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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直朝前走就对了。大路通天,还怕翻到阴沟里不成?花子说前面就是如皋的地界了,虽然那地方她从来都没去过,但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却也从来都不陌生。大哥还活着的时候,一年总要去四五趟如皋,到花市上挑几盆中意的花草带回来,从来没间断过。大哥嗜花,尤其是退休后,除了吃饭睡觉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种花养花上,时间一久,还得了个花痴的称号。

大哥从如皋买回来的花草,都是细珠从前没见过的,杜鹃,山茶,玉兰,牡丹,芍药,凌霄,兰花,令箭荷花,丁香,紫藤,文竹,蟹爪莲,铁树,还有各种品类的菊花,很多她不叫上名来,只跟着后面看个热闹。谁知道有生之年她还能跑如皋来?尽管如皋离镇上不过几十公里远的距离,但对细珠来说,这两个字就算不是天涯海角,也是天方夜谭,要知道她可是连县城都没去过的人,如皋如皋,平常也就听听罢了,哪里敢去想自己也要去趟如皋呢?

如皋除了花市出名,还出了位名扬天下的大美女,也就是秦淮八艳之中的董小宛,细珠听大哥提过这个大美女不下一百回,不过她一直没搞清楚董小宛到底是明朝人还是清朝人,管他呢,明朝人也好,清朝人也好,反正早就翘辫子了,再美的美女也美不过她大嫂子娄月芳的知冷知热,不是吗?镇上的人都说娄月芳长得好,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一眼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走了,是老街上唯一能够与传奇大美女小荷花相媲美的女人,偏偏大哥人心不足蛇吞象,隔三岔五地就叨根香烟在嘴里,一边忙着给花草修枝,一边不厌其烦念叨起董小宛的故事,难不成在他心里,早已作古了的董小宛倒要比大嫂还重要吗?

董小宛是谁?尽管大哥把董小宛的故事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大有倒背如流的架势,但细珠还是没能搞清楚董小宛到底是什么人。美女?妓女?皇妃?这如皋还真是人杰地灵,居然生出这么个厉害的女人来,那还不把小荷花一下子就给比下去了?小荷花算什么,不就是个裹小脚的乡下老太婆?大哥盯着她嘿嘿笑着说,董小宛那是几百年都难得出一个的大美女,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小荷花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

沉鱼落雁,细珠是懂的,无非就是形容女人有多美,可这倾国倾城又是什么意思?倾国倾城就是美得把国家都给葬送了,大哥耐心地向她解释说,反正就是美得不能再美的意思。这世上还有美得把国家都葬送了的女人?这得有多美才能美到那个程度啊?细珠暗暗思忖着,美得不能再美,自然是比小荷花和大嫂都要美,可比娄月芳还要美的女人她还真没见过,真想象不出那到底会美成什么模样。

如皋女人都长得跟董小宛一样美吗?细珠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大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哪能呢?大街上我还真见过几个真心长得美的。再说董小宛也不是如皋人,她是从苏州嫁到如皋的,讲几十遍了,你还是记不住。她要记住那些劳什子做什么?董小宛是哪儿的人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懒得关心,她关心的是,大哥是不是在如皋有了相好的了,要不他怎么老借着买花的名头往如皋跑呢?

自打有了这个心思后,她就老寻思着让大哥也带她去如皋的花市上转转,兴许转着转着就碰上了那个跟大哥眉来眼去的女人呢?大哥自然不肯带她去,非但不带,还要说出一大番道理来,花市上人那么多,你去做什么?一会头转晕了走丢了怎么办?我是去挑花的还是去找你?不带就不带吧,谁稀罕去呢!这不就是怕你犯错误,才想着去看个明白嘛!就这么暗自琢磨了一年又一年,可直到大哥去世,细珠也没去过一次如皋,当然也就没有见过那个只活在她想象中的女人,但她还是一直觉得有那么个女人的存在,至于那女子长得有没有董小宛好看,她就不知道也说不上来了。

