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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珠不是没做过穿上嫁衣当新嫁娘的美梦。她眼睁睁瞅着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大姐二姐先后嫁了出去,又眼睁睁瞅着只比她大了几岁的三姐四姐五姐一个个地被相貌堂堂的姐夫们接走,要说心里对未来从来都没有任何的憧憬,那绝对是自己欺骗自己。

几个姐姐结婚前,真就跟戏文里说的那样,金家的门槛差不多都要被各路来的媒婆给踩烂了,可等到她该嫁人的年纪,偏就一个说媒的也不往她金家门上来,仿佛她就是个不存在的虚空一样。说实话,她也没有喜欢过那个男人,只是觉得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都接二连三地嫁了出去,却只有她落了空,心里很不是滋味。

怎么偏偏就是她嫁不出去?大嫂娄月芳望着她叹口气说,姑娘啊,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只要有你大哥和我在一天,就不会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也不会让你受人欺负的。大嫂也把她当成嫁不出去的呆子了吗?她到底呆在哪?她记不清到底是谁把她呆的名声叫出去的,但她清楚地记得,起初这么叫她的都是小时候一起玩的玩伴,叫着叫着,大家便都跟着这么叫了,久而久之,她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金家呆子。呆子呆子,她到底还要为这两个字背负多久的枷锁?不过是不识数不识字,有谁见过她往嘴里塞屎吃了吗?

娄月芳一直不同意给细珠找婆家。娄月芳说细珠太老实,说话又直来直去不过脑子,嫁给谁都不可能过到头,更何况她还是个辣子,将来婆家的人一定会揪着她的缺陷把她欺负到底的。细珠的爹妈当时年事已高,大儿媳妇这么说了,他们也觉得是这么个理,遂铁了心要把细珠留在家里当老闺女。

没有人真正理会过细珠的心思,也没有人问过细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更没有任何人给过细珠自由选择的机会,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波澜不惊地从指缝间悄然滑过,比细珠小了十多岁的小妹也终于披上嫁衣远嫁他乡,而这时大家才从细珠抑郁的神情中开始意识到她的落寞和郁郁寡欢。

那会的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早就过了最好的适婚年龄,可远嫁在上海的大姐还是力排众议,给她在镇上最好的大同饭店安排了一场像模像样的相亲仪式。对方比细珠大两岁,出生时有一只脚就是跛的,加上还有口吃的毛病,所以一直都没能娶上媳妇,乍一看,跟细珠倒还算得上般配。

平心而论,那个被大姐称作小刘的男人长得并不丑,长长的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特别是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卷发,只一眼,就已把从未跟任何男人正儿八经地打过交道的细珠给看呆了。细珠对小刘很满意,那阵子细珠的脸上每天都挂着甜蜜的微笑,总是拉着大姐不停地问这问那,当然,所有的问题都是围绕着小刘展开的。

他怎么落下口吃的毛病的?小时候被人吓的。吓的?嗯,他八岁以前还好好的。大姐以为她介意对方口吃,紧紧攥着她的手说,口吃要什么紧?待你好就行。细珠害羞地点点头,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呢。大姐说,他一个跛子,又口吃,还能怎么想?高兴还来不及呢。细珠轻轻偎在大姐怀里,他以前相过亲吗?大姐伸手摸摸她半秃的脑袋说,你管他相没相过亲。说真的,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她还能怎么想?欢喜都还来不及呢!一个辣子,又是个公认的呆子,她还能指望嫁给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男人吗?

说实在的,小刘各方面的条件,早就超出了她对择偶标准的期待,大姐说要给她介绍对象时,她还以为对方不是满脸大麻子就是半身不遂呢,搞半天,竟然还是个挺迷人的帅哥,倒是她细珠拣到宝了呢。跛一只脚要什么紧,又不是不能走路;结巴要什么紧,又不是不能说话。跛子配辣子,绝配;同样,口吃配呆子,也是绝配。三十二岁的老姑娘金细珠对婚姻充满了期待,她觉得小刘哪儿都好,甚至他结巴着叫她吃饭的声音都让她感到满心的温暖。

