脸上的笑已很难算笑。知道这个药方的人,无一不深获她信任,而现在,却有人拿事实拍在她脸上,告诉她就在她全心全意信任倚重的人里,有人背叛了她。不,或许都算不上背叛,也许那人从一开始效忠的就不是她。风临不受控的回想起平日那些人的面容,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带着各种表情自她眼中飞速闪过。每一个脸庞都那么熟悉,可在此刻的片影之中,风临却觉得他们变得愈发陌生。谁背叛了我?谁,在说着效忠我的时候将我的命门卖给死敌?谁,拿着我的信任与厚待,背后却与旁人一道算计我的性命?谁,在我面前装一副忠肝义胆,心里却盼我去死?不过几息,她心中已不太认识这些人了。那一张张脸变得扭曲,那一个个笑意也颇有深意,就连此刻耳边回响起的‘殿下’都令风临肝火愈盛。这都是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每一个都曾共经磨难,甚至历过生死。现在却有人告诉她这其中有人不可信,那么她该信谁?又不该信谁?如果共患难、同生死也不能检验一个人是否忠心,那么她该拿什么去判断?自己判断了,那结论又可以相信吗?现在的这些人不就是她亲自选到身边的吗?风临开始耳鸣,她心脏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攥住了,跳动的每一下都艰难无比,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她形容不出来,她想笑,可这笑太勉强了,被背叛的心火烧灼着她,让她越笑越难堪。她心里开始一遍遍念起可能泄露药方的人名,知道药方的北军医官秋怀慈,凌寒星,柳青,暗卫司长南嘉……日常接触药的谢燕翎,白青季,宁歆,军中属官齐芳,死去的亲卫张芙蓉。每个人的来历、经历、相识、过往都涌上风临脑中,她一遍遍回想,又一遍遍过筛,到了最后,她疑心徒起,又全无头绪,头痛如针扎。似乎谁都有理由背叛自己,又好像谁都没有理由背叛自己。背叛……这对风临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她不是脆弱的娇花,驻守北疆那几年,她曾历数次欺骗与背刺。可背叛与背叛之间也是不同的,敌人、盟友、合作者的背叛只会令她懊恼愤怒,来自心腹的背叛却是她不能接受的,只是现在这一刻,谜底尚未揭晓的此时,她便已觉五内如炭火炙烤。只有这九个人吗?这药方并非绝密,当真没有第十人、第十一人知道么?是谁?是谁?是谁?!乍起的怀疑之火烧灼她的肺腑,风临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扭头瞪向金枫,噙着笑看他,左手缓缓抽出腰侧长刀,轻轻一点,刀尖便悬在他心口处。“谁,什么时候,怎么传的消息,说。”金枫稍一迟疑,那刀尖便抵在了胸前,刺破一点皮肤。“吾素日不司拷问,不是不会,而是不喜。倒不是嫌脏手,只是吾没有折磨人的爱好。但若到了要紧问题,譬如身边出了贼子、心腹中有毒虫……吾不介意亲自动手问出想要的答案。”风临微笑着抬刀拍了拍他的脸,黝黑的眼瞳散着寒气,“你或许不知,吾刀法其实不错。若片肉,可做到薄如蝉翼,透可见光。若片人,可做到活剐千刀而人不气绝。”“金枫,你试过活剐么?”他颤唇望着她,还没等说话便觉左臂一凉,银光过眼却在其后。一声惨叫凄厉嚎起,风临蹲在颤抖的他面前,轻声道:“金枫,吾真的不喜欢做这种事。你也体谅体谅吾,好吗?”金枫满头大汗,张着嘴喘息,凌寒星的声音适时响起:“阿凤,他这个人愚钝,一刀是不够他明白的。”风临低声轻笑,两眼直勾勾盯着金枫,“说的不错……他确实不够聪明。若他够聪明,他就该知道什么问题可以闭嘴,什么问题闭不得……”风临重新抬起刀,抵在他的肩膀,乌黑的眼珠里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这事,就像一根刺扎在吾喉咙里,吾不安生。这根刺拔不出来,吾也必不会让你安生。今晚,吾会一遍一遍地问你这个问题,你每拒答一次,吾便会片下你的一块肉,尔后再问,如此往复,直到你被片成一副骨架为止,吾都不会停手。下面,吾再问你一次,是谁?”金枫惊惧地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真真切切地明白,她没有玩笑,若今晚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这个疯子真的会言出必行,将他活活片成一副骨架。这么久都熬过来了,他绝无死在此时的念头。金枫见刀又举起,慌忙忍痛开口,颤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传讯的不是她本人,接讯也是王君亲去的,我岂能得知!只知道……只知道那人是个女的,旁的真不知了!”风临凝视他道:“你何以断定是女子?”金枫喘了口气,努力平稳声音道:“因王君提及此人时,称‘此女有几分机敏’。”风临道:“她们如何传讯的?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金枫犹豫了片刻,余光瞥到那长刀寒光,不觉咽了口口水,忍痛道:“只知那人每每将情报夹带在衣衫杂物里,次次不同,王君在北疆养了两个人,都扮作平民,但凡有情报要传,便只这两人往返南北相传,颇耗时间,故而最近一次,也是半年前了。”