大哥每次去如皋买花,娄月芳总要唠叨个半天,说买这些劳什子回来做什么,又费钱又不好打理,但也从没拦着大哥不让他去买。娄月芳对细珠说,你大哥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念想,就这点嗜好,由着他去好了。细珠嘟囔着嘴唇低声嘀咕着,那你还天天唠叨个没完。娄月芳说,唠叨归唠叨。不唠叨,你大哥那点退休金还不都送给花贩子了?我这就是敲打他,凡事都要有个度,别过了这个度就好。你瞅瞅,这院子都快成花园了,要按我的心思,就把这些花啊草的通通拔了种上菜,扁豆啊黄瓜啊,丝瓜啊芫荽啊,茄子啊萝卜啊,一年下来,能省不少买菜钱呢!

细珠不知道娄月芳怎么也变这么世俗了,自打她退休在家待着后,三句话有两句话都离不开钱,难道这世上除了钱就没点别的什么了?再说了花园有什么不好的,种花总比种菜好多了,看上去多赏心悦目啊!但这些话,细珠可是从来都不敢当着娄月芳的面说的,甚至在大哥那些花大价钱买回来的花草因管理不善死掉后,她也会陪着娄月芳一起唠叨几句,这才买回来几天就又死了啊,真不如把这钱拿出来买猪头肉吃呢。

说归说,细珠还是很喜欢大哥养的那些花的,尽管大哥从不让她碰他的花草,但总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个是什么那个叫什么,天竺葵,玉树,君子兰,蝴蝶兰,鸢尾,仙人掌,长寿花,毛茛,木槿,芙蓉,扶桑,说了一遍又一遍,可她真正记住的倒也没几个。她只知道那些花都很好看,就连不开花的草也都长得很别致,比海河边的狗尾巴草好看了一百倍还不止,要是每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坐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那日子过得该有多惬意啊!

大哥大嫂退休后,都跟变了个人似的。大哥本来就是撒手掌柜,家里什么事也不管的,自打侍弄上花草后就加了个更字,连饭都忙得顾不上吃了,哪还有空管别的。大嫂原先在厂里管人管惯了的,这下没人可管了,就管起了大哥跟细珠,总是指着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特别是对大哥,一天不数落上他个四五次,是绝对不会闭上她那张话变得越来越多的嘴的。

天天买,天天买,有那几个钱还不如多称几斤猪头肉吃吃!金瀚涛,你是钱多得花不出去了还是咋的?这一年到头栽批多少钱在这些花花草草里啊,养死了这么多还不停地买呢!告诉你,马上我就把那些芍药都给你拔了,开的花都不如茶花大,还不如腾出地来种上青菜种白菜呢!

大哥听说要把他的芍药拔了,眉头都揪起来了,花小不还是你拦着不让我把多余的花苞摘了?早告诉你了,不能留太多花苞,营养会跟不上,这书上都写着呢!娄月芳把头一扬,今年先放它们一马,到明年要还开这么小的花,我肯定给你拔干净了。大哥赔着笑脸忙不迭地说,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嘛,用不着着急上火,气坏了不还是自己的身子?

娄月芳扑哧笑出了声来,你说你一个大老粗,年轻的时候也没见你对花花草草上过心,老了老了反倒附庸风雅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花痴了呢!玩玩也就罢了,你倒还真玩上瘾了,知不知道有个词怎么说的,玩什么丧志的?大哥笑眯眯地说,玩物丧志。对,就是玩物丧志。娄月芳轻轻瞪一眼大哥,玩也要心里有个数,你尽买些个又贵又不好活的回来,不是浪费钱是什么?就那兰花,那是你养得了的吗?长的活个三五个月,短的一两个星期就死了,你那是养花吗?你那就是烧钱!大哥继续赔着笑说,这养花也跟练毛笔字一样,总得需要一个过程的,慢慢地摸着门道也就好了。还慢慢摸门道呢!娄月芳望着大哥恨恨地说,等你摸着门道了,还不得倾家荡产了?也不是不让你养,你先拿那些普通的便宜的花草练手好了,一上来就是各种兰花茶花,再这么下去,这个家迟早都得给你败光了!

