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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珠不想做老处女,她想嫁人。不是向往婚姻,不是因为爱情,只是简简单单地,想把自己嫁出去而已。从二十五岁开始,到四十岁结束,这十五年的时间,她一直希望能够顺顺利利地找个男人,和他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她知道以自己的条件,对男人的选择是不能挑三拣四、挑肥拣瘦的,只要有男人肯要她,不管对方是满脸大麻子,还是缺胳膊断腿,她都愿意。在大嫂明确了不想把她嫁出去的态度后,她曾经受不住赵蛮子的一再游说,背着家里所有人,偷偷跟着赵蛮子一起跑到竹林村的小学里,跟一个比她大了几岁的男人相过亲。既然家里没人希望把她嫁掉,总死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索性死马当成活马来医,没准曲径通幽处,真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对方和赵蛮子一样,是无锡来的知青,不过他比赵蛮子的运气好,一下放就被安排在村里当民办教师,不仅没吃过什么苦,还很受村民的爱戴,只有一样缺憾,就是没姑娘肯嫁给他,所以蹉跎到三十五六了,还是铁打的光棍一条。赵蛮子说对方姓陈,好像叫什么陈骏远的,跟赵蛮子在无锡时就是老相识,所以赵蛮子一路上都在拍着胸脯向细珠保证说,陈骏远的人品是一等一的好,否则说什么,她也不会介绍他们认识的。细珠眼里的陈骏远确实挺不错的,除了皮肤黑得不像是从江南的城市出来的,也算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斯斯文文的,和他民办教师的身份也相衬得很。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一直单着?还没等细珠寻思明白,那边陈骏远一开口说话,立马就让她傻了眼,瞧那声音,女里女气的跟戏台上做戏的老太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配上那十根美丽得有些过分的兰花指,细珠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到现在也没能娶到老婆了。明明就是个娘娘腔,难怪村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他,也亏得赵蛮子才能想出要把他们撮合到一块的主意。尽管细珠并不挑拣对方的相貌背景等各方面的条件,但想到要跟一个说话比她还女人的男人过一辈子,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选择了放弃。赵蛮子劝她说,娘娘腔怎么了,只要他裤裆里有那么个东西,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再说陈骏远好歹也是无锡人,将来要回了城,就能把她也一块带到无锡享清福去了。这样的清福细珠可不想要,要真嫁了陈骏远,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丈夫还是找了个姐妹?赵蛮子又说,陈骏远的父母都是老红军老革命,根正苗红,这样的家庭不是万里挑一,也是千里挑一,嫁过去绝对吃不了亏。细珠轻轻瞥一眼赵蛮子,那你当初怎么不嫁给陈骏远,反倒找个镇上的工人嫁了?赵蛮子顿时就被细珠的话噎住了,我,那不是因为陈骏远看不上我嘛!陈骏远看不上不秃不傻还有几分眉清目秀的赵云,反倒能看上又辣又呆又长相平平的她?让细珠始料不及的是,陈骏远还真看上了她,三番五次让赵蛮子给她带信说要跟她继续相处,细珠拗不过对方的诚意,只好应承下来又跟陈骏远偷偷见了几面。陈骏远告诉细珠说,他家在无锡有一幢小洋楼,因为他大哥在北京工作,他姐姐嫁到了南京,都有自己的住所,所以将来等他俩回了无锡,那幢小洋楼就会自动归于他们名下了。等他俩回了无锡?细珠偷偷瞥一眼陈骏远,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倒真不把她当外人呢!真的,我哥我姐都不会要无锡的房子,我妈在信里也跟我说了,只要我一结婚,她就把那幢小洋楼送给我们当结婚礼物。为什么会是她呢?陈骏远到底看上她哪点了?是因为他觉得一个又呆又笨的女人才不会在意他是个娘娘腔吗?这事不能再拖了。陈骏远有些着急地伸过手在细珠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又突地像被电击了一样迅速收回手,我妈说,我们一结婚,她立马就运作我回城的事。细珠,我,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好好考虑考虑,只要你这边没问题,我马上就向村里打报告申请结婚。这才见了几面就真心上了?细珠充满疑惑地打量了陈骏远一眼,心里忍不住狐疑起来,他这么急着想要找个女人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他妈那幢小洋楼?她才不在乎什么小洋楼,也不在意陈骏远到底为了什么这么急着想结婚,也许就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吧,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自己也是为了结婚想要找个男人,如果能凑合,差不离也就行了,可偏偏这个陈骏远总让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她那个脑子又琢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先处着,对结婚两个字,愣是没作出任何的回应。那段时间,赵蛮子私底下不知道在细珠面前说了陈骏远多少好话,可细珠就是不肯松口应承,实在逼得急了些,她就让赵蛮子重新给陈骏远介绍个对象处着。你这说的什么话?陈骏远看上的是你又不是别人,你让我上哪再给他找另一个金细珠去?好了细珠,没什么好考虑的了,陈骏远要相貌有相貌,要背景有背景,在无锡城里还有一幢小洋楼,你还想要什么?人家能看上你,那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还在这挑三拣四的,就不怕折了福!细珠嗫嚅着嘴唇说,他是挺好的,可我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你看啊,人家父母都是老红军老革命,我祖上却是地主出身,这成分也不一样啊!都什么年头了,早就不讲成分那一套了!赵蛮子瞪着细珠就差急眼了,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马建生那个陈世美?又是马建生,又是陈世美。细珠苦笑了一下说,跟马建生有什么关系?早说了,那会大家年纪都小,就跟过家家闹着玩一样,你们还总当真。