风临冷笑道:“养两个人专为传讯扮作平民,还往返颇耗时日?胡扯的什么。这类密报最重一个迅字,珣王用这种方式,难不成是傻子?呵呵,吾看不是珣王是傻子,是你把吾当成傻子了!”说罢她手腕一挑,又一刀落在他左臂上,惨叫数声。“金枫,她们怎么传讯的?”他伏在地上,抖着手捂着胳膊,喘了好久,才低着头道:“是……是京中人与王君联系,那人不曾与王君直接联系过……”风临暂放下刀,问:“药方便是半年前传的?”金枫白着脸摇头:“药方一年前便传来了。”风临下颌紧绷,道:“半年前,她传给你们的是什么情报?”金枫缓缓摇头说:“王君没告诉我,我不知道——”哪料风临腾如炸药炸起,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暴怒吼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金枫兀地被这一吼惊得指尖发颤,慌道:“不知的事……难不成还要扯谎骗你么?”眼见风临怒意难抑,他连忙又补了一句:“只知王君看过后没多久,便上折子要回华京了。”“没多久是多久!”“应有半月……”“半个月?这也能扯到一起?!”风临怒不可遏,一把丢下刀,抬起手竟想掐死他。在后久观的凌寒星见状不对,赶忙冲上前拦住了风临,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掏出一玉盒内的香柱递给风临,嘴里劝道:“现在不能杀他,你且忍忍吧?”闻人言卿呆呆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风临看似冷静了下来,缓缓起身,其实耳鸣更甚,已到了听不清人言的地步。她只好假装无恙,转身对凌寒星说:“给他带回京后再计较,路上别让他死了。”凌寒星正欲作答,却不想金枫居然插言,他听到风临那话后立刻抬头,小心地探问:“带我回京?你们不带我去楠安么?”风临见他嘴一张一合,勉强靠口型辨出是句无用的话,一抬脚勾起地上的长刀,抬手插入刀鞘,继而转身一把拽起闻人言卿走了。凌寒星倒有心思回他一句:“你想去的地方还不少。”说完也追出去了。金枫抿唇坐在那,靠着锁链,不知在想什么,不多时便有一守卫进来,照旧给他递一碗参汤,帮他诊治。药粉触及伤口的刹那,他忍不住痛呼出声,臂膀坦露任人包扎,然此刻他已顾不上羞耻,那颤动的眼中满是焦急: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楠安……绝不可给她们带去京城,若真回了,那才是入必死之境,真真无转圜余地!出去疾行数十丈,风临忽停了脚步,闻人言卿在后喘气跟随,见她停下,刚唤了声“殿下……”便见风临突然回头,对着身后的凌寒星说:“吾是头疼又犯,不得不暂停问话,你之后不要饶过他,继续料理。”凌寒星沉默的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方才帐中的问题,只是问她:“还好么?”风临微微偏头道:“什么?”凌寒星心中有数,不再多话,只是作了个揖。风临点点头,转身而去,闻人言卿在后面也对凌寒星行了一礼,跟着走了。路上闻人言卿暗暗观察风临脸色,见她眉宇郁沉,便不出言打扰。行至主帐附近,风临对闻人言卿交代了一句保密后,便入帐去了。闻人言卿暗自叹气,独自仰头望月,惆怅颇久。风临头昏脑涨进了帐,隐约觉得有人跟随进来,回头看是白青季,她正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道:“殿下,要不要点安神香?”风临回过头,也不说话,就那样定定瞧着她,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直把白青季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将欲张口,却听风临道:“你出去吧。”白青季松了口气,行礼告退,转身还未走两步,又听风临说:“不,你也不必守帐了。叫江墨恒来。”“是,殿下……”白青季心中不解,看她脸色不好,以为是身体不适,突然犯病,便不多问,只乖乖退了出去。风临一个人站在帐中,许久未动,左手紧紧抓着腰间的刀,手背青筋暴起。谁?是谁?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萦绕脑中,片刻也不消停,她只觉周围皆是窥探之目,谁都不可信。“不对……我是犯病了……”风临忽觉这种疑心有谬,狠狠晃了下头,只觉脑中不甚清静,抬右手又拍了两下,脑袋吃痛,方觉好些。风临疲惫地长叹一口气,此时心中又对白青季生起愧疚,方才不该那般遣开她。“我这是怎么了……”风临抬掌扶额,对自己有些失望,可又按捺不住那股被背叛的羞愤。她胡乱想道:青季是跟我多少次出生入死的人,我怎可因一人之言,便起心真的疑她?我怎能生出这样阴暗心思!可……可分明背叛者就在我身边,难道我不该每个都疑一遍吗?现在只知道卖了个药方,不知道的情报还不定卖了多少,军中事……军中事无大小,坑害我不要紧,若害了我整镇北军该如何是好!该死……我非将此人揪出不可!