细……细……珠……吃……鱼……吃吃……吃鱼,多……多……吃……点……每每想起小刘跟她说话时的模样,细珠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尽管已经三十四岁了,是个老男人了,但在细珠眼里,小刘实则还是个大男孩,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与他的实际年龄并不匹配的稚嫩与青涩。她喜欢这样的小刘,她认为嫁给这样的小刘,自己一定吃不了亏,当然,她心里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那就是只要嫁出去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说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细珠甚至觉得小刘比她所有的姐夫和小妹夫都生得更加英俊,就跟电影里的唐国强一样好看,而这也更坚定了她要嫁出去的决心。她满面堆笑地在大姐面前模仿小刘结巴的样子,她欢喜无限地当着三姐四姐的面说小刘长得像唐国强,总之,那段时间,她见到什么人都会无法自抑地笑到合不拢嘴,直到有一天大姐把她叫到房里关上房门,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这事黄了。大姐说小刘对她印象特别好,但小刘的几个哥哥嫂嫂都反对这门婚事,所以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他哥哥嫂嫂凭什么反对?大姐没跟她说太多,只是叹息着劝她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但她还是从崔美英嘴里听到了所谓的实情,崔美英故作神秘地告诉蜡烛厂的同事说,据她打听到的可靠情报,小刘的哥哥嫂嫂坚决不同意小刘娶一个呆子进门,还说这往后到底是要细珠照顾小刘,还是要小刘照顾细珠呢,一句话,娶只老母猪都行,就是不能娶金细珠。崔美英还说,其实也不全是小刘哥哥嫂嫂的缘故,小刘本人也没看上细珠,还在一起喝酒的同学面前笑话金细珠长得真是太丑了,就算打一辈子光棍,或是抱着没毛的母狗睡一辈子,他也不能把金细珠那样的女人给娶回家。

那天,细珠跟崔美英狠狠打了一架,手,脚,嘴,通通都派上了用场,她用手挠破了崔美英的脸,用脚踢肿了崔美英的脚踝,用嘴咬下了崔美英手臂上的一块肉,直疼得崔美英撕心裂肺地连声惊叫着骂她是条疯狗。当然,她也没讨着便宜,整张脸都被崔美英扇肿了,本来就不多的头发更是被崔美英揪得所剩无几,到最后,还是被人给扶着送回家的。

小刘真是伤到她的心了。嫌她丑早说啊,干吗还要给她希望?辣子怎么了,他一个跛子又好到哪去?浑身是伤的细珠躺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她想不到自己在小刘心里居然连只母狗都还不如,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就不会做什么新嫁娘的美梦了,反正已经做了很多年的老姑娘,那就干脆做到死好了!

现在死心了吧?大嫂娄月芳望着她语重心长地说,早跟你说过不要做这个梦,好话你都当成了耳边风,怪谁?以为我喜欢你在金家待一辈子啊?说句老实话,不怕姑娘你生气,你在金家多待一天,我跟你大哥肩上的担子就要多挑一天,你当我乐意啊?换成别人,早就随便挑拣个人把你打发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你出了这个门,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也就跟金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倒说说我为什么非要拦着不肯给你说亲?姑娘啊,我这个嫂子难当啊,你把我当好人也好,当坏人也罢,反正我都是真心为你好,你这个样子,嫁到谁家不会受气?连小刘那个跛了一只脚的孙子都敢这么糟践你,何况其他人?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把心收起来,休养几天还得回厂子上班呢,你那个工作可是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给你求来的,鞋都踏破了几双,可别为这破事把饭碗再给弄丢了!

在细珠心里,娄月芳一直都是个好大嫂,尽管这个大嫂说话总是不太好听,做事的风格又很独断专行,但也丝毫不影响她对娄月芳的信任与尊重。娄月芳是金家绝对的权威人物,只要她开口发了话,家里大大小小数十口人,包括细珠爹妈在内,就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反驳的,所以但凡她决定了的事,无论大小,势必都会按照她的意志执行下去。

