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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说变就变,明明早上还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怎么日头刚挂到头顶上,转瞬就阴了下来呢?细珠默默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瞅着云层越来越厚的天空,只怕再走上十分二十分钟,真的应了花子那句话,马上就要下起雪来了吧?细珠别的不怕,就怕下雪,这雪一下起来,进不得,退不得,十有八九会被困在路上,就算饿不死,也得冻僵了啊!细珠可不想就这样死在路上,她还要回富安捡破烂,还要用拣破烂换来的钱买猪头肉吃呢,猪头肉那叫一个香啊,想想就要流口水,怎么能这样轻易就让自己死了呢?

前方的路到底有多远,细珠一些儿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必须往前走,必须尽快走到有人的地方,不管是乡镇还是村落,只要有人,她就不会被困住了。前半生她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约束困在了她那个既定的小圈子里,而今她再也不要过那种一眼便可以望到尽头的一成不变的枯燥的日子了。

她要改变,她要突破,她要逾越一切的阻力与障碍,去过她想要的生活,去看她想看的世界,去做她真正喜欢并令她心生愉悦的所有事。尽管前方存在着无数个未知与不确定性,尽管内心充满了彷徨与困惑,但她知道,如果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说再见,如果不想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失望与无望的怪圈,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继续朝前走,坚定不移地,义无反顾地。

她没有退路,也没有让自己选择退路的理由。都已经走了这么久这么远,现在再选择回去,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邻居们会怎么说她?金老六又会怎么看她?崔美英肯定会指着她的后背嘲讽她没本事还学人家离家出走,金老六更会吹胡子瞪眼睛地狠狠吼她一通,你不是有本事嘛,你不是翅膀硬了会离家出走了嘛,怎么才几天的工夫就又回来了呢?

她才不要以一副狼狈的样子回去接受崔美英无情的嘲讽和金老六咄咄逼人的谴责。都走到这一步了,咬咬牙不就过去了,只要跨过了这道坎,前方迎接她的必是初升的太阳和盛开的鲜花,又何必回转身去面对不堪的讽刺与质问呢?这几十年,她不是被这个骂就是被那个损,不是被五姐指斥,就是被大嫂训诫,她活得没有一丝丝自我与尊严,仿佛她的出生就是为了来到这个世界接受各种指责与无视的,而现在,说什么她也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痛痛快快地活一回,更要让所有不在意她的人都知道她金细珠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需要温暖需要关心的人。

打记事起开始,细珠就一直为别人活着,为爹妈活,为大哥大嫂活,为侄子侄女活。她就像一个工具人出现在金家的每个角落里,却没有任何人真正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过。她是金家的保姆,是金家的厨娘,是金家的洗碗工,是金家的洗衣妇,是金家的女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来都没活出本应属于自我的精彩与风光。没有人关心她内心的真实感受,也没有人愿意理会她的真情实感,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从早忙到晚的细珠,一个只会干活却没有任何思想的细珠,可她并不是傀儡,也不想成为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她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她想像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那样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为什么偏偏就没有一个人愿意聆听她最真实的心声,照顾下她始终都徘徊在崩溃边缘的情绪?

她把自己最好的年华与青春都无偿地献给了金家,而金家又给了她什么?大嫂不同意把她嫁出去,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要让她唯一的儿子金老六给她养老送终,可在她最需要金老六的时候他又在哪里?金老六心里就没有她这个姑妈,或者就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多余的人,与其仍旧被这个大侄子嫌恶着度完余生,还不如由着自己的性子彻彻底底地任性一回,放纵一回,也好让他明白她和别人并没什么两样,同样有着七情六欲,同样有着喜怒哀乐,同样需要亲情的呵护与陪伴。

活了六十二岁,除了不断地付出,不断地给予,细珠从不曾觉得她被这个家庭真正地需要过,哪怕一次也都没有。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不停地劳作,不停地给大家服务,而她的心声,她的需求,即使被人关注到了,得到的结果也只是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嘘寒问暖,或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笔带过。

她想穿漂亮的衣裳,得到的往往都是几个姐姐穿旧的衣服,好不容易给她做一件新的,还是最中规中矩的款式,不仅没一点新意,更衬托不出她的青春与靓丽;她想像五姐那样在镇子上四处招摇,稍微逾矩了些,得到的就是父亲的呵斥和母亲的谩骂,还有大嫂语重心长的训诫;她跟马建生走近了些,五姐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她想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嫁了,可大嫂每次都告诉她那些男人没一个可靠的,与其嫁出去吃苦受罪,还不如留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为了她好,一个辣子打扮得太漂亮,别人会说闲话,一个傻子去勾引巷子里的男人,会让整个家族都因为蒙羞而抬不起头来,一个连数都不识的女人,嫁给谁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欺负,仿佛她生来就注定只能给金家人当一辈子的老妈子,除了必须学会安然接受大家给她做好的一切安排,她需要做的只是一味地顺承,一味地埋葬自己的真实意愿。

她很清楚,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想反抗,一直都想,却又始终不敢,就连一句反驳也都无法通过正常的方式表达出来,一个傻子,一个秃子,她说的话有谁会听,她的意愿有谁会在意?在金家,她始终都是个多余的人,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爹不疼,妈不爱,也不能讨得兄弟姐妹们的欢心,所以她只能摒弃掉所有锋芒,哪怕是刚刚生出的一点抗争的意识,也都会在瞬息之间便迅即偃旗息鼓了,久而久之,她便真的没了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味地去付出,甚至一味地去迎合,再也没了自我,也没了尊严。

她为金家所有人活,唯独没能为自己活,直到大嫂娄月芳去世,真正沦落成孤家寡人的她,才慢慢意识到这几十年是真的白活了,可明白了又能如何,失去的青春和韶华都回不来了,除了感伤之外,被她紧握在手中的,也不过是一把无法安放的惆怅罢了,奈之若何?

她恨自己明白得太晚,恨自己没能在最好的青春年华只肆意地为自己活一回,恨自己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喜好与心愿,恨自己活得不像一个人,甚至连吃饭喝水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就生怕给别人留下话茬。母亲总是很不客气地瞪着她说,细珠,饭就不能一口一口地吃吗?这么急是赶着去投胎吗?她其实已经吃得很慢了,至少五姐每顿饭都是赶在她下桌前撂下筷子的,可母亲从来没有数落过五姐,更没对五姐说过一句重话,为什么偏偏到了自己这里,所有的标准就要重新捋一遍呢?父亲也总是斜睨着她瓮声瓮气地斥怪她,细珠,跟你说多少次了,喝水别弄出声响来,成天跟老牛饮水似的,让外人听见了,不说你细珠不懂规矩,只会说我们做父母的没教好你。你啊你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金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不就是喝水大声点了嘛,怎么就把金家的脸都丢尽了?五姐喝水的时候动静也不比她小啊!难道就因为五姐长得比她漂亮,头脑又比她聪明,所有的缺点就可以忽略不计,而她,只因为生得丑,脑袋瓜子又笨,就要被把所有的缺憾都放大几倍甚至几十倍来看吗?

就连一向对她关爱有加的大嫂也免不了有对她发脾气的时候,细珠,这衣服怎么洗的啊?昨晚上还叮嘱过你,白色的衣服不能跟别的衣服放一起泡,你看,好端端一件衬衫,你大哥才穿了一次,就被染得五颜六色了。你说你这个不长记性的脑子,以后嫁了人可咋办呢?唉,反正你也嫁不出去,要祸害就在家祸害我跟你大哥好了!万一落到一个恶婆婆手里,你这辈子可就要掉到苦海里,永无出头之日了!

祸害?难道在大嫂内心深处,她细珠只是一个祸害吗?还有,她怎么就嫁不出去了,还不是娄月芳一早就铁定了心不让她嫁人的嘛!她从早到晚侍候老的侍候小的,洗衣服洗尿布扫地拖地择菜做饭洗碗涮锅端痰盂倒马桶,一样不落,怎么还成了祸害呢?细珠百思不得其解,或许,长得丑,木讷呆笨,这些她与生俱来的缺陷,就是她的原罪,就是她得不到任何待见的缘由,可她也不想这样啊,谁不希望自己一辈子都漂漂亮亮的,聪明又机敏呢?

