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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直朝前走着,这条路好像伸向了遥远的天边,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西边的太阳红得似火,细珠知道,顶多再过一个小时,天肯定就要黑下来了,可这到底是哪,她还没搞清楚呢。再这么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她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会不会走错方向了?细珠停下来站在马路中央,回过头定定看着来时走过的路,想要返身往回走,又吃不太准,一时失了主意,只好呆呆地立在原地咬起了手指头。细珠每次拿不定主张的时候,就会没完没了地咬指头,这会子她是真真切切地慌了神,如果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回家的路,那么没人收尸的就不会是她厌恶的崔美英而是她金细珠了。江北的冬天真的很冷,白天咬咬牙还能扛得过去,天一黑,气温一降,就凭她这身棉袄棉裤,还不得冻死在路上?得想办法尽快回到镇上才行,可也怪了,走了这大半天,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看到,想找个人问路都无人可问,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吗?

她做了什么坏事,老天爷竟要让她遭这等报应?上星期她捡了东街头一户人家摆在门口腌菜用的坛子,上个月她还捡了隔壁巷子老王媳妇忘在巷口没拿回家的纸箱子,可那会她真的都是当成别人不要了的废品才拿走的啊!尽管那只腌菜坛子完好无缺,里面还有没倒干净的盐卤,尽管那只纸箱子里装满了蜜饯坚果,有杏脯,有桃干,有山核桃,但她拿回去时却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哪怕事后丢了坛子和蜜饯的人在找物件时骂了好几条巷子,她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照样坐在门口啃她三姐刚刚给她送来的炖猪蹄子。都扔在门外,又没人看着,不就是不要了的东西嘛!细珠有她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她不认为自己是强词夺理,更不认为自己是偷,哪怕她把蜜饯箱子抱回来时明明被赵蛮子撞了个正着,她也不肯自认理亏。

老王媳妇拉着赵蛮子找上门来时,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正满满一箱的蜜饯坚果都被她吃了个干干净净,光凭个空纸箱子就想定她的罪,连门儿都没有。你看看,这箱子上的快递单子还贴得好好的呢,写的收件人就是我家老王的名字。老王媳妇盯着细珠据理力争,里面都是我女儿从苏州快递回来的蜜饯干果,我一样都没拆开呢,你就给我搬回来了。细珠不客气地瞪一眼老王媳妇,谁拿了?谁看见我拿了?谁搬弄是非你找谁去!赵蛮子一听这话,立马指着箱子上的快递单子说,细珠,人家快递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你抵赖就没意思了。

细珠火力全开地瞪着赵蛮子大声嚷了起来,你是说我偷东西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没人说过我偷东西。你们就是欺负人,欺负我不识字,欺负我是个捡破烂的!赵蛮子说,我可没说你偷东西,你把人家放门口的箱子当成废品拿回来也不是什么错,江素芬也没要找你兴师问罪,无非就是想把箱子里的东西要回去,你要是拿了就还给人家了事,就算拆开来吃了也没人怪你。细珠愤愤地嚷着,谁拿了?这破箱子我捡回来时就是空的,我哪里见过什么蜜饯干果了?反正你们大家都晓得我不识字,这箱子我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捡回来的了!反正吃也吃了,她也不能划开肚子把吃掉的东西掏出来,索性就来个抵死不承认。要怪就怪老王媳妇自己,满满一箱子的东西她不好好看着,反倒毫不吝惜地随意丢在巷子里,她一个捡破烂的把它们当成废品捡回来也没错啊!

细珠思前想后,要说自己做过的坏事,估计就这两桩吧,可也不至于要这么惩罚她啊!为了一个破腌菜坛子,为了一箱子值不了太多钱的蜜饯,她金细珠就活该要被冻死在这总也望不到尽头的路上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非是……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细珠脑子里,走这么久都没碰到一个人,怕不是走的黄泉路吧?难怪那几只鸟她从来都没见过,估摸着就是阎罗王派来接她去阴曹地府的使者吧?