娄月芳年轻的时候长得非常漂亮,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而且她不仅生得一副美丽的皮囊,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卓越的公关能力,所以刚过四十就被她所在的厂子提拔到了副厂长兼工会主席的位置上,也算是小镇上当年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关于娄月芳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她是跟当时的厂长睡了一觉才升上去的,还有人说她是攀上了镇委卢书记那根高枝才被破格提拔的,总之,娄月芳这三个字始终都与各种暧昧的流言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而那些与她相关的各种桃色新闻也都轻而易举地成了当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漂亮女人是非多,早在镇上传出娄月芳跟卢书记交好的流言前,桃花巷里就一直流传着娄月芳跟她公公爬灰的丑闻,而更令人惊悚的,是说娄月芳嫁到金家前,她妈就已经跟金家老爷子好了很多年,也就是说,娄月芳跟她妈都和金家老爷子有一腿,而金家老大当年在分家时能够比金家老二多分到一大半的家产,也都是因为娄月芳母女跟金家老爷子这段非比寻常的关系起了作用。

对娄月芳言听计从的细珠从来都不屑理会这些传言,她甚至扬言那都是她二嫂因为嫉妒故意造的谣,想以此破坏大嫂的名声,直到有一天半夜她起夜时从窗口看到她爹佝偻着身子从娄月芳的屋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她才隐隐地觉察到有些什么不对劲。她知道那晚大哥在单位值班,但她什么也没声张,碰到有人聚在一起嚼娄月芳的舌根子,她照例还是会恶狠狠地指着所有人的鼻子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而且还不忘再补她二嫂一刀,说那些子虚乌有的恶心事都是她二嫂编造出来的,然后一路念着二嫂的名字一路骂回家,就差没把她二嫂从屋里拖出来赏她几大巴掌了。

不管娄月芳做过什么,她都是细珠顶顶信服的人。崔美英说细珠能进蜡烛厂,都是因为娄月芳替她走了卢书记的后门,否则就她那个呆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厂子肯接收她。那又怎样?你想走卢书记的关系还走不了呢!细珠瞪着崔美英嗤之以鼻地说,满脸都挂着得意的微笑。卢书记是谁想认识就能认识的吗?卢书记可是富安的父母官,是富安最最有权势的人物,说她的工作是通过卢书记帮忙得来的,她一点也不觉得耻辱,反而认为那是一件很光彩也很长脸的事。

尽管她从没见过卢书记,也不知道卢书记长什么样,但那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她的工作是卢书记帮忙解决的,想必卢书记也是知道她金细珠这号人物的,想想心里就美得慌。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女人,居然能得到日理万机的卢书记的关照,这么大的荣耀,得祖坟上冒青烟了才能办得到吧!

她压根没把卢书记跟娄月芳的流言放在心上,他们就是嫉妒大嫂,嫉妒大嫂的能力,嫉妒大嫂的美貌,有本事,崔美英也可以伴上卢书记啊,只怕往脸上倒满两斤重的友谊面霜,卢书记也不能多看她一眼。都说丑人多作怪,说的就是崔美英那样的人,屁本事没有,就知道到处说闲话,活该她活到七十岁了还要替儿孙操心操不完!

风继续呼呼地刮着,细珠被冻得恨不能立马挖个地洞钻进去。大嫂如果还活着,是绝对不会让她经受这般苦楚的,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发动大队人马,马不停蹄地四处找她。娄月芳总是对她说,你就好好待家里,别动不动就出去乱跑。可她实在是闲不住啊,爹妈死了,大哥大嫂死了,大姐二姐五姐小妹又都嫁得远远的,侄子侄女也早都各自成家另立门户了,二哥二嫂那边几乎就是熟悉的陌生人,即使一条巷子里住着,平时也都不来往的,只有同住一个镇上的三姐四姐,偶尔还能抽个空过来看看她,可毕竟也都是儿孙满堂的人,哪有时间天天陪着她围着她转?

她孤单啊,不仅孤单,还寂寞,可她什么也不说,整天都装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又有谁体会得到她心底的空虚与落寞?金老六一家都住在县城里,鲜少会回镇子上看她,即使回来了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坐一坐,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八个圆滚滚的一块钱硬币一个接一个地扔到桌上,一边吹胡子瞪眼睛细珠长细珠短地数落她一番,甚至连茶都不肯喝上一杯,就又起身开着电瓶车急匆匆地走了。赵蛮子帮她做过统计,说金老六每次回来在家待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最短的一次连六分钟都没到,比逛菜市场还要快,这样的侄子,有还不如没有。赵蛮子说得没错,金老六跟他妈娄月芳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在金老六眼里,她哪里是个姑妈,实则连一个路人都还不如,要不是看在每月一千多块的退休金份上,只怕金老六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又能指望他些什么?

