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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黑下来了,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的细珠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一直咕咕咕地叫唤个不停。要不是追鸟,她这会肯定已经睡在暖暖的被窝里了,哪还会顶着严寒在这叫不出名字的荒郊野外不停地东奔西窜?此时此刻,她就像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不,她比丧家犬还不如,丧家犬还可以在垃圾堆里刨到东西吃,她却只能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上追着西北风喝。怎么就迷路了呢?这倒霉的事怎么就让她碰上了呢?如果没迷路,早上她最起码要煮两个鸡蛋配一大碗白米粥美滋滋地吃掉,中午嘛,怎么也得炒一碗水芹菜肉丝吃,至于晚上,最少也得买两块钱臭干或五块钱猪头肉就着茶泡饭吃,想想就美得厉害。

猪头肉真是人间美味,一天不吃就觉得皮痒痒,等回到镇上,她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立马跑去吴奶奶的铺子,买它整整两斤的猪头肉,关上门美美地吃上一顿,就她一个人吃,悄没声息地吃,大快朵颐地吃。不过她仍然觉得一个人吃猪头肉没有两个人一起吃吃得香,于春兰没被送去三医院前,她们总是一块结伴去买猪头肉,一路吃一路笑,一路抢一路骂,尽管两个人时不时地就会因为各种小事拌个嘴闹个别扭,但那会吃进嘴里的猪头肉是真的香,比她一个人吃的时候香太多了。

细珠有些想于春兰了,其实也不是真的特别想,她就是太孤单了,需要一个人陪,哪怕见了面就你骂我我骂你,也好过孤孤单单地走在孤孤单单的路上,纵使邂逅再多的繁华,到头来,紧紧握在手心里的,亦依然只是一个人的孤单与空虚。崔美英也跟她吵,赵蛮子也跟她吵,可她们都不能跟于春兰相提并论,即便吵了几十年,争了几十年,那几个老女人也走不到她的心里去,唯一真正走进她心坎里的,只有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于春兰。或许,这便是她跟于春兰的缘分吧!

周秀玲说于春兰打她,说于春兰不孝,一直闹到了政府大院里,要政府替她做主。政府的工作人员问周秀玲到底想让他们怎么解决,周秀玲说女儿脑子有问题,是精神病,要求政府出面把于春兰送三医院去。就这样,于春兰被五花大绑着送进了县城的三医院,尽管她自己始终都不肯承认她有精神病,一哭二闹三上吊,稀里哗啦地哭得一塌糊涂,但最终还是被当作精神病强行关进了病房,甚至连病房的门都轻易迈不出一步。

细珠听说于春兰在三医院的伙食很差,不仅吃不好,还经常喊吃不饱,但凡附近有人去医院探望病人,她总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他们带信给周秀玲,让周秀玲去接她回来,心底不禁涌出些兔死狐悲的伤感来。周秀玲好不容易才把于春兰送走了,自然不肯接她回来,于春兰只好又托人捎信给细珠,让细珠上门去找周秀玲替她说情。细珠心里琢磨着,于春兰那么爱吃的一个老姑娘,平时的饭量比她还要大上几倍,这被关到三医院后,一日三餐都是清汤寡水的,吃不饱是肯定的,那日子有多难熬也就可以想见了。

其实,于春兰除了爱骂人和饭量大得惊人外,倒也没瞧出她精神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和骂她呆子一样,镇上的人一直笃定地认为于春兰是个傻子,就连她妈也到处说她生了个傻子,早知道就该把她溺死在马桶里了。那么能吃,不是傻子是什么?周秀玲逢人就哭诉于春兰怎么能吃,一顿饭吃掉整整两只猪蹄外加一只烧鸡完全不在话下。她又不上班,一分钱也没有,都靠我那点补助金可怎么办?你们看,她那张嘴天天吃个不停,一会买只鸡,一会买只鹅,一会买刀大肠,一会买条鱼,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她搞到坐吃山空啊!

