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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生比细珠小三岁,是桃花巷里公认的美男子,喜欢她的女生都能从街东排到街西了,可马建生对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感冒,甚至都不愿意跟她们多说一句话,所以镇上念过书的姑娘们便在背后悄悄给他起了个“柳下惠”的绰号。

马建生从小就跟细珠走得近,上初中前,总是细珠姐姐细珠姐姐地叫个不停,等到上初中后,便慢慢把姐姐两个字省略了。细珠总是打趣着问他为什么不叫她姐姐了,马建生每次都不耐烦地说,他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叫她了。

那我也比你大,细珠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他咯咯笑着,你就是到八十岁了,我也是你姐。马建生涨红着脸清了清嗓子,你才比我大多点,我们班有个女生比我大五岁,我也从没叫过她姐。细珠把手上攥着的瓜子壳往天上一扬,满脸都挂着灿烂的笑容,我不管,反正你就得叫我姐,一辈子都得叫我姐。马建生忽地瞪大眼睛怔怔盯了细珠一眼,又飞快地把脸掉转到一边,嗫嚅着嘴唇喃喃地说,叫姐就生分了,还是叫你细珠好。

细珠不解地望着他,怎么就生分了?叫姐才亲呢。你又不是我亲姐。马建生低下头,两只手不安分地来回掰扯着白色衬衫的下摆,你这人真怪,她们都不喜欢我叫姐姐,说把她们叫老了,就你还老逼着人叫姐姐。细珠把头一扬,故意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她们都谁啊?能跟我比吗?马建生连忙赔着小心说,不就我大姐那帮同事?当然不能跟你比了。细珠依旧呵呵地笑,她们是看上你了吧?我听说街上现在有很多没结婚的大姑娘都喜欢你呢。

你听谁说的?马建生急了,他们瞎说你也信!急了?细珠紧紧觑着他,那我问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叫我姐了?你还记得小时候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得有多起劲吗?那不是小时候嘛!马建生害羞地盯一眼细珠,我都快初中毕业了,不能再叫你——反正再那么叫你,就是怪异得很。怎么就怪异得很?细珠撇了撇嘴继续嗑着瓜子,你不是还叫你大姐大姐嘛,也没听你叫她马菊秋。

那不是我大姐嘛!马建生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你又不是我亲姐,没得可比性。小没良心的,我还不跟你亲姐一样?细珠白了马建生一眼,忘了小时候我怎么背你过河了?还有,你五岁那年,我带你去花炮厂玩,你调皮,差点把眼睛都炸瞎了,要不是我一路哭着喊着把大人叫来送你去医院,你早就是个瞎子了。

忘了。马建生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说,你那会才多大?八岁的事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记性好着呢。细珠睨着马建生,忽地一低头,把嘴里的瓜子壳对准他的脚边一骨碌吐了过去,你个白眼狼,早知道,炸残废了我也不管你!谁也没让你管。你说什么?快叫姐姐,叫姐姐,我就不跟你计较!不叫!马建生一扬头,细珠,细珠,我就叫你细珠!你再叫一遍!细珠作势要打他,马建生,快叫姐姐!细珠!细珠!马建生越叫越欢,细珠——细——珠!再叫我真打你了!打我也不怕!马建生得意洋洋地,一边喊着细珠两个字,一边飞也似地往自家院门口跑去,待闪身进院的那一刹,他又调皮地转过头来远远望着细珠,不无兴奋地大声喊了起来,细珠,我喜欢,我就喜欢叫你细珠!

那时的马建生长得真好看,笑起来脸上仿若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比女孩子还要耐看。细珠,我喜欢,我就喜欢叫你细珠!那几天,细珠一直在琢磨马建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跟她说他喜欢她吗?怎么会?他明明说的是喜欢叫她细珠,怎么就想多了?马建生比她小三岁呢,长得又那么好,而且学习也很好,她跟他,怎么可能?

从小到大,细珠始终把马建生看作是自己的弟弟,但打那天起,她开始隐隐地觉得他俩的关系正在慢慢朝着一个不可逾越的方向发展,这让她感到惊喜,也让她感到害怕,更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彷徨,时时刻刻都埋伏在她的体内深深地攫着她,让她不敢再沿着自己的想法深思下去。

她喜欢他吗?答案不言而喻。但那肯定不是那种喜欢,肯定不是。一旦发现那些关于男女之情的蛛丝马迹又在心头轻轻浮荡之际,细珠立马就掐着手指头告诉自己说,不可能的,自己要对那小子动了那样的心思,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她还是知道的,而且她也决不会让自己成为全镇的笑话,被人指着鼻子骂她想入非非不知道天高地厚。她知道的,他是天,她是地,而且还是块烂泥地,不仅配不上他,就连想想也是罪不可恕,所以她从来就没往那方面想过,直到马建生说出这么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她才渐渐意识到,她跟他之间,也许真没她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单纯。

马建生会喜欢她,像大姐夫喜欢大姐那种喜欢?细珠坚定地摇摇头,马建生要是对她产生了那种超越姐弟之情的感情,不就是天鹅想吃癞蛤蟆吗?这世上,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可谁见过想吃癞蛤蟆肉的天鹅啊?在细珠眼里,马建生就是王子一样的存在,能够当他姐姐就已经是一份无上的荣耀,怎么还能够生出别的非分的念头?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五姐总是戏弄她说,女大三,抱金砖,你跟马建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去去去!细珠狠狠瞪五姐一眼,再瞎说,我就告诉妈去!告诉妈去,正好让马家请人来说媒,你就好好在家等着给马建生当新娘子吧!五姐盯着细珠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细珠当然知道五姐是跟她开玩笑寻她开心,可那句“女大三,抱金砖”愣是被她听到了心里去,女大三真的可以抱金砖吗?马建生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长年卧病在床,家里的条件非常不好,一家几口人的吃喝用度通通指着在染织厂上班的大姐马菊秋,要是他娶了比他大三岁的自己,会不会给那个入不敷出的家带来些生机呢?即便女大三抱金砖是真的,可那跟自己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细珠重重叹口气,比马建生大三岁的漂亮姑娘有的是,凭什么会是她一个又呆又辣的丑女人?

让细珠猝不及防的是,马建生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梦里,他对她说了很多令她难以启齿的话,而她竟连一次也没有指斥过他,更没有骂过他半个不好听的字。尽管只是一个个虚妄不实的梦,但细珠也开始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对马建生的感情出现了某种偏移,而且是一种可怕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偏移。她不敢相信,也不愿面对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所以她总是竭力说服自己,那些想法就是些无聊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胡思乱想,不仅与事实大相径庭,更与生活中的她和他没有一点点关系。然而,念头一旦产生就绝无自动泯灭的可能,它们继续在她心底肆意疯长,从一棵小草长成了一棵小树,又从一棵小树长成了一棵大树,直到她当着五姐的面问出马建生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她这样的傻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稍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

你不会真看上马建生了吧?五姐不无疑惑地盯着细珠,你比他大三岁呢。他今年才十六都不到,懂个什么?你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细珠轻轻咬了咬手指,女大三真的抱金砖?五姐伸出指头弹了弹细珠的脑门,醒醒吧你,追马建生的女孩都能排成连了,什么时候轮得上你?再说你……

细珠正色盯一眼五姐,我怎么了?又辣又呆,没人敢娶我,是吗?五姐连忙打断她说,我可没那么说。我是想说马建生家那么穷,谁嫁给他谁倒八辈子霉!细珠低低地哼了一声,你那是狗眼看人低。马建生学习那么好,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可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五姐叹口气说,就算你们两个都有那个意思,大嫂也不可能同意让你嫁过去的。

谁说我有那个意思了?细珠眉毛一挑,睃着五姐没好声气地说,我是马建生的姐,马建生是我弟,你别想歪了。那你问我马建生是不是喜欢上你了什么意思?五姐不解地问她,那小子向你表白了?你又瞎说什的?细珠满面春风地望向远处开得正艳的玫瑰花,我就是觉得这小子最近有些奇怪,见了我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让人搞不懂的话。五姐,你说说,是不是青春期的男孩子都这样,会把身边所有的女孩子当成他们倾慕的对象,但其实他们又不是真的喜欢那些女孩子?

五姐没有回答她,而且她也知道,就算五姐回答了她,那也不可能是她真正想要的答案。马建生才十六岁不到,他懂什么?细珠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马建生。他还是个孩子呢,晓得什么喜不喜欢的?可如果他不喜欢她,为什么又执意不肯再叫她一声姐姐,而是非要叫她的名字不可?