只比细珠小了十岁的金老六,从没叫过她一声姑妈,每次见到她都直呼其名,仿佛她从来都不是金家的长辈,而是跟金老六一个辈分的亲眷,或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外人。在金老六面前,细珠从未得到过一个姑妈所应受到的尊重与体面,相反,金老六每次呵斥她就跟教训小孩子一样,逮什么难听的词就骂什么,当着她的面锅碗瓢盆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她是金老六的晚辈呢。

被人喊了大半辈子呆子的细珠并不在意金老六对她的态度,不就是骂她几句数落她几句,又骂不死数落不死她,不是吗?都是金家人,都是姓金的,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再说她也不敢计较,她怕惹怒了金老六,一个月八块的零花钱也会给她断掉,这不得不偿失吗?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死去的大嫂份上,她也不能跟金老六计较,甚至连埋怨一声都不可以。

崔美英说得没错,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娄月芳替她争取来的,没有娄月芳,她就不会有工作,也就不会有退休金,哪怕侄子拿着她的退休金一个子也不给她,也不能算吸她的血,更何况金老六一直声称自己只是暂时替细珠保管这笔钱,到最后都还是要拿出来花在她细珠身上的。

会不会花在她身上,她真的说不好,她只知道自己活了这大半辈子,几乎从来都没生过什么病,也从来都没有住过院,要用在给她看病治疗的钱应该是省下来了,不过她现在才六十二岁,谁知道再过几年她会不会像宋奶奶一样突然就得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呢?于春兰说她这几十年的退休金加起来早有几十万了,她也没什么概念,罢了,金老六花就花了吧,他也五十好几了,单位的效益又不好,老婆常年体弱多病,儿子还在南京上大学,光靠他那几个工资怎么撑得起那么个家,那些钱就当她这个当姑妈的接济他们的吧!

她不知道金老六会不会出来找她。这大冷的天,再在外面多待一刻钟,恐怕都会要了人命,细珠心里不禁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惊怕与恐惧。就这么死了也太窝囊了,哪怕是跟崔美英打一架打死了,也比冻死在外面要壮烈多了!怎么办?怎么才能不被冻死在这无尽的黑夜里呢?她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会她,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远在县城的金老六身上,金老六金老六,快点来救我啊,再不来,我就要冻死了啊!

娄月芳说她脑子转不过弯来真不是骂她,她压根意识不到金老六对她的走失一无所知,更意识不到邻居们根本不会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就发现她失踪了,她只知道她迷了路,金老六就应该在第一时间出来找她,又哪里知道此时此刻金老六正搂着他那个药罐子老婆睡得香呢!金老六肯定会来的,无论如何,她都是他嫡嫡亲亲的姑妈,而且她死了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她的退休金,政府立马就会给停了,老六那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舍得放弃她这个财神爷呢?

尽管私下里细珠对金老六也有着这样那样的不满,却容不得别人在她面前说金老六一句不好。不管怎样,这辈子过到头,也改变不了金老六是她亲侄子这一事实,更何况他还是娄月芳生前最宝贝的儿子,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爽快,在外人跟前,该给金老六的体面还是要给他的。细珠最烦赵蛮子老在她耳朵边上絮叨金老六不好,可赵蛮子不识趣,总要在她面前叽喳个没完,说完金老六,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揭她自己两个儿子的短,一会咒骂大儿子不扫债,有了钱就出去赌,一会埋怨二儿子吸血鬼,一没钱就伸手跟她要,每次都要惹得细珠跟她狠狠发上一通脾气才肯作罢。家丑不可外扬,这么浅显的道理连她这个被所有人叫作呆子的人都懂,怎么偏生机灵了大半辈子的赵蛮子就不懂了?

赵蛮子说,为帮大儿子还赌债,加上各种倒贴二儿子,她和老伴把所有老本都搭进去了,这些年七七八八的,竟花了六十万还要多。赵蛮子还说,她那些钱都省得血鲜气,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都不敢往家买猪肉,就连包子都有四五年不知道是个啥滋味了。细珠不明白赵蛮子嚼来嚼去天天总是这几句话有什么意思,六十多万,把赵蛮子全家都卖了也凑不齐这些钱吧?赵蛮子争辩说,怎么没有?我们几十年的退休金加起来一百万都有了!