赵蛮子也跟着笑,你骗鬼呢细珠,马建生还专门给你谱了一首曲子,连歌词都是为你现写的,天天跑你们家门口弹给你听,你当我们都聋了瞎了?细珠呵呵笑着,弹吉他是真事,专门谱曲子写歌词就是谣传了。赵蛮子说,反正你就是喜欢马建生。不过马建生早都结婚生子了,你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说实话,陈骏远除了有点娘娘腔,各方面都不比马建生差的。细珠依然呵呵笑着,说了跟马建生没关系,你不信我也没法子。赵蛮子趁热打铁地说,马建生现在是镇江人是城里人了,你要嫁给了陈骏远,等政策一落实,跟着陈骏远回到无锡,不也是城里人了?我们无锡可比镇江强多了,离苏州上海都近,无锡人无锡人,说起来都比镇江人那三个字牛气到不知道哪儿去了,仅凭这一点,咱可就把马建生结结实实地比下去了。她为什么要跟马建生比?她活着就是要跟马建生攀比吗?马建生娶了镇江老婆,她就要找个无锡男人嫁了?她只是想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可那跟马建生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为什么大家还总觉得她心里是有马建生的,就因为马建生给她谱过曲子写过歌词?她说过的,她早就放下了。马建生跟她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同样,陈骏远也不是。细珠甚至不知道她理想中的男人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许她压根就没正儿八经地思索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想结婚了,想让自己和几个姐姐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至于其他,她还真没认真地思量过。她有选择的权利吗?细珠拼命地摇着头,她这副模样,哪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就像赵蛮子说的,只要有男人肯要她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怎么还能挑肥拣瘦?陈骏远当然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好对象,可她总是隐隐地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甚至是诡异,但又说不上来他到底古怪诡异在哪,总之,赵蛮子催得越急,她就愈加心生恐惧,愈来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嫁,还是不嫁?赵蛮子很不客气地跟她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要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再后悔就没用了。她似乎并没有任何可以摆得上台面的拒绝这门亲事的理由,陈骏远比她心里盘算过的可能会跟她过一辈子的男人确实强了许多,既不是满脸大麻子,也不缺胳膊断腿,人长得也好,而且还有文化,家庭背景和经济条件摆在镇上来说,那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人家都没嫌弃她又秃又傻呢,她倒是还犹豫个什么劲?嫁给了陈骏远,她就不用再没完没了地侍候这一大家子了,就不用一睁眼就忙着做饭洗衣服了,更重要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嘲笑她老姑娘老处女了,前途一片光明,何乐而不为?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要把自己的下半生交到这个娘娘腔手里吗?细珠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她说,千万千万不要嫁给这个男人,否则她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通通要葬送在她自己手里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细珠百思不得其解,总之,她就是觉得陈骏远并非她想要与之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个人,即便赵蛮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她,她依然不肯就这么草草地把自己的命运交到陈骏远手里。细珠从来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尽管很多时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觉得她就是个提线木偶,根本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不管遇上什么事,总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让她上东她决不会上西,让她上西她决不会上东,但其实在骨子里,只要她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都拉不回来的。她在心里早早地就否定了陈骏远,就算对方是皇亲国戚,她也不可能嫁给他的。她才不要住什么小洋楼,更不羡慕城里人的生活,既然生在富安这么个小地方,那就守在这里活到老活到死好了,干吗要憧憬外面的世界?她觉得富安挺好的,她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更不想成为别人眼里艳羡的对象,又何必非得去攀附那个总让她莫名地觉得恐惧的陈骏远呢?你可想清楚了,陈骏远要啥有啥,别等他相中了别人你再哭丧着脸来求我!赵蛮子语重心长地叹口气说,细珠,你这个脑子成天都在想什么呢?想嫁人的是你,给你找了对象,你倒又打退堂鼓了,还真想一辈子都待家里当老姑娘啊?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还拖得起吗?细珠没奈何地盯一眼赵蛮子,她是要嫁人,可她要嫁的肯定不是陈骏远这样的人,总不能让她违心地答应嫁给他吧?你到底还想找什么样的?赵蛮子不高兴地盯着她说,别怪我说话直,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潘安,还是唐伯虎?关键你也不是秋香啊,你连给秋香当老妈子倒痰盂都还不够格呢!她哪里敢奢望找个唐伯虎那样的对象?细珠嘻嘻哈哈地笑着,反正不可能是陈骏远。赵蛮子伸过手点了下细珠半秃的脑袋,你个辣子天天挑什么挑?