她说什么话都不对,她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所以她只能把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隐藏起来,只做大家都希望她做的那个行尸走肉般的细珠,任劳任怨,没有任何想法,即便时常耍些小性子,跟这个争执,跟那个拌嘴,也都无伤大雅,既不会妨碍到任何人,更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这样的一个她,倒是能祸害谁呢?除了祸害了自己,她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被她祸害过的人。

就这么浑浑噩噩、不疼不痒地过了大半辈子,细珠甚至都没能细细品味下人生的滋味,一下子便变老了,那些与青春相关的美好与青涩,仿佛都与她毫无关联,幸福与美满更是与她没有任何的干系。如果年轻的时候能够勇敢上那么一回,能够豁出去地与世俗的眼光抗争一回,能够听从自己的意愿找个男人嫁了,哪怕对方是瘸子瞎子聋子瘫子,甚至断胳膊少腿,想必她也不会把自己活得像现在这般窝囊,这么一无是处。

能怪谁呢?还不得怪她自己没有主见。就这么稀里糊涂、一塌糊涂地过到了今天,说什么她自己都难辞其咎。六十二岁了,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妇,再去追究从前那些是是非非又有什么意义?她再也回不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了,屈指可数的韶华早就从她平庸寡淡的世界里逃之夭夭,再不甘,再不舍,再心痛,再彷徨,一切依然不能回到原点,更无法重头来过,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上天,让她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她老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说走也就走了,还能有什么好折腾的?年轻的时候都没有好好为自己的权益争取过一回,现在就算把当年没疼爱过她也没怜惜过她的爹妈从坟地里刨出来,又能如何?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这辈子她就没有结婚嫁人的命,也没有养儿育女的命,即便回到从前,给她抗争的勇气,给她与世俗拼搏的力量,到最后,她也依然逃不过这孤苦无依的命运,还是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完这人生的旅程。她谁也不怪,谁也不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头可活的呢,何必总纠结在过去的岁月里,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往事已矣,不必再提,不必再想,可往后的日子她也不愿意继续将就下去了,人生苦短,前半辈子都已经蹉跎过去了,这所剩无几的光阴她又凭什么不让自己活得恣意洒脱一回呢?

是的,她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要彻彻底底地为自己活一回,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痛痛快快地活一回,所以她必须让金老六弄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她金细珠还是他嫡嫡亲亲的姑妈,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他就得真正打心底里在意起她这个人,要时时刻刻地挂怀着她,而不是把她当作一个若有若无的局外人,每个月只扔给她八块钱了事,便心安理得地将她抛诸脑后了。

她是谁?她是金老六名正言顺的姑妈,尽管金老六大大小小有七个姑妈,可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的姑妈,除了她金细珠,就没有别个人了。在金老六面前,她再不济,好歹也能顶半个妈,再说了,娄月芳临死前那可是正儿八经地把她的后半生托付给了金老六的,不仅要金老六给她养老送终,还要他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娘看待,他怎么能一转脸就把大嫂的话丢到爪哇国去了呢?

走,只要沿着脚底下的这条路一路走到底,一切拧巴着的情绪都势必迎刃而解。她这是在折腾吗?折腾她自己也折腾金老六?不,她谁也不想折腾,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琢磨不明白的?她只是要一个答案,她只是要看看这几十年来自己对金老六乃至对整个金家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她只是想搞清楚自己这大半辈子究竟有没有白活,而一切问题的核心,都跟金老六对她的态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转身回去,哪怕她明明知道沿着哪条道能够走回富安。

细珠一边气喘吁吁地继续朝前赶着路,一边抬头望向云层越来越厚的天空,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鹅毛也似的雪花便一片一片地飘落了下来。真下雪了啊!细珠的心突地往下一沉,都怪花子那张破嘴,说什么不好,偏要说下雪,这下好了,不仅下了雪,而且一下就下得这么大,孩子们见了肯定欢喜得不行了,可对她来说却无疑是个不大不小的灾难,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倒是让她走还是不走呢?

不走,身上就穿了这件花袄子,等天黑下来,还不得把她冻僵冻脆了?再说这道上也没个避风遮雪的地方,难不成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会动的雪人吗?走,这路上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到有人住的地方,万一走到深更半夜还碰不上任何村镇,那她岂不是依然逃脱不了被冻死的命运?不会的,不会的,她金细珠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还能被一场风雪葬送了不成?不就是下了一场雪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前也不是没在雪地里走过,这不还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嘛!

好端端地下什么雪呢?细珠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不停地数落着花子,别的不说,只看他那个怂样,就知道他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了,一天到晚除了会要饭什么也不会,就连一句吉利话都不会说,一大早还讨了他一句谶语,好不惹人厌烦。想起那个口不择言的花子,细珠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只是跟他萍水相逢,他凭什么要咒她逃不过这场可恶的雪呢?

其实花子只是提醒她看这天可能要下雪,并没有咒她的意思,可她就是这么认定了,就是蛮不讲理了,怎么着?谁都别指望跟一个孤老太婆讲什么道理,就算讲他个十天十夜,讲得唾沫星子乱飞,讲得口干舌燥,她也不会输给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不是都说有理不在声高嘛,可她偏偏不信这个邪,只要嗓门够大,没理的也是有理的,就连崔美英都从没吵得过她,那花子在她面前倒是能逆天了不成?死花子臭花子不要脸的花子,昨晚上他还想占她便宜呢,也不看看她这把年纪都可以当他妈了,想想就恶心得厉害。不过花子的心倒也不坏,冲他把仅有的一条被子让给她睡,就说明他本质还是好的,可他堂堂七尺男儿一个,又正是青壮年,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为什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地找点正经事做,非要流连在大街上当一个一无是处的乞丐呢?

懒惰?贫困?还是遭受了什么意外刺激?好吃懒做的人倒是不少见,可这似乎并不是成为乞丐的理由,至于贫困,不就更应该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努力改变现状嘛!细珠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些都不太可能是促使他成为花子的缘由,你想啊,一个有着正常思维且没有丧失任何劳动力的壮年男子,但凡有那么一点点出路,谁又会任由自己沦落成不招人待见的叫花子呢?

导致他找不到任何更好出路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情伤?重大家庭变故?细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管他什么缘由呢,非亲非故的,跟她有一毛钱的关系吗?雪越下越大,天愈来愈暗,也不知道又走了多长时间,总之怎么也得有一个小时了,可为什么还是没走到有人的地方呢?她是不是又走错了?细珠的心冷不防一颤,要是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有人住的地方,今晚她的麻烦可就大了。你说这花子的破嘴咋就那么灵验,说要下雪,老天爷就不管不顾地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来呢?

细珠有些后悔没听花子的话看看天色再走,为了跟金老六赌气,她愣是横冲直撞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不给自己留有任何的余地,眼瞅着现在已经走到半道上了,即使想回头也晚了,还能怎么着呢?这节骨眼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哪怕前程未卜,哪怕明知道再这么走下去很可能会遭遇让她措手不及的无妄之灾。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前进或是后退,她都无可避免地要与这场不期而遇的大雪进行一次搏斗,甚至是生死的较量。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对她的考验吧,迈过了这个坎,她就能鲤鱼跃龙门,得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包括金老六对她的尊重与在意,崔美英和赵蛮子等人对她的另眼相看与打心眼里衍生出的佩服;迈不过这个坎,明年的今天就是她的祭日,不管有没有人会替她扫墓,有没有人会在她的坟头摆上一束鲜花,她终将成为一个被所有亲人都彻底遗忘的故人。

说实话,她一点也不想死,尽管命运多舛,她依然觉得自己还没活够呢,无论如何,她还要替金老六继续守着金家老宅,她还要给大毛唱歌给二毛洗澡给三毛梳理毛发,她还要在院子里把大哥生前最喜欢的兰花重新种上,她还要讨大侄孙一杯喜酒喝,她还要把小刘找出来跟他好好掰扯掰扯年轻时候发生的那些令她感到糟心的事,她还要在巷子里等马建生回来,她还要再听马建生给她弹一首欢乐明快的吉他曲,总之,她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怎么能够就这么轻易地倒在路上呢?