吹吧吹吧,不吹牛你就要死!细珠不耐烦地说,你家的事以后少在我面前叨叨叨,没人要听你天天念经!赵蛮子说,叨叨叨怎么了?子女不孝顺还不让说了?你喜欢替金老六遮丑是你的事,我喜欢说是我的事,你管那么宽干吗?不是我说你啊金细珠,你就是个糊不上墙的货,金老六每个月丢给你八块钱就把你的嘴堵上了,要是给你八十,还不得给他烧高香?细珠眉头一挑,要你管,总比你家两个讨债鬼强多了!赵蛮子说,金老六就是不把你当人!八块钱能干吗?也就能买四个烧饼!哄小孩都不够,也就哄哄你细珠!金老六哪次回来不是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走了?明摆着是应付差事,你还天天替他说话,怪不得别人都说你呆!细珠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叉腰,目光如炬地盯着赵蛮子,呆怎么了?你不呆怎么就花掉了六十万?管好你自个家的事,再说,我就没好话回你了!

镇上的这些女人,都是些吃饱了不干正经事的,崔美英是,周秀玲是,赵蛮子也是。细珠讨厌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觉得她们从头发到脚趾头都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恶臭,可她又离不开她们,每天都不可避免地要跟她们打交道,甚至一天见不到她们,心里反而觉得很不自在很不踏实,空虚得厉害。这让她更加想念大嫂。尽管大嫂活着的时候没少训斥过她,但她知道那都是真心为她好,所以她从来都没顶过大嫂一句嘴,连腹诽都没有过。

娄月芳让她不要在厂里跟人吵架,娄月芳让她不要跟邻居过不去,娄月芳让她不要再动嫁人的念头。娄月芳跟她说过的很多话,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照样跟厂里的同事不停地吵架,她照样隔三岔五地就跟邻居各种过不去,唯独嫁人的念头,她给生生压了下去。几十年过去了,她很少会想起那个一说话就结巴的小刘,甚至连小刘的长相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今晚被冷风一吹,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的她居然奇迹般地想起了小刘那张脸,浓的浓眉毛,大大的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笑起来好看得就跟朵花似的,如果忽略掉他的跛足和结巴,绝对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可就是这美男子,竟着着实实地把她伤了个遍体鳞伤。

她不懂什么是谈恋爱,她以为跟他相了亲就是在谈恋爱了。那一年,三十二岁的她,真的做好了要嫁给他的准备,没想到临门一脚还是踢歪了,甚至都没机会问他句为什么,就以完败的方式出局了。她难过了很久很久,就算没看上她,也不用说那么难听又恶毒的话啊!

她猜他一定早就结婚了,尽管娄月芳跟她说,那样的男人一辈子也讨不着老婆,瞎子瘫子聋子哑巴都不可能会嫁给他。他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可能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不出意外的话,孩子也该成家立业了吧?她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说她,她只知道那段日子她是真的恨透了他,即便在梦里也都在咒他骂他,咒他永远都娶不到老婆,骂他是乌龟王八蛋。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可笑又幼稚,咒他骂他管什么用呢,她跟他,一个是驴粪蛋,一个是茶叶蛋,永远都滚不到一块,偶尔的交集,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又何必总也揪着不放?她早就不恨他了,甚至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她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又让她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张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动的脸,想起了他结巴着叫她细珠喊她吃饭的青涩模样。那时的他,长得真的很帅,说实话,就凭她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孔,的确是配不上他的,何况她还是个又辣又呆的女人。

小刘,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细珠一边呵着热气,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刘刚还是刘杰?管他刘刚还是刘杰呢,终不过是过眼云烟,还费那个脑子想了做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如果当初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小刘,生活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很多的问题她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她知道,那会只要结了婚嫁了人,她就不会被镇上的人老姑娘老姑娘的一直喊到现在。但凡有其他任何选择,她都不会待在娘家一待就是六十多年,细珠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也许小刘根本就没说过那些话呢,什么老母猪没毛的母狗,那都是她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怎见得就一定是小刘说的?几十年了,为什么她从没想过要当面问一问小刘,又为什么从来都没想过要与命运抗争一回?小刘如果还活着,到现在也该是老刘了,细珠把两只脚跺得震天地响,只要今晚她能熬过这场严寒,回去后她一定要把曾经的小刘而今的老刘找出来,好好地盘问盘问他,当初是不是真的说过那些糟践她的话。

