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血街箭雨
“嗖嗖嗖!”“殿下!”千钧一发之际,江墨恒伏地疾来,抓起地上楠安兵的盾牌就是一挡,堪堪挡住了第一波箭。箭又迅又猛,砸在盾上一阵闷响,冰雹似的,江墨恒两手撑着盾,只觉胳膊都有些发麻。见一波箭过,她呼了口气,扭头去看殿下,却见风临脸已惨白,那双黑亮的眼睛此刻半点光也没有,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江墨恒顺着风临的目光向前看去,看到了地上七七八八横着的北骑尸体,那是没有躲过箭雨的北骑。她们躲过了漠庭的屠刀,躲过了楠安的利剑,躲过了数百次生死搏命,却最终没躲过同伴背叛的暗箭。江墨恒从尸首上收回悲惊的目光,又看回风临,她本打算问问风临如何脱身,却见风临黑着眼睛,两手撑地站起,摇晃着从盾后走了出去。江墨恒惊恐道:“殿下……殿下别!”然而风临似听不见般,她直望着前方,缓慢地朝着对她持箭相向的武军迈步,那步伐虚浮颤抖,简直像给人抽去了骨头,难以支撑身躯。“嗖嗖”两声,又有箭携风而来,风临却似无知无觉,仍直望着前,一支箭贴面而过,在她脸颊划出一道血痕,她浑不觉痛。“等等!”顾程看着那孩子凄惨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对手下喊出了这两个字,一旁的柳合等人暗暗瞧她。风临就这么朝着武军迈了两步,望着马上的顾程,张开口,不过几息的功夫,她的声音已干哑到叫人识不出的程度:“老将军……为什么?”顾程的心简直被这六个字揪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那孩子还在唤自己老将军,以凄哀迷茫的声音询问自己,站在一地同袍尸首中,无助地望着自己发问,为什么?为什么?顾程两眼瞬间通红,整个人都僵在了马上。“说话啊……别不说话……”风临望着她们,那眼神简直难以形容,她仍是没哭的,一滴泪也没有,可却叫人觉得,她已如哭了千百次那般悲戚。她道:“为什么……就算要人死,也该让人死个明白……我们犯了什么罪,要你这样杀我们?”顾程捂着胸口看她,再受不住她的目光。“回答我,别不说话……说话啊……说话!!!”“您自己猜猜为什么。”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替顾程回答了风临。风临缓缓转头,顺声望去,见是柳合。她正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风临,身后巨大的柳字旗在夜空下列列飘摇,如一双挥舞胜利的手。“我自己想?”风临望着她,眼里乌黑一片,“我想不通,说明白些……说明白!”“呵呵……”柳合看着她冷笑道,“殿下,还需说得更明白些么,已经很明白了……”“这天下,能让顾老将军动手杀你的,还能有谁?”风临瞳孔骤然一缩,惨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然而柳合却无意反驳她,只是摸着自己的坐骑,慢条斯理道:“您是聪明人,早该猜到了,何必追着顾老将军问呢。可不可能的……看看这四周吧,殿下。”“不……我不信你!”风临话音发颤,极力地否定,扭头去看顾程,目光几近哀求,“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她骗我,对不对……”无法回答,顾程捂着心口,避开了她的目光。风临整个人在一瞬间失了颜色。她茫然地低下头,环顾四周,地上北骑的血还未凝固,明明刚刚才从一场厮杀中存活下来,明明就可以回家了,怎么可以死在这里,怎么可以死得这么屈辱……要过年了啊!她要怎么把她们的死讯送回家,她要怎么和她们的家人讲述孩子的死因?为国持刀的将士,却死于武朝的暗箭吗?“哈……哈哈哈……”风临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发出了泣血般的笑,“这样杀我们……哈哈哈……”“殿下……”顾程嘴唇发青,痛着低唤了一声。柳合在一旁看了她一眼,沉声提醒道:“老将军,可以了。速速解决吧。”顾程深吸一口气,深深望向风临,将欲张口,却见风临不知何时敛了笑,正抬眼看着自己,问:“圣旨何时下的?”顾程一默。