人家陈骏远能看得上你,那是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你还嫌弃人家,脑子里进屎了啊?细珠满脸都挂着笑,我还挑什么挑,我敢挑吗?赵蛮子急了,那你说反正不可能是陈骏远?细珠依旧嘻嘻哈哈地笑,我怕他。他那个人,反正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有些瘆人。赵蛮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又不是鬼,你怕什么?还嫌人家瘆人,人家还没嫌你这个辣子瘆人呢!你倒是说说,你怕陈骏远什么?不就是有点娘娘腔嘛,又不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妖怪!细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怕陈骏远什么。他要真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妖怪,兴许她就不怕了,偏偏他什么都不是,却又让她捉摸不透猜不明白,所以愈加觉得他的可怕之处。娘娘腔有什么好怕的?镇上不是没有娘娘腔,也没见她害怕过谁啊!到底是什么让她怕呢?他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却给人带来阴森之感的眼睛,还是他总习惯拿眼睛的余光瞟人却从来都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为什么他在跟别人交流的时候都是斜睨着眼睛看人,或者干脆就把头掉转到另一边去?他在躲避些什么,又在隐藏些什么?是的,他在躲避,也在逃避,这让她怎么也无法看穿他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但她可以确定的是,他就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不管是细珠,还是金珠银珠铜珠铁珠,只要是被赵蛮子领到他面前的女人,他都会不假思索地接受,根本就不会给自己拒绝的机会,也不可能拒绝。也许,陈骏远就是想找个像她那样既没心没肺又傻傻乎乎的女人,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保守住他想要保守的秘密,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抵近一个更加真实更加本我的他。对,就是秘密。细珠终于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了,陈骏远是带着秘密来到镇上的,一个天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喷射出杀伤力无比的毒液的秘密,这秘密不仅让他变得阴森可怖,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从坟墓里走出的千年僵尸,更会灼伤到她把她整个儿吞噬,让她成为他身边最大的牺牲品。到底是什么秘密才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威力?细珠终于按捺不住地把球踢到了赵蛮子那边。秘密?他能有什么秘密?赵蛮子几乎咆哮着瞪着细珠吼了出来,陈骏远根正苗红,他爸他妈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不仅打过日本鬼子,更参加过辽沈和淮海两大战役,功勋卓著,这样的革命家庭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秘密?细珠呵呵笑着,他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无锡的时候受过什么刺激?赵蛮子说,从小娇生惯养着的孩子,突然就被下放到苏北来了,能不受刺激吗?细珠依旧笑着,我不是这个意思。赵蛮子气不打一处来地呸了她一口,你不嫁就算了,有的是人排着队等着嫁呢!细珠含笑不语,陈骏远要真是个香饽饽,怎么在他教书的竹林村都找不到一个愿意嫁他的女人呢?那些每天睁开眼睛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姑娘,不是更应该一心指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去他妈的根正苗红!去他妈的无锡人城里人!去他妈的小洋楼!谁喜欢谁拿走好了!陈骏远并没有纠缠细珠,这事也就慢慢地烟消云散了,除了细珠自己,金家人包括她大嫂娄月芳都被蒙在了鼓里,压根就没人知道她还偷偷跑去过竹林村跟什么无锡来的下放知青相过亲。就在细珠快要把陈骏远淡忘得一干二净之际,娄月芳突然在饭桌上讲起了小尼姑还俗结婚的事,这不讲还好,一讲开来便又把她心里浮泛着的那一点点的涟漪给搅动起来了。小尼姑其实年纪不小了,都快有四十了,因为打小就出家了,所以镇上的人直到现在还是习惯叫她一声小尼姑。细珠不知道小尼姑的俗名叫什么,也不晓得她的法号是什么,只知道小尼姑就住在海河边一个破旧的小屋子里,听说那里从前是座香火旺盛的尼姑庵,后来破四旧的时候被拆毁了一大半,庵里的尼姑大多散了,还俗的还俗,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远走的远走,只留下小尼姑一个人继续守在只剩下一间破房的废庵里,天天不是敲着木鱼念经,就是捻着佛珠念经,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从来都没有间断。政府里的干部找过她很多次,不是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话,就是给她各种做思想工作,目的无外乎只有一个,要求她寻求进步,还俗嫁人,可不管怎么逼她,她愣是咬紧了牙关不吱声,等寻上门来的人一走,她又照例闭上眼睛,不停地敲着那只不知道留传了几百年的木鱼,没完没了地念诵她那句怎么念也念不完的南无阿弥陀佛了。细珠在海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经常会碰上同样来码头上洗衣服的小尼姑,洗来洗去就那么几件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缁衣,也不知道天天有什么可洗的。除了简单的寒暄之外,小尼姑总是贵口难开,不论婆姨们怎么拿话逗引她,她也难得说上一句半句的闲话,仿佛这辈子注定要说的话早就都在佛像前念经的时候说完了。小尼姑长得不丑,甚至还算有几分姿色,要是还俗的话,肯定能找到个不错的男人嫁了,可她偏偏生就一副孤傲的性子,觉得世间的男人都是污泥粪土一般的存在,不仅誓死不肯还俗,还在来劝她的干部面前丢下了一句名言,说她这辈子果真要嫁,也只会嫁给家里供着的佛像。