细珠,我喜欢,我就喜欢叫你细珠。马建生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叫她细珠?细珠这两个字,从别的任何人口里叫出来都再正常不过,可偏偏从马建生嘴里叫出来顿时就变了味道——他不愿意叫她姐姐,难道不是在争取跟她平起平坐的地位?一声细珠不是更加彰显出他只想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姐姐的意图吗?他要她做他的女人,不要她做他的姐姐,不是吗?那么她呢?她也想做他的女人而不是做他的姐姐吗?细珠使劲摇着头,不,她不想做他的女人,她只想做他的姐姐。今生今世,她都只是他的姐姐,不可能会有任何的更改。

那一年的秋天,马建生从上海回来探亲的大表哥那得到了一把半新不旧的吉他,天天抱着它从巷头弹到巷尾,再从巷尾弹到巷头,满脸都挂着自得的神情,仿佛决战沙场的将军,要多精神有多精神。细珠理所当然地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不过说实话,她并没有太多的音乐细胞,甚至总觉得从吉他里弹奏出的曲子还不如街上铺子里弹棉花的声音好听,但为了不扫马建生的兴,她每次都会装出很认真听的样子,当马建生弹到高潮的时候,她还会给他鼓掌喝彩,或是跟着旋律轻轻地胡乱哼唱几句。

又鼓掌,调子都弹错了,你一点没听出来吗?马建生不无失意地盯了细珠一眼,都不认真听,你老傻鼓什么掌?细珠望着他呵呵笑着,我一直在认真听啊,你弹得很好。撒谎!马建生嘟囔着嘴唇说,我姐都告诉我了,说你在背后说我弹得比街上弹棉花的声音还要难听。你还天天给我鼓掌,不是瞎捣乱吗?

我什么时候那么说了?细珠满脸都挂着笑,比弹棉花的弹得好听多了。你看,这不露馅了,还抵赖呢。你说的你就承认是你说的,我又不会怪你。马建生正色盯着细珠,轻轻皱了皱眉头,你说真话,到底弹得好不好?好!细珠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我调子弹错了,你怎么一直没听出来?马建生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你就是喜欢骗人,从来都不说真话。

细珠看了看他,刚要开口替自己解释几句,马建生又突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她问,细珠,你说我是不是就不是弹吉他的料?你说真话,不许哄人。你真的弹得很好啊,细珠盯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一天学都没上过,又不懂什么谱子调子的,哪里晓得你弹没弹错?我只知道你弹得好听就行了。

你真的觉得好听?可刚才,马建生重重叹口气,刚才弹出来的调子真的错得离谱了,就这你还觉得好听?好听!细珠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不管你弹什么,我都喜欢听。什么?马建生听了细珠的话,仿佛突然间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犹如被电击了般震颤起来。

微微掠过头顶的风有些燥,马建生几乎是魂不守舍地盯着细珠脱口问道,不管我弹什么你都喜欢听吗?细珠从马建生灼热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心里感到有些害怕,立马掉过头去,望向背后墙上的爬山虎,含糊其词地说了句天怎么还这么热啊!你倒是说啊!马建生失望地盯着细珠,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什么话都喜欢放在肚子里不好!

马建生倒是想听她说什么呢?该说的她已经说了,他不就是想通过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来证实她是喜欢着他的嘛?他弹的曲子她当然都喜欢听,哪怕比弹棉花弹得还要难听十倍,她也会用心去听,用心去品,这不就是三姐常挂在嘴边念叨的爱屋及乌吗?爱屋及乌,尽管她并不识字,也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但她很清楚隐藏在这些字面之后的意思是什么,难道她真的对马建生产生了一种超越普通朋友关系的情愫吗?她比他大三岁呢,而且还是个辣子,更是人们嘴里疯传的智力低下的呆子,怎么配得上比她小三岁、体格健康又相貌堂堂的马建生?她不仅不能喜欢他,就连想想也不能,因为那是痴心妄想,是白日做梦,更是亵渎与犯罪。

细珠,马建生念着她的名字轻轻转到她面前,犹不死心地盯着她那张慢慢变得有些发烫的脸,你真的觉得我弹什么都好听?细珠迅即抬起右手,把食指塞到嘴里轻轻咬着,不管马建生怎么追问,愣是一个字也不肯回复他。你要不喜欢听,我以后就不弹了!马建生发狠地把吉他举过头顶,作势就要摔到地上去,细珠连忙拦住他,抽风啊?这么贵的东西,摔坏了连修的地方都找不到!你都不喜欢听,我还弹个什么劲?不如早点摔了早点散戏!不是说了我喜欢听嘛,还一个劲问什么?细珠带着些恼怒的神色瞪着马建生,你要再抽风,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你不理我,我就去跳河!跳吧跳吧你现在就去跳!马建生,你多大了?十六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我不是孩子!马建生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我是大人!就你?细珠扑哧笑出声来,有大人动不动就威胁人跳河的吗?有啊,我就是!你那叫强词夺理、胡搅蛮缠!我就强词夺理了,你打我啊!我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疯吗?你没疯,是我疯了!马建生的表情显得特别痛苦,细珠,你是真的呆还是假的呆,怎么我跟你说什么话你都听不懂呢?

我当然是真的呆,你不知道大家都叫我呆子啊?细珠笑得更灿烂了,你天天跟我这个呆子胡搅蛮缠有意思吗?小心别人也叫你呆子!谁说你呆了?马建生恨恨地说,说你呆的人才是呆子,他们全家都是呆子!你大姐马菊秋也说我是呆子。马建生怔愣了一下,她才是呆子,她跟他们厂的那帮女的全是呆子!细珠哈哈笑了,那你呢?你是不是呆子?马建生也哈哈笑了起来,你是呆子,我就是呆子!那还砸不砸吉他了?砸!还砸呢?你不喜欢听我就砸!好了,别闹了。我喜欢听,你还是先别砸了。

真的?骗你是小狗。那你背后说我弹的曲子还没弹棉花弹的好听。你这小人精,怎么记上仇还没完了?告诉你了,我是大人!好吧,你说是就是吧!什么叫我说是就是?我本来就是大人!好,你是大人,以后你就改名叫马大人。我叫马大人,你就叫金大珠。金大珠?什么鬼名字?细珠笑得合不拢嘴,你还是叫我姐吧!不叫!不叫,我也是你姐!你不是我姐,我只有一个姐,她叫马菊秋。小时候天天跟我屁股后面喊细珠姐姐的是哪个鬼?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了?你就是活到一百岁,见了我还得叫我一声姐。我就叫你细珠。细珠,细珠,金细珠!再叫我细珠,我就不听你弹吉他了!不听我就把吉他砸了!成心的是吧?不跟我抬杠你就要死?不让我叫你细珠就要死了!你!细珠狠狠白了他一眼,管你怎么叫,我永远是你姐!

细珠,马建生仓狭地吐着舌头冲她扮着鬼脸,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池塘里的荷花还要美!你这个坏东西!细珠对准他的脸狠狠呸了一口,汗毛还没长全呢,你知道什么叫美?细珠,马建生嘻嘻哈哈地望着她,刚要说些什么,又突地咽了回去。叫我干吗?不干吗。马建生突地瞪大眼睛认真地打量了她一圈,细珠,你晓不晓得,你真的长得很美?要死了你!细珠的脸一下子就涨红到了脖子,能不能好好说话?再瞎说我真不理你了。我没瞎说,我就是觉得你长得美。细珠,大家都说巷头的小荷花年轻时长得比王昭君还美,可她年轻时的样子我们也没见过啊,让我说,还是你更美,比小荷花漂亮多了!还说?我看你不是抽风了,是魔障了!嗯,魔障,我就是魔障了,被你魔障了——细珠,我——金细珠——我——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听男人对她们的赞美,细珠也不能例外。马建生说她美,说她漂亮,说她比镇上的传奇美女小荷花还要漂亮,这些溢美之词她又如何能不受用?从小到大,她听到形容她的最多的字眼就是丑,仿佛除了丑,她跟所有与美相关的事物都通通绝缘。这姑娘长这么丑,长大了可怎么嫁人?你们也想想办法给她治治,我听说老中医都有秘方,能不能找个能长出头发的秘方试一试?老八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好呢?男的倒也罢了,可她一个姑娘家,唉!

所有人都说她丑,所有人都觉得她丑,就连生她养她的亲爹亲妈和平日里对她最好的大嫂也都认为她丑,却唯独只有马建生说她美夸她美,又怎能不让她心生暖意?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打记事起,她这个一直被镇上的人嫌恶的丑女,居然成了他口中的漂亮姑娘,到底是他哄着她玩,还是他真的对她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情愫?

怎么就美了呢?细珠端坐在快出嫁的三姐的新梳妆台前,愣是伸长了脖子对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不停地张望着,细眉毛,小眼睛,塌鼻子,小嘴巴,还有满脸的雀露斑,再加上秃了半个顶的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美来,倒是越看越觉得恶心,为什么马建生却那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她真的长得很美?马建生还是个没发育全的大孩子,他懂得个屁啊?他这个年纪正处于每个男孩都会经历的叛逆期,对什么事都会感到新鲜,什么刺激都敢于去尝试,性意识也刚刚开始萌芽,莫非,青春骚动的他是把她当成了潜意识中的性幻想对象?