风临早已脸白如雪,嘴唇都无血色,却像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看着对方道:“这已是必死的局面,对一个死人,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顾程痛苦合目,嘶哑道:“动身后不久……”风临道:“是么,原来这么早就开始骗我了。”顾程像是给人刺了一刀,脸色隐隐发青,手捂着心口喘粗气。风临冷冷地看着她,眼中再无关切尊敬,只又问了一个问题:“陛下圣旨上如何写的,是杀我,还是杀北骑?”顾程道:“主要……是您……”“那好。”风临说完这两个字,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眼已黯淡,然而当目光划过那尚幸存的北骑时,她还是有一丝波动。江墨恒抱着盾半跪在地,脸色不比风临好多少,她耳中嗡嗡作响,张着嘴说不出话。风临的目光就在此时落在她的面上,那目光一片死气,却在与她对视的刹那,给了一点安抚,好像在说别怕。江墨恒登时便喘不上气。风临转回了头,面朝那千百张弓,忽然大步向前,冲顾程等人高声道:“吾伏诛,放吾将士一条生路!”“什……殿下!”“可笑!”柳合立刻扭头对顾程道,“动手吧!”“顾将军!!”不待回答,风临暴起的吼声强势打断了她们:“纵然你们合围之势已成,但北骑亦非怯懦之辈,若拼死一搏,汝军可堪承负?!顾将军,你抬起你的眼看看吾身后!看看她们身上的伤痕、看看她们脸上的血珠!没有一处不是为了武朝!她们都是为国抛颅洒血的好女郎,一道圣旨将她们调来楠安血战,现在楠安平了,你们却要杀了她们。顾将军,你也是军人,这么对待她们,你于心何忍?!”顾程瞪大双眼,只觉胸膛气血翻涌。“我就在这,你们来杀!别为难我的兵!今后换个将领,她们仍是为武朝戍边报国的好军人!放过她们,就当是为武朝存续军力,也当为你的子孙积点德!!”“你!”柳合脸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她要说什么,却被顾程抬臂止住,顾程嘴唇发紫,却仍应下了她的话道:“我答应您!”风临道:“起誓!同我起誓!”顾程道:“我放过在场北骑,如有违背,不得好死!”柳合气急道:“老将军你糊涂了!你答应她干什么?!我们现在胜券在握,杀她易如反掌,你何必答应她?这不是给自己平添麻烦么!”顾程抓着心口猛地暴喝:“住口!我已经下令了!不得伤在场北骑!”柳合给她吼得脸色难看,眉宇阴云变换。风临冷冷看着她们,待得到顾程许诺后,扭头对北骑下令:“退!”身后目光齐刷刷聚在风临身上,惊愕的、震愤的、悲戚的、难以接受的……目光交错,复杂万千,却没有一个人动。相反,在听到那声退后,不少北骑都暗暗握起了武器。风临看着她们,刹那一股酸痛的洪流席卷胸膛,让她已麻木的心脏再次疼痛起来。起码,她们是值得的。风临忍住思绪,深吸一口气,再次下令:“没听清吾的话吗!现在吾仍是你们的将,吾令便是你们的军令,北军何时会无视军令?!吾再说一遍,都退下!”一个北骑终于忍不住,她抓起地上的刀喊道:“殿下为何叫我们退,何不杀了她们!纵使败了,死前痛痛快快一场,也不枉相识!”“胡闹!”风临道,“你痛快了,家人呢!纵使你的家人也觉得痛快,可她们的家人呢?!现在已是困局,死一个,好过一同葬送!”那人悲屈地合上嘴,戚戚望着她,见她低声说:“只我一个……便好。快过年了,我回不去了,总要送你们回去。”“都退下吧。”北骑们终于动了起来,她们迈起沉重的步伐,铁甲混着血水,发出低沉的微鸣,却没有走远,只是退至道的两旁,这是她们最后的固执。天上冰雨还在下,但风临已不觉得冷了。她转过身,重新望向大军,湛着寒光的尖对准她的咽喉,只待取她的性命。她忽然觉得一切荒谬可笑,她甚至不知自己这些年究竟为了什么而拼命!风媱的话浮现在耳边,惹得她心中冷笑,是啊,她的确没有好下场,这不就应验了吗!要她死的是她的母皇,她母皇要杀镇南王,也要杀定安王!借着这个局、借着这把刀,杀了她的旧敌,也杀了她的新患,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多么好的布局,多么好的谋算!风临忽然什么也不怕了,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可怕的?死亡并不能击垮她,只因她在死前已受到了最残酷的伤害,与至亲至信的欺骗背叛相比,死又算什么?!不就是死吗?不就是个死吗!风临迎着箭锋,一拳狠捶在自己胸口,冲着她们大声嘶吼:“来啊!要我的命不是吗?!我还给她!!!”凄厉的吼声如惊雷回荡于长街,仿佛头顶的夜空也给这吼声惊了一下,哗啦啦落下一大捧冰雨。