她这是死了吗?难道一早出门的压根不是她的肉身,而是她出窍的灵魂吗?那她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昨天半夜,还是今天清早?细珠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很疼很疼,要是灵魂,就感觉不到疼了吧?她又把头掉转向日渐西沉的落日,尽管它就快要躲到云层背后了,可此时此刻却还是血一样的鲜红,像魔鬼张开的血盆大口,闪烁着耀眼的魔幻的光芒,而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是见不得光的世界,唯有永恒的黑暗与冰冷,又怎么可能会有太阳呢?掉头往回走,还是继续朝前走,细珠一筹莫展。她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是对的,她只想停下来等等路过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从这条路经过,她也能在对方的帮助下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几个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从哪个方向朝她走过来的,总之,她想也不想地立马就迎了上去,几乎是用一种近乎乞求的口气,讨好地问着他们去富安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走。富安是哪啊?第一个孩子一开口,她马上就泄了气,合着他就没听说过富安啊!富安,就是富安镇,马路中间有一棵上千年的白果树,还有鱼汤面、稣儿饼。尽管泄气,可细珠还是没有完全丧失希望,一个劲地给孩子们描摹她所认识的富安,镇子北边有一条河叫海河,镇子南边有一条河叫田河,还有很多很多桑树,还有蚕,还有……

另一个看上去有七八岁模样的孩子突地打断她说,没去过,也没听说过,不知道。细珠眼珠子骨碌一转,东台知道吧?海安知道吧?说说,你们到底是挨着东台还是挨着海安?刚才发话的孩子说,东台我知道,我爸带我去吃过东台的鱼汤面。细珠连忙纠正他说,是富安的鱼汤面,不是东台的!东台的鱼汤面都是学富安的,不正宗,也不好吃!谁说不好吃的?那孩子不服气地盯着细珠说,你又没吃过,你怎么知道不好吃?细珠说,我就是下鱼汤面的大师傅,我什么不知道?快点告诉我,你们来的地方是离东台近还是海安近?细珠心里盘算着,东台在富安北边,海安在富安南边,只要搞清楚孩子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她就能找对回家的路,不用再担心晚上会露宿街头了。

不知道,不知道。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回答。瞎说,不知道你们还出来乱跑!细珠伸手摸摸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告诉我,我买糖给你们吃。不吃。那吃什么?要不我带你们去富安,请你们吃鱼汤面。你请得起吗?一个孩子斜睨了她一眼说,我妈说了,骗小孩子的大人都是坏人。你怎么晓得我请不起?细珠使劲拍了拍衣兜,我有的是钱,请你们一人吃两碗鱼汤面都没问题。另一个孩子说,我不爱吃面,我喜欢吃烧饼。细珠说,那就吃烧饼,富安的龙虎斗烧饼顶顶有名了!孩子问,一个烧饼几块钱?细珠说,两块。孩子迅速把身边的小伙伴们打量了个遍,我们总共五个人,一个人两个烧饼,就是十个烧饼,你晓得要多少钱吗?细珠咧了咧嘴不假思索地说,五块!孩子不敢相信地瞪着她,五块?你再算算。细珠想了想又说,四块。孩子说,你再想想。细珠不耐烦地嚷,那就十块。不是十块?六块?八块?孩子们望着她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是个呆子,怪不得不认识路呢!细珠最讨厌别人当面骂她呆子,作势做出要打人的动作,孩子们笑得更加恣意,一边笑,一边撒开腿朝前跑,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大声嚷嚷着,呆子,呆子,你就是个呆子!