顶着满头飘飞的雪花,细珠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缓缓朝前挪动着步子,心里又开始埋怨起花子来,你说他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轴呢?她说要走就让她走啊?好歹也拉她一把,等这场雪下过后再让她走也不迟啊!短命鬼打枪子的花子,明明知道她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却还任由她孤身一人穿梭在风雪里,这不出事还好,万一出了事他负得起这个责吗?她要是被冻死在了路上,他就是杀人犯,就得被拉出去枪毙,别看金老六平时对她爱搭不理的,真到了生死存亡那一步,他这个娘家侄子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为她伸张正义,非得让花子以命抵命不可。

可是以命抵命又有什么用呢?花子贱命一条,难道还指望他黄泉路上陪她走上一遭吗?她才不要花子陪她一起共赴黄泉呢,再说就算她真的死了,他最多也就是个见死不救的坏家伙,还上升不到谋杀的罪名,顶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他冷血无情罢了,哪就能给她以命抵命?还有,金老六真的会有那个心为她讨回公道吗?或许他早就恨不得她立马死了呢,少了她一个累赘,能省他很多心呢!他要是跳出来,也肯定是猫哭耗子,说不定还会借机讹上花子一笔!他要花子的命有什么用?一文不值,还不如讹他一笔钱呢。可花子一穷二白的,别说钱了,连个家都没有,金老六又能从他身上讹到什么?

唉,可真别小看了金老六,他身上的门道多着呢,要不也不能牢牢把着她的退休金几十年,还美其名曰是替她守着老本呢!如果他想从花子身上讹出钱来,就算想破了天,纵是挖地三尺,他也一定会琢磨出办法来,那傻不拉几的花子又哪里是他的对手?都用不上一个月的时间,金老六肯定会把花子的来历打听个滴水不漏,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要找到他当乞丐前的父母亲眷还不容易?

只要是人生父母养的,就一定会有个家,他花子身上榨不出钱来,他那些亲眷难道也都是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不成?这么想着,细珠倒又有些可怜起花子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被金老六狠狠地讹上一笔,这也太没有天理了吧?什么叫没有天理呢?那个臭叫花子本来就是活该,谁让他不坚持拦下她不让她走的呢?再说昨天晚上差那么一点点就被他耍流氓了,即便由着金老六讹他一笔,他也算不上吃亏,这就叫做坏人自有坏人磨!

花子当乞丐前到底是做什么的?看他那模样,尽管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可还算是长得周正,甚至透着几分书卷气息,怎么琢磨也不像是没念过书的混日子混不下去的普通庄稼汉,可读过书的有知识的人又怎么会出来当乞丐呢?马建生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他也没沦落到去当讨饭花子的地步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一个读书人放下自尊与矜持,心甘情愿地跑出来四处要饭讨生活呢?听口音,花子不像是本地人,至少不是东台人海安人,但也不会是离得太远的外乡人,否则她就不会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了。管他是哪里人呢,这雪要还下不停,她金细珠一辈子都会嫌恶他,死了也会记得他种种的不好,即便做了鬼,也要搞得他终日不得安宁,好教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细珠边走边咒骂着花子,冷不防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摔倒在了地上,直疼得她好半天都爬不起身来。再这么走下去,不被冻死也得被摔死,细珠咧着嘴咬着牙,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才从地上缓缓站立了起来,这该死的天,什么时候才能放晴,还让不让人活了?人老了,就得服老,这一跤虽然摔得并不厉害,但也让细珠领教了什么叫作不能逞强。

一岁年纪一岁事,六十二岁了,身上各部位的零件都老化了不好使了,这要再摔上一跤,就算不能直接送她去黄土公社,余下的日子恐怕也得在病床上度过了。可千万千万不能再摔下来啊,摔死了不要紧,若是摔得半死不活的,还能指望谁来照料她侍候她?

金老六?不可能的!他天天忙着上班挣钱,隔三岔五地还得抽空打些零工以贴补家用,哪有时间管她?七姑娘?她一天到晚连自己老公孩子的事都忙不过来呢,还能有闲心搭理她?毛小莉?那就更不可能了,别说她终究是个外姓人,即便她有那份心,就那副终日病恹恹的模样又怎么能照顾得了她?几个尚健在的姐姐年纪也都大了,自顾还不暇呢,更不可能守在她床前围着她转,剩下的也就只有小妹了,可小妹每天还要接送孙子上学放学的,想必也没法来照顾她,这要真摔出个好歹来,她也只能望天兴叹,自求多福了。

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也没有一个真正贴己的人。细珠明白,没儿没女的她,死相对容易,可却是绝对病不起的,要真碰上孤身一人躺病床上等死的日子,还不如提早买包老鼠药和着猪头肉美美地吃下去,一了百了的好。细珠伸手紧了紧衣领,那雪兀自下得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歇下脚的苗头,这要再逞着强朝前走,势必还要再摔几个跟头不可,说不定她这把老骨头就得折在这路上了,可不往前走吧,原地待着也不是回事,迟早得被冻僵冻死。

进不得,退不得,歇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她还不想死呢,她还没吃够吴奶奶烹制的猪头肉呢,她还没跟崔美英拌够嘴呢,她还要看看金老六到底有没有把她这个姑妈搁在心坎里呢,她还要跟周秀玲一起去三医院接于春兰回富安过年呢,总之,她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怎么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在路上呢?老天爷啊,求求你了,赶紧让这场雪停下来吧!细珠双手合十,默默望向黑魆魆一片阴沉的天空,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祈祷着,可那雪愣是下得比先前还要大了,急得她两条眉毛都皱得快挤到一块去了。

早知道会遇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说什么她也不会硬撑着上路的,这还没来得及对金老六进行任何考验呢,她自个倒先玩完了,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被大嫂和五姐笑掉大牙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细珠脑袋一耷拉,索性一屁股坐到路边的小土墩上,望着脚下被白雪覆盖的草根,又无可奈何地对着远处的田埂有气无力地摊了摊双手,罢了,就在这等着过路的人吧,不管是朝前走,还是往后退,运气好的话,只要守在这里,总会遇到人的,要是遇不到人的话,那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

寂寞而又凛冽的风雪中,细珠百无聊赖地掰弄着手指不停地数来数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没错啊,两只手就是十个手指头,不多不少,为什么买东西的时候她偏偏不识数呢?她要是识数的话该有多好,不仅不会被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促狭鬼商贩骗走她的钱,也不会有人骂她是傻子呆子了,想必她的命运自然也会被重新改写,即便不能嫁个乘龙快婿,至少也能找个差不多的男人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吧?

结了婚,顺理成章地就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哪怕他们长大后再不孝顺,也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不闻不问,更不会像金老六那样,连看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嫌恶。到底是隔了层肚皮的侄子,要是亲生的儿子,就算她终日卧倒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他们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山珍海味自不必想,可口的一日三餐定然会按时送到她床头来吧?

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人,是无法体会她这种没结过婚又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内心的苦楚的,她就像一叶没有根的浮萍,飘到哪歇到哪,即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岿然不动地安住在金家大院里,每天都看着那些熟悉的花花草草、一砖一瓦,她仍然找不到一点点归宿感。其实她终不过就是一个寄居者,尽管她也姓金,可金家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她一直都在使用着的锅碗瓢盆,竟没有一样是属于她金细珠的。金家大院的一切都是金老六的,每一样东西,大到房屋,小到针线,都被打上了金老六的烙印,哪怕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亦依然只是个寄居者、守护者。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这一辈子都没能把自己嫁出去的老姑娘,和那些嫁出去了的女儿,从本质上来说压根就没有任何的区别,在包括大哥大嫂的所有人眼里,姓金的她永远都只是金家一个不是外人的外人,身份尴尬且模糊,也难怪成年后的金老六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她应该感谢金老六的。不,岂止是感谢,是感恩戴德才对。她住的房子是金老六的,她种花的院子是金老六的,她吃的大米和蔬菜是金老六让七姑娘买给她的,她每个月仅有的八块零花钱也是金老六给她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金老六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恩同再造,又有什么理由一直怪怨他懊恼他对自己不好呢?