纵然可鄙,我也要都细细思量一遍……青季……青季是我的副官,与我朝夕相处,我怎可疑她!可是……可是她全无疑点吗?先前珣王府生变故,我被投药,她缘何一无所查?糊涂啊!糊涂风临!你都没察觉的事,白青季这个傻瓜怎么可能发现!你当真是疯了!可为何我给人刺伤,她也没能拦下……糊涂啊,糊涂啊风临!你难道忘了是你自己冲出去的?青季也拼命救了你啊!你真是病了!燕翎……燕翎待我忠心耿耿,她绝不会害我。可是……燕翎,你这次为什么没来?糊涂啊,糊涂啊风临!你忘了燕翎是家中祖母病危,这才未跟随吗?她一片孝心,你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可是,怎就病得这样巧?风临!你当真是个畜生!怎能作此想!燕翎素日待你如何,你全忘了吗!她正痛苦胡思之时,帐外江墨恒近前,风临允她入帐,她入内后作揖道:“禀殿下,柳将军遣人来,邀殿下小酌。殿下欲往否?”“柳将军?”风临捂着头道皱眉道,“有事没有?”江墨恒恭敬道:“来者称只是一道用餐饮酒,应无要事。”“不去。说吾不适。”风临扭过头摆摆手,江墨恒自会意退下。帐中稍清静了会儿,风临独自晃着走到寝房,吹了灯,疲惫的脱了鞋,卸下刀放到一边,一倒头躺在了榻上。-军中另一处,正灯火明亮,柳合给顾老将军刚倒完酒,方坐定,便见人回来禀报道:“将军,定安王殿下身体不适,已然就寝了。”“哦……”柳合举着酒杯,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一旁的顾将军忙问那人:“可知殿下哪里不适?”那人回道:“那侍卫未曾说。听闻殿下已然歇息,卑职也不敢叨扰。”顾将军点点头,道:“那不好搅扰。”柳合摇着酒杯,忽道:“这才几天啊,就病了两回,殿下是不是太虚弱了些?”顾将军看了她一眼,“殿下年岁终究还小,舟车劳顿的,难免疲乏。来来来,我们且吃我们的吧。”柳合换上笑面,抬起杯迎了上去。-夜,静悄悄的夜,黑幽幽的夜。已不知什么时辰,帐外风声已歇,四下悄然,正宜入梦。风临睁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头顶,整个人笔直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她这样躺了多久。突然!风临猛地从床上弹起,冲外大喊:“安愉!安愉!”这毫无预兆的喊声如惊雷炸在夜空,立刻便惊起一阵骚动,只听帐外传来乒乓之声,没一会儿,便见一个人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宁歆喘着粗气,连身上的土也来不及拍,飞快奔到她榻前问:“怎么了!”风临睁着乌黑的眼瞧她,忽问:“宁歆,我能信你吗?”宁歆觉得莫名其妙,她根本不明白好端端怎么蹦出来这句话,心道:难道你大半夜鬼叫,把我叫进来就是为了问这破问题?我他妈……她真想照风临脑袋来一拳,可她还是气哄哄的回道:“当然了,这不是废话吗!”风临说:“如果有人给你出很高的价钱,是我给不起的高价,向你买我的命呢?你会不会卖了我?”宁歆又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说:“不会。”风临说:“那不是买我的命,而是要你背叛我呢?”宁歆道:“不会不会不会。问一百遍也还是不会。大半夜把我嚎来就为这事?你又抽什么疯?”风临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问着:“为什么不会?”宁歆真是很生气,可她又不忍心打这个人,索性伸出手放在风临头上,使劲地揉搓风临脑袋,边揉边道:“不会就是不会!没有为什么!我不会卖你,更不会杀你,我全家都指望着你呢,我死了都不会让你死,你放心吧!”“太好了。”风临看着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好歹,我有一个能完全相信的人。”“舒服了?”宁歆弯腰看她,“能睡了么?”“能。”宁歆点点头,收回手,转身离去。风临重新躺回床上,试图合眼入睡。夜重归寂静。归了能有半个时辰,风临突然又从床上弹起,大喊:“安愉!安愉!”熟悉的摔声又响起,随着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宁歆一把掀开帘门,气愤道:“刚睡着就叫、刚睡着就叫!你熬鹰呢?!”哪料她却看到风临却捂着头,满脸冷汗,可怜地喃喃道:“安愉……我头疼……疼得快要裂开了……”宁歆见状赶忙跑过去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又犯头疼?耳鸣吗?看东西重影吗?”“不知道……”风临难受的摇摇头,捂着脑袋道,“你去……凌寒星那给我拿点药好吗……头好疼……”“我这就去、你忍忍啊。”宁歆忙不迭答应,飞也似的窜了出去。风临一个人捂着脑袋蜷缩在榻上,额头紧紧地抵在冰冷的长刀上,四周都是讥讽嘲笑声,她痛苦的摇头,嘴里呢喃:“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是我……没有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