细珠跟小尼姑算不上有多少交情,但每天都在海河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久了,彼此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就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无关痛痒,但她还是把小尼姑有多大岁数了、老家是哪个村的,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搞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尼姑比她还要大了五岁呢,有哪个男人会要娶她?而且小尼姑不是誓死都不还俗的嘛,怎么一转眼就嫁人了?这镇上到底哪个男人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一个起誓只嫁给佛像的尼姑为了他放下曾经坚守了很久的信念与誓言?细珠在为小尼姑结婚嫁人的事感到震惊的同时,也为自己还没能如愿以偿地嫁出去感到莫大的失意与懊恼。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连年纪老大的小尼姑都能顺利地还俗结婚,她金细珠还继续徜徉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一再地蹉跎?小尼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娄月芳的语气充满了艳羡,都快四十的人了,居然还能还俗嫁人。大哥笑笑说,说什么前世?小尼姑五岁就进了尼姑庵,三十几年了一直都不肯还俗,天天在佛像面前敲着木鱼念经,要说这福气还是她这辈子修来的。娄月芳点点头,就是,光念经估计就念了几百亿遍了。还俗了也好,算是苦尽甘来了。细珠爸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尼姑俗家是姓王吧?我记得她应该是姓王的,家住九九村,爸爸是打铁的匠人,家里穷得很。娄月芳说,以前还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不过她一还俗,大家就都晓得她叫王修霞了。王修霞?这个名字倒挺好听的,要是她不还俗,镇上谁会知道她还有个这么美的名字?细珠暗自思忖着。小尼姑王修霞,小尼姑,王修霞,王假霞,小尼姑,这王修霞怎么就成了小尼姑,小尼姑怎么就又成了王修霞呢?细珠努力回忆着她所见过小尼姑的各种神态,那么清心寡欲、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怎么说还俗就还俗了?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民办教师,好像是无锡下放到竹林村的知青。娄月芳继续漫不经心地说。民办教师?无锡?下放知青?细珠的脑袋嗡的一声轰响,这不是她执意不肯嫁的陈骏远吗?细珠怎么也没想到小尼姑会嫁给陈骏远,更没想到陈骏远会娶小尼姑,这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就走到一块去了呢?小尼姑为什么要为了陈骏远还俗?爱吗?细珠果断地摇着头,难道是为帮助陈骏远保守住那个他一直想要隐藏下去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小尼姑可是在佛前侍候了三十多年的人,她能大脑突然一发热就找个男人嫁了吗?绝不可能。那她就是为了帮助陈骏远继续保守秘密。一个心中既有大善又有大爱的人,为解救陈骏远于水深火热中,献出生命都是有可能的,何况只是还俗嫁人?再说了,一向视佛为终身伴侣的小尼姑,用这种方式帮助陈骏远化解了身边最大的危机,不也是大功德一桩吗?陈骏远,王修霞。这两个人的出现,就像平静的湖面上被丢进了一块石子,在细珠心里迅即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波光潋滟的涟漪。对于他俩的结合,她心里涌起了太多太多的疑惑,尽管赵蛮子把她这种反应形容为妒忌与后悔,但她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好奇,觉得这背后被掩盖的故事大有文章,否则一个立志终生都要守着佛像过活的尼姑,怎么就突然改变了心志,嫁给了满脸的表情都写着秘密与诡异的陈骏远呢?在她看来,陈骏远和小尼姑王修霞结婚,就是一桩极其荒诞不经的事,可赵蛮子偏偏要把他们说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仅说他们情比金坚,还说他俩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死了都要相依相伴。细珠问赵蛮子,是不是她把小尼姑跟陈骏远撮合到一块去的?赵蛮子得意洋洋地说,你别管谁撮合的,反正他俩已经领了证了,你要后悔也迟了,就躲被窝里痛痛快快地哭去吧!哭?她才不哭呢。那个男人分明是她不要了的,否则哪里轮得上王修霞呢?蛮子,你快说说,你跟陈骏远到底是什么关系?细珠突地狡黠地盯了赵蛮子一眼,你俩是不是在无锡的时候就好上了?你嫁人了,所以也给他找个女人做挡箭牌,好在私底下继续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死了你!信口就雌上黄了啊!赵蛮子一跺脚,细珠,说你满脑子装的都是屎你还不承认,这话要被我家那口子听到了,还不把你这张烂嘴撕到耳朵根上?细珠嘻嘻地笑着,你就说是不是吧?是你个头啊!赵蛮子伸手做出作势要打她的动作,天地良心,我赵云要是跟陈骏远有什么首尾,就叫我天打五雷轰!要是没有,细珠你这辈子就都别想嫁出去了!赵蛮子跟陈骏远当然没那些肮脏龌龊的事。不过小尼姑还俗也还了,结婚也结了,那边陈骏远还是迟迟没能回城,而且这两人还因为小尼姑的特殊身份,渐渐成了镇上最具人气的名人,时不时地就传出些关于他们的各种小道消息。说是小道消息,其实就是些闲言碎语,有说陈骏远在无锡的时候因为打架斗殴坐过牢,有说陈骏远是性无能无法跟女人圆房,有说陈骏远曾经企图强奸过竹林村一个还不到十三岁的女学生,有说陈骏远跟竹林村村长的老婆在草垛上打野炮被村里的二傻看见了,最离奇的,就是说小尼姑跟卢书记好上了,为掩盖形迹,才在卢书记的安排下嫁给了陈骏远。小尼姑跟卢书记好上了?细珠觉得这个传闻不仅不可思议,而且可信度相当相当的低,当初镇上的人不也疯传她大嫂子娄月芳跟卢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吗?细珠对卢书记的印象一直特别好,别的不论,她能去蜡烛厂上班,那靠的可都是卢书记的关照,那么好的一个干部,他怎么可能跟一个出家的尼姑搞三搞四?镇子的人就是爱嚼舌根爱捕风捉影,不仅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更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所以,说小尼姑跟卢书记有一腿,打死她她也是不可能信的,那么,关于陈骏远的那些传言是不是也都不可信呢?