大哥刚养花那几年,因为买回来的各种花草总在接连不断地死,所以娄月芳就跟他来了个约法三章,只要是超过二十块钱一盆的花,绝对不让往门上买,这一下可愁坏了大哥,不过时间久了,大哥就摸出了对付大嫂的招儿,要么就把贵的花往便宜里说,要么就说是从花友家移来的,反正不是不用花钱的,就是不超过二十块钱一盆的。一开始,这招对付不懂花草的娄月芳还算管用,但渐渐地她也生了疑,便缠着大哥带她一起去如皋的花市逛逛,大哥没法,只好带了她去,但这一趟回来后,大哥的退休金就彻底被大嫂没收了,而大哥的那些兰花茶花君子兰,也就彻底被栀子花、茉莉花、月季花取而代之了。

即使是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栀子花和月季花面前,大哥也做成了一个完美的合格的花匠,每天不是在给它们锄草松土,就是在给它们浇水施肥,所以桃花巷里所有长花的人家就没有一家长得过他们金家的,每到花期之时还总有些爱花的小朋友会找上门来要上几朵花回去,大哥倒也不吝啬,往往还肯多给上几朵,这一下,大哥在花痴的称号外竟又多得了一个花王的雅号。无论是花痴还是花王,大哥总是一笑而过,退休了,没事可干,总得找个有意义的事干干吧?难不成也学了别人的样子坐到桌上打麻将去?

大哥对打麻将打扑克牌一点兴致也没有的,有时候邻居组局正好三缺一,就把他叫过去当替补,不过最多也就玩上一圈,便再也不肯玩了。娄月芳骂他不懂人情世故,人家叫你一起玩是看得起你,懂不懂?金瀚涛,人活着就得合大势,只有合大势的人,在这个社会上才吃得开,你天天弄那些花草倒是能弄出什么花头来?花王?你以为妓院里选花魁啊?大哥不屑于跟大嫂拌嘴,被说急了,就叹息着回娄月芳四个字“人各有志”,多余的话便不再说了。

人各有志?好吧,人各有志,你以后死了就跟你那些花草埋在一起吧!娄月芳一边骂,一边顶替大哥上了麻将桌,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来二去的,替补麻友娄月芳竟然真的好上了玩麻将,成天都围着麻将打转,也就没心思再管大哥养花的事了。大哥不仅落了个耳根子清净,退休金的本子也慢慢磨着从娄月芳那拿了回来,这下去如皋的次数就变得越来越多了,不仅兰花、茶花、君子兰又买了回来,就连桂花、樱花、丁香、紫藤都接连着搬家里来了。

细珠爱看大哥养花,更爱看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红红绿绿的花。什么芙蓉,木槿,扶桑,蜀葵,她压根就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总觉得它们开的花都大同小异,尽管大哥一遍遍地教她,到头来她还是没法分清楚,索性就再也不分了。管它谁是谁呢,只要开的花好看不就行了?光一个菊花,想要把它们分出来谁是雪海谁是羞女谁是仙灵芝谁是瑶台玉凤,就已经够她头疼的了,哪还有心思去区分别的?

你说这世上怎么就生出了这么多品类的花,要不是大哥退了休好上了养花,她哪能有机会见识上这么多花?金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也爱种花,不过跟大哥比起来却是小巫见了大巫,细珠清楚地记得,那会子家里也就种了些月季跟美人蕉,还有一株杏花一株梨花,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寻常花,最最招摇的不过是特意为金老六栽下的那棵西府海棠,别的就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了。大哥爱花,不仅让细珠开了眼界,也让她的心情跟着变得越来越好,而这也让她对如皋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慢慢地就对那个地方产生了些猎奇的心事。如皋如皋,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不仅有美丽的花市,还有像董小宛那样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想必那个城市也是美得出挑的吧?听大哥说,如皋离镇上也就三十六公里远,比去县城稍微远了一点,可为什么镇上就没有那么美的花市,也没有像董小宛那样美的女人呢?

