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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得厉害,一眨眼的工夫,刚刚还在水边扑棱着翅膀嬉戏追逐的鸟儿们就已经飞得不见了踪影,仿若它们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细珠瞪大眼睛,用力晃动着她那只半秃的脑袋,把前前后后所有地方都打量了个遍,别说是鸟,就连根鸟毛也没看到,真是活见鬼了。细珠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不是喜鹊,不是戴胜,不是八哥,更不是麻雀,难不成是自己看花了眼,把飘舞的芦花当成了鸟儿?绝对是鸟,没错的,她活了六十二岁,还能不认识鸟吗?尽管别人都说她傻,她自己可从来都没认过这账,不就是不识字不识数嘛,这就叫傻?于春兰才是傻子呢,都傻到被她妈周秀玲送到三医院去了,这辈子都甭想再回来了。谁不知道三医院是专门收治精神病的地方?进了三医院,就等于在脑门上盖了“傻子”二字的大红印章,说她傻,怎么偏没人也想着把她往三医院送?于春兰没被送进三医院前,没少跟细珠吵架拌嘴,可这小半年的光景,身边少了从早到晚叽喳个没完的于春兰,细珠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怪想念的。她骂于春兰傻子,于春兰骂她呆子,这一呆一傻,一老一少,成天形影不离,捡破烂一起捡,买猪头肉一起买,偷农民田里的菜一起偷,就连于春兰的亲妈周秀玲都说于春兰投错了胎,让于春兰下辈子投胎时一定要瞅准了细珠的门才行。放你娘的臭狗屁!细珠没少戳着周秀玲的鼻子破口大骂过,什么玩意,背都躬成电视里的宰相刘罗锅了,居然还腆着脸笑话她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刚刚飞过去的到底是什么鸟?细珠沿着河堤继续找寻着鸟的踪迹,于春兰去三医院了,巷子里所有人都跟她过不去就罢了,怎么现在连鸟也开始欺负她了?跟她捉迷藏吗?她偏不信这个邪,不管它们往躲哪,她都得把它们给找出来。出来!细珠边走边吆喝着,仿佛那几只鸟真是在跟她躲猫猫,只要它们愿意,随时都可以飞出来跟她打一照面。出来!细珠笑嘻嘻地举起双手往空中一扬,出来吃米啰!又放下手装模作样地在身上穿的那件花棉袄兜兜里胡乱掏了一气,看看,还有面包,吃不吃?瓜子也有,要吃就快点飞出来!细珠没想到,她一顿吆喝,非但没把鸟叫出来,反倒把鸟屎叫下来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那只半秃的脑袋上,气得她好一通跳脚,就差没把河堤跺出个洞来了。要死了!让我逮到你,非把你烤了一口吃下去不可!眼睁睁看着刚在她头顶拉了一泡屎的鸟儿擦着她的身子朝前飞去又迅即飞得没了影,细珠这才意识到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为了赶早去河西排队拿几个免费的鸡蛋,天麻麻亮的时候她就出门了,本想拿了鸡蛋就回家蒸着吃,没承想为了追几只鸟,生生错过了时间,害她忙了一早上愣是滴水未进。死鸟,千万别让我逮着你,逮着了一定把你们做成一道大菜!清蒸?油煎?还是红烧?细珠满满咽了一口口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清蒸太素,油煎太费油,那就红烧吧!她吃过烧鸡烧鹅,还从没吃过烧鸟,想必味道一定差不了。她要端着烧鸟去张奶奶门口吃,吃给张奶奶看,吃给赵蛮子看,吃给崔美英看,吃给周秀玲看,让她们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瞅着她直流哈喇子。那几个老女人有事没事就聚在张奶奶门前一起说她坏话,说她呆,说她傻,说她有十块花十块,有五百花五百,说她各种乱买东西,特别是崔美英,背地里竟让她侄子不要再给她钱,为此她俩昨天还在张奶奶门口狠狠吵了一架。都是些吃饱了撑着的老东西,自己都管不好,凭什么管她?说她好吃乱花钱,那索性就天天吃给她们看,气死她们没商量。崔美英做了坏事还非要充好人,她说她在金老六面前打小报告都是为了细珠好,买那么多袜子穿到死也穿不了。细珠偏不买崔美英的账,说,关你屁事,我的钱,我乐意怎么花就怎么花,要你在金老六面前嚼蛆!崔美英说,不是我的钱就不能说了?金老六的钱不是钱?细珠说,什么金老六的钱?我每个月将近两千的退休金,还有政府给的补助,不都在金老六那搁着?崔美英冷哼了一声,你退休金哪来的?不是你大嫂到处托关系给你找工作,你上哪领退休金?还有政府补助,不都是你大嫂没死的时候给你跑腿跑来的?金细珠,人要凭良心,金老六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你帮不上忙不说,还成天糟蹋钱,对得起你死去的嫂子吗?细珠被崔美英好一通教训,整张脸立马憋得通红通红,我嫂子怎么了?我嫂子活着时你也没少沾她的光!金老六不容易,你怎么不拉扶他一把?你女婿不是有钱嘛,又开饭店又放高利贷,牙缝里挤挤,帮十个八个金老六也没问题。谁放高利贷了?崔美英的嗓门提高了八度,细珠,你不要乱放屁,我女婿可不是你玩的灯!