充其量,她不过是他的姑妈,即便帮他换过尿布洗过屎布,也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他又凭什么非要念着她的好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呢?对金老六来说,她就是鸡肋。马建生给她讲过鸡肋的故事,嚼之无味,弃之可惜,金老六肯定也把她当做了鸡肋,为了那每月两千多块的退休金,想丢又舍不得丢,可不丢吧,心里又膈应得慌,也真正难为坏他了。如果自己有个儿子,她就不会面对如此尴尬而又微妙的境遇,可谁叫她当初立场不够坚定,愣是听了大嫂的话,心甘情愿地当起了老姑娘呢?

在她决定一辈子都不嫁人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自己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她又不是没见过,即便是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到临了的境遇大多也没个好的,更何况是她这个连自己的退休金都无法自主的傻女人。为什么自己年轻时就那么听大嫂的话?娄月芳叫她上东她就上东,娄月芳叫她上西她就上西,可娄月芳叫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吗?毫无疑问,答案是否定的。大嫂的意见起到的只是催化的作用,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不够自信,前怕狼后怕虎的,所以才把大好的青春蹉跎了过去,搞到最后只能一个人孤单到老。

遭遇这样的结局,是怪不得任何人的,如果当初她稍微勇敢一点,怎见得现在的她就不能收获一份丰腴的幸福与美满呢?要是结了婚嫁了人,她就不会寄人篱下,一辈子都要仰仗金家人的鼻息,刚依赖完大哥大嫂,又要看着大侄子的眼色过活,而是儿孙满堂,无限的欢喜自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细珠这个懊悔啊,要是年轻的时候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哪怕是步了王修霞的后尘,去庵里当尼姑,也好过在家当一辈子的老姑娘,既给别人添堵,又让自己闹心。

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个所谓的家也不是她的家,真正是赤条条地来,又要赤条条地去,好不惹人惆怅。严格说起来,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大毛祖孙仨,三天没见了,也不知道它们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外面受尽了委屈与苦楚?她想回家,尽管那只是她暂时寄居的地方,但毕竟可以让她避风遮雨;她想回家,回去照顾和她一样可怜的大毛二毛三毛,可这天,雪下得越来越大,她真的还能回得去吗?

六小啊六小啊,你怎么还不出来找人?再耽搁下去,你六姑金细珠真的就要死在路上了啊!细珠琢磨着三天都快过去了,金老六一定得到了她走丢的消息,可为什么他还不发动人群出来找她呢?六小啊六小啊,我不在富安,不在东台,不在海安,我都已经快走到如皋了啊!如皋,就是大美女董小宛待过的地方,就是你老子金瀚涛退休后有事没事就跑去买花的地方,沿着204国道往南一直走就能走到了!

细珠把头埋在胳膊肘里不住地打着颤,此时此刻,她早已崩溃到失声痛哭了起来。六十二岁,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可她真的还不想死啊,按理说她不应该有什么好牵挂的,但就是舍不得放不下不想走啊!她舍不得她住惯了的金家老宅,她舍不得她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她舍不得大毛二毛三毛,她舍不得三天两头就要跟她吵一次架的崔美英,她舍不得天天哭诉儿子不孝顺的赵蛮子,她舍不得狠下心肠把女儿送到三医院的周秀玲,她舍不得被当作精神病关进三医院的于春兰,她舍不得儿子不管女儿不问的张奶奶,她舍不得一回来就对着她吹胡子瞪眼睛大呼小叫的金老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呢?终不过是些跟她一样的可怜人,只不过每个人的痛苦与委屈都各不相同罢了,又何必一再揪着别人的短处纠结着不肯放手呢?六小啊六小,我以后再也不埋怨你了,也不会再想着这些幺蛾子的主意要考验你了,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太婆计较了,好吗?六小,你这会在哪里呢?你快骑着你那辆电瓶车来救救你六姑吧!六姑真的很冷很冷,六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了!

冷,撕心裂肺的冷。细珠蜷着身子缩在路边,只感觉浑身储备的热量都要用尽了,不用说多,只需再耽搁上一个半个小时,她肯定再也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了。细珠啊细珠,你就是作死,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干吗非要去追那几只鸟呢?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不就是几只从来没见过的鸟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没见过不认识的人成万上亿,是不是在路上碰见了陌生人,你也要跟着人家一路尾随?赵蛮子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傻子就是个呆瓜,要不怎么大家都没走丢,就你走丢了呢?还有,那几个鸡蛋,你是没见过还是没尝过?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排队,就为了拿三四个不要钱的鸡蛋回来蒸鸡蛋羹吃,你倒是有多缺有多馋啊?

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啊,怎么老了老了倒变成了一个什么便宜都想占的惹人嫌的老妇人了呢?就这她还想考验金老六呢,知不知道,金老六之所以不愿意与她亲近,不想跟她多说一句半句的废话,大半的缘故都是觉得她丢了他的脸面?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好端端地去占什么便宜,去捡什么破烂?知道的人晓得是她本性使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金老六背地里不定怎么虐待她的呢。

六小欸,六姑真没说过你虐待我的话啊,不仅没说,连想也没想过,六姑就是年纪大了,想找个事做,要不这日复一日,寂寞得寡淡如水的日子真的不容易捱啊!你嫌我丢了你的脸,是吗?那六姑就不去捡破烂不去拿鸡蛋了,好吗?六姑也不想丢你的脸,六姑只是想有个伴,想有个能陪自己说话知冷又知冷热的人,既然你不喜欢这样的六姑,那六姑通通都改了,好吗?六小啊,六姑真不想死在这荒郊野外,更不想做一个冻死鬼,这受冻又挨饿的滋味真的不好尝啊,你赶紧想想办法来接六姑回家啊!

回家。细珠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家,回到她那个既舒服又暖和的家,即使被崔美英戳着脊梁骨耻笑,说她没本事还想学人家离家出走,到临了又一副狼狈的模样回来了,她也认。无论如何,面子终究抵不过生死,就算所有人都笑话她,当着她的面说出各种各样的风凉话来,她也得想方设法地回到家才行。

在金家做了一辈子的老姑娘了,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客死他乡,成为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富安,死在金家大宅里,死在她那张铺着牡丹图案床单的床上,然后,和大哥大嫂一样,被金老六请来的仪仗队吹吹打打地送到乡下的祖坟地里,从此,在另一个世界,过上她终其一生都没能过上的幸福美满的生活。

她特别喜欢看镇上的人家办丧事,不管谁家死了什么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得空,她都会跑过去看,一边看,还一边像模像样地跟着做法事的和尚们之乎者也地念起经来,仿佛她这一念叨,那些死去的人便真能往生极乐世界一般。其实她也知道现在的和尚大多不是货真价实的和尚,基本上都是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就连崔美英那个不争气的二女婿也都披上过和尚的袈裟,混在一堆真真假假的和尚中滥竽充数过,这可是她亲眼见到的。

他们哪里会念什么经?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假和尚们闭着眼睛,一边敲着木鱼,一边一本正经地背诵着各种小学课文,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欺骗死了人的主人家,还是在欺骗他们自己。这样的和尚,死了是要下地狱的啊,这样赚来的昧心钱,到临了也是没命花的啊!唉,管那么多做什么?不就是个仪式嘛,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把走了的人送走不就行了?