大哥去世前几年,去如皋的次数突然变得多了起来,有时一个月竟然也能跑个四五趟,但每次买回来的花草却都寥寥无几,甚至一盆两盆茉莉花也就打发过去了。这让细珠不得不更加疑惑大哥是不是真的在如皋有了相好的女人,毕竟,大哥虽然年逾六旬,但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最多也就五十岁的样子,而那时候的大嫂却早已不是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大美人,更因为罹患了甲状腺,眼珠渐渐都凸了出来,嗓子也变得越来越粗,乍看上去就像是个人见人怕的母夜叉,哪还有半点旖旎的风情可言?大哥年轻时倒是一直受制于娄月芳,从来没犯过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但谁又能保证老了的他不想给自己扳回一局呢?再说娄月芳早就不是什么大美女了,再给自己寻摸个中意的女人,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事万一让娄月芳知道了,按着她如今越来越霸道的性子,不还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细珠不是不知道大哥年轻的时候过得有多憋屈,包办婚姻不说,光娄月芳的各种流言就够他喝几壶的了,尽管他一直隐忍着不发作,但她知道他心里的苦,所以就算他真在外面找了女人,她也是能够理解的,可现如今金家大权在握的毕竟是娄月芳而不是大哥,万一为这种事闹出来,娄月芳肯定要轰了大哥出去的,到时候她这个一直没嫁出去的小姑子又该如何自处?

你下个星期还去如皋吗?细珠一边蹲在地上给刚刚开败花的芍药锄着草,一边抬头盯一眼站在梯子上忙着给樱桃整枝的大哥问。有空就去,没空就不去。不一定呢。细珠努了努嘴说,那你也带上我去呗。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去过如皋呢。大哥一边整着枝,一边低下头瞅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做什么?又不好玩,也就比我们镇子大了几倍而已。细珠突地站起身,转到大哥的梯子前,昂起头怔怔盯着他说,我就是想去花市上看看花,你不是说那里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花嘛!我也跟着你去长长眼。

大哥叹口气说,花市上人太多,你要走丢了怎么办?我是找你还是看花?又是这么句话,都老掉牙了的理由了,怎么还拿出来说嘴?细珠有些不满地瞥了大哥一眼,忍了几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了问了一句,你真的都是去买花吗?大哥若无其事地说,不买花我还去做什么?真的?细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梯子上的大哥,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该消停消停了。什么?大哥似懂非懂地盯了细珠一眼,又说什么疯话呢?什么消停不停的?

细珠望着他呵呵地笑,你别装了,我都晓得。你晓得什么?大哥被细珠笑毛了,干脆也不整枝了,慢慢从梯子上爬下来,盯着她一本正经地问,你嫂子跟你说什么了吗?细珠摇了摇头,大嫂子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想给你提个醒。提醒?提什么醒?大哥哈哈一乐,细珠啊细珠,过去你嫂子说你一点也不呆我还不信,不过现在我算是信了,你不是呆,你是聪明过了头,就这个脑子,不让你去破案就是浪费人才了!

尽管大哥既不承认有那档子事,也不否认没那档子事,但从大哥有些发虚的笑声里,她还是听出了心虚和害怕。她几乎可以断定大哥外面一定是有了相好的了,但就是还没搞明白大哥为什么要舍近求远,非得跟一个如皋的女人交好,难道镇上就找不到一个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女人吗?她不知道那个如皋女人到底好在哪,是比娄月芳年轻还是比娄月芳漂亮?大哥刚退休那会,一直把董小宛放在嘴边念叨个没完,该不会是那女人真的长了一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好相貌吗?