老了的细珠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突地发出一长串咯咯的笑声,老刘肯定不会承认的,他一定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或是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反问她居然还有过这种传闻,或是干脆说他忘了,说不定,逼急了,还会发誓赌咒,反正就是万般的抵赖不承认。不承认有什么要紧?细珠继续咯咯地笑着,她就是想见见老刘,想跟老刘唠唠嗑罢了。老刘该有六十好几了吧?反正比她大,肯定也比她老,就是不知道他现在长成啥模样了,应该也和她一样满褶子了吧?是啊,他们都老了,老得彼此都认不出来了,见了面如果还要翻从前那些旧账,该多没意思,还不如问问他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抱孙子呢。当然,退休金也要问一问的,她记得小刘那会是在丝绸厂上班的,还是个小会计,大小也算个领导,这位置退下来,拿的钱肯定比她多多了,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让老了的小刘请她美美地吃一顿猪头肉吗?

猪头肉,怎么又是猪头肉?细珠眼里笑出了泪花,死她不怕,但没在死前饱饱地吃一顿猪头肉,即使到了黄泉路上她也不甘心的。娄月芳说她前世肯定是饿死在猪圈边上的,要不就无法解释她怎么就这么嗜好猪头肉了。有什么好吃的?油不啦叽的,看一眼都反胃。不吃猪头肉的娄月芳,不管下班多晚,总要给细珠带上半斤猪头肉回来,一边唠叨,一边瞅着细珠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光盘里最后一片油腻腻的肉。娄月芳说细珠脑子转不过弯来,别人都欺负她,所以她才要格外对细珠好些。想吃就吃吧,反正也吃不穷我。娄月芳总是笑笑说,能怎么办?她个呆子,嫁也嫁不出去,跟在我们后边,总不能连口吃的都不给吃吧?也就这么点嗜好,能满足就尽量满足她吧!细珠才不计较娄月芳也说她是个呆子呢,她知道,娄月芳是真心待她好,而且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就算娄月芳拿棒子撵着她打,她也绝对不会避让一下,甚至还会把屁股凑上去,让娄月芳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

娄月芳死了得有三四年了吧?虽然搞不清娄月芳究竟死了多久,但她依然记得金老六把大嫂的死讯传回来时,她真的难过得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大哥因为癌症死在了大嫂前头,这之后金老六就把娄月芳接到了县城,本以为大嫂是跟着去东台享福了,没想到她最后竟然死在了那里的麻将桌上,没有任何征兆的,当着三个麻友的面,说倒下去就倒下去了。娄月芳风光了一辈子,却那么窝囊地死了,这样的事实让细珠好一阵子都无法接受。

如果娄月芳不去县城,也许就不会死了,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突然。这话细珠不敢当着金老六的面说,但在侄女七姑娘面前,她却前前后后地念叨了好几年。你妈就是让金老六忤逆死的!好端端地接她去东台做什么?她那么大年纪,又有高血压,又有甲状腺,天天让她爬那么高的楼上上下下的,能不出事吗?七姑娘虽然很烦她这么说,但每次都会赔着一张笑脸对她说,人都死这么久了,你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你要再烦,我就告诉金老六去,看他不把你送养老院去!

听到要送她去养老院的话,细珠立马就把嘴巴闭得跟上了封条的木桶一样,撬都撬不开了。养老院是人待的地方吗?比起关精神病人的三医院,也好不了多少吧?听说被送到那里的老人不仅一日三餐吃不饱,还要被护工打骂,生了病也不给治,很多人都被活活虐待死了,那样的地方,就算打死她,她也不会去的。

于春兰告诉她说,你别信七姑娘的,她就是吓唬你。你以为养老院是你想进就进的地方啊?要无儿无女,没有任何收入的孤寡老人才行。细珠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就没儿没女啊!于春兰说,你有退休金,人家不收的。细珠讶异地问,我还不算孤寡老人吗?于春兰说,你是孤寡老人,可你有收入能养活自己啊!细珠仍然半信半疑地,那,你确定,金老六不会送我去养老院?于春兰重重点点头,除非你自愿,不过像你这种情况,进去都还要给钱呢,一个月最少也得好几千。进去还给钱?细珠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金老六才舍不得花钱送我进去呢,他拿着我的退休金,一个月才舍得给我八块铅角子!于春兰盯着她郑重其事地说,就是这个理啊!放心,就算拿枪抵着金老六的头,他也不可能送你去养老院,那不等于剥了他身上一层皮嘛!尽管于春兰这么说了,可细珠还是担心会被金老六送到养老院去,那样的话,她这一辈子可就彻底完了啊!