江墨恒同北骑们站在道边,等候大军处刑她们年少的将军。她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风临,发觉那人竟真的没有躲的意愿。那人就只站在那里,黑夜冷雨中,那身影实在太单薄。冰粒打在顾程身上的铠甲上,噼里啪啦作响,令她千疮百孔,她颤巍巍举起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前半辈子都正直的过了,临到老,却要做这样的事么?忠君爱国,忠君爱国……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做的,此刻也不可以更改。忠君……思及此,顾程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狠命一挥,沙哑道:“放箭……!”箭搭弓而向,风临缓缓合上眼,她逼着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那些怨恨,不去想那些遗憾,只想想那些好的事,不要带着恨离去,起码自己死前还可以护住部下,起码自己还可以死得有尊严……她将自己的意识淹没于空旷的夜,紧闭双眼,却在黑暗之中,听到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殿下!!”面前传来呼啸的风,风临只觉眼前一晃,下一瞬猛地被人扑倒,有人以肉身为盾,死死抱住她。她听见上方传来咚咚咚的闷响,如铁斧劈肉,等回神时,风临睁眼,只能望见头上方那张熟悉的脸,正紧皱眉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墨恒……”以肉躯为盾,江墨恒护住了身下的人,那个小亲王脸已白无血色,简直如一具雪尸,躺在地上睁大眼睛,颤抖地叫她的名字,凄惨的模样,简直叫江墨恒疑心有没有护好她。江墨恒想张口唤声殿下,却在启唇的刹那喷出血来,淋淋漓漓,散在了风临脸庞。血是热的,可风临身体却在一瞬间冷透了。十几只箭插在江墨恒身上,杂乱地立着,有一支箭力道甚大,竟穿透了右肩轻甲,面朝着风临,小小地露出一截箭尖。这箭应该是插在她身上的。这所有的箭都应该是插在她身上的。风临躺在地上,颤抖地向江墨恒伸出双手,两手抖得简直如狂风中的树枝,她一边抖着去捧江墨恒的脸庞,一边唤道:“墨……恒……墨恒……”在她的双手间,江墨恒脸上的血色,以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去。风临慌张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哀求着唤道:“墨恒……别……墨恒……”不过眨眼的功夫,江墨恒的脸已是灰白的了。深红的血从江墨恒的嘴唇中流出,她眼中的光点随之流逝。风临慌乱地去用手擦她嘴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尽,越抹,下巴上的红便越多。“墨恒……墨恒!别!别!”“殿下……”一只沾满血与土的手握住了风临的左手,力道不大,却很坚定地稳住了风临的颤抖。在漆黑夜下,江墨恒握着风临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滴着血说:“小伤……无事……”风临右手仍在擦她流出的血,话音越来越颤:“为什么……为什么……你、你为什么!你才来我身边多久,你就扑上来!你为什么要扑上来?你要跑的啊,为什么扑到我身上!你跑啊!!”她两眼乌黑地盯着那溢出的血,在滴答声的间隙,头顶飘来阵微弱的声音。“我是……您的亲卫……护着您,不是应当的么……何况……”江墨恒吐着血,望着风临,扯出个沾血的笑,她做这个表情时,眉毛微微扬起,就好像她平时笑起来那样。“何况……您给我的俸银,比别处多二十两……我不能让您的钱白花不是……”“不,别说了,别说了……好多血,别说了……”风临早已见惯了血,可此刻她却像恐惧鲜血一般,慌乱无措地擦江墨恒的脸。杀意并不留喘息之机,第二波箭雨紧接着呼啸而来,江墨恒俯身死死抱住她,企图再以身躯护她,却不想街边爆发出一阵惊心的哀吼!那群幸存的北骑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般,再不能够置身事外,抓起武器和地上楠安兵的盾牌,嘶吼着冲上来,顶着利箭,成群扑向风临。顾程大惊失色,连忙道:“快停手!”