呸呸呸!细珠对着镜里的自己狠狠唾了一口,金细珠,你真下流!你就是个女流氓!她一点都不美,她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这副长相压根跟美扯不上半点关系,可她还是喜欢马建生说她长得美,哪怕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她也由衷地感到高兴。马建生是在哄她开心,还是真的觉得她美?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存心撒谎揶揄她,可自己明明长了一张大家都公认的丑模样,为什么偏偏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她美?

她美吗?到底哪儿让马建生觉得美了?眉毛吗?太细,太淡,也不是仕女图里画的柳叶眉;眼睛吗?太小,也没有双眼皮,还有一点点逗鸡眼,且长年黯淡无神,跟大家喜欢的丹凤眼更是相去十万八千里;鼻子吗?那是她五官中最大的败笔,既不高耸也不挺直,天生一个塌鼻梁再加上肉肉的鼻头,简直都没法看了;嘴巴吗?虽然看上去也小小的,但绝不是人们常说的樱桃小口,而且嘴唇还略微有些厚,与美也攀扯不上任何关系。如果把它们组合在一起看,更是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就这副模样,估计比嫫母也强不到多少,怎么称得起一个美字呢?她不仅不美,而且还丑得厉害,甚至都不配当一个女流氓,她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添堵,马建生居然觉得她美,估计不是脑子坏了就是真魔障了吧!细珠一下子便泄了气,她算个什么东西呢?她连当女流氓都不够格,还奢求什么爱情?电影里那些女特务女土匪,哪一个不是貌美如花、风情万种?可她除了这张丑到不能再丑的脸,和一个半秃的脑袋,真的什么也都没有了,马建生又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那天,马建生终究还是没把我喜欢你那几个字说出口。其实她在担惊受怕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失落的。他说他就是被她魔障了,差一点点就把那句话脱口说出来了,但在她充满惊恐和期待的眼神中,他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了,连同他眼里闪烁的灼热的光,一下子都消寂了。一连好几天,马建生放学后都没像往常那样来找她聊天,就连每天雷打不动都会响起的吉他声也突然消失了,这让细珠变得更加敏感并多疑起来。马建生是生她气了,还是意识到被她发现了他心里的小秘密,不好意思见她了?他不会真的赌气把吉他砸了吧?那把吉他是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他怎么能说砸就砸了?

细珠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罪恶感,要不是因为她,马建生怎么会舍得砸了他心爱的宝贝吉他?怪只怪她不该在五姐面前说他弹的曲子还不如弹棉花的声音好听,可她哪里晓得五姐会去学给马菊秋听?五姐什么话都喜欢跟马菊秋说,不会把她问马建生是不是喜欢上了她的傻话也都告诉马菊秋了吧?细珠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按五姐大大咧咧藏不住话的性子,肯定是跟马菊秋说了的,那马菊秋肯定也是说给马建生听了的,难怪那小子会那么胆大妄为地在她面前说什么我就是魔障了呢!

可他终究还是没把后面那几个字说出来。对于那几个字,她有过害怕,有过恐惧,有过担心,有过忐忑,但更多的却是在犹豫与彷徨、疑惑与困惑中衍生出的一份淡淡的期盼。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要迎接那句话的准备,甚至都想过了要怎么回复他。她会故作镇静地告诉他,这只是他青春期里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反应,但这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爱情,还会义正词严地跟他说,他这个年纪不该成天胡思乱想这些没用的,而是要把所有精力都用到学习上去,将来还要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大学,藉此改变他自己还有他们马家人的命运。

马建生不仅是马家唯一的儿子,更是马家所有人的指望,马菊秋曾不止一次地当着众人的面说,她现在辛苦些没有什么,只要能把马建生培养出来,也就没白费她这些年就着冷馒头吃糠咽菜的艰辛。马菊秋给马建生规划的人生蓝图绝不是和她一样当个朝九晚五的工人,而是考上大学,继而在政府或事业单位里谋到一份体面而又舒坦的差事,当然,每个月的工资最起码也得是她的好几倍才行。

马菊秋逢人就说她弟弟是整个富安镇最聪明也最用功的学生,只要他好好学,不愁考不上大学,更不愁将来没有好工作,而且凭他的才华和机灵劲,当镇长镇委书记都是大材小用,如果再碰上个好机遇,就算坐上县长市长的位置也都不在话下。马菊秋也真敢说,但要不是马建生确实优秀,只怕她也未必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细珠知道,比马建生大了十岁的马菊秋,不仅扮演了长姐的角色,更担负起了母亲的责任,为了让马建生吃好穿好,为了让他在念书时没有后顾之忧,她总是在不停地加班加班加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有歇过一天,而且还经常主动顶上别人落下的班,眼瞅着马建生就要升高中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她发生些什么变故,那马菊秋还不得把她活剥生吞了?细珠可不想成为马家的罪人,更不想影响马建生的前程,算了吧,到此为止吧,她这辈子注定只是他马建生的姐,那就在他面前好好摆出个当姐的样来,再也不要跟着他一块嘻嘻哈哈没大没小,让他对她产生那些不该有的心事了。

细珠不知道那以后究竟过了多少天,马建生弹吉他的声音突然又在巷子里响了起来。这一次,比弹棉花好听多了,不,是好听得特别多,比电影里的配乐还要好听,要不是她亲眼看到马建生背着吉他站在她家院门口,她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细珠,马建生有些腼腆地看着她,现在我是不是弹得比以前好多了?细珠带着些许惊愕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把吉他砸了呢。怎么可能?马建生呵呵笑着,你还没告诉我好不好听呢。好听。细珠忍不住好奇地问,好些日子都没听到你弹吉他了,怎么一下子就弹这么好了?练的。马建生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练的?怎么一直没听到你弹吉他的声音?我在学校练的。放了学别人都回了家,我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练。怎么样,是不是有了很大的进步?细珠点点头,现在弹得比电影里的配乐还好。那是,我用了那么多功费了那么多心思,还能练不好吗?马建生一边说,一边摆开架势在细珠面前认认真真地弹了起来,那副陶醉的表情,像极了电影故事片里那些极富艺术气质的男主角们,甚至比她心仪的唐国强还要帅上三分,更惹人心旌荡漾。

这小子要是生活在上海、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凭他的长相和满身的艺术细胞,肯定早就被各大电影制片厂抢着请去拍电影了,可惜他偏偏出生在这闭塞而又落后的小镇上,空有满腹才华却无用武之地,还要肩负光耀门楣、出人头地的重担,想想就让人觉得心酸得厉害。她不知道马建生弹的是什么曲子,但那婉转低回、缠绵悱恻的旋律,却牵动着她的心始终跟随着他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跳跃着,甚至让她陡地生出要变成他手底被轻轻拨动的那根弦的心思。

一曲弹罢,余音绕梁,更让她回味无穷。她呆呆盯着马建生,仿佛灵魂出窍般,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直到马建生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她才猛然惊醒过来。这曲子是被施了魔法吗,怎这般让人欲罢不能?还是马建生给她施了魔法,才让她变得这般魂不守舍?我为了弹好这首曲子,整整练了一个月。马建生目光炯炯地盯着细珠,这是我开始学弹吉他以来,花心思花得最多的一次。都一个月了吗?她已经有一个月没听到他弹吉他也没在巷子里见过他了吗?难怪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些什么,原来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啊!她想见他,也怕见他,她躲着他,也避着他,可她没想到这躲着避着居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更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对他的牵念,只一段没头没尾的旋律,就又把藏在屋子里的她一览无余地拽到了他的面前。

这首曲子叫《粱祝》,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意思。马建生灼热的目光直直地逼向她想要逃跑的视线,你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吗?她当然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对有情人,活着的时候被棒打鸳鸯各分西东,死了后化作蝴蝶双宿双飞,戏文里经常演的,小的时候她还带着马建生一起去电影院看过上海来的越剧演员演过这段戏呢。她不知道马建生还有没有印象,但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演员们唱到梁山伯的坟被雷劈开的时候,马建生都害怕得直往她怀里钻呢。

这首曲子我是专门为你练的。细珠,你想不想弹吉他?我可以教你。不想,细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拒绝了马建生的提议。不难学的,现在我弹给你听,以后等你学会了,你再弹给我听。我为什么要弹给你听?细珠不想再跟马建生纠缠下去了,此时此刻她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再让他继续往下陷了,否则前方等着他们的必定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不仅会摔死她,更会让马建生摔个粉身碎骨,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要给他当头棒喝,让他彻底断了这份不该衍生出的念头。