没有人真正在意自家请来的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就走一个过场而已,那么认真做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来生,即使把高僧大德请来念一万遍的经又能如何?大家都是寻摸个心安理得,都是上人做给下人看,有谁真正在意死去的人有没有往生,有没有脱离苦海?说不定,那些哭得最厉害的后生晚辈,正是最不孝顺的那几个,表面上悲痛欲绝,背地里还不定有多高兴呢。

真和尚假和尚暂且放到一边,反正跟她金细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照例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追着看人家办丧事,因为她打心底觉得那份喧嚣与热闹,像极了结婚嫁娶的阵势,要多风光有多风光。镇上的人都觉得她是个没福气的人,大多忌讳她出现在婚礼现场,所以她也都很知趣地不往这些事跟前凑,只在死了人的人家办丧仪时,才会毫无顾忌地凑上去感受下那份极致的风光与喧闹。她没结过婚,自然没能享受到一个女人在结婚嫁人时所应享受到的各种待遇,所以她总在琢磨,等自己两腿一蹬死了的时候,怎么着也要享受全套的仪式,风风光光地离开这个世界才行。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她偏不这么想。即便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也要给这个世界和那些熟识她的人留下点念想,否则她这辈子来世上走上这么一遭,就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能记住她的会有哪些人呢?无非是张奶奶、崔美英、周秀玲、于春兰、赵蛮子,还有金家大大小小的亲眷们,可他们又能记住她多久呢?爹妈死后,她这个嫡亲的闺女都很少想起他们来,更何况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的她?

不,她决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就算不能轰轰烈烈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也得让更多的人把她记得更久些才行啊!金老六替她保存了几十年的退休金,于春兰帮她算了笔账,说那些钱加起来都能买好几幢房子了,就算只拿出些许利息来,也足够替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后事了。对于钱,细珠本没什么概念,但也知道真要替她操办一场风光的后事所需的费用,和她几十年累积起来的退休金比起来,那就是九牛一毛,都不值得一提,再说她死了还能拿到一笔不菲的丧葬费的,找几个和尚来替她念念经,再找些吹手热热闹闹地为她送行吹唱一番,都不应该算什么难事,但能达成这一愿景的前提,就是她必须踏踏实实、妥妥帖帖地死在家里,这万一弄巧成拙地死在了外面,那一切的念想可就都要泡汤了啊!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金老六还能如她所愿地给她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吗?谁能证明她死了呢?谁能证明死在荒郊野外的无名女子是她金细珠呢?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死亡之前,金细珠这三个字,充其量只是为全中国无数的失踪人口,又无端地增添了一个冰冷残酷的数字罢了。既然不能为她的死盖棺定论,就无法让金老六认定她已经死了,什么风光的后事,什么找和尚来为她念经超度,就通通与她无缘了。

她可不要就这么窝窝囊囊,一点动静也没有地死去,都已经在金家做了一辈子无人关注也无人喝彩的影子人了,到临了走了走了,还不许她风光一回,惹人注目一回吗?不,她决不能倒在这叫不出名字的荒郊野外,她必须振作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昂起头,与这场不期而遇的风雪做最后的抗争,一定要用她顽强的毅力,与它们做一次殊死的斗争。她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掉的,过去几十年中,她经历了无数的艰难与困苦,到最后不都咬着牙坚挺过来了吗?一场雪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一个大活人还真能被这没有生命的雪给困住困死不成?不会的,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战胜这场风雪,回到那个有序的世界中去的。

她是谁?她是打不死的金细珠啊!细珠抬起头来,东张张,西望望,那飘舞的雪花果真比先前下得小了许多,怎见得片刻之后它就不会彻底停下来呢?细珠收住泪水,轻轻咬了咬嘴唇,眼角眉梢终于有了些许欣慰的笑意。谁说她会被冻死在路上的?就她这副又呆又傻的模样,阎罗王也不想收她,不是吗?既然阎罗王不想收她,那就让她留着这条命踏上回富安的归路吧,她还想再好好多吃上几年的猪头肉,再慢慢地跟崔美英多拌上几年的嘴呢!

也不知道崔美英那个老东西这会正躲在家里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偷偷拿了她大女婿饭店里的草鸡蛋带回家偷偷煮着吃了?瞧,巷子里嘴馋的老太太可不止她金细珠一个,崔美英每天起早排队去拿不要钱的鸡蛋尚嫌不够,偏偏还要偷女婿饭店里的草鸡蛋,可以说是天字号第一贪心又不要脸的人了,可崔美英非但不以此为耻,甚至引以为荣,还大言不惭地跟张奶奶、赵蛮子说,饭店里鸡蛋多着呢,不吃白不吃,再说了草鸡蛋更有营养啊,每天吃两个,能活到一百二呢。

崔美英说这些话时从来都不避讳细珠,甚至见她从旁边路过,还会把嗓门提高几个分贝,每每此时,细珠都是嗤之以鼻地狠狠瞪她一眼,然后昂着头扬身而去,根本不给崔美英继续表演的机会。不就几个草鸡蛋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值得天天挂嘴皮子上不停地炫耀?终于,细珠听烦了崔美英这种没完没了的毫无意义的秀下限,当着张奶奶的面就给崔美英来了个下马威,你那不叫拿,你就是偷。天天偷女婿饭店里的草鸡蛋,倒成本事了呢!

崔美英听细珠这么一说,立马摆下脸来没好声气地呛呛她说,不是本事是什么?有本事你也去偷啊!谁叫咱肚皮争气呢,你要是想偷,我随便借个女婿给你,偷多少鸡蛋出来都行!细珠听出崔美英的话是嘲讽她没生过孩子,立马反唇讥讽她说,瞧把你能耐的啊,女婿牛逼啊,有本事你去儿子家偷啊!女婿再多有什么用,生出的孩子有跟你们老丁家姓的吗?

崔美英呸了细珠一口骂道,那也比你强!鸡都晓得下蛋呢,你这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还不如周秀玲家养的鸡呢!细珠不甘示弱地狠狠唾了崔美英一口,你强你行,不也就下了三个赔钱货?对,我是没生过孩子,可我们老金家也是人丁兴旺,后继有人啊,再瞧瞧你,竟生些赔钱货,都搞到老丁家断子绝孙了啊!细珠跟崔美英一旦争执起来,就会吵个没完没了,任谁也拉不了架,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可吵过之后,最多不超过三天,她们又会跟没事人似的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了。

细珠也说不清她跟崔美英到底是种什么关系,朋友,邻居,老同事,敌人,好像都不足以反映她们之间的复杂性,或许冤家两个字用在形容她们的关系上更恰如其分些吧。对,冤家,她俩就是一对冤家,打年轻时认识那会起,她们之间的争执就一直没有停歇过,也不知道上辈子她们究竟是谁欠了谁的。

细珠思忖着,她不在家的这几天,崔美英至少也偷了她大女婿不下十个鸡蛋吧?十个鸡蛋才值几个钱?崔美英这个死老太婆也真是够了!不知道为什么,孤身困在雪地里的细珠,此时此刻偏偏对老冤家崔美英挂念得很,她琢磨着这次要是死里逃生了,一定要和崔美英好好唠叨唠叨,当然,该拌的嘴还得拌,该吵的架还是要吵。

她在外面挨冻受饿、吃苦遭罪,崔美英却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天理没有?说不定,崔美英这会正一边吃着从大女婿饭店里偷回来的鸡蛋,一边诅咒她死在外边不要回来了呢。崔美英这个贼婆娘,连女婿的鸡蛋都偷,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哼,诅咒我?她要是敢诅咒我,信不信回去了我就把她的皮剥了牵着她游街?细珠一边琢磨着,一边“噗嗤”笑出声来,不管怎样,回去了她都要加倍地跟崔美英吵架拌嘴,否则这日子过得也太腻味太无聊了。

细珠想崔美英了,想跟她一起去捡破烂,想跟她一起去拿不要钱的鸡蛋,想跟她一起搬着小板凳坐在张奶奶的院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拉家常。其实,每次坐在张奶奶院门前拉瓜,她充其量都只是一个听客,很少主动发言,或对任何事发表任何意见,她更习惯听她们说,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地扯个没完,听她们各种自相矛盾的发言,一会说儿子女儿有多不孝顺了,一会又说儿子女儿过时过节的又给她们送了多少礼塞了多少钱。

崔美英刚刚还在数落大女儿各种不好呢,一转脸又说大女儿昨天给了二百块钱,张奶奶也不甘寂寞,说她在盐城的二儿也子托人带了四百块钱给她,却忘了昨天她还在骂二儿子心黑怕老婆,一直都对她不闻不问呢。巷子里的老太太聚到一起,不是没完没了地挨个批判自己的子女有多不孝顺,就是扎着堆地攀比谁家的子女更有能耐更孝顺,总之,面对她们种种相悖的言论,细珠都只能报以一笑,再说她也没能生出个一儿半女来,碰到这样的话题也搭不上话茬不是?