她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认识那女人的,是先前就认识,还是去如皋买花后才认识的?如果是先前就认识的,大哥在退休前也没怎么出过远门,而且一直都在镇上的供销社当营业员,不是卖布就是卖席子,不是卖连环画就是卖钢笔,交际圈子就那么宽点,好像也不太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外地人,又怎么会认识一个如皋女人呢?

难道是大哥在娶嫂子前就认识的?老同学?初恋?可也从没听家里人提起过大哥还谈过恋爱啊!大哥跟嫂子结婚那会,她也不过才几岁而已,就算大哥交过女朋友,她也是懵懂不知的,又叫她如何才能破得了这个案?问题的关键就出在花市身上,细珠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把目光锁定在了如皋花市上,只要到了如皋,到了花市,不就水落石出了吗?对,去如皋,无论如何,她都要让大哥带她去一趟如皋,去花市上看一看,去会一会那个差点就把大哥的魂儿都给勾走了的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把大哥搞得神魂颠倒的,看看她到底是不是长了一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模样,是不是也跟传说中的董小宛一样,是几百年才能出上一个的大美女?

然而,直到大哥去世,细珠也没能如愿以偿地跟着去一趟如皋,更不用说见到那个她从来都没见过的女人了。不过细珠依旧笃定地认为有那么个女人的存在,要不大哥一个月跑几次如皋就没法按常理解释了。大哥死后,娄月芳也没心思侍弄他留下的那些花草,每天都趴在麻将桌上醉生梦死,只一个冬天,先前长得还算好的兰花、茶花、杜鹃便一个接一个地蔫了、枯了,细珠只好把它们拔了个一干二净,在空出来的地方补种上了大丽花和虞美人。

娄月芳看到她新种的花,很是不满地瞪着她说,你大哥前脚刚走,你就要接他的班不成?早就说了,有那工夫还不如种些青菜白菜,一年到头能省出不少买菜钱呢!花不比菜好看嘛!细珠嘟囔着嘴说,大丽花和虞美人都是从赵蛮子家移回来的,又不要钱买。娄月芳斜睨了她一眼,不要钱买也占地方啊!要按我的心思,杏树和樱桃树我都想找人回来给锯了,你这又给我到处种满了花,存心搁硬我还是怎的?

细珠没想到娄月芳对她种花会生出这么大的反应,以前大哥在的时候也没见她态度这么强硬过啊,莫非她早就知道大哥养花是为了那个如皋女人,只是一直隐忍着没有发作?人都死了,你还计较什么?细珠低声嘀咕着说,反正他想去如皋也去不了了,干吗拿我撒气?娄月芳瞪大眼睛盯着她,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细珠咬了咬手指,有些心虚地说,没说什么。娄月芳一下子来了劲,我耳朵又没聋,当我听不见啊?怪不得金瀚涛在的时候说你怀疑他在如皋有女人呢,我还当你就是胡思乱想,没承想你还当真了啊!就你大哥那个人,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也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就算借他一百个胆,他也生不出那样的花花肠子来!他要真有那个本事,我还真不拦他,男人嘛,外面有几个女人算什么的?细珠不无讶异地盯着娄月芳,把她从头到脚默默打量了个遍,大嫂这是怎么了,是气糊涂了故意这么说,还是她真的相信大哥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轨?

娄月芳说得没错,大哥的的确确做了一辈子老实人,可他老实的背后不还是她的强势与霸道在起作用吗?从表面上看,大哥跟大嫂的婚姻无疑是幸福的,但实际上大哥真的快乐吗?只有她知道,这几十年大哥过得有多压抑有多郁闷,哪怕金瀚涛什么也不说,她还是能从他疲惫而又无辜的眼神里,读懂他内心积压的伤与痛,而这一切,大嫂压根就不会去管也不会关心的。