谁让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细珠不甘示弱地瞪着崔美英,明天早上你别叫我一块去河西拿鸡蛋了,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尽管刚刚跟崔美英吵了一架,但谁也没规定她不能去张奶奶门口吃给她们看,不是都说她嘴馋好吃嘛,那就先馋死她们。香喷喷的红烧大鸟,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她一定要选个最佳角度,坐在她们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手里端着的那只装着烧鸟的青花大碗的地方,一定要慢慢地吃,一定要吃出声响来,一定要一边吃一边瞟着她们发出咯咯的享受的笑声,直到她们一个个都眼馋到止不住地往肚里咽口水为止。要不是崔美英跟她吵架,她就不会一个人去拿鸡蛋,现在好了,非但鸡蛋没拿到,还被这叫不出名的死鸟拉了一头鸟屎,要让那几个死老太婆知道了,肯定又要笑上半天。杀千刀的崔美英,等你家小三子从苏州回来,看我不在她面前好好告你一状!又不是穷到糊在墙壁上,也天天跟着到处捡破烂卖,看小三子回来怎么收拾你!细珠一边琢磨着,一边捋下花棉袄上的花袖套,使劲擦了擦她那顶半秃的脑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沿着河堤,继续呼唤着那几只她从前从没见过的鸟。究竟躲哪去了?这一片河堤几乎看不到一棵大树,有的只是并不密集的低矮的桑树林,还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寸草不生的农田,这鸟倒是藏哪了呢?鸡蛋没拿到,怎么也得弄只鸟回去,把她今天的损失降到最低才行。从小到大,她除了跟着大哥上树掏过鸟蛋外,还真没捉过鸟,是不是拣块砖头直接瞄准好就能把鸟给打下来?金老六小时候没少捉过麻雀,用弹弓射击,用箩筐罩,就是没用过砖头,要是她能用砖头把鸟打下来,只怕那几个喜欢嚼她舌根的老女人又都要对她另眼相看了。细珠,你本事不小啊,还能用砖头把鸟打下来!可别小瞧了细珠,她本事大着呢,打只鸟算什么,只要她想,海龙王的三太子她也能给你逮来!细珠,明天你也打只鸟给我们尝个鲜,别光顾着一个人吃独食啊!细珠想象着大家对她的奉承与恭维,满脸都笑开了花,尽管知道那几个老女人不可能真心夸她,但即便是带着暗讽的恭维,也足够她开心上三天三夜了。不就是打只鸟嘛,看我的!细珠一边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随手捡起一块黑不溜秋的碎砖紧紧捏在巴掌心里,只等着那几只鸟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就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给通通打下来。到底有几只鸟?两只?三只?四只?还是五只?反正不是一只,细珠轻轻撇了撇嘴,管它几只呢,能打下多少算多少,一只鸟就她一个人吃,两只鸟就分一只给张奶奶吃,三只鸟四只鸟嘛……不识数的细珠一动脑子头就疼,算了,打一只就好了,如果张奶奶不再跟着那几个婆娘后面说她闲话,她就把鸟头鸟爪都从牙缝里省下来给张奶奶吃。张奶奶快九十了,儿子不管,女儿不问,早上喝粥,中午喝粥,晚上还喝粥,平常想吃一碗鸡蛋羹也得掰着手指头算半天,更别说开荤吃肉了,有了鸟头鸟爪,张奶奶一定会把她细珠当成观世音菩萨下凡,早晚看到她都会对着她由衷地念一句阿弥陀佛。冬至那天,崔美英从她大女婿开的饭店里带了半碗剩下的猪头肉给张奶奶吃,张奶奶吃了两块后就开始拉肚子,一连拉了三天,光买药花的钱就能烧两大碗精瘦精瘦的红烧肉了,可把张奶奶心疼坏了。那以后,崔美英逢人就说好心办了坏事,以后再也不带吃的给张奶奶了,好像张奶奶一直都是吃着她家的饭才活到八十八岁的。不就是没人吃的剩饭剩菜,以为山珍海味啊?崔美英前脚一走,细珠就戳着她的后背跟赵蛮子说,好东西她舍得给人吃?上回还送我八个包子,没一个不是馊的,丢给猫,猫都不吃。假仁假义的崔美英,装腔作势的崔美英,要有她金细珠一半大方就好了,她可是准备把刚烧好的鸟头鸟爪都省给张奶奶吃呢!鸟,鸟,可那鸟究竟藏在哪呢?细珠东张张,西望望,呆呆看了半晌,还是没瞅到半只鸟的影子。神了,这是故意跟她使坏还是怎的?鸡蛋没拿到,头上还被拉了一泡鸟屎,说什么她今天也得弄只鸟回去,否则她就不回家了。细珠的拧劲上来了,她紧紧盯着河堤睃了一圈,突地灵机一动,把一根早就枯萎了的芦苇连根拔起,抓在手里前挥后舞,一会东捣捣,一会西捣捣,就这样折腾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长时间,还真被她把那几只鸟给鼓捣出来了。躲啊,怎么不躲了?细珠略带些恼怒的口气指着它们大声笑骂着,叫你们躲,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一激动,细珠忘了拿砖头打鸟的事,只顾跟着那几只鸟东窜西奔着跑,直跑到满头大汗,跑到它们又一次彻底消逝在她眼皮子底下。这到底是几只什么鸟?王母娘娘养的神鸟吗?细珠气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追下去,她这把老骨头也得跟着散了架不可,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将它们一网打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