她还记得去年过年前,几个老太太凑到一块,每天说来说去的,无外乎就是谁家又置办了什么年货,谁儿子谁女儿是送了钱还是送了礼。赵蛮子说她什么也没买,她的钱都被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骗走了,等到了年三十,直接去超市买两斤打折的猪肉回来给她家老头子炒盘尖椒肉丝就好了;周秀玲说她家早就腌好了咸鱼咸肉咸鸡咸兔,香肠也都灌好了,就差牛肉没买了;张奶奶说她就等着她大孙子给她送年货了,往年都是一样不差,今年肯定还是照旧了;崔美英说,除了没腌兔子,她也是什么都给腌好了,等过两天还要买刀猪大肠回来清理,她大侄子最爱吃熘肥肠,每年过年来给她拜年时,她都要给他准备好这道菜的。

你侄子吃你刀猪大肠你也不亏,他哪次来不是瞒着媳妇偷偷给你塞个千儿八百的?细珠终于忍不住瞟着崔美英呵呵笑着说,你三个嫡亲的闺女加一块也抵不上你这个大侄子对你好吧?崔美英撇了撇嘴,忽地怔怔盯一眼细珠,女儿也好,侄子也好,我外孙子外孙女还要在好字上加个更字呢!细珠,这离过年也没几天了,你倒是都买了些什么呀?

细珠轻轻白了崔美英一眼,香肠我半个月前就灌好了,猪肉鸡肉鱼肉也用不着我动手腌,等过几天,我三姐四姐和五子就会一样不少地给我送过来了。崔美英斜睨着细珠说,谁知道她们送来的东西新鲜不新鲜,这要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细珠,不是我说你,你要那么多钱做什的?天天捡破烂卖的这些钱也拿出来花花,这不花光放在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到最后不还是便宜了别人?

细珠懒得跟崔美英继续争辩下去,她爱嚼啥舌根就让她嚼去吧,就置办个年货也都要争个输赢来,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细珠才不要在这些无聊的小事情上跟崔美英争长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要争论,也得争论些有水平的话题,这不疼不痒鸡毛蒜皮的事,还是留给她跟周秀玲、赵蛮子一众长舌妇去争个高低吧!

事实上,细珠打骨子里从来就没有瞧得上过从村子里嫁到镇上的崔美英。她一直觉得崔美英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乡下女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比自己矮了一大截子,尽管她们都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却让她每次走在崔美英面前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昂起头挺起胸膛,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那气势仿佛就在无言地告诉崔美说,她金细珠才是天生的主子命,而崔美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丫鬟命,即使嫁到了镇上,也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下等人。

当然,崔美英也从没把她金细珠当回事,一个一辈子都没嫁得出去的老姑娘,即便打出娘胎起就是街上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懂得什么叫做男欢女爱吗?她谈过恋爱享受过爱情的甜美吗?她怀过孩子生过孩子,感受过十月怀胎带来的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惊喜吗?她有过男人有过家庭,尽过一个家庭主妇应尽的职责吗?除了长了一张能吃又能骂人的嘴,她什么都没有,就连一个女人都没当周全呢,又凭什么瞧不起别人是乡下人?出生在街上怎么了,有本事你倒是嫁个男人生个孩子啊!也不撒泡尿在牛脚膛里照照自己都是什么德性,一天天地张狂什么啊?

细珠才不把崔美英对自己的各种不屑放在眼里呢,没生孩子怎么了,崔美英倒是能耐,先后给老丁家生了仨闺女,可那管什么用呢?到最后不还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老丁家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有本事你倒是也生个带把儿的啊,这丈母娘当的时间久了,倒把自己当成一言九鼎的婆婆了不成?没错,金细珠是没儿又没女,可你崔美英生不出儿子来也算不上英雄,大家不过是妈妈姨娘,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天天拿这些事嚼舌根,就不怕闪了腰吗?说一千,道一万,金细珠就是比崔美英强,至少她打落地起就没干过农活,那面朝黄土背朝天成天价蹲在田埂上种庄稼的人,就是比不上她金贵,要不头几十年那些农村里出来的人,也不至于卯足了劲,非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托关系弄个城镇户口了。

尽管年轻时候的崔美英如愿以偿地从乡下嫁到了镇上来,但她的户口却还一直没有上街,以至于她三个闺女直到念完了初中都还是没落户的黑户,要不是她家老丁在饭店里当经理,时常能从店里端上几个菜回来,就凭他一个人的口粮,这一家子大几口活人能不能平安无恙地活到现在还真指不定呢。

那些年,城镇户口就相当于一道免死金牌,有了城镇户口,就有了口粮,就有了计划内供应的米油,否则粮食不够吃了,就得花大价钱从黑市上去买,一年到头不知道要比别人家多花多少钱呢。从乡下嫁到镇子上的姑娘不在少数,她们嫁过来后,非但自己的户口问题一时半会得不到解决,还连带生下的子女也跟着受累,也难怪一出生就拥有了城镇户口的细珠在跟崔美英走在一起时,总会觉得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存在了。

崔美英为了弄到城镇户口可没少花心思少费精力,只要有新政策出来,老丁就立马脚底抹了油似的,跑完镇政府再跑县政府,刚从民政局出来,转头又奔向了派出所。手续,没完没了的手续。这不对,那不对,好不容易把什么都搞定了,负责办事的干部又瞪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说,他们的条件不符合上面的要求。

什么,这不是耍着人玩嘛?不符合上面的精神,还折腾他东跑西奔的倒是怎么回事?唉,这回不符合,下回总能符合吧,那就等吧,反正也不是等了三年五年了,再多等些日子也等不死,不是吗?老丁也没料到这一等差不多等了将近二十年,崔美英和仨闺女的户口问题才彻底得到了解决,谁知道才刚吃了几年皇粮,计划经济便迅速让位于市场经济,城镇户口的计划粮也跟着没了,自此后,不管镇上人还是乡下人,大家都得花钱买米买油,曾经让镇上人乡下人泾渭分明的城镇户口一下子便失去了往昔辉煌的地位,甚至变得一文不值。

尽管城镇户口随着时代的变迁,经济的发展,慢慢失去了以往的重要性,但对崔美英来说,户口簿上那一页关于自己身份信息的薄薄的纸片,却有着巨大的无法忽视的特殊意义与价值。买不到计划口粮,享受不了各种优待,那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因为有了那一页纸,她就不再是乡下人了,金细珠也就丧失了瞧不起她的理由,再不能口口声声乡下人乡下人地骂她了。风水轮流转,现在大家都是有城镇户口的人,谁也不比谁金贵,在同样的身份背景下,当了大半辈子老姑娘的金细珠还能凭什么在她面前拽来拽去的呢?

自打崔美英有了城镇户口后,走起路来都变得更有精神了,总是昂着头挺着胸脯,钉着响底的皮鞋也非得把巷子里铺的砖头踩出点动静来才肯罢休。不就是农转非嘛,瞧把她给嘚瑟的!细珠照例没把崔美英给当回事,一只乌鸦飞上了枝头,就把自己当作凤凰了不成?瞧瞧她户口才上街几天,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新衣服接二连三地做了一套又一套,皮鞋也买了好几双,系带的,不系带的,黑色的,棕色的,白色的,知道的当她得了失心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进宫当娘娘了呢!