未必。陈骏远是带着秘密被下放到竹林村的,这一点,细珠早已看得透透的,至于是什么秘密,尽管她还没想明白,但估计跟最近街上出现的各种流言也相差不到哪里去。陈骏远在无锡坐过牢?他那样家庭出生的人,从小娇生惯养是有的,跟人发生冲突也是很有可能的,但他眼神里透出的那种阴森可怖似乎又与传说中坐过牢的经历扯不上任何关系,那问题的根源恐怕就出在他性无能无法跟女人亲近的事实上了?细珠忽地想起来,陈骏远跟她见第一次面的时候,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又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迅速抽回去的模样,那神情,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惊慌失措,还夹杂了些委屈与不安、忐忑与恐惧。对,就是恐惧。原来,不只是她在害怕他,他也在害怕她,看来那些谣言真不是空穴来风了。他在怕什么?怕女人?在上一段恋情中受过女人的伤?因为那个她不知道的女人,他参与了打架斗殴,所以就被抓起来坐牢了,然后精神受到了刺激,并导致性无能,见了女人就会感到不安和恐惧?可那怎么就又企图强奸十三岁的女学生了,还跟竹林村的村长老婆好上了?细珠思忖来思忖去,总不能做到让所有的传闻听上去都可以自圆其说,但她坚信陈骏远是害怕女人的,可他为什么又着急忙慌地非要找女人结婚呢?他是怕自己性无能的真相被人知道吗?还是结了婚他才能顺利回到无锡并重新被他的家庭接纳?他的家庭曾经放弃过他吗?因为他性无能?因为他不能娶一个女人带回家并证明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管了,细珠想得头都大了,不管是陈骏远,还是小尼姑,都跟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想那么多干吗?大概又过了一年多时间吧,就在细珠已经差不多记不起陈骏远是谁时,赵蛮子又天天在她耳朵边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数说陈骏远两口子的事,让她再次猝不及防地被卷入了别人的故事边缘。我就劝陈骏远不要娶小尼姑,可他不听啊,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跟小尼姑结婚,现在好了吧,说报应就报应了!赵蛮子也不知道是在替陈骏远鸣不平,还是在幸灾乐祸,娶谁不好,非娶个尼姑?小尼姑都出家三十几年了,娶了她能有好吗?我天天跟他说啊,小尼姑不能娶,娶回家肯定落不了好,这不……细珠不明白赵蛮子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到底想要说什么,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说,小尼姑还俗,还不是你跟后边撺掇的?别人不晓得,我心里装的可是全本!这会子倒把自己给撇得干干净净了?赵蛮子一听就急了,什么叫我撺掇小尼姑还俗的?我自打嫁到你们镇上来,就没跟小尼姑正儿八经说过半句话,怎么就成我撺掇了?细珠讶异地盯了赵蛮子一眼,之前你也没否认过不是你啊!赵蛮子叹口气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扯那个蛋管用吗?我一早就看出小尼姑生不出孩子了,这不,将近两年了,肚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来赵蛮子说的报应就是这啊,细珠盯着她呵呵地笑,小尼姑生不了,你生呗!要死了你,又拿我寻开心!赵蛮子伸出手在细珠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我就说嘛,金细珠才是个生儿子的命,屁股又大又圆又结实!去你的!细珠笑着呸了赵蛮子一口,你屁股也不小。赵蛮子说,我屁股再大也没用,年纪太大了,烧水烫也烫不出孩子来了!陈骏远吃亏就吃亏在他不肯听老人言啊,我一直劝他再等等再等等,要给细珠多点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下,结果他跟赶去投胎一样,竟然瞒着我就跟小尼姑好上了!细珠依旧呵呵地笑,人家婚都结几年了,你现在还放什么马后炮?什么叫放马后炮?赵蛮子气呼呼地睨一眼细珠,要不是你大嫂子娄月芳在背后使坏,陈骏远能跟小尼姑凑一块去吗?什么?这事怎么还跟她大嫂扯上关系了?细珠将信将疑地盯着赵蛮子看了老半天,想说些什么,到最后愣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你看我做什么?赵蛮子说,你跟陈骏远偷偷相亲的事,娄月芳老早就知道了,也亏她沉得住气,到现在都没言语一声。她为了把你留在家里,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细珠皱了下眉头,我本来就没想要嫁给陈骏远。赵蛮子说,这话我本来不想说的,反正也放肚子里放好几年了,可今天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细珠啊,大家都说你呆,可我知道什么事你心里都明白着呢,娄月芳是真的对你好还是假的对你好,你当真一点数都没有?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怕你嫁出去受委屈,难道留你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就不委屈了?说到底,娄月芳不就是想把你留家里当一辈子的老妈子侍候他们一家老小吗?也就只有她才能想出那样的毒计,竟然撺掇着卢书记让小尼姑还俗,一石二鸟啊,她不是人才谁是人才?细珠啊,你好好想想,娄月芳除了把你弄到蜡烛厂上班外,对你还有什么贡献?这几十年你天天起早贪黑地洗衣服烧饭带孩子,难道还顶不上一份工作吗?是娄月芳欠你的,不是你欠娄月芳的,你要再被娄月芳牵着鼻子走,这辈子可就完了啊!她没有被娄月芳牵着鼻子走,娄月芳没嫁到金家那会,她也没少洗衣服少做饭少干家务活啊,不管赵蛮子说什么,细珠依然相信娄月芳是真心对她好,至于娄月芳有没有在小尼姑还俗的过程中起到任何催化作用,那就不是她想知道想管的事了。细珠知道镇上的人一直都在风传大嫂和卢书记那些所谓的苟且事,但她从来都不肯相信也不愿意去管那些事,且不说都是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即便是真的又能如何?大嫂是缫丝厂的副厂长,卢书记是镇委书记,都是镇上的佼佼者,两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因为工作上的关系经常一起开会出差,又有什么好值得拿出来说嘴的?那些人就是妒忌娄月芳,妒忌她漂亮,妒忌她有能力,妒忌她的风光,要换个人,谁还愿意在背后嚼他们的舌根?很多时候,细珠甚至觉得只有卢书记那样的大人物才是配得上娄月芳的,毕竟长相平平又没什么事业心的大哥确实也太普通了些,根本就衬不上娄月芳的美貌,更撑不起娄月芳的野心。