娄月芳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事业,工厂,名声,交际,处处逞能,处处逞强,每天都在力争上游,哪里会把心思放在金瀚涛身上?嫁到金家几十年,孩子都生了七个,可娄月芳直到退休了还是没搞明白丈夫的喜好,甚至不知道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穿多大码的鞋,而且一直误会他不爱吃海鲜,却不知道大哥之所以说自己不吃海货,都是为了省给她和孩子们吃。

以前,细珠一直以为大嫂是爱大哥的,可慢慢地她就开始发现大嫂并没有那么爱大哥,甚至就是不爱的,所以当怀疑大哥隔三岔五地就往如皋跑可能是在那边有了外遇后,她反而觉得大大地舒了口气。大哥被管了大半辈子,也被压制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即使不鼓励他不支持他这么做,私底下也总得给予一定的理解与宽容,不是吗?

事实上,大哥大嫂也闹过离婚。那会娄月芳还没退休,也没患上甲状腺功能亢进症,虽然已经年近五旬,但依旧貌美如花,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导火索是那个传说中跟娄月芳有一腿的卢书记,他在下台前被另一个企图上位的情妇揪着一堆小辫子闹到了政府大院里,理所当然地把娄月芳也卷了进去,气得卢书记的发妻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家上吊自杀了,这一下连县里的公安都惊动了,立马闹得满城风雨,各种谣传也迅速四处发散开来,大有往不可收拾的局面上发展的趋势。那段日子,娄月芳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过去种种跟卢书记在一起的传闻又被掀了个底朝天,就连小尼姑王修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都被翻出来重新演绎了一遍又一遍。

娄月芳还真能耐呢,逼死一个小尼姑还不够,现在又把卢书记的老婆逼死了,她这是要丢下金瀚涛嫁到卢家门上吗?娄月芳啊,漂亮是漂亮,就是不守妇道,金瀚涛娶了她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娄月芳,出了名的,年轻的时候就不是正经人,桃花巷里都传遍了,说她跟金瀚涛的老子爬灰,你说这金瀚涛还真能忍的,娶个老婆回来让老子睡,连大气都不吭一声的。金瀚涛啊,那就是个乌龟王八蛋,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还把个娄月芳当宝贝呢,要是我家的婆娘,早就扒光了衣服绑电线杆上拿皮带抽了!

你说这金瀚涛是傻还是呆,自己婆娘跟这个睡跟那个睡,她居然跟没事人似的,管都不带管的。管什么管,天天在家数钱不好吗?我看金瀚涛比你们在座的谁都聪明,反正娄月芳早就是个破罐子了,卖一个也是卖,卖一百个也是卖,不如睁只眼闭只眼,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花,还想那么多干吗?就是,娄月芳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卖逼的,只要卖的钱没流进外人田,金瀚涛欢喜还来不及呢,还管她做什么?没准娄月芳偷人都是金瀚涛教的呢!我也听说过娄月芳跟金家老头子爬灰的事,据说是她妈先跟老头子有一腿,后来她嫁过来也跟着走了她妈的后路。不过金家老爷子也没亏待她,分家那会,金瀚涛分到的东西远远多于他们家老二,到现在兄弟俩还都不说话呢!

流言像潮水一样在镇上铺天盖地地扩散开来,一天一个样,甚至不到半天就变换出几个不同的版本,但万变不离其宗,卢书记和娄月芳依然是风暴中的风眼,那些日子,大街小巷上,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正干着什么,谈话的焦点,无一不聚集在他们的奸情上,仿佛天下就发生了这一桩事似的。其实这件事娄月芳本身也是受害者,无端地就被牵连进卢书记的桃色新闻中,但舆论可不管这些,作为卢书记最知名的情妇,人们无法不把她拉扯进来,而且愈传愈奇,传到最后,居然说那个去政府大院大闹特闹的女人是受了她的怂恿,目的就是要逼卢书记的老婆同意离婚,没想到事情做过了头闹出了人命,完全超出了她的计划范畴,这才弄得收不了场了。