有那么值得开心的吗?她金细珠打出娘胎起就是名正言顺的街上人,可谁什么时候见过她因为自己是镇上人高兴成这副模样了?崔美英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老粗,四十好几了才混到个城镇户口,有什么好炫耀的?要不说她是乡下人没见识呢,这点破事就沉不住气了,要真被选进宫当皇娘,还不得天天拿着个大喇叭跑大街上广播啊?真是拎起来不像个粽子,耷下去不像个糍粑,还天天憋足了劲想跟自己比,她倒是凭什么?

就凭她有了城镇户口?就凭她生了三个女儿?就凭她结过婚嫁过汉?城镇户口谁没有?要比就看谁做街上人的时间长!生三个女儿就了不起了?别说三个了,就算生十个生二十个,也比不上一个带把儿的,跟她没生过孩子的有什么区别?结过婚嫁过汉怎么了?她金细珠又不是没相过亲没人要,是她自己不想屈尊嫁给那些男人的好不好?崔美英倒是嫁了,可她家男人就跟卖炊饼的武大郎一样,又矮又胖,像个水桶,天天搂着抱着还不嫌恶心的呢,即便嫁了又比自己高明在哪呢?

在细珠眼里,崔美英要啥没啥,没文化,没相貌,没品位,没素质,没修养,婚姻也不是她嘴上吹的那样美满,跟自己比起来,简直就是比哪差哪,这样的一个人,她为什么要瞧得上她呢?细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不待见崔美英,崔美英越要往她身边不停地凑,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俩还是一见面就掐,即使不吵架不拌嘴,也要变着法地用各种尖锐的语言互相损对方一通才肯罢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前世带来的孽缘吧!说实在的,细珠倒也不讨厌崔美英,有时候甚至还会觉得她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本该是同病相怜的,但每每走得太近了些,彼此间便又会衍生出更多层出不穷的问题,立马便把她想要把崔美英当成老姐妹的心思收了回去。

大嫂娄月芳死后,能跟细珠推心置腹说话的人就变得越来越少了。于春兰虽然什么都跟她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活的死的,有的没的,只要打开了话匣子,她都能说上一整天不带停的,但她毕竟跟自己差着辈呢,很多事她也没法讲给她听,而且即使讲了,于春兰也不一定能听得懂,就算听懂了,估计也理解不了。

她们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经历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吃了太多太多别人领会不了的苦,于春兰尽管也有四十出头了,可在她眼里依然还是小毛孩一个,平常跟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倒也无伤大雅,可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各种秘密与不得已,她还是不愿意拿出来跟她分享一二。

太多太多积压了许久的话,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去倾诉,张奶奶年纪太大了,老糊涂一个,说了等于没说,赵蛮子又是个没遮没拦的炮筒子,早上跟她说过的话,下午便会成为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周秀玲嘛,那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从来都不在意旁人的事情,一向各人自扫门前雪惯了,剩下的,好像也只有崔美英会成为那个最佳听众了。崔美英?别开玩笑了!那就是她金细珠的冤家,她还能跟她推心置腹地拉家长聊心事?

崔美英。崔美英。崔美英。嗫嚅着嘴唇轻轻念着崔美英的名字,细珠一下子便变得热血澎湃起来,再大的雪也让她觉察不出一丝丝的冷意了。吵了大半辈子,也斗了大半辈子,她跟崔美英反倒有可能会成为可以分享心事并无话不谈的老姐妹?怎么可能呢?用马建生的话来说,这就是天方夜谭,这就叫做异想天开。两个谁也看不上谁的人,倒是能交什么心?

她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彼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疼不痒、无关紧要的家事,要是有人会掏心窝子地把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拿出来与对方分享,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才有可能。她能跟崔美英分享什么事情?跟她说自己对金老六的种种不满?告诉她自己内心积压已久又排遣不去的孤独感?还是要让她明白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彻底的无力感?

不,这些话就算打死了她,她也决不会向崔美英透露半个字的,就像崔美英总是在深更半夜被老丁拿皮鞭抽了后发出鬼哭狼嚎的求救声,第二天面对邻居的各种慰问时,亦依然会装作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只反问大家一句,你们一个个的,是都做噩梦了吧一样,不该说的话,她都会努力装在心底,不让它们有任何机会漫溢出来。

每个人都有着每个人的艰辛,有的是大家都知道的,有的是不为人知的,有的是明明知道却要装作不知道的。细珠知道,崔美英嫁给老丁后过的日子,从来都不是她嘴里说的那么幸福那么美满,因为没能给丁家生出儿子来,崔美英在公婆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老丁也是隔三岔五地就借着耍酒疯找茬打她,以发泄内心对她的种种不满与嫌恶,而她所能做的,就是一味地顺从与忍让,把一切委屈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老丁从不在白天动手打她,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打她,而且总是笑嘻嘻地把老婆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以彰显出他对老婆的疼爱,让所有不明所以的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算是给足了崔美英面子,也满足了她一切的虚荣心。然而崔美英过得好不好,细珠从始至终都是摸得门清的,就这样还老讥笑她嫁不出去生不了孩子呢,明明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嘛!

很多时候,细珠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比崔美英幸运多了,除了没嫁过人没生过孩子,她哪点也不比崔美英差,尽管这些年她把自己活成了人们眼中的笑话,但丝毫没影响她继续没心没肺地做一个快乐至上的人。崔美英儿孙满堂又如何,还不是每天都被困扰在一地鸡毛的烦心事当中?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不让她省心,三个女婿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即便是外孙外孙女,也都因为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问题,没让她感受到一点点轻松,别看她一天到晚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私底下其实早就为那些琐碎操碎了心,要不她又怎么会放下身段来,跟着她金细珠一起走巷串街地去捡破烂呢?好歹说出去,她大女婿翟小平在镇上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这丈母娘天天跟在一个被人们喊了几十年呆子傻子的笨女人后面去捡破烂算怎么回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崔美英算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了,可不豁出去又能怎么办,每个月就两千多一点的退休金,这个也要沾一点,那个也要挖一点,捡破烂卖些钱好歹也能接济下家用打个牙祭啊!

搁过去,翟小平说什么也不会抹开这个面,放任自己的老丈母娘去垃圾堆里翻捡垃圾,可谁叫他欠了一屁股没法收拾呢?翟小平早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工夫去管丈母娘的闲事?想拣什么就由着她拣去吧,只要崔美英不伸手跟自己要钱就万事大吉了,别的都顺其自然好了。一起捡破烂的时候,细珠很少会跟崔美英扯闲篇,可崔美英却没少在她面前抱怨女儿女婿的不是,一说起来就跟筛子里倒豆子一样,总也没个收结处。大女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条好汉却偏偏折在了一屁股债务上;大女儿凤美看似没有主见,其实心底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老憋着劲想要从她身上多套出些钱来;二女婿一向游手好闲惯了,不仅不务正业,而且还是个吃软饭的家伙,二女儿凤惠看上去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骨子里偏生是个没主见的,除了嗓门大别无强处,只要被男人一哄,就算让她半夜起床借钱给他买酒喝,她也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小女儿凤鸣从小娇生惯养,十几年前去日本打工赚来的钱又都被她这个当妈的撺掇着借给了翟小平,到最后通通打了水漂,所以这些年她对崔美英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怨言的,即便过年过节,也从没见她给崔美英送过任何礼,赡养费就更别提了。

能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凤鸣的第一段婚姻就因为借钱给翟小平而埋下了火药桶,最后愣是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这二婚找的又是个比她自己还要小了九岁的小男人,什么事都不懂,指啥啥指不上,就连抱养孩子花的三万块钱也都是崔美英偷偷存下的准备替自己办后事的老本。凤惠一个人打着几份工,好不容易供着女儿念完了大学走上了工作岗位,可女儿刚一结婚就又开始面临还不上房贷的窘境,大半夜从南京打电话回来向凤惠哭诉,她这个当外婆的也只好瞒着凤美、凤鸣,每月都拿出一千块退休金来帮衬着外孙女还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凤美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尽管饭店已经开张了不短的日子,但生意一直都不温不火,加上时不时地就有债主找上门来闹事,两口子也打不起精神来好好经营,勉强能赚个吃饭钱就不错了,可这大闺女算计外人没本事,算计她这个亲妈却是浑身的本事,居然找了邻居来当说客,偏要她把之前给付的每月四百块的伙食费增加到六百块,否则就要和凤惠、凤鸣一起轮流赡养她。