马建生,你该回家写作业了,要不等你大姐回来,又得有你受的了。还早呢,写什么作业?马建生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我为你练了一个月的曲子,你就不能也为我练一下吗?细珠正色盯向他,我让你为我练了吗?马建生,你要再这么跟我说话,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的。谁要你做我朋友?我要你做……

弄回家写你的作业去!细珠立马打断马建生,不让他有机会把那句她最害怕又最期盼的话在这个节骨眼说出口,以后你也不要再给我弹吉他了,我压根一点都不想听!你说什么?马建生不敢相信地睨着她,你说什么?我说我不想听!刚才你不还说好听?马建生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与失望,细珠,我可是整整为你练了一个月啊!为弹好这首曲子,我都拉下很多功课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怎么就是我自己的事?细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弹《梁祝》吗?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他们——你还记得小时候带我去电影院看越剧吗?当时演的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记得演到梁山伯的坟被雷劈开时,吓得直往你怀里抱,后来等他们都化作蝴蝶后,我还跟你说,你要是祝英台的话,长大了我就给你做梁山伯,我……

你发疯了是吧?细珠没想到马建生居然也记着小时候一起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事,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当着她的面,变相地说出了那句让她又惊又怕又带了几分期盼的话,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只要她立场稍稍不够坚定,很可能就会引起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尽量她心底已涌起了丝丝甜蜜的涟漪,表面上还是要装作被侵犯冒犯到了的模样,劈头盖脸地就给了他一通数落。

我没疯!细珠,我想做你的梁山伯,我想天天都给你弹吉他,我想天天都跟你在一起!马建生近乎歇斯底里地盯着细珠,细珠,让我每天都给你弹《梁祝》好吗?我不想听,也不要听!马建生,你的吉他弹得真的很难听,比弹棉花还要难听一百倍!你说谎!我不信练了一个月还没练好!练一年练一辈子也就这个水平了!我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说好听只是不想伤了你的自尊!你说真的还是假的?马建生眼里噙了失望与委屈的泪花,细珠,你说句真话,我到底弹得怎么样?不怎么样。细珠狠下心肠盯着马建生说,你没弹吉他的天赋,还是把心思多花在学习上吧!

“噼啪”一声,那只珍贵的半新不旧的从上海带回来的舶来品吉他,被马建生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各种零部件迅即在细珠脚边滚落了一地。那是被马建生看作比他生命还要宝贵的吉他啊,就那么生生地被他摔了个七零八落,看得她都心疼得慌,马建生心里裹挟的那份剧烈的深痛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马建生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惊得目瞪口呆的细珠呆呆地愣在现场,好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来。马建生真的把他珍爱的吉他摔了吗?细珠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疼,很疼很疼,这小子脾气真够大的,居然二话不说就把他珍若生命的吉他摔了,这倒是摔给她看的还是跟他自己置气?

他说要做她的梁山伯,可世上有她这么丑的祝英台吗?就算把脸上涂满胭脂水粉,她也不可能变成祝英台啊!祝英台那么美,美得沉鱼落雁,美得惊心动魄,可谁见过半个脑袋都秃顶了的祝英台呢?马建生对她的沉迷不过是青春期叛逆的表现,她又怎能当了真?他不可能会真的喜欢自己的,永远永远都不可能,面对他一时的头脑发热,她还是必须时刻都保持着一份清醒的。细珠蹲下身,泪眼模糊地把摔坏了的吉他的各种零部件,一样一样地慢慢捡起来,耳边,《梁祝》低回婉转的旋律依然不息地回响在整个巷弄里。那曲子真的好听,就像一把温柔的刀,一下一下地捅在她的心里,既甜蜜,又痛不可当。那是他特地为她弹的曲子,整整练了一个月啊,可现在,吉他坏了,以后的以后,她再也听不到那么柔美凄婉又深情款款的旋律了啊!

细珠把马建生弹奏的《梁祝》的旋律,深深地,深深地印进了自己的脑海里,每到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就半躺在床上偷偷拧开手电筒,一边举着从枕头底下掏出来的小圆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那张怎么看都不美的脸,一边慢慢回味那支曲调里蕴含的温柔与深情,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是配不上他的啊,一个辣子,一个呆子,怎么配得上英俊帅气又满腹才华的他?即便郎有情妾有意又能如何?马菊秋会同意她那个宝贝弟弟把她娶进门来吗?在马菊秋眼里,马建生的相貌才华人品都是第一流的,将来更是当县长市长的料,她怎么会容忍一无是处的金细珠成为她的弟媳马家未来的女主人?

既没有令人惊羡的美貌,大字也不识一个,更重要的是,还是个不识数的弱智,马家就算再穷再不走运,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把这种女人娶进门来吧?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她和他都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而且这话要传了出去,势必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来,就算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整个镇子的笑柄,她也必须及时刹车,把这份蠢蠢欲动的心思立即扼杀在萌芽状态中,不让它再有任何机会寻找成长的水分与阳光。

可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印进脑海里的《梁祝》的旋律剔除掉了,它们疯狂地吸噬着她的脑髓,疯狂地生长,疯狂地蔓延,早就把她从头到脚整个儿裹挟了个遍,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她走在哪里,在干什么,淘米,吃饭,洗衣服,睡觉,帮大嫂带孩子,它们从未停止过对她的追逐,就那么咿咿呀呀地弹啊奏啊,片刻都不得清闲。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这辈子当不了祝英台,那就让她穿梭在梦想里做一回舞着水袖唱着戏的祝英台吧,不过她不要化蝶,哪怕是梦里也不要,永远,永远。

马菊秋骂上门来兴师问罪的时候,细珠正躲在房里,用大嫂帮她买来的万能胶,仔仔细细地粘黏修补着马建生那把被摔坏了的吉他。马菊秋骂得特别难听。骂她是天底下最丑的狐狸精,骂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她是弱智的潘金莲,骂她是狼子野心的贼婆娘,骂她是痴心妄想的丑小鸭,骂她想男人想疯了,总之,什么话最难听,马菊秋就拣什么骂。

马菊秋的泼辣是镇上出了名的,骂起人来,一百个崔美英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五姐连忙溜进房里给细珠使眼色,让她千万不要出房间门半步,就由着马菊秋发泄好了。细珠,你装什么死?给你十秒钟时间,再不滚出来,老娘就开砸了!马菊秋扯破了喉咙大声骂着,有脸想偷人,怎么没胆量出来呢?金细珠,一,二,三,四——细珠,你出不出来?我说真的啊,再不出来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就看到什么砸什么啊!五,六,七——

细珠呼啦一下拉开门,径直朝马菊秋的方向走了过去,发什么疯?有什么话你尽管冲着我来!马菊秋不见细珠还好,一见细珠更发起了疯来,二话不说就扯着细珠本就不多的头发扭打了起来。好你个辣逼呆逼,你也太不要脸了,居然打起我家建生的主意来了!细珠不甘示弱地瞪着马菊秋,你要发疯就发疯,但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血口喷人?你五姐都说你喜欢上建生了,你还抵赖?我没有,她那是瞎说。细珠,你有本事做,就要有胆量承认!我没做过,承认什么?你搞得我家马建生不思进取,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上周考试,数学居然只考了六十二分,你敢说这些都跟你没关系吗?

他考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勾引他,他能考不好吗?金细珠,我告诉你,马建生将来是要考大学当市长的,你要再缠着他,我就把你剩下的头发全给你薅了!你薅,你薅,你全薅了我也只有一句话,问心无愧!你还问心无愧?马菊秋重重唾了细珠一口,金细珠,你要要脸吧,你说你一个辣子,一个连数都不识的弱智,你凭什么喜欢我家马建生?你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都什么逼样,就这副德行还想勾引我家马建生?我没有。细珠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面对咄咄逼人的马菊秋,她真是一句也不想解释了。再说没有,我就大耳朵光子抽你!马菊秋仍不解气地瞪着细珠,我家马建生以后要娶的女人,至少也是镇长县长的女儿,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连给马建生提鞋都不配,将就着也就配给他倒个马桶痰盂什么的吧!细珠啊,从现在开始,请你把脑子给我拎拎清,要再跟我家马建生牵扯不清的,我就拿火钳把你下面那个东西给烫封上了!

马菊秋的话,一字一句地刺在细珠的心窝里,让她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除了说我没有,她还能说什么?即使是我没有三个字,她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像做了贼一样心虚。她真的没有吗?尽管不像马菊秋骂的那样大张旗鼓地勾引了马建生,可她那如水般细腻温润的心思毕竟也蠢蠢欲动了,不是吗?她喜欢马建生,甚至是暗暗地恋慕着马建生,这是无可否认也抵赖不了的,叫她如何去驳斥马菊秋?