娄月芳嫁到金家那就是低配了,谁又能洞悉她心底的那份不甘与委屈呢?尽管这几十年来,从表面上看,大哥和大嫂一直都相敬如宾,也从未因为任何事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但细珠知道,娄月芳是有过不甘的,只是她从来都不愿把那份不甘表现出来,所以别人也都无从得知。婚姻上的不尽人意,让刚刚五十出头的娄月芳看上去明显衰老憔悴了许多,作为小姑子,细珠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只能在家务上竭尽所能地替大嫂多分担些了。赵蛮子并不知道,她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也从未觉得大嫂是在拿她当老妈子使唤,蜡烛厂本来就没什么正经事可做,一个月的活半个月就能做完了,在那里上班就相当于一个闲差,这多出来的时间不用来洗碗涮锅还能做些什么,总比一个人呆坐着胡思乱想好多了吧?细珠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但她倒是盼着大嫂真的能和卢书记有那么一腿,虽然她从未见过卢书记的庐山真面目,但从别人零星的片面的各种描述中,也猜到卢书记一定是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想必也只有他才是真正懂得并珍惜大嫂的那个男人吧?一直到王修霞投水自尽,卢书记和小尼姑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才彻底浮上了水面。大家都说小尼姑自杀前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详细记述了卢书记是怎么勾搭上她,又是怎么撺掇她还俗嫁给陈骏远的,当然,也诉说了她嫁给陈骏远后所遭遇的种种变态的折磨与虐待。小尼姑证实了陈骏远不能人道的传言,也证实了陈骏远跟村长老婆乱搞的谣传,最重要的是,她还写了卢书记跟娄月芳如何偷情的事,明明白白地记录了卢书记是怎么经常把娄月芳带到她在海河边的小屋子,当着她和佛祖的面,做下的那些既见不得人又伤天害理的事。卢书记几乎每个月都有十来天会跟娄月芳约好了在小尼姑的尼姑庵里幽会,有时候居然三个人同卧一床同盖一被,就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把那鱼水之欢肆意地进行到底。细珠怎么也不敢相信卢书记、小尼姑,还有大嫂,他们三个人竟然干出了那么龌龊的事,那段日子,只要一合上眼睛,她的眼前就会立马映现出一幅极其淫荡的画面,在香烟缭绕的庵堂里,佛像庄严,罗汉威猛,木鱼儿被敲得震天地响,一声声南无阿弥陀佛的念诵中,卢书记,大嫂,小尼姑,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在黑黢黢的冰凉的地面上,脚边,是一只只供信徒们磕拜的佛垫,头顶几尺高的案几上,则是始终微笑不语着望向他们三个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赵蛮子告诉细珠,小尼姑投水自杀后没多久,她那封遗书就突然消失了,据说是娄月芳第一时间赶到给拿走了,但还是有人赶在娄月芳取走遗书前看到了小尼姑字字血泪的控诉。大嫂拿走了小尼姑的遗书?细珠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依然无法相信小尼姑已经死了,更不敢相信小尼姑的死居然还跟大嫂和卢书记扯上了关系。还自欺欺人呢,小尼姑一条人命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蛮子深深叹口气,镇上谁不知道娄月芳跟卢酉平的事?撞见他们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也就你不肯相信。相信?赵蛮子倒是让她相信什么?相信大嫂跟卢书记一起逼死了小尼姑?再说遗书不是不见了嘛,怎见得不是造谣?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遗书,真有遗书上写的那些事,怎见得遗书一定是被大嫂拿走了,就不兴是陈骏远自己给毁了吗?小尼姑跳河那会,陈骏远还在村里的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呢,他根本就没见过小尼姑那封遗书。赵蛮子正色盯着细珠说,有人亲眼看见娄月芳拿走的。拿哪了?烧了。还能拿哪?赵蛮子说,娄月芳在陈骏远屋后的河边烧掉的,好几个人都看见了。细珠狠狠瞪一眼赵蛮子,陈骏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是男人,小尼姑屁股再大也没用!赵蛮子说,我也没说陈骏远是好东西。细珠说,那你还使劲撮合我跟他?赵蛮子撇撇嘴说,我要是知道陈骏远那方面不行,打死也不能把你们往一块撮合?再说了,你不就是想嫁人,那方面行不行又有什么要紧的?就算嫁个活死人也比你现在这个样子强。小尼姑死后,关于她和陈骏远、卢书记,以及娄月芳的传言愈演愈烈,愈来愈不堪入耳,传到最后,竟然说是小尼姑怀了卢书记的种,陈骏远不想要那个孩子,才逼得走投无路的小尼姑寻了短见。陈骏远自己不是不行嘛,小尼姑既然怀了孕,不就该顺水推舟地承认下来吗?有了孩子,得到了陈家父母的认可,他不就可以回无锡继承他的小洋楼了?细珠实在想不出陈骏远不要那个孩子的理由,这边还没琢磨明白呢,那边竟然又传出来是娄月芳给小尼姑喝了堕胎药,小尼姑一时想不开才投了河。大家都说最毒妇人心,娄月芳的心比豺狼还毒上三分,可大嫂又有什么理由非要那么做?妒忌,娄月芳就是妒忌啊,妒忌小尼姑比她年轻十几岁,妒忌小尼姑比她青春貌美,如果再多出个孩子来,卢书记的心思不还成天都要扑在小尼姑身上?娄月芳跟卢酉平好了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她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尼姑把本应属于她的恩宠通通抢走吗?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不同的传闻轮番在老镇的大街小巷里不停地散播,仿佛娄月芳真就是那个逼死小尼姑的罪魁祸首,就连大哥对待她的态度也起了许多微妙的变化。大哥每天下班后都不再等娄月芳一起回来吃了,就连娄月芳的名字也懒得提了,甚至有一次细珠爸无意中提了一句小尼姑,就惹得大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接把一盘菜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把已经年近八旬的老头子吓得半天都没敢再言语一声。大哥和大嫂的冷战持续了好一阵子都没能缓和。