细珠对金老六的感情一直都是复杂的,她怕他,恨他,讨厌他,但也敬他,爱他,体恤他。大哥大嫂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金老六从小到大就是金家所有人眼里的香饽饽,她这个当姑妈的又怎能不疼着他不护着他?金老六十四岁之前都是跟着她睡的,她喂他吃饭,她替他把尿,她给他擦屁股,她帮他搓澡,他被人欺负了,她会第一时间跳出来帮他欺负回去,他欺负别人了,她会毫不在意地笑笑说,男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比娄月芳还要护牍子呢,以至于崔美英经常当着大家的面跟她开玩笑,说金老六是她跟野男人生的。跟男人生的怎么了?细珠经常跟崔美英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发生激烈的冲突,可每次崔美英跟她开这样的玩笑时,她非但不会生气,还会笑嘻嘻地盯着崔美英说,嗯,就是我生的,你又妒忌了啊?

金老六要是还跟小时候那样可爱该有多好。细珠总是一边翻拣着门口堆积如山的垃圾,一边自言自语地叹息着说,真是越大越不像样了,早知道,他妈生他的时候,就该狠狠心把他扔河里溺死算了。要不是娄月芳太过宠他,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五十多岁了还要啃她这个姑妈那点可怜的退休金。钱钱钱,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钱闹的,当初要不是金老六担心七姑娘在家沾了娄月芳的光,怎会着急忙慌地把娄月芳弄东台去?就为了那几个钱,倒把他妈的老命给送了,这样不孝的儿子要了又有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镇上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嘛,金老六再不济,也总要强过赵蛮子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和崔美英那三个堪称混账的女婿吧?跟别人比起来,金老六还不算差得离谱,光把他儿子从一个不会走路的小不点培养成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就已经是一桩很了不起的事了,人无完人,又何必总盯着他不好的地方看呢?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金老六爱怎么折腾就由着他怎么折腾吧!尽管金老六不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但也算是她半个儿子了,那点退休金就当她贴补他家用好了,总惦记着就显得她这个当姑妈的气量小了。她要钱干什么呢?捡破烂卖的钱和几个姐姐塞给她的零花钱已经够她挥霍了,那么多钱拿在手里反倒会让她魂不守舍总怕弄丢了呢,就算丢不了,也会被她换成猪头肉吃了,倒不如给了金老六,她也图个省事,皆大欢喜。

她最不能原谅金老六的地方就是娄月芳的死,虽然娄月芳本身就有不少基础病,但要不去东台,最少最少也能再活个十年。大嫂那么好的一个人,阎罗王也舍不得收她,好端端的,竟断送在金老六手里,总是让她觉得心气不顺,每次看到金老六都想拿鞋底好好抽他一顿,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做错了什么事不能做。金老六小时候不听话了,她就拿鞋底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两下,可现在金老六的头发都跟她一样花白了,她还能打得下手吗?娄月芳死后,金老六就很少回镇上了,即便回来了也都是例行公事地点个卯就走了,他是嫌恶她,还是害怕她揭他短?娄月芳活着的时候那么疼他,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短不了他,他是心里有愧,怕她指斥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妈吗?她哪敢啊?由来都是他对着她吹胡子瞪眼睛,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还得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望着他嘻嘻哈哈地傻笑。不就是八块钱嘛,信不信下个月她直接砸他脸上去?为了八块钱,她愣是把自己从姑妈的身份活成了他的侄孙女,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丢了,这不是长幼失序、上下颠倒吗?