马菊秋说马建生因为她,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可她有什么办法?她已经跟他说了不要再听他为她弹吉他了,还要她怎么做才能让他打消那些疯狂的念头?马建生是马家的希望,更是马菊秋毕生的指望,她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变成马家人眼中不可饶恕的罪人呢?坏了的吉他,已经被她一点一点地修补好了,至少从外表上看是又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吉他模样,可就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就像她和马建生之间衍生出的那段朦胧的情愫,看着挺美,但实际上却是不堪一击,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也好,马菊秋这一闹,马建生想不收心也不行了,只是难为了她,无端地就被扣上了一顶勾引男人的帽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往后还让她怎么出去见人?不过她也不算冤枉,谁让她那颗青涩懵懂的心也跟着蠢蠢欲动了呢?好多次,当马建生用那种灼热得让她透不过气来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都不可抑制地怦怦跳个不停,甚至有过想要回应他的冲动,所以,她从来都不是无辜的,也可以算得上是马建生的同谋。

《梁祝》缠绵的旋律,依然故我地萦绕在细珠的耳畔,让人心旌摇荡,欲仙欲死,她知道,无论如何,她也逃不出他的生天了,所以余下来的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就是避,躲得他远远的,避得他久久的,不去想,不去念。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大嫂当年不也哭着闹着不愿嫁过来嘛,可现在,她和大哥成天如漆似胶的,怎么也拆分不开,怎见得她就不能在岁月的涤荡中熬过那些苦涩的风沙呢?她可以的,只要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慢慢地,所有的起心动念就都会被波澜不惊的日子给熬煮成一锅平平淡淡的炊烟,缓缓消逝在云天之外,再也穿渡不回她的世界,而她现在需要做的,也不过是默默地静守那个时间的到来罢了。

好像是半年之后吧,马建生作为镇上最后一批下放知青的一分子,给下放到了离老街有好几十里地远的勤丰村。去乡下的前一天傍晚,马建生愣是鼓足了勇气,把正在海河边洗衣服的细珠堵在了码头上。你都听说了吧?马建生开门见山地问细珠。细珠头也没抬一下,继续卖力地浣洗着衣服,仿佛马建生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跟你说话呢。马建生转到细珠面前,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细珠把身子转到另一边,依旧低着头只顾洗她的衣服。还生我的气呢?马建生又跟着转到细珠跟前,这次下放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街上了。细珠继续调转过身子,不去看马建生,半句话也不肯说。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马建生急了,突地抬起一只脚,飞快地踹进水里,死死地踩住了细珠正漂洗着的一件衣服,细珠,你听我说话了没有?

细珠用力把衣服从他脚底下拽了出来,猛一抬头,有些愠怒地瞪了马建生一眼,刚要骂他几句,却看到他满脸楚楚可怜的表情,满腔怒火到了嘴边愣是生生化作了一句不疼不痒的别闹了。我只是想跟你道个别。马建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拘谨地看着她,细珠,以后我就不能经常回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马建生是说要她照顾好自己吗?这个孩子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马上就要去乡下劳动了,学也上不成了,他还有心思来关照她呢。

细珠,马建生有些紧张地瞥着她,你别生我气了,以后我再也不对你说那些浑话了。你说得对,我应该以学业为重,我要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将来我还要考大学的。考大学?这孩子是糊涂了吗?都下放了,学也停了,还考什么大学?细珠怔怔盯了马建生一眼,突然觉得特别的难过,马家就马建生这么一个指望了,为什么非要把他也赶到乡下去?再说这孩子身体单薄得都快成纸片人了,他能干得了乡下那些重体力农活吗?

你放心,虽然上不了学了,但我会把课本一起带去乡下的,等干完了农活,我就自己给自己补课,不会耽误太多功课的。细珠的眼睛湿润了,不过她什么话也不想对他说,因为她知道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不仅改变不了这残酷的现实,也无法给予他任何有用的帮助,所以干脆缄口不言,只默默地听他说就好了。你喜欢吃玉米还是蚕豆?我听我大姐说,很多下放到乡下的人都会把干农活时偷偷藏起来的粮食蔬菜带回家,你喜欢吃什么先告诉我,我都给你藏好了再带回来。

细珠的嘴角终于绽出了一丝笑意,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要偷东西给她吃呢。玉米和蚕豆那是同一个季节的作物吗?这小子对庄稼一窍不通,恐怕还没分清什么是蚕豆什么是大豆,就被村里的农民抓起来一顿好打了吧?不就是下放到村里嘛,横竖不过几十里地远,跟别人借辆脚踏车,小半天就骑回来了,你不用替我担心的。马建生撇了撇嘴唇望着细珠说。

谁替他担心了?这小子倒挺自作多情的呢。细珠继续埋头洗着衣服,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他几句说,到了乡下,人生地不熟的,别跟人起冲突,干你自己该干的事就行了。嗯,马建生重重点下头,我大姐也关照过我了,凡事不争先也不落后,最重要的是少说话多干活,不跟任何人结怨,也不招惹任何是非。细珠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回去吧,该收拾收拾了。都收拾完了。马建生不自觉地搓了搓手,就两条棉被一条褥子,加上几件换洗衣裳和平常用的面盆水杯,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回去换双鞋吧,脚都湿了,一会该着凉感冒了。细,细珠,你就,真的没什么别的话,要跟我说吗?好好吃饭,好好挣你的工分。就这?马建生紧紧盯着她的后脑勺,到了乡下,就不能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了,还不晓得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马建生的嗓音明显带了些哭腔,细珠,你还想再听我给你弹吉他吗?吉他?吉他不是早就被他摔了,怎么这个时候又提起这个来了?回去吧,我一会洗完衣服也要回去了。细珠不给他机会再把话题扯到吉他扯到他和她身上来,你妈还病着呢,她肯定放心不下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多陪会你妈吧!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湖绿色的水面上,煞是好看。马建生一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海河边,只留下细珠一个人依旧蹲在码头的青石阶上,噼里啪啦地浣洗着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衣服。他想听她说什么呢?无非是对她还没有死心,想要从她嘴里得到明确的回应,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闭嘴巴,不再给他任何的幻想。

他终究是要出去见世面的人,这小小的镇子也终究是困不住他的,他要去上大学,要谋一份能让祖宗八代都觉得脸上有光的差事,要当县长当市长甚至当省长,而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镇姑娘,既不漂亮,又没文化,还是比他大了三岁的弱智女,他和她,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一个是白天,一个是黑夜,一个是光芒四射的太阳,一个是默默无闻的陨石,又何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会有交汇的那一天?

曾经有过的所有心动,不过是划破长空的一颗流星,短暂的璀璨过后,终将归于永久的寂灭,又何必自欺欺人自寻烦恼?他有他如花似锦的大好前程,她也有她在前世就被注定好了的归宿,那就是老死深闺,一辈子都只做个无欲无求的老姑娘。大嫂一直说要养她到老,可她明明才只有二十岁而已,正是如花似玉的大好年纪,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又丑又傻,她的一生,也不该就这样早早地被草草地盖棺定论。丑怎么了?傻又怎么了?丑就不能嫁人?傻就不配结婚吗?其实她一点也不傻的,她只是不识字碰巧又不识数,难道这便成了她的原罪,万事都不能随心由己了吗?

她做不到无欲无求,她不想就这么老死在金家,不想每天都在没完没了的洗衣服和做饭当中,一再重复着这百无聊赖的无趣生活,不想一睁开眼睛就围着侄子侄女不停地打转,她想拥有自己的生活,她想勇敢地大胆地去爱,她想告诉马建生,其实她是喜欢着他的,可当她一抬眼就看到大嫂那双闪闪发亮会说话的大眼睛时,所有的妄想与执念便又都在刹那之间偃旗息鼓了。

大嫂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仅会说话,而且能在瞬间穿透她的五脏六腑,洞悉她所有的想法,那点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大嫂?大嫂不希望她嫁人,大嫂说是怕她嫁出去后受人欺负,可大嫂哪里晓得,即便受一辈子欺负她也心甘情愿,毕竟两个人打打闹闹地纠缠到老,总要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到死啊!也许邻居们的闲言碎语都是对的,她这样的人就是不配去爱也不配得到爱的,她只配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帮大嫂带孩子,帮几个小的侄子侄女换尿布,洗一堆总也洗不完的衣服,做各种总也做不完的家务活,周而复始,无限循环。或许,是她上辈子欠了金家的,所以这辈子要让她以这种方式来偿还,如果真是这样,她也只好听天由命,就一辈子守在金家当她的老姑娘好了。

马建生去乡下的前一个晚上,细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很多问题,关于她自己的,关于马建生的,关于金家的,关于马家的,关于她和他各自的未来的,想得头痛欲裂,却是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披衣下床,从衣柜里小心翼翼地抱出那只被她用万能胶粘好的吉他,用心地抚摸来抚摸去,一颗颗豆大的泪珠顿时便顺着她的面颊吧嗒有声地掉落了下来。怎么舍得下呢?舍不下啊!细珠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吉他,还是舍不得马建生,抑或都舍不得,但她知道是时候做出最后的抉择了,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抱着吉他走出了房间。

