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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埋头继续往前走,细珠已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其他任何选择。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她开始心焦起来,这到底是走到哪了,竹林村,还是勤丰村?离镇子到底还有多远?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只知道这是她活了六十二岁以来走路走得最多的一次,恐怕一路走到县城也就这么远吧?再往前走会是哪里呢?除了一条笔直的大路,和路边稀稀落落的绿植,她甚至连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别说人了,狗也没有,孤单的路上,只有她孤孤单单的金细珠,还有她或长或短、变幻莫测的影子。要不是为了追那几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鸟,她也不会偏离平常走惯了的那条小路,更不会迷路,本想着要捉只鸟回去红烧了吃,没想到竟是折了夫人又赔兵,这买卖亏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那几只死鸟在她头上拉了一泡屎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鸟,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鸟,还是只是她想象出来的。讨债鬼!千刀万剐的讨债鬼!细珠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诅咒着那几只鸟,她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它们追,为什么偏偏想要捉住它们回去红烧了吃。真是鬼使神差鬼迷心窍了呢!要不是崔美英跟她吵架,她就不会一个人起大早出门,更不会想着要打什么鬼鸟——崔美英就是个祸害,祸害死她丈夫不够,还要祸害三个女儿,现在竟连她也祸害上了!她已经接连到河西排队领了五天的免费鸡蛋,一天拿两个,那个胖胖的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每天都笑嘻嘻地盯着她们说,只要连续来领七天鸡蛋,最后一天就可以免费领取两瓶价值千元包治百病的药酒。杀千刀的崔美英,不仅害她今天没拿到鸡蛋,那免费的药酒也泡了汤,看她回去怎么收拾那个老不死的多嘴婆!

她琢磨着把那两瓶药酒领回去给金老六喝,金老六有腰疼的老毛病,兴许喝了这酒腰就不疼了。欸,管它喝了腰疼不疼呢,嗜酒如命的金老六见酒眼开,没准会大发善心多给她八块钱呢。她的退休金都在金老六那,可金老六每个月却只给她八块钱零花,而且还是八个圆滚滚的一块钱硬币,多一个子也不给。金老六说,你要钱干嘛,又不识数,钱拿你手上也会被人骗走;金老六还说,五子每个星期都会给你送米送菜,饿不死你的。细珠摇摇头又点点头,听着好像是这么个理,可八块钱管够什么用,一个龙虎斗烧饼还要两块钱呢,看来想吃猪头肉,还是只能靠自己捡破烂换钱。你又没医保,万一哪天得了大病,不都得用钱嘛!金老六吹胡子瞪眼睛地睃着细珠,放心,没人动你的退休金,都给你一分不少地存着呢,等你两腿一蹬,这些钱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大用场?细珠知道金老六指的是给她操办后事,可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再说,她死了,政府是要给丧葬费的,去年巷子里的宋奶奶去世,她儿子不就领了两万多丧葬费吗?寿衣寿鞋她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就是个跟皮鞋盒长一样的骨灰盒,和请几个和尚来家替她念经超度嘛!她才不要请和尚念经,镇上的和尚除了会咬着舌头装模作样地念几句北京南京天津上海外,还会念个啥?都是骗人骗财的,她才不信这一套!退一万步讲,即便请了和尚来,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顶多七八千块就撑破了天,就这金老六都还有不少盈余呢,更别说要用到她的退休金了。每个月给她八块钱零花,这跟打发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贪心,只想再多要八块,虽然办不了什么大事,请于春兰多吃几个韭菜猪肉馅包子总是可以的吧?

于春兰被送去三医院前曾给她算过一笔账,二十多年前刚过四十岁就因病办了内退的她,每年的退休金取平均值按一万来算,到现在也该有二十几万了。二十几万?不识数的细珠就跟听天方夜谭一样,但她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因为三十年前出个万元户就很了不得了,更何况是二十几万。这还没算上利息呢。于春兰告诉她说,这些钱要存在银行里,利滚利,很可能就是四十万六十万,说不定一百万也有了。

细珠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百万?够买一百斤猪头肉了!于春兰睨着她笑得前俯后仰,一百万,都够你买几幢别墅了!别墅?细珠嘻嘻哈哈地笑,没想到自己也是个大富翁呢,这要再加上政府每年给她的各种补助,不就更多了?换成猪头肉,岂不要装满几幢大别墅?好几次,当着金老六的面,细珠都忍不住想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一百万退休金的事,可每次一看到金老六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话刚到嘴边就又无一例外地立马缩回肚里去了。别提一百万了,就连多要八块钱她也不敢轻易开口,怕一说出口,连眼下的八块钱都要泡汤了,可又不甘心,总想着要从金老六身上多掏出八块钱来,这不要钱买的药酒不就正好派上用场了嘛。