却不想一旁的柳合早已忍耐多时,此时大喝道:“不许停!继续放!”顾程连忙转身,一把揪住柳合,二人险从马上坠下来,她愤道:“你做什么!刚刚怎么说的,你聋了吗!”哪想柳合从怀中扯出一块金牌,毫不示弱喊了回去:“北军可留,但她的心腹本必须诛杀!不然后患无穷,你担得起吗?!我有云龙令牌在手,谁敢不从!继续放箭!”飞骑营利箭分毫不减,残酷地射向前方。风临大惊,眼睁睁看着部下一个个倒在利箭之下,身上的江墨恒仍抱护着她,身躯直接被这波箭雨钉倒在她身上。风临接搂住江墨恒,发红的眼睛望向部下们,凄厉喊道:“回!都回去!!不要过来!”可她们是如此固执,就如她们的将领一般,哪怕前方等着的是无情的利箭,也依旧前仆后继的奔上来。“回啊!回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一个又一个北骑倒在地上,在漫天冰雨下,砸出一道道血花。血色长街之上,仍有中箭未死之人。有个北骑身中数箭,两腿都已血淋淋,却仍用手扒着地,越过同伴的尸体,一寸一寸往风临的方向爬去,嘶吼着回她:“我等与殿下出生入死多年,当此危难之时,怎可弃殿下于不顾!!”“当年您带我出死城,今天,我带您走!!”她大吼着撑起身,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抓着盾牌冲了过来,箭簇簇射在她背上,把她变成移动的活靶子,毫不留情地摧残。可她终究还是到了风临身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像江墨恒一样,扑在风临身上,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将盾盖在了风临和江墨恒的头顶。血,一滴一滴落下来。“啊……啊……”风临眼睛彻底乌黑,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方才强行维持出的坦然和冷静在刹那崩塌,她再不能够抑制内心翻涌的浓烈情绪,恨痛悔怨悲顷席卷胸膛,此刻她彻底丧失了话语的能力,只能自唇齿间溢出痛苦的音节。江墨恒双臂瘫在地面,已连支撑的力气也没有,她的眼仁已开始涣散,近在咫尺的脸也模糊不清,费力地睁着眼皮,无神地看着风临,头缓缓垂下来,额轻轻抵在风临额前,气息微弱地轻语:“妈的……这老李……压死老子了……”风临像是被什么提醒了,抬眼猛地盯住江墨恒,紧紧抓着她,发出哀求的哽咽。可江墨恒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细若游丝,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头如断线的风筝,缓缓落在风临的脸侧,下巴轻碰风临的肩膀,一边脸颊抵着冰凉的地面,呢喃着,不多时便淌出一滩血洼。风临听见她在自己耳边吐血呢喃。“好疼……殿下的亲卫……真的不好当啊……”“我,本来想……跟殿下……立个功……回去时,和乐柏显摆一下……不行了,不行了……”“殿下,照顾照顾我的妹妹们吧……她们没爹妈……又……死了姐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疼……好疼……好……疼……”“爹……好疼……我是……又摔了么……”“疼……”随着最后一字散在空中,风临耳边再没有了声音。四下空茫,她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了。“不……不……”她僵在地上,伸出手去搂那具已瘫软的身躯,当她的手触及那还温热的血时,风临的眼前嗡地现出数张脸,那一张张带血的、熟悉的,最终都死于她面前的脸庞,混着夜色,一张张变幻,最终格于眼前已灰白的江墨恒。风临再也抑制不住,她搂着江墨恒,爆发出了难以言喻的凄惨哀嚎。悲鸣传遍长街,凄似泣血,令不少持弓人心中一滞。楠安城西城门处,正等候的白青季等人正在交谈,忽惊闻这声惨鸣,霎时都怔在原地。“怎么回事……这声音……”一北骑怔道。白青季脸色陡然一变:“是殿下!出事了?!”说罢,她立刻上马,扬鞭便要入内,却为顾家军所拦。“你们什么意思……?凭什么不让进!”白青季握紧缰绳,下颌因怒绷紧。“将军有令,命尔等城门处等候。”“哪个将军?”“……”白青季面已阴云密布,她锵一声拔出剑,咬牙低吼道:“王朔,你去通知魏虞侯,其余人跟我……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