她把修补好的吉他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马建生家院门前的石阶上,然后又呆呆地在马建生家门前站了很久很久,才慢慢背转过身缓缓走了回去。那个晚上,她其实一直期盼着马建生会突然从门里走出来,甚至偷偷在风中许了个愿,如果马建生真能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把自己真实的心意向他和盘托出,但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她也只能带着满心的遗憾与淡淡的忧伤,重新走回到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寂寞的孤单的世界。

再次见到马建生的具体时间,细珠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马建生刚下放的那段时间,每隔上一个月或半个月,她总能在巷子里碰见骑着借来的脚踏车从村里赶回来的马建生,毕竟金家和马家的院墙也就隔了几十步之遥,低头不见抬头见,想要不顶面也不太现实。那段时间,马建生一直卧病在床的妈情况不太好,所以他回来得也就勤了些,不过每次都是傍晚前赶到家,在家待个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天不亮便又走了,即便跟细珠面对面撞见了,倒也没能说上几句体己话。后来,马建生的妈死了,丧事办完后,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回来,倒是总听到马菊秋在巷子里骂骂咧咧个不停,说她辛辛苦苦把马建生拉扯到这么大有多么多么不容易,结果妈一死他就不肯回来了,压根就没把她这个当大姐的放在心里过,早知如此,还不如就丢开他撒手不管了呢。

细珠知道马建生是怕马菊秋跟他絮叨,他妈还在的时候他还能咬咬牙忍着,可他妈一死,他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又怎会主动跑回来听马菊秋没完没了地说个不休?别说马建生了,就连她这个外人都受不了马菊秋那张总也闲不下来的嘴,这要天天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下,还不得被她烦死?马菊秋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没什么坏心眼,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嗓门大脾气大,还总爱数落别人,只要她看不惯的事看不惯的人,也不管对方多大年纪什么脾性,得得得地走上去就是一顿好说,所以巷子里的人见了她都避得远远的,也只有细珠的五姐能跟她说到一块去。

那个时候的细珠并不知道马建生正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他之所以不回来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大姐的唠叨影响到他的功课,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怕见到细珠后又会不由自主地对她牵肠挂肚,从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她以为他肯定早就把她撇在脑后了,其实他一直都没有,他只是用发奋读书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努力把对她的思念藏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而在镇上的她又何尝不是呢?

细珠每天都在对马建生的思慕中度日如年地煎熬着,她想他,想见他,想跟他说上几句掏心掏肺的话,可这些难言的心思她又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从前跟她无话不谈的五姐,她也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对她瞒了个水泄不通。她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怨,所有的伤,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去揭,不去碰,只默默地与它们相处,直至它们彻底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不再影响她的情绪,也不再让她难堪。就这么什么也不说也不继续惦念着地过一辈子吧,这份见不得光的热爱只与她自己息息相关,跟马建生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那么,就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不要提及,就当做了个忧伤而又瑰丽的梦好了。

最后一次见到马建生,是他拿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真的做到了,而且还是镇上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感到自豪,感到骄傲。马菊秋特意在家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把巷子里所有邻居和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去参加庆功宴了,院里院外都坐满了人,连个缝都塞不进去。马菊秋为筹办这次酒宴,跟崔美英和娄月芳都借了钱,马菊秋说,这是他们马家祖宗八代都脸上有光的事,哪怕砸锅卖铁,她也要风风光光地给她这个人中龙凤的弟弟好好庆祝庆祝,当然,那次庆功宴马菊秋也收到了不少礼金,抵掉酒水菜钱,算下来还小赚了一笔呢。

那天,马菊秋忙里忙外地片刻也没得闲,可她还是没有忘记在给卢书记敬酒时,一声又一声地拜托他帮马建生寻摸个好媳妇,我们建生现在可是大学生了,正儿八经的南京大学,一流的名牌大学,以后毕业了肯定要进政府工作的,给他相的媳妇可不能差啊!细珠不记得是怎么被马建生从人堆里拉出来并一直拉到海河边的,只记得那天他在卡其色的衬衫外面穿了一件米色针织背心,看上去比电影里的唐国强还要英俊帅气,整个人也显得比从前稳重成熟多了。

日头逐渐西斜,橘红色的阳光妥妥地洒在河岸随风飘拂的芦苇丛中,看上去有一种梦幻的不切实际的美,马建生就那样稳稳地站在码头边苔痕丛生的石阶上,望向河面轻轻拨动琴弦,给她弹奏起一曲她从未听过的吉他曲子。吉他还是被他摔坏的那只吉他,细珠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让它又重新发出了声音,听得十分认真十分入迷。

他不仅弹了曲子,还唱了一首动听的歌,他说曲子是他亲自为她谱的,歌词也是他亲自为她写的,整整写了三天三夜,也整整改了三天三夜,草稿都扔了满满一废纸篓。他没有再问她好不好听、喜不喜欢那样幼稚的问题,只是望着她浅浅地笑着,告诉她等放了寒假就会回来看她。细珠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他弹,静静地听他唱,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他哪怕是一小会的工夫。

她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多了,也意识到这次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她只想心无旁骛地听他弹听他唱,并把他弹奏时的那副认真专注的模样及时地刻进脑海中,永远地装进记忆,使之成为她心底最最宝贵的珍藏。别了建生,到南京后就把我忘了吧!细珠沉醉在那甜美而又柔暖的曲调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油瓶一样,别有一番滋润在心头。

她没有难过,也没有觉得遗憾,她只是怔怔盯着马建生光洁如玉的脑门,默默地,在心里,对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珍重。除了珍重还能说点什么?他是才华横溢的大学生,被名牌大学录取的大学生,是马菊秋和马家的希望,他以后的人生,即便当不了官做不了市长,也必定是每天都会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那样的身份,自然要娶一个学识背景都与之相称的女人为妻,而她,一个又辣又傻又一无是处的女人,就算给他们倒马桶也是不配的,再心生妄念,岂不是连自己都要一块欺哄了?

就这样站在她该站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他好了,把所有的惦念与牵挂都锁进眉梢眼角,把所有的妄想与执念都沉进脑海最深处的沟壑里,她依然是他的细珠姐姐,他依然是她的建生弟弟,他们依然还可以是最要好的朋友,只不过,那个好字,也得慢慢给它打上陈旧的色彩,在岁月的更迭中,最终把他们的两两相望变成她想要的两两相忘。她还能要求些什么?他俩就是两条永远都不会交汇的平行线,不逾矩,不犯规,平平淡淡、安安静静、无欲无求地相处着,不是比热热闹闹地硬凑到一起去更好?

细珠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她距今最后一次见到马建生。去南京求学后,马建生一次也没回来过,马菊秋曾偷偷告诉过她五姐,马建生不是不想回来,而是舍不得花钱坐长途汽车,他在给马菊秋写回来的平安信里说,铺张浪费是一种可耻,所以他决定等毕业了以后再回家看看。细珠知道马家的家境很不好,这些年为了供马建生上学和给马母治病,仅靠马菊秋一个人撑起来的那个家不仅早就入不敷出,而且随时都处于风雨飘摇中,所以过惯了穷苦日子的马建生为多省几个钱而选择不回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除了马菊秋,马家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马建生惦念的人或事了,所以当五姐带着一种嗔怪的口气在她面前骂马建生反骨时,细珠立马就站出来狠狠反驳了五姐一通。你以为上东台上海安啊,南京那么远,来回一趟不少费钱呢,他家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马菊秋就是脑子不正常,一会夸她兄弟懂事知道体恤她,一会又埋怨马建生不回来看她,她要真想马建生了,怎么不自己带两只老母鸡去南京看她弟弟?

五姐一挑眼角,我这才说了一句,你呱啦呱啦说这么多干吗?不会还想着马建生那个坏小子吧?谁想着他了?细珠狠狠瞪一眼五姐,还不都是你瞎说胡扯的!我瞎说?五姐哈哈乐了,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这个当姐的还不知道?细珠,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跟马建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要不收心,以后吃亏吃苦的都只能是你。五姐边说边叹了口气,他要真对你有心,就不会连续几个假期都不回来了,一张车票才几个钱,勒紧裤腰带少吃几个馒头也能省出来了!再说他寒假暑假又不上课,那么长时间都留在南京干吗?