总之,娄月芳一下子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罪魁祸首,不管她干过还是没干过的事,通通作为屎盆子被扣到了她的头上,更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当然,娄月芳也没把那些传言太放在心上,毕竟在厂子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也算是大风大浪里趟过来的,又怎么会有工夫去计较这些窝心事?娄月芳知道,这些谣言你越理它,它就传播得越快越远,到最后反而弄得没法收拾了,最智慧的方法就是不理不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班照样上,路照样走,别人爱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着嚼舌根,就由着他们好了,反正过不了多少日子,镇子上又会冒出别的新闻,慢慢地也就把这事彻底淡忘了。

娄月芳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当她风光不可一世的副厂长,但金瀚涛却不能做到永远都无动于衷。那件事造成的负面影响实在是太大了,金瀚涛不管走到哪,都觉得有无数双充满异样目光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脊梁骨看,供销社,菜场,浴室,工会,图书馆,电影院,他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请了半个月的病假没去上班,家里谁叫他也都不理,一天到晚就躺在床上看他的报纸,连话都懒得说上一句半句。也就从那个时候起,金瀚涛跟娄月芳开始了长达几个月的冷战,最后,娄月芳出乎意料地把一纸离婚书丢到了他面前,并由此正式开启了他们的离婚闹剧。

婚自然是没离得了的。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有主意得很,哪里会同意他们离婚,更何况还是因为这么个不光彩的事。那会金瀚涛的爸和娄月芳的妈都还健在,自然也不希望他们闹到离婚的地步,于是,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下,两个人便又重归于好了,依旧有说有笑,依旧亲密无间,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很多时候,细珠都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大哥大嫂的关系,不知道是自己头脑太过简单,还是大哥大嫂太过复杂了,但她知道,风波过去后,大哥脸上的笑容虽然也还跟从前一样温煦和暖,却又明显地平添了一份不得已的苦涩与无奈,想必他心里一定是隐藏了无数的深痛与惆怅吧!

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已随着大哥的去世慢慢地烟消云散了,这世上再没有金瀚涛这个人了,还纠结着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无论是大嫂对不起大哥,还是大哥对不起大嫂,在金瀚涛死后,一切都变得没有了意义,细珠站在刚刚栽好的大丽花和虞美人前,突地一咬牙,轻轻跺了跺脚,随即便蹲下身来把它们拔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大哥都不在了,还长这些劳什子做什么?那就听大嫂的,把地都腾出来种上青菜萝卜、白菜芫荽吧!

就这样,金瀚涛精心开垦出的花园,一夕之间便变成了娄月芳想要的菜园子。娄月芳去菜场买菜的时候,细珠忙着在家里刨土种扁豆;娄月芳组局打麻将的时候,细珠忙着在家里给茄子打农药;娄月芳跟崔美英拉家常闲聊的时候,细珠忙着在家里给丝瓜施肥;娄月芳去县城走亲戚的时候,细珠忙着在家给黄瓜捉虫子。总之,细珠按照娄月芳的意愿,把院子里所有能利用上的空地都给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苋菜,大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丝瓜,扁豆,韭菜,卷心菜,豇豆,生姜,番茄,红薯,小葱,茭白,应有尽有,乐得娄月芳走到哪都不忘夸一句,她家的小姑子细珠是真的很能干。

娄月芳死后,细珠就不再打理菜园子了,慢慢地又把大丽花、虞美人、栀子花、月季花、玫瑰花、凌霄花、美人蕉,一样接一样地种了起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种花比种菜享受多了,种花可以嗅到花的香味,种菜就完全不同了,闻到的全是大粪味尿骚味,这辈子就算有人拿刀抵在她脖子上,也不会再在家里种上任何一样菜了。

种花有什么不好呢?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完的花,多赏心悦目啊!瞧瞧这院子里,春天有杏花,西府海棠,樱花,樱桃花,月季花,夏天有栀子花,凌霄花,鸢尾,绣球花,荷花,秋天有芙蓉花,蜀葵,菊花,扶桑花,大丽花,就连冬天也有一树开得冷艳的腊梅,几十步外就能嗅到一股冲天的香气,每天都跟它们作伴,竟让她这个俗到俗不可耐的大俗人都沾染了些许雅气,更何况大哥那样一个从小到大一门心思就喜欢读书的书呆子呢。