周秀玲说于春兰就是个讨债鬼,不给她钱买吃的她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到就跟她吵,吵不过就动手打她,她一个老太婆还弓着个背,哪里打得过她,只好送她去精神病医院了。周秀玲每次说起于春兰都是满腹委屈,好像于春兰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可细珠从来都不这么看,说于春兰天天吃个不停,难以负担什么的,通通都是周秀玲的借口,据她所知,在吃的欲望方面,周秀玲一点也不比她女儿逊色,这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她家门口早就挂满了各种咸鱼咸肉咸鸡咸兔,还有几排让人望一眼就垂涎欲滴的腊肠,这会子怎么不说坐吃山空了?周秀玲就是舍不得给于春兰吃,就是想把于春兰这个包袱扔出去,至于女儿在医院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她才懒得管呢。

细珠没当过母亲,但也听说过母女连心、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所以她很是瞧不上周秀玲的冷血。天天哭穷说没钱花,没钱花怎么还置办了那么多年货?也不怕吃撑了死在家里没人收尸!细珠找到周秀玲,说要陪她去三医院接于春兰回来过年。周秀玲说,得有政府签字才行。细珠说,她又不是罪犯,要什么政府签字?周秀玲说,在医院吃得好住得好,还接她回来做什么?细珠说,吃得好住得好,你怎么不去?周秀玲说,接不接是我的事,跟你有毛关系!细珠说,我就是看不惯你,自己天天在家大鱼大肉地胡吃海吃,倒把女儿送那么个地方吃苦受罪。周秀玲说,那也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一边,要你多管闲事!细珠说,别以为你还有个女儿在上海,就可以不把于春兰当回事。你好好想想,上海离富安离得远着呢,将来能守在你身边侍候你的,不还得是于春兰?钱钱钱,成天就知道哭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能比女儿重要吗?不就是花了你几个钱嘛,你自己不也没少吃?你吃得,于春兰就吃不得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因为姑娘能吃,就把姑娘送精神病院的!

周秀玲最终还是答应了要跟细珠一起去县城接于春兰回镇上过年的,连日子都定好了。想起于春兰,细珠就忍不住自责起来,这离过年也没多少日子了吧,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把自己弄丢了呢?不行,她必须回到镇上,必须找到人问路,必须找到一个有人的地方。那几个淘气的孩子已经走远了,可还能看到他们芝麻绿豆般大小的身影,不管了,先追上他们再说,追上他们肯定能遇到大人,只要看见大人,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细珠拔腿就跑,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满头大汗,跑得悲壮而又富有英雄主义色彩,仿佛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尽快找到回家的路,而是为了解救身陷苦难中的于春兰。可她实在太饿了,那香喷喷的猪头肉,热乎乎的龙虎斗烧饼,一直不间断地萦绕在她的眼前,让她忍不住咽下了一口又一口的口水。都说画饼可以充饥,望梅可以止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如果这会手里有支笔,她肯定要画一盘猪头肉出来,遗憾的是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好拼尽了力气继续朝前跑去。

她怕再慢上一步,那几个孩子也会像早上那几只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兴许孩子们也是阎罗王派来接她的使者呢!管他呢,就算自己真的走在黄泉路上,就算前面等着她的真是阴曹地府,她也只能埋头往前走了。怕什么,这辈子她也没做太多的亏心事,真到了阎罗王面前她还得好好质问下阎罗王,为什么偏生给了她这样窘迫的命运呢!凭什么辣的是她?凭什么不识数的是她?凭什么嫁不出去的是她?凭什么遭人白眼轻贱的是她?凭什么九个兄弟姐妹,只有她一个人被人骂呆子骂傻子?她做错了什么?上辈子没积阴德,还是造了什么大孽?

她没追上那几个孩子,却误打误撞地走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天已经彻底黑了,村子里早就家家关门闭户了,她只好试着去敲村民的门,不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就是被披衣下床的主人怒不可遏地大骂一通。你脑子有毛病啊?大晚上的敲什么敲?细珠嗫嚅着嘴唇说,我迷路了,能不能借个宿……话还没说完,就被推搡着扔开老远了。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细珠抱着胳膊站在一户院房看上去很是气派的人家的廊檐下,脸上写满了极度的疲惫与心焦。真的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在镇上要有人敢伸手推搡她,她即便不还手,也会直起腰狠狠地骂回去,直骂到对方再也想不出任何新鲜的词跟她对骂为止,可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她不仅不敢回嘴,还要腆着脸去求人家大发慈悲收留她住一夜,为博取同情,几乎把能想到的各种好听话都说了一遍,大哥大姐大妹子地喊了一声又一声,帮帮忙行行好说了一句又一句,但还是没人愿意向她伸出任何的援手,就连一碗粥一个馒头都没讨要到。