细珠轻轻咬了下嘴唇,你不是说他写给马菊秋的信上说他每个假期都留在学校帮他们教授研究什么课题嘛,这会子又疑三疑四的了?研究课题用得着一次也不回来吗?五姐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马菊秋说马建生帮他们教授弄那些都是有钱挣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细珠,你说马建生会不会是在骗马菊秋?他骗马菊秋做什么?细珠不屑地接着五姐的话茬说,他自己挣钱交学费有什么不好?你老疑神疑鬼地做什么?我疑神疑鬼?五姐故作神秘状地,马建生肯定是在那边谈对象了,没准还是个高干子弟。那些权贵门第出来的姑娘,个个矜贵得要命,还不是叫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马建生不是那样的人。虽然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但细珠还是装作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再说谈恋爱跟回不回家有什么关系?五姐睨着她反问,怎么没关系?那种人家生出的姑娘,没一个不霸道的。就想把马建生成天拴在裤带上呢,怎么还能放他回来?你又瞎说。我哪瞎说了?我这是合理分析。你想啊,马建生在家穷怕了都,好不容易巴结上一个高干子弟,还不得看别人脸色行事啊?我敢跟你打赌,那姑娘叫他上东,他绝不敢往西,说不定人家就是嫌弃他家太穷,不想沾上这些穷亲戚,才不放他回来的。细珠没奈何地盯一眼五姐,你都可以去给电影编故事了,马建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你说马建生是哪样的?五姐紧紧觑着她,你是真信马建生,还是不想接受他处了对象的事实?他处对象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不想听你瞎说。

我有没有瞎说,时间一定会替我做出最好的证明。细珠,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就赌马建生在南京到底处没处对象。我没你那么无聊。细珠白了五姐一眼说,马建生用功学习还来不及呢,哪来的时间去处对象?五姐撇了撇嘴说,他用功学习?你忘了当初他怎么给你弹吉他献殷勤的事了?这小子从小就不正经,连你长这样的都能调戏,南京那么大的城市,漂亮姑娘一大堆,怎么就不作兴他的心也跟着野了?

我长成什么样了?细珠忿忿地瞪着五姐,我长得再丑,跟你也是一根藤上结出的葫芦,你天天埋汰人就不怕也打了自己的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要还惦记着马建生就继续惦记着去吧,反正我丑话也说在前头了,不信老人言,到时吃亏的是你自己!五姐扔下这句话,便一溜烟地跑开了,只留下细珠一个人默默消化着她刚刚说过的那些话。

马建生真处对象了?五姐说的话也许言过其实,但静下来仔细推敲推敲,好像也不全然就是信口开河。外面的诱惑大着呢,南京那么大的地方,全省最美最有才最拔尖的姑娘都踮着脚尖往里面挤呢,正值青春年华的马建生又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这郎才女貌的,看对眼了也不是不可能的,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不是说好了不再想不再念了吗?

在细珠的认知里,她和马建生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压根就不是什么恋爱。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等到结束的时候,一切便又在平静中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都没来得及发生。没有暴风骤雨,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哭泣诅咒,没有纠缠不清,没有委屈不甘,没有魂不守舍,说散,也就散了。其实,说不刻骨铭心也是假的,但终究还是没有深沉到难以自拔的程度,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对他从来都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怨恨,哪怕他结婚的消息从外地传来,她也只是报之以风轻云淡的一笑。她没有难过,也没有半点痛苦的感觉,更没有什么彻底解脱了的想法,她只是从心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哦,他结婚了,真好。

马建生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挨着南京的镇江工作,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既没当上官,也没能娶到高干子弟,听五姐从马菊秋那里打探到的情报,说他新娶的媳妇和他是同一家报社的同事,还是镇江本地人,而且也姓马,两个人恋爱了差不多四年才结婚的。马菊秋说本来要让马建生带着新娘子回镇上办喜酒的,但马建生和新娘子都不想大操大办,所以马菊秋只好拽着刚入赘到马家没几年的丈夫,抓了四只老母鸡,带了一篮子的鸡蛋一篮子的鸭蛋,一起爬上需要转三次的长途汽车,直接到镇江看望弟弟弟媳去了。马菊秋没说马建生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没回来的缘由,细珠暗自揣测着,兴许是马建生不想回到这个曾经穷得揭不开锅的家,不想再睹物伤情吧。

后来,细珠又听说马建生和他媳妇生了个女儿,可那之后,他依然还是没有回过镇上。倒是马菊秋经常会带着两个孩子去镇江走动,每次一回来都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跟逃荒一样。那段时间,马菊秋总是逢人就夸马建生,说她那个弟弟没有白疼,不是给她钱,就是给她各种在镇上从来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早知道,就让她妈给她多生几个弟弟了。因为马建生的关照,马菊秋一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短短几年的时间下来,家里不仅添置了黑白电视机、收录机,就连洗衣机、冰箱也都有了,所以马菊秋只要一出现桃花巷里,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把胸脯挺得笔直,像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一样,那些先前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人们也不再躲着她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奉承与谄媚,就差没跪在地上舔她的臭脚了。

瞧见没有,马菊秋手上的银镯子都换成金的了!二十四K纯金!我用嘴咬了的,二十四K,绝对错不了!已经嫁到县城鲜少回来的五姐,每次回到镇上跟马菊秋碰过头后,都会在细珠面前嘀嘀不休地唠叨个没完,马建生怎么就那么有钱?听说当记者的都能捞到不少油水,写一篇报道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所以很多想打广告的厂家都会偷偷给他们塞钱,让他们多说好话,你说他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些事被抓起来坐牢?你又瞎说!细珠瞪着五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都好不了!五姐怔怔盯着她说,我也是听别人那么说的。不过你想啊,当记者的撑破了天,一个月也就那么些工资,他还要养老婆孩子的,怎么还有这么多盈余的给马菊秋?

细珠白了五姐一眼,你想那么多干吗,跟你有什么相干?我还不是替他担心怕他犯错误?五姐扬了扬嘴角,毕竟都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我也不希望他被抓进去不是?细珠轻轻吁口气,就没见你这么好心过。五姐挑着眉头睨了细珠一眼,话说回来,我倒是挺后悔的,你说当初我要是多鼓动鼓动马菊秋,让她同意你跟马建生交往,这二十四K的大金镯子现在不就戴你手上了!我才不稀罕那些劳什子!细珠冷冷地说。你不稀罕,有人稀罕啊!五姐仔仔细细地把细珠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其实你细看下来,长得还真挺耐看的,你说当初我为什么非要棒打鸳鸯拆散了你们?这马建生要成了我妹夫,我跟你姐夫不也跟着后边沾光去了吗?再瞧瞧你姐姐,让他买台冰箱就跟要他命似的,哪有马建生出手这么大方?五姐一边说,一边拉过细珠的手不停地比划着,你说我都长了个什么猪脑子,要是让马建生娶了你,这二十四K金的大金镯子就是你的了!

抽什么疯呢?细珠猛地挣脱开五姐,人家孩子都老大了,还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孩子老大了怎么了?照样可以离婚!我跟你说啊细珠,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马建生?你要是心里还有他,我就跟你姐夫跑一趟镇江,当面问一问那个陈世美为什么要抛弃你。五姐越说越有劲,这么多年了,他一次都没回来过,他怕什么呢?不就是怕见到你没法给你交代嘛!这个陈世美,当初喜欢你的时候,不是给你弹吉他,就是给你写歌词,看到比你更好的了,转头跑得比狼还快,他这叫始乱终弃,缺了八辈子德了!

这都哪跟哪啊?细珠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看到马菊秋手上的大金镯子,被鬼迷心窍了吧?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五姐我不还是为你好?你说这么些年了,大嫂一直都不同意你嫁人,也没别个人看上过你,除了马建生,你还能指望谁?好了,你什么都不用管了,只要给我一句话就行。你五姐我要出了马,马建生就算为了孩子不肯离婚,也绝对不会就这么放着不管你的。

滚!细珠忿忿地瞪着五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欸,你这叫什么态度?五姐犹不死心地,你可想好了,马建生现在是大财主,钱多得花不出去,你就算给他当情人也亏不了,更何况他那会是真的喜欢过你。细珠怒了,我让你滚,你听见了没有?再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看我不拿菜刀砍你!

好,我滚!五姐狠狠呸了细珠一口,金镯子金戒指你不要,你就守着你这个老处女的身子过一辈子吧!还不滚?!细珠几乎是咆哮着吼了出来,去他妈的金镯子金戒指,跟她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你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五姐一边灰溜溜地往外走,一边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骂她说,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的德性,还当自己奇货可居呢!也就马建生瞎了眼能看上你,换个人,请你回家当老妈子还嫌恶心呢!也难怪马建生一到南京就甩了你,这要真把你娶进门,不得天天都戴着口罩过日子?