小尼姑自杀的事,和由此引发的所有风波,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平息了,等细珠再次听到王修霞那三个字的时候,陈骏远也早就离开镇上回城去了。一切都时过境迁,一切都烟消云散,唯有那几张模糊了的面孔还偶尔会出现在细珠的记忆中,明明灭灭,灭灭明明。细珠没想到娄月芳会主动找她聊起小尼姑的事,娄月芳没有承认她和卢书记的事,也没有否认她和卢书记的事,她只是叹息着望着细珠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又是为了她好?她不明白王修霞的死怎么又把她给扯上了,难道小尼姑真是被大嫂逼死的不成?陈骏远就不是个男人。娄月芳盯着细珠语重心长地说,他不仅不能跟女人行房,而且……而且怎么?细珠怔怔地盯着娄月芳,想要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刚到嘴边,还是生生忍了回去。他就不喜欢女人!娄月芳重重吁口气,你要信了赵云的话嫁给陈骏远,那跳河寻死的就是你了!陈骏远不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是什么意思?细珠知道陈骏远害怕女人,可不喜欢女人又怎么解释?娄月芳继续说,陈骏远喜欢男人,在无锡的时候他就因为跟男人乱搞被劳教了,要不是他爸他妈是参加过两次大决战的老革命,早就被枪毙吃枪子了!喜欢男人?跟男人乱搞?细珠压根搞不明白娄月芳在说什么,跟打哑谜一样,除了一句差点吃枪子了,她愣是啥也没能听懂。男人还能喜欢男人?男人跟男人?细珠仿佛听了一段天方夜谭,陈骏远喜欢男人,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呢?这话她可从来都没听说过啊!你不懂也不要紧,你就记住你嫂子我问心无愧,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就行了。娄月芳伸手拍了拍细珠瘦削的肩头,早跟你说过了的,你大哥大嫂养你一辈子还是养得过去的,就别再想那些劳什子的事了,好吗?娄月芳没有告诉她关于小尼姑自杀的任何真相,她也一个字都没问娄月芳。她只是搞不懂,大嫂明明知道陈骏远不喜欢女人,为什么还要撺掇小尼姑嫁给他,难道真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为了遮掩卢书记和小尼姑的丑事?娄月芳说要是她嫁给了陈骏远,自杀的就是她金细珠了,那么说来,岂不是小尼姑给她做了替死鬼?小尼姑死得惨啊,如果她不嫁给不喜欢女人的陈骏远,也许现在还在海河边的破屋子里住得好好的,又怎会四十岁还没到就走了绝路?小尼姑要是还没死,她在码头上洗衣服的时候便又能时常见到她了,尽管她的话一直很少,但偶尔露出的笑容是真的又甜又酥,望一眼,就能甜醉到人心底里去,也难怪卢书记会喜欢她。细珠一直以为只有侍奉佛祖的人才配拥有那么甜美娟秀的笑,也只有小尼姑那么温婉得体的可人儿才配长年都守在佛像跟前默默侍候着。曾几何时,佛像,木鱼,经书,还有那袅袅升起的香烟,再加上小尼姑如沐春风的微笑,在细珠眼里,就是这世间最最完美的图卷,任他怎样的丹青圣手,都难以描摹得尽,谁又曾想,这一切竟是那么的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瞬息之间便被毁了个一塌糊涂、满地狼藉。如果自己嫁给了陈骏远,小尼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每当想起小尼姑的死,细珠就忍不住感到一种莫名的内疚与惭愧,其实王修霞是可以不嫁给陈骏远的,只要她不嫁,她就不用还俗,不用离开海河边那间与佛祖相伴的小屋子,自然也就不用死了。王修霞从五岁开始就被家人送到尼姑庵出家修行,她都坚守了三十多年了,完全可以坚守到老坚守到死的啊!七月半那天晚上,细珠在海河边给孤魂野鬼栽孤时,特地到小尼姑住过的那间小屋子后给小尼姑烧了纸,她一边烧一边念叨着劝小尼姑赶紧找个好人家转世投胎,再也不要经受上辈子的种种苦楚,也不要怨恨她跟娄月芳,无论如何,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更没有任何人会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往事已矣,一切都要向前看啊!是的,得向前看,不管是死去的小尼姑,还是活着的金细珠。经过陈骏远和之后大姐帮她张罗的跟小刘相亲的事后,细珠便彻底断了想要结婚嫁人的心思。大嫂说得对,不嫁人当一辈子老姑娘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在不说,更不会受任何男人的气,干吗非要折腾着自找那些个不痛快呢?男人有什么好呢?小尼姑不就是为了男人,折腾着折腾着就把自己折腾死了?还有崔美英,因为没能生出儿子,在丈夫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只能在厂子里靠着那张利索的嘴皮子在同事面前勉强掰回一局,可一回到家,便又立马被打回了原形,任她在外面多么争强好胜,也还是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家庭妇女。桃花巷里真正能把丈夫压下去一头的,除了她大嫂娄月芳,恐怕就只有马菊秋了。马菊秋自打嫁了人后,丝毫没收敛她结婚前就惯有的那些毛病,说发火就发火,说骂人就骂人,说动手就动手,她那个好好先生的丈夫早就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成天地被吆喝来吆喝去,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马菊秋逢人就说,男人就得靠治,不治他能乖乖地听话吗?张奶奶笑着问她,这治男人的方子有没有传给她镇江的弟媳,马菊秋嘻嘻哈哈地笑着回复说,我家马建生能跟一般的男人比吗?建生可是报社的大记者,将来可是要当主编当社长的!马菊秋一边说,一边伸手指指耳朵上的金耳环说,张奶奶,你瞧瞧,这耳环也是建生给我买的呢!这么好的男人,长得又帅,脾气也好,最重要的是还能赚钱,打着一百盏灯笼也找不到一个的,我那个弟媳妇整天搂着抱着不停地亲他还嫌不够呢,哪里舍得治他?马菊秋每次提起马建生,只要细珠正好从旁边经过了,她一定会把嗓门提高八度,一会说金镯子是马建生买的,一会说皮鞋是马建生买的,就生怕细珠听不到似的,细珠也不理她,你说你的,我走我的,井水不犯河水,那话说得就算能堆成小山那么高又能把她细珠怎样,难道马菊秋还认为她心里依然惦念着马建生不成?桃花巷里的女人大多头发长见识短,也就难免小家子气格局不大,难得能找出一个像娄月芳那么既大度又霸气的。马建生离开镇上那么久了,马菊秋仍然忘不了细珠当年是怎么“勾引”她弟弟的,时不时就拿些恶心的话出来刺她,仿佛她真的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不过她都懒得与之计较,嘴长在马菊秋脸上,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她金细珠身上也没见少过一块肉,不是吗?