弄开去,弄开去,有多远给我滚多远!老在我家门口转什么转?再转我就拿棒把你的狗腿打断!弄什的啊?再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了!没什么,就一个讨饭花子,浑身脏兮兮的,讨人嫌得很!快过年了,小偷又都出来了,大家都把门关关好啊!怎么回事?这还把她当成小偷叫花子了啊?她不过是迷了路,这些人怎么就把人想得这么复杂?她虽然天天捡破烂卖,可也从没讨过饭啊,这不狗眼看人低吗?还小偷,倒是有什么好偷的?难不成这破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橱柜里都放着金元宝吗?

一帮大字不识的老农民,拽什么拽?这要搁从前,她都不会拿正眼端瞧他们一眼,还没嫌弃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成天泡在泥水沟里呢,他们倒先嫌她脏了,这不世道颠倒了吗?一阵凛冽的寒风突地把细珠吹了一个趔趄,差点没让她摔个倒栽葱,再这么下去,不饿死,也得冻蜕一层皮,如何是好?活到六十二岁,她还从没遇到过让她如此狼狈的事,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到大天亮吧?细珠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又冷又饿的她像只惊慌失措的猴子,一会搓搓手,一会跺跺脚,一会伸手捂捂差不多冻僵了的耳朵,一会张开嘴对着两只冻得通红的手不住地哈气,可饶是想尽了一切对抗的办法,还是无法驱散紧紧裹挟着她周身的严寒与饥饿感,这让她觉得只要再稍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凭她这副身子骨,肯定是挺不到明天早上的。

就这么死了吗?要是金细珠被饿死冻死的消息传到富安,巷子里那几个老女人会怎么说她?她们肯定会说细珠这个呆子,都待一辈子了,到临了居然还是死在了一个呆字上。没人会可怜她,也不会有人对她的遭遇感到惋惜,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崔美英在听说了她的死讯后,脸上会挂着怎样落井下石的微笑。死了也好,省得活受罪。崔美英肯定会这么说。崔美英嫁到桃花巷多少年,她就跟崔美英吵了多少年,要是她死了,崔美英得有多寂寞又有多无聊?就冲这一点,她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她一定要活着回到镇上,一定要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桃花巷,一定要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崔美英门口,就算不把崔美英吓个半死,也得把她凶到骂不还口为止。崔美英就是个纸老虎,别看她平时总是张着嘴骂骂咧咧的不肯服输,但上了真功夫,她没一次不是她金细珠的手下败将,就这德性还总想着要跟她斗,下辈子再说吧!

崔美英年轻的时候,总会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同情嘴脸,逢人就说她金细珠可怜,说她生不如死活受罪,仿佛她肚里的蛔虫一条,她从未体会到的感受,崔美英反倒通通感同身受了。她怎么就可怜了?怎么就生不如死了?在蜡烛厂同事那几年,只要一闲下来,她俩准会因为各种小事吵得天翻地覆,而争执起来的原因,无外乎崔美英又当着别人的面说细珠是个老姑娘,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你们都要让着她些的诸如此类的话。

她老姑娘挨着谁惹着谁了?老姑娘就不是人就不能正常生活了吗?崔美英话里的潜台词,细珠心里都门清着呢,不就是笑话她一把年纪还没嫁出去嘛,可这怪得了她又由得了她吗?要不是巷子里的邻居们都一口咬定她是个呆子,她能一直都单着吗?哪个女人不希望找到一个好归宿?哪个女人不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整个富安镇都知道她是个又辣又呆的傻女人,哪个男人能娶她回家?提到她的名字,人们就会说,哦,那个金家的呆子啊,都唯恐避之不及,这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地蹉跎了下来。细珠恨别人说她呆子,尤其是同一个巷子里住着的邻居们,这自然也包括从乡下嫁到桃花巷来的崔美英。她讨厌崔美英那副老虎挂念珠假慈悲的嘴脸,说什么这样那样都是为她细珠着想,其实骨子里不还是一百个瞧不上她一万个轻贱她?脑子转不过弯来,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说她呆吗?真以为她傻听不出来?别人说她呆倒也罢了,可崔美英一个乡下来的女人,骨头骨髓都是农村的,又哪来的资格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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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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