细珠一直不知道马建生为什么离开了老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也懒得去想,更没心思去费那个脑细胞。马建生不回来肯定有他不回来的理由,但要是非把她扯进来,她就不乐意了,当年的那些事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罢了,怎么过了这么许久,还有人把它们拿出来嚼舌根说事?她一点也不在意马建生心里还有没有她,甚至,她一直都觉得,在那段所谓的情事中,他们谁也没认真地投入过,又何来什么余情未了?五姐那个势利眼令她作呕,见马建生现在手上有钱了,就觉得她当初是该跟马建生好的,万一马建生现在还是个一穷二白的穷鬼,五姐倒又会说些什么?家里兄弟姐妹众多,真正反对她结婚嫁人的只有大嫂娄月芳和五姐金明珠。娄月芳是真心替她着想,怕她嫁出去后会受委屈,可金明珠又是为了什么?

五姐只比她大两岁,按理说,她们年纪最相近,心也该贴得最近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心高气傲的金明珠从来都没拿正眼瞧过细珠,仿佛细珠跟她并非一母同胞的姐妹,而是从外面拣来的弃婴,从小到大,不管在家人还是外人面前,她也几乎从来都没说过细珠一句好话。你看她长那么丑,跟我有一点点相像吗?我可没那么丑的妹子,金细珠肯定是我大嫂子从海河边捡回来的!谁敢娶她?我大嫂子说了,就留她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五姐对她的各种埋汰与诋毁,细珠心里都是有数的,只是一直懒得计较,但现在五姐居然又把她和马建生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拿出来嚼,就不是她能够继续忍受的了。她不就是长得丑点,在家也没什么发言权嘛,为什么所有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往她身上扯?马建生都离开镇上十多年了,为什么关于他们的传说还是没有消停?时过境迁,再说这些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五姐难道一点也不明白,她最怕的就是又无端地被人和马建生牵扯到一块去?

她和马建生什么都不是,她一点也不想旧事重提,更不希望任何人提醒她曾跟马建生有过那么一档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久远到她不刻意去想的话,都差不多要把马建生忘得一干二净了,为什么还总是不肯放过她,不肯让她过几天清静日子?她跟马建生能有什么事呢?他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好不好?是的,他们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既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就连手都没牵过,算什么呢?

五姐竟然当着她的面说马建生是陈世美,可她也不是秦香莲啊!都把她当什么人了?还说要去镇江找马建生算账,要马建生给她一个交代,这不是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大的笑料嘛!五姐不要脸,她还要脸呢!老姑娘就没自己的尊严了吗?哪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她也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更不想让马建生小看了她金细珠。该来的时候就让它来好了,已经走了的更不必强留,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成别人眼里的笑料?她也不去想马建生是否还想得起来她金细珠是谁,因为那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徒然地伤感。想得起来如何,想不起来又如何?她始终都只是他的细珠姐姐,在他的生命中,也始终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又何必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在父母眼里,大哥大嫂眼里,姐姐眼里,邻居眼里,也包括马建生的眼里,她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细珠,即便现在就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难过太久,甚至很快就会忘记这世上还有过她的存在。细珠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会是一种灾难,如果一个人总是太在意自己的感受,总是习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考量,还能有一天好日子过吗?

她并不在乎别人看她的目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她只要随心所欲地活,心无旁骛地活,活得宁静,活得安逸,活得洒脱,活得无牵无挂,活得问心无愧,最好不要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哪怕一辈子都无人问津,她也认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对这个世界她早就不抱有任何幻想了,也不指望奇迹的发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活到死,不也很好?

她知道,属于自己的青春年华早已一去不返,马建生也早就随着她少女时代的终结彻底抽离出她的世界,一切,终不过只是个扑朔迷离、遥不可及的幻梦罢了,此时再去追忆,除了徒增烦恼外,还能有什么意义?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而今的马建生于她而言,只是儿时的玩伴,只是曾经同住在一个巷子里的老邻居,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马建生三个字也早就在岁月的洗礼中被光阴冲刷得支离破碎,到如今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与那些冰冷的符号也没什么差别,倒叫她如何再将他珍而重之?

细珠一点都不觉得马建生把她忘掉会是她人生中的一种遗憾,事实上她更希望马建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要与她牵扯出任何瓜葛。他早就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个女儿,婚姻美满,家庭和谐,这样不就很好了吗?为什么还要他记着她呢?她并不想成为任何人心底那个重要的人,那样的话她得活得多累多辛苦啊?她也不相信马建生到现在还会惦念着她,金明珠是真把他当梁山伯了呢!

戏都是演给观众看的,这世上哪有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的痴情男女?即便有,也不可能是她跟马建生啊!马建生离开老镇去南京念书时还不满二十岁,之前的那些事怎么做得了数?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爱情,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那些心仪与恋慕,不过是少男少女间本能的冲动,甚至连朦胧的情愫都算不上,她又怎么可能会在他心底留下不灭的印迹?

怪不了他没能成为梁山伯的,其实她也没成为祝英台啊,除了他刚走的那一年她心里曾有过淡淡的失落外,以后的以后,她真的没有把他太多地放在心上,甚至很少再把他想起,如果不是五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聒噪,她几乎都记不起自己的生活中还出现过马建生这号人。两两相忘,是她理想中对那段往事最好的注脚,没有不堪回首,没有藕断丝连,有的只是慢慢地淡忘,终至彻底地遗忘,谁也不用感到遗憾,也不会心生愧疚,更不用含着眼泪说一声抱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认真谁就输了,还不如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如何过好余生的每一天上,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活出真正的精彩,让生命变得更加有意义,也才能让自己永远都活得舒舒坦坦的,不用像别人那样,成天为了各种琐事烦恼头疼,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糕。

没心没肺,是大家对细珠生活状态的描述。细珠从没觉得没心没肺这四个字有什么不好的,也不觉得这是对她的侮辱与贬低。过日子不就应该没心没肺、简简单单的嘛!她最反感那些总是把原本简单的事搞得特别复杂的那种人,比如崔美英与赵蛮子。崔美英是乡下嫁到桃花巷来的,赵蛮子是从无锡下放到镇上的知青,在细珠眼里,这两个外来的女人是顶顶聪明又顶顶复杂的,所以她们的烦心事也就比别人多了许多,日子自然也过得痛快不到哪去。做人为什么非要想那么多呢?想得太多,记性太好,太聪明了,太执着了,都不是什么好事,细珠一直觉得自己这种与世无争、无可无不可的状态才是最好的生活状态,而这放到她和马建生的关系中同样也是最适用的,既然已经彼此隔了千山万水,又何必非要把那个人继续放在心上?

马建生有马建生的生活,她也有她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干吗非要搅得鸡飞狗跳的才肯相信放手才是唯一的选择?其实她早就放下了的,在他离开镇上的第一个寒假到来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那是他第一次对她食言,当然也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对她食言,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他会回来的,直到所有的学生都重新开学了,她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后,便开始清楚地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有他又有她的世界里来了。她有些淡淡的失落,也有些淡淡的伤怀,但仅仅难过了一天之后,她就郑重地告诉自己,马建生永远都是那个星光闪耀的有很多姑娘排着队追求的马建生,而她永远都只能是一个黯淡无光又毫不起眼的灰姑娘,他和她,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花好月圆,又何必总是徜徉在虚幻的期待中把自己欺骗到底?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能够让细珠感到困扰揪心的,她每天走到哪都笑嘻嘻的,活得比谁都开心,即便跟崔美英、赵蛮子拌嘴吵架,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过几天就又都好了。她不在意大嫂娄月芳总是不停地支使她干这干那,她不在意三姐四姐隔三岔五地就把孩子送来让她帮忙看着,她不在意老糊涂了的父亲总是因为嫌她做的饭菜难吃而给她摆脸色,她不在意崔美英天天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各种幸福,她不在意马菊秋在巷子里撞见她时总是把头一扭装作不认识她的优越感,她不在意陈怀德经常跟她开些不咸不淡无伤大雅的玩笑,当然也不在意别人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不在意人们常拿她跟马建生那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取笑她嘲讽她。

要说就说好了,嘴巴长她们身上,她又管不了的,反正无论她们怎么说,也都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她照样每天都活得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啥损失也没有,奈之若何?说她没心没肺能让她多难过一分钟吗?小侄子金老六笑话她说,别人说她没心没肺就是说她傻,可那又有什么的,总比说她城府深心眼多好多了。她不怕别人说她傻,反正他们都这么说了好几十年了,也没见她为此失去过什么不是吗?五姐认为她失去了马建生,那是五姐太不了解她,她从没拥有过马建生也没想过要拥有,何来的失去?真正让她感到一丝丝忧伤与彷徨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年纪越来越大的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这辈子可能真的永远都嫁不出去了。尽管对爱情没有期待,对男人也没有任何想法,但她还是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做个完完整整的女人,哪怕嫁个瘸子瞎子,甚至歪嘴哑巴也是好的啊!家中六个姐妹就剩她没出嫁了,难道老天真的注定她要孤孤单单地守在家里做一辈子老处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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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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