马菊秋把细珠嫁不出去说成是她“勾引”马建生招来的报应,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长那么丑,还比我家建生整整大了三岁,良心大大的坏,她能嫁得出去才怪!说她丑也好,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好,马菊秋说什么,细珠都装没听见,她跟马建生那档子事早就时过境迁了,再去跟马菊秋争辩理论又能如何?就算争论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事在大家面前长了脸,不是吗?马菊秋说她勾引了马建生,她就真的勾引了吗?所有人都认为她心里一直没放下马建生,她就真的没放下吗?放没放下,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了,马建生和陈骏远、小刘一样,都只是她人生历程中某一个篇章途经的过客,他们当中的谁都没有在她心底激起过翻卷的浪花,说什么忘不掉放不下也只是那些无聊的人们的臆测,就像他们一直认定娄月芳真的跟卢书记有一腿那样,尽管嘴上说得热闹,但谁也没有拿出过任何过硬的证据证明那就是千真万确的。细珠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更不在乎关于她的任何流言。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是她勾引了马建生也好,是马建生爱慕她也好,在她看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始终当马建生是她的弟弟,一个比亲弟弟还要亲的弟弟。在马建生离开镇上将近二十年后,马菊秋突然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去了县城,把家安到了县城里,算一算,这一走差不多也是二十年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细珠还记得马建生第一次给她弹吉他时的模样,还记得马菊秋搬去县城前把带不走的东西分给邻居们时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尽管过去了那么那么久,却还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新鲜而又亲切。马菊秋离开桃花巷时,破天荒地把细珠叫到了家里,亲手交给她一个木制盒子,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只经她亲手用万能胶粘黏修补过的老吉他。她一直以为马建生去南京上大学时带走了这支吉他,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在了马菊秋的老宅里?是建生结婚那年,我去镇江参加他和马洁的婚礼时,他让我给你捎回来的。马菊秋盯着细珠叹口气说,我一直担心建生对你还没死心,所以就自作主张地把它留下了。这十几年我总想把它扔了,可又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一扔了之,一天天拖下来便一直留到了现在。好了,现在我就按照建生当初的意思把它交给你了,尽管晚了十来年,也算是留个念想吧。细珠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回了那只已经差不多快有二十年都没弹了的吉他,随随便便地就把它搁置在了自己卧室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马建生为什么要在结婚的时候让马菊秋把吉他带回来给她?他是想告诉她,他还在想着她念着她,还不能放下那段情,还是想借机表明要与她一刀两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那天晚上,细珠很是伤心地哭了一场,不是为了爱情,也不是为了马建生,而是为了她和马建生共同逝去的青春。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四十好几了,大哥大嫂也早就退休了,就连金老六也都高中毕业安排工作了,眼见得身边所有熟识的人走的走、老的老、死的死,而她自己也一天天衰老憔悴下去,乍然见到那只二十年前的吉他,怎能不惹她感慨伤怀?原来,她也是有过青春的,尽管她的青春并不总是与美好相关,但那份纯洁真挚的情感却依然美得一塌糊涂。她相信马建生对她是认真的,也相信自己真的对马建生动过心,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短暂得就像烟花一样无从追寻,但依然能让她在想起那时历经过的所有情景时,咀嚼到一股甜美的醉人的气息。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跟马建生产生超越姐弟之情的感情,更没生过要嫁给他的念头,她只想做他的细珠姐姐,只想听他给她弹唱愉悦而又动人的曲子,所谓的“女大三,抱金砖”也不过只是她一句无心的戏言罢了。人生海海,那些绚美而又变幻莫测的各种沿途的风景,在细珠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细看的时候,便已经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风烟俱散。四十年了,尽管早就记不清马建生去南京上大学前,特地为她写的那首歌词到底都唱了些什么,但那支曲子的旋律却一直停留在了她的脑海中,始终都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模糊变暗淡,直到现在想来,也依然觉得很好听很动听。那只老吉他早就不知道被她扔哪去了,可能被大嫂丢弃了,可能被孩子们拿出去玩丢了,也可能被她不小心夹杂在破烂里卖到了废品站,总之,她并没有好好地珍藏它,而且也没觉得有必要好好珍藏它,不就是个破吉他嘛,都四十年了,丢了就丢了吧。在这个五光十色、变幻莫测的世界上,每天一睁开眼睛,遇见的都是新鲜的事物,新鲜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新鲜的花朵,新鲜的笑容,甚至连自己都不再是昨天的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沉浸在老去的时光里,留恋那些既得不到又遥不可及的东西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没什么是可以强留的,也没什么是需要竭力挽回的,转过身,忘掉所有的烦恼与困惑,忘掉一切的悲伤与无奈,采一朵最漂亮的花,簪在岁月的路口,带上阳光,带上笑容,跟往事诀别,做一个更好的自己,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