你们才是呆子!你们全家都是呆子!细珠追着孩子们一溜烟地跑着,小瘪三,小枪毙,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张奶奶说她呆,赵蛮子说她呆,周秀玲说她呆,镇子上的人都说她呆,凭什么这几个小兔崽子也骂她呆?她到底呆在哪?是夏天穿棉袄了,还是冬天穿凉鞋了?大家动不动就说她是个呆子,就连跟崔美英吵架时,她嫡亲的侄女七姑娘也要拿她的呆做文章,一句她是呆子,你也跟她一样吗,就把崔美英给咽得接不上话茬了。她怎么就呆了?从小到大,她也没显出跟兄弟姐妹们有什么不同,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天冷了知道加衣服,天热了知道减衣服,也就是吃东西没个节制,可那也不是她被叫作呆子的理由啊!怪就怪她不识数,不认识钱,十块钱二十块钱甚至一百块钱拿在手里,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区分,也不知道买了东西后对方该找她多少钱,但归根结底,这一切,不还都要拜她没上过一天学所赐嘛!

家里兄弟姐妹太多,父母亲能把他们一个个拉扯成人且不让他们饿一天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能指望一个个都被送到学校去求学呢?加上她天生是个半秃,打小就没少受人欺负,父母也担心把她送到学校后会受到更多人欺负,干脆就把她留家里了,可没想到的是,这一留,居然就是整整六十二年。她做了大半生的呆子,也做了大半生的辣子,一个又辣又呆的女人,一个又辣又呆还从未出过阁的老处女,人们又能挑拣出些什么好话说她?

细珠知道,她在镇上的风评不佳,不仅被冠上了呆子、傻子、蠢货、好吃宝、老处女、骂人精等一系列并不友好的称呼,还被上了年纪的人当成吓唬小孩的工具,谁家的孩子不听话了,老人肯定会说一句,再闹,就叫细珠来把你抓走,仿佛她已经跟吃人的妖怪和老虎大灰狼一块平起平坐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视她为洪水猛兽,要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无时无刻地忍受大家对她的各种白眼与歧视,不过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下来,她也不太在意人们对她的讥讽与嘲笑了,呆就呆吧,又能怎样?别的不说,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的她,日子过得比结过婚生过好几个孩子的崔美英逍遥自在多了,又何必计较别人怎么说她?

呆子,呆子,你就是呆子!呆子,呆子,呆子要打人了!几个跑在她前头的孩子依旧不停地嬉笑叫骂着,并不时地回过头来冲她扮着各种鬼脸。细珠已经没力气再回击他们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块上,再也懒得去理孩子们对她的挑衅与辱骂了。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用不了多久,天就会迅速黑下来,这会最重要的事就是马上搞清楚回富安的方向,所以当几个孩子试探性地往她这边折返过来时,她立马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嘴里忙不迭地念叨着,我投降,我投降。

一个大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踱到她跟前五步远的地方,你真迷路了?细珠点点头,快告诉我,上富安往哪边走。孩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真不晓得。东台呢?孩子依然摇着头,我不晓得东台是哪儿。细珠满脸失望地盯着他,那你家住哪?这附近哪儿有人住的地方?孩子没有回答她,她刚要再问,冷不防竟被那孩子朝脸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呆子,呆子,你就是个呆子!孩子哈哈笑着又一溜烟地跑远了。细珠一边抬起手臂,用那只擦过鸟屎的袖套擦拭着脸上的唾沫,一边忽喇一声站起身来,伸出手,怒不可遏地指着刚刚逃开的孩子咒骂着,打枪子的小王八羔子,你给我等着!跑,再跑就让车把你撞死!

呆子,呆子,呆子又骂人了!孩子们看着细珠的狼狈样,笑得更欢畅了。为首的那个还特意交代小伙伴们,谁也不许告诉她怎么上富安,就让她找不到家,就让她冻死在大马路上!死呆子,臭呆子,看她还骂不骂人!原来他们是故意不告诉她回去的路该怎么走,这帮有娘生没爹教的促狭鬼,简直太可恨了,要让她逮到他们,不把他们按地上揍个满脸开花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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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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