鸟飞了,鸡蛋没了,药酒也没了,金老六再没理由多给她八块钱了。早知道就不跟崔美英吵架了,可不跟崔美英吵,说不定就连眼下拿着的八块钱迟早也都要落空了。崔美英跟金老六说她每天捡破烂至少都能卖上五六块钱,加上她三姐四姐时不时地就给她个二十五十的,所以她根本就不缺钱花,而她手里有了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瞎买,光袜子就买了七八十双,都能穿到下辈子了。怎么就是瞎买?七八十双袜子看着是多,可现在的袜子都不结实,穿几天就坏了,再说她都是一打一打地买回来的,比零卖的便宜了很多呢,她这叫会过日子好不好?还有,她也不是单给自己买的,快过年了,姐姐妹妹们的儿子孙子们都要过来给她送年礼,总得给晚辈们准备些回礼吧?钱她拿不出来,好吃的好玩的更是一样没有,也只能送袜子了不是?崔美英那个长舌妇,成天在背后说她坏话说她馋,怎么就不想想,当初要不是她自己嘴馋,背着她男人老丁,天天收受她大女婿送来的大鱼大肉,她大女儿凤美能嫁给那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吗?

去年腊月里一个晚上,崔美英的大女婿被人装到麻袋里扛到海河边一顿暴揍,险些把卵蛋都踢飞,几个月都没能下床。崔美英装得没事人似的,逢人就说小平是喝多了摔河沟里把腿摔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没三个月肯定是好不了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翟小平是借了高利贷再去放高利贷,最后还不上了索性耍起了无赖才被打的。这些烂事崔美英怎么不拿出来说?还有她二女婿,是凤美结婚时请来家打家具的木匠之一,一来二去就跟她二女儿凤惠好上了,老丁自然不肯把凤惠嫁给乡下来的木匠,可最后她二女婿也是走了崔美英的后门,今天送一袋大米,明天扛两麻袋蔬菜,把个未来的丈母娘拍得团团转,这婚事自然也就没有老丁说话的份了。

木匠二女婿和崔美英一样,都是好吃懒做的人,成天游手好闲,凤惠嫁给他后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这十多年家里家外几乎都是靠凤惠一人撑起来的。二女婿前些年被凤惠赶到云南干建筑,又因吃不了苦半道跑了回来,而且还有小偷小摸的习惯,经常被请进派出所接受再教育,没办法,凤惠只好一个人打几份工,一边养家,一边供女儿念书。崔美英的三女儿小三子凤鸣倒是没怎么让父母操心,可崔美英偏生不喜欢不会说好听话的小女婿,总是横挑眉毛竖挑眼地各种找茬儿,所以小三子和丈夫的关系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僵,后来小三子干脆一个人跑日本打工去了,可辛辛苦苦赚来的几十万又被崔美英撺掇着借给大女婿放贷,最后一个子也没还上,直接导致小三子第一段婚姻的破裂。

细珠越想越生气,崔美英凭什么说她?崔美英把三个女儿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有什么资格对她指手画脚?居委会的孔主任都没说过她一句重话,难不成崔美英倒是比孔主任还大的官?鸡官鸭官铡草的刀官!孔主任不过是看在她闲得厉害的份上,才抬举她当了附近几条巷子的小组长,督促督促大家做好卫生工作,可也没让她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啊!买袜子她打小报告,买猪头肉她说她乱花钱,是不是她蹲茅坑拉屎,崔美英也要耷拉着脑袋瞪大眼睛数数她到底拉了几截几段,然后再做个记录?

金老六一个月就给她八块钱,崔美英也想撺掇着让金老六不再给她,这婆娘的心真是比毒蛇还要毒!崔美英是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还是当成了她金细珠的保护神?不,她就是嫉妒。崔美英嫉妒她的日子过得比自己好,嫉妒她想吃什么了就可以随时随地地买来吃,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嫉妒,有来由的,没来由的。

巷子里的老太太们平时聚到一起总要晒晒自己的幸福感,张奶奶说她小儿子从盐城回来瞒着媳妇偷偷塞给她四百块钱,赵蛮子说她外孙特地从南京打电话回来问她想吃什么,周秀玲说她在上海的小女儿又托人带了什么东西给她,就连细珠都可以洋洋自得地告诉大家,她三姐四姐小妹又给她买了什么给了她多少钱。只有崔美英总是唉声叹气地抱怨说,大女婿要还债,二女婿不成器,小三子现在找的新女婿又不懂事,她拿的那点退休金,不是贴了这个就是塞给了那个,一年到头,半个大子都没存下,都不知道到临了两眼一闭有没有人来给她收尸。

你就活该!细珠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愤愤地骂着,自己作孽,怪别人有什么用?崔美英,你死了要有人给你收尸,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怕的就跟王熙凤一样,破席子一卷,直接扔马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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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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