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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系上裤子从树后转出来的细珠,一边吹着欢快的口哨,一边按照记忆中的路径原路返回,大概走了有一刻钟的光景,愣是还没回到先前走过的大路上,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会?细珠立马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走错了路,一边茫然地伸长脖子朝四周不住地张望着,一边继续硬着头皮朝前走,却不料越走越偏,越走越荒,走到最后,竟然又踏上了一条与富安方向正好相反的泥土路。除了她,路上没有任何其他人,她只能挺直腰板,胡乱地往前横冲直撞,到了这份上,不管前路几何,也只好听天由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走,走,朝前走,管它是到富安上东台去海安呢,即便是通向上海的路又能如何?此时此刻,她退无可退,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退,索性就认定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走哪算哪好了。她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到底会是什么地方,她只知道不辨东南西北的自己走得很郁闷很烦躁也很悲愤,为什么倒霉的事偏偏都被她赶上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拉上了肚子?是老天爷故意跟她作对吗?是掌管人间祸福的神灵怪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别人放在门口的东西当作破烂给捡回来,所以要用这种方法来惩戒她吗?管它呢,惩戒就惩戒吧,最好来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她的脑袋打开花,让她永远都不再醒来,要知道,这样的日子她真是过够了啊!没人怜惜她,没人同情她,没人抚慰她,没人理解她,在所有人包括金老六和七姑娘眼里,她从始至终都是个活死人,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存在,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一了百了,只是可怜了大毛二毛三毛,要委屈它们做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尽管同在一个镇上住着,七姑娘从来都没邀请她去自己家坐过哪怕是一盏茶的工夫,姑妈做到这个份上就已经不是失败二字可以形容得尽,而是彻头彻尾的可悲。还有金老六,打他在县城分了房成了家,至今差不多有三十个年头了,他也从未跟她说过一句半句的客套话要带她去小住上几天的。其实她要的不过是几句暖心的话而已,他们真邀请她去她也未必会去,为什么就不能哄哄她让她开心开心呢?大毛二毛三毛毕竟是三个畜生,再通人性,再怎么讨她欢心,那份亲昵劲也比不过她和金老六、七姑娘血浓于水的亲情强,为什么他们每次看到她,眼里都充满了嫌恶与冷漠?赵蛮子说她呆,七姑娘也说她呆,周秀玲说她傻,金老六也说她傻,难道在他们眼里,她细珠真就这么不堪,真就是个又呆又傻、又蠢又笨的白痴吗?她知道,他们都嫌弃她,打心底里嫌弃,嫌她呆,嫌她蠢,嫌她脏,嫌她丑,嫌她丢他们的脸,可这是她能够左右得了的吗?她打小就是个辣子,她有什么办法?因为秃顶,她嫁不出去,她当了一辈子的老姑娘,可她不也帮着大嫂娄月芳,尽心尽力地把金老六、七姑娘一个个拉扯大了嘛?因为别人口中的呆傻,她受尽了欺凌与歧视,遭遇了极大的不公,如果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她也就认了,可为什么她一手带大的侄子侄女也跟外人一个鼻子出气,一样的嫌恶她唾弃她?她不甘,她忍受不了亲人对她的无视与冷酷。她一直努力着想要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尤其是在大哥大嫂都死了以后。她以为大哥大嫂没了,侄子侄女会加倍地孝敬她加倍地对她好,却没想到,等来等去,等来的竟是他们对她更大的冷漠与无情。他们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啊?细珠抱着三毛搁在自己膝盖上,一边替它梳理着毛发,一边轻轻揪一下它的耳朵说,长大了要对大毛二毛比自己还要好,晓不晓得?小狼崽子,成天就知道跟大毛二毛抢东西吃,晓不晓得它们都是让着你?知道它们为什么让着你?因为大毛是外婆二毛是妈,它们都怜惜你都爱护你,懂吗?三毛喵呜一声噌地从她膝盖上跳到空了的荷花缸前,细珠失神地望着它,笑意盈盈的眼角冷不防掉下了一粒晶莹的泪珠。没儿没女的痛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所无法体会的,尽管大多数时候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她活得比崔美英、赵蛮子幸福,活得比张奶奶、周秀玲快乐,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仍会强烈地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从始至终,她都没真的觉得幸福快乐与自己有什么相干。走吧,继续走,不要停,走到哪就在哪落脚,反正也没人管她,更没人在意她,那么回不回富安,回不回家又有什么紧要的?富安人不吃猫肉的,崔美英不会拿蛇皮袋来套猫,翟小平不会杀了大毛,陈怀德不会给二毛打针,周秀玲也不会拿砖头砸三毛的腿,那个菩萨心肠的张奶奶一定不会不管她的猫的,就算不能一天三顿小鱼小虾的侍候它们,让它们吃饱了饭肯定是没问题的,还有什么用得着她操心的?走,走,上扬州,上南京,上北京,上上海,走,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别走回富安,永远都别再走进金老六、七姑娘的目光里,也说不定走着走着,就从冬天走进了春天,走进了一个她一直向往却又一直没能抵达的明媚的温暖如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