她是金老六的姑妈,他是她的侄子,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葛翠芬没死的时候,就交代过金老六,要给她金细珠养老送终,可现在金老六又在哪里呢?这么冷的天,金老六就把她一个人扔外面不管了,难不成要等她冻僵了才来给她收尸吗?金老六从来都没把她当作姑妈看待,要不这些年,她怎么连侄媳妇和侄孙的面都见不上了?大哥大嫂走了后,金老六的老婆和儿子就没再在镇子上出现过,更别说带回来看她了。她知道,金老六压根就不把她当回事,在他眼里,她就是个累赘,如果不是看在她将近两千块的退休金份上,说不定早就诅咒她到阎罗王那报到了。

娄月芳要是还在就好了,哪怕一晩上不睡觉,哪怕掘地三尺,娄月芳也会想办法把她找回去的,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金老六咋就一点都没继承娄月芳的担当与赤心呢?金老六再不找来,她非冻死在今夜不可,细珠继续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以保持身体的温度不因寒风的侵袭而下降,冷不防,居然嗅到一股扑鼻的香味,迅速勾得她饿瘪了的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那不是大嫂烙饼的味道吗?太香了,绝对是大嫂的手艺,除了大嫂,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烙出这么香的饼了!可大嫂明明早就死了,难道她刚刚已经被冻死了,也跟着大嫂到了阴曹地府?

门“吱嘎”一声响了,廊檐下的廊灯也跟着唰一下亮了,一个跟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女人皱着眉头出现在她面前,把手里拿着的两块烙得金黄金黄的面饼往她手里一搁,只从牙缝里挤出“吃吧”两个字,就又转过身踱回院里去了。细珠想也没想,就举着烙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果真是大嫂烙的味道,比猪头肉还要香上几倍,怎么从前一直都没觉得烙饼比猪头肉更好吃呢?

她实在是太饿了,一天三顿什么也没吃,这会子就算给她馊了的粥喝,也会觉得是琼浆玉液吧?先前踱回院里的女人又从院门后探出半边身子,紧紧盯着她问,你真是迷路了?细珠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烙饼,一边不住地打着寒颤,追鸟追的,追着追着就迷路了。女人问,你从哪来的?富安。细珠不假思索地说。富安?女人吃惊地瞪着她,你一路走过来的?细珠点点头。都快到海安了,几十里的路,你可真能走的!女人叹息了一声说,谁让我碰上了你呢,那就好事做到底,今晚你就住我家厨房凑合下吧,一会给你拿条厚被子送过去。细珠不敢相信地盯一眼女人,住你家?女人说,总不能让你冻死在我家门口吧?就当我行善积德好了!细珠依旧大口嚼着烙饼,刚才你是说这块是海安吗?女人说,离县城还有一段路呢。今晚你就将就一夜,明天一早,让我儿子开电瓶车把你送到大路口,到时你沿着路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回富安了。

这可真是遇上活菩萨了,细珠激动得连一句感激的话也说不上来,只顾低头跟着女人往院里走。农村的院子真的很大,走了好一会才走到了厨房,细珠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一惊一乍地问女人现在几点钟了。我出来给你送饼时差不多快十点了。都快十点了吗?金老六这个没良心的狼崽子,这半天居然都没出来找她,是存心要让她冻死在外边啊!

家里没其他人了吗?女人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细珠点点头又摇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想骂金老六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偏生变成了一句麻烦你了。麻烦什么?人生在世,谁还能不碰上个难事?女人跟她絮叨了几句,就给她拿被子去了,细珠瞅她走远了,连忙掀开饭桌上的碗罩,端起一碗早就凉透了的剩饭就用手抓着吃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饿了,两块烙饼怎么填得饱她那个能一口气吃下二三斤猪头肉的肚子?她一边吃,一边小声抽泣着,尽管没儿没女没人照管,可她也从来没过过今天这样糟心狼狈的日子,要不是遇上好心人,她很可能就要步上大嫂的后路,说倒就倒下了。是大嫂显灵了吗?细珠忍不住掉下几颗豆大的泪珠,肯定是大嫂显灵了,要不怎么就会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走出了这位活菩萨?

大嫂是可怜她,不忍心她饿着肚子冻死在外面,所以才要假借这陌生女人的手救她逃出生天,比金老六不知强了几千百倍呢!金老六体内和她一样流着金家人的血,却把她当作了烫手的山芋,而大嫂一个外姓人居然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她守护她,就算死了也要保她周全,这份天大的恩情,她又该怎么才能偿还得清?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嫂这样的空话,对她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只琢磨着等明天回到镇上,一定要在娄月芳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给大嫂上三炷香,感谢她救了她这条老命,感谢她对她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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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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