大哥大嫂都去世后,细珠才慢慢察觉出大哥与大嫂的不同来。尽管他们活着时一直都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郎才女貌的典范,但实际上大嫂从来都没有弄懂过大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就无从谈得上理解不理解了。他们有过共同语言吗?一个热爱养花的男人,和一个热衷种菜的女人,他们又能拥有什么共同语言?娄月芳一直都很要强,在她眼里,辉煌的事业与成功的社交,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所以她一直都在忙着表现她非凡的能力,并不断展现着她作为一个漂亮女人的魅力,而作为她丈夫的金瀚涛却完全被她无视了,甚至就是不值一提的。

或许,在娄月芳心里,金瀚涛就只是一个丈夫的符号罢了,如果把他换成马瀚涛、王瀚涛、李瀚涛,对她来说也没什么两样,可对金瀚涛来说,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男人,他怎么能够一再地忍受妻子对他的忽略与无视呢?大哥要的是一个妻子,一个知冷知热,会关心他,也懂得抚慰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八面玲珑、风光无限的女强人。对大哥来说,一个风光的强势的女人,无异于一场巨大的灾难,如果可以让他从头再来,想必他一定会选择与一个只会在家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共结连理,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静而又安然地度过一生就好。

那么大嫂错了吗?细珠回忆着过去几十年的岁月当中与大嫂相处的种种细节,得出的结论是大嫂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们打出娘胎起就不是一路人,性格不同,脾气不同,喜好不同,见识不同,眼界也不同,勉强把他们凑到一块去,即使不是一场灾难,也难以圆满,自然结不出什么甜瓜来。尽管大嫂强势了一辈子,处处都压着大哥一头,甚至给他戴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但对金家来说,她却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如果没有她多年来持之以恒的苦心支撑,这个家恐怕早就垮塌了,又哪里容得下她这个一直都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呢?

细珠对大嫂的感情由来都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埋怨大嫂欺压了大哥一辈子,事事都牵制着大哥,不仅让他名誉扫地,更让他颜面尽失,终生都活在她的阴影里郁郁不得志,一方面她又感激娄月芳对她这个小姑子的种种包容与宠溺,不管发生什么事,娄月芳都能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尽管每次都没问过她的意愿也不会考虑她的意愿,但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也确实都是为了她好,让她少走了很多弯路也少吃了很多苦。

罢了,大哥大嫂都已经不在了,还琢磨这些做什么?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又长起来了,比大哥在的时候长得还好,不过她心里一直惦念着大哥生平最爱的兰花,总想着要去趟如皋的花市,看一看那些让大哥到死都还在念叨的兰花到底有多少个品种。大哥说兰花总共有两万多个品种,那花市得有多大的地才能搁得下那么多的花啊?如皋如皋,花子说前面就是如皋的地界了,说什么她也得去如皋的花市看看,兴许那个卖兰花的女人就是大哥的相好,谁知道呢。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细珠又兴奋地唱了起来。这天底下谁是她金细珠的朋友呢?张奶奶?崔美英?赵蛮子?周秀玲?细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们才不是她的朋友呢,充其量也就是些冤家罢了。那么谁才是她的朋友呢?于春兰?于春兰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吧,但也不是她想要的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朋友到底是什么?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呢?细珠懒得去想,也理不清那个头绪,总之,她就是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过朋友,但这并不妨碍她想要有个朋友的心愿,所以无论她走到哪里,这首耳熟能详的儿歌总是随时随地地轻轻一哼就唱了出来。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在哪里呢?在如皋,在如皋的花市里,在卖兰花的花铺前。对,如皋,未知的美好的如皋,倾了国倾了城的董小宛的如皋,再往前走走也就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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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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