这都还有天理吗?闺女奉养亲娘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要不是看在他们两口子经济困难的份上,她连一个月四百块的伙食费都不会掏给他们,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就又涨到了六百?崔美英死活不同意涨伙食费,凤美也不肯轻易让步,说现在物价飞涨,四百块钱够吃什么的,再说她还时不时地就给崔美英买件衣服买双鞋的,这难道都不要花钱吗?还有,妈是亲妈没错,可也不该只由她一个人来侍候啊,如果崔美英同意由她和两个妹妹一同轮流赡养她,那轮到她尽孝的月份,她不光一个子也不要,还会加倍做好吃的侍奉她,不让她受到丝毫的怠慢与委屈。

做好吃的侍奉她?太阳是要打西边出来了吗?明面上,自打翟小平开了饭店后,她一日三餐都是在饭店吃的,可吃的都是什么呢?不是剩饭剩菜,就是汤汤水水的连一丝肉星都见不到,她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即便提了也不会有人信,自家开饭店的,怎么着也该天天大鱼大肉地胡吃海吃着吧?但凡要在饭店里吃了什么大鱼大肉,她也不能瘦到如今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就这还好意思说要加倍地做好吃的侍奉她呢!

最重要的问题是,当初翟小平是以入赘的身份来到丁家门上的,也就是说,按照富安本地的风俗,翟小平和凤美两口子才有责任尽赡养老人的义务,这会子把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凤惠和凤鸣扯进来算哪门子事?明明是翟小平、凤美继承了丁家的祖宅,好处也都被他们沾尽了,凭什么现在要让凤惠和凤鸣来轮流侍奉她?凭什么?就凭法律规定了所有子女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凤美撇着嘴没好声气地说,什么祖宅不祖宅的,当初不就是三间快倒了的破房子,翻新重盖的钱可都是她跟翟小平自个掏的,再说了,他们早就买了新楼房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那幢所谓的老宅不还是崔美英自己占着嘛!说到好处,真以为自己眼瞎了吗?凤鸣就不说了,凤惠从县城里跑回镇上的服装厂打工,天天跟老娘一起住在桃花巷的老宅里,私底下不知道沾多少光了呢,这一说起来怎么好像所有的好处都被她跟翟小平沾着了呢?

崔美英说,什么狗屁法律?我不管,你死去的爹也不管!我只知道翟小平是倒插门的上门女婿,你们两口子就必须给我养老送终!上门女婿,上门女婿!你一年到头就知道说上门女婿四个字,可我儿子也没跟我爸姓丁啊!凤美不甘示弱地说,从我儿子刚一落地的那天起,他就姓翟不姓丁,您倒是说说,翟小平怎么就成上门女婿了?当初翟小平在饭店里当厨子,家又不在我们镇上,所以结婚后才跟我们一起住在了桃花巷里,可这也不能说明他是上门女婿啊!

一句我儿子也没跟我爸姓丁,深深戳中了崔美英心里的隐痛,当初要不是她跟老丁心软,默许了外孙可以不跟丁家的姓,现在凤美也不至于拿这个来跟她说嘴,天地良心,翟小平要不是以入赘的身份进的丁家的门,就让她被天打五雷轰!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女儿?崔美英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怎么说女儿都是替别人养的呢,不管是嫁出去,还是给招个女婿上门,只要有了男人,这胳膊肘必然就往外拐了,可这又怨得了谁呢,还不都得怪她肚皮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嘛!

好说歹说,最后在居委会孔主任的调解下,崔美英才极不情愿地把每个月给凤美的伙食费加到了五百块,可这多掏出去的一百块钱就像割了她的肉一样让她痛不可忍,所以她每天都会趁凤美、翟小平不备,偷偷从饭店的厨房里拿几个草鸡蛋塞衣兜里带回来煮着吃了。凭什么不拿呢?她每个月交给凤美的五百块钱伙食费,那可是要一分不少地给吃回来的!

赵蛮子劝崔美英说,凤美对你已经很不错了,你就知足吧。现在五百块钱都够干嘛的?一百块钱拿超市去,转眼的工夫就没了,你以为钱还像几十年前那么值钱啊?崔美英忿忿地说,就算一分钱不给,她又能怎的?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不就是指望着她给我养老送终?赵蛮子叹口气说,可你有三个女儿啊,也不能光指着凤美一个人啊!崔美英说,可也只有凤美一个姑娘是留在家里的啊!翟小平是上门女婿,就是老丁家半个儿子,老了老了,不指望家里的儿子,反倒要指望嫁出去的女儿吗?再说凤惠和凤鸣自己的日子还自顾不暇呢,她也指望不上啊,翟小平虽然欠了一屁股债,但瘦死的骆驼终归比马大,她不靠着凤美两口子还能靠着谁?

赵蛮子撇撇嘴说,不就五百块钱嘛,你一个月两千多退休金呢,一分不花也说不过去,再说凤美也没亏待过你,隔三岔五地就给你买件衣服买双鞋子的,比起别人家的女儿已经不知道好到哪去了呢,你就别太贪心了。崔美英斜睨了赵蛮子一眼说,我贪什么心了?我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待在饭店里帮他们择菜洗菜,忙起来还要帮着端盆子涮锅,一分钱工资没有,穿她几件衣服几双鞋子怎么了?再说了,凤惠也没少给我买衣服买鞋子啊!你们也都看见了的,凤惠再没钱,可还知道天天下工了就买些点心带回来给我打打牙祭呢,她倒是跟我要过一分钱没有?也就凤美是个黑心的喂不熟的白眼狼,一个月就跟我要五百块伙食费,这是天天给我吃金子了吗?

崔美英只要一瞅到机会,就会在张奶奶、赵蛮子、周秀玲等人面前不停地大倒苦水,数落大闺女凤美的种种不好,说到最后,大家都听腻烦了,尤其是细珠,尽管她不识数,对钱也没有概念,但也知道五百块钱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免不了要讥讽奚落崔美英一番。钱钱钱,天天就知道钱,你那些退休金都能带到棺材里啊?真没见过你这么跟子女计较的人,我嫂子没死的时候,恨不得把身上的每一个角子都找出来补贴六小,你倒好,一个月才给了五百块伙食费,就搞得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没完了,知道的晓得你抠,不知道的还以为凤美不是你亲生的闺女呢!

崔美英见细珠开了腔,立马来了精神,细珠,你说谁呢?你是在说我吗?细珠把头一扬,不屑地盯着崔美英说,不说你说谁?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丁凤美的妈!崔美英狠狠瞪了细珠一眼,你吃饱了撑的啊,我家的事要你管?细珠也回瞪了崔美英一眼,谁要管你家的烂事?不是你天天喜欢在大家面前说个没完吗?崔美英说,你管我说不说?我说也没跟你金细珠说啊!细珠说,你没跟我说,我怎么就听见了呢?崔美英说,我是在张奶奶门口说的,谁让你跟着来凑热闹的?大路通天,各走一边,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细珠咬了咬嘴唇说,当然跟我有关系了!天天颠三倒四地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你烦着我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崔美英说,你不想听,你回你自个家去啊,谁也没让你在张奶奶门口偷听我们说话啊!细珠说,谁偷听你说话了?谁又爱听你说话?上茅房还有个先来后到呢,今天明明是我先来张奶奶这的,你凭什么叫我走啊?

崔美英说,你走不走是你的事,我也懒得管你,可我说话关着你什么屁事了?还你不爱听,你以为你是镇长书记啊?细珠说,我不是镇长也不是书记,就算镇长书记来了,也得给你这个小组长让着道不是?你是谁啊?富安镇东街居委会第一小组小组长,谁见了你不得点头哈腰的?别说镇长了,市长也比上你的官大!崔美英简直快要被细珠气得七窍生烟了,你,你别太嚣张了,等金老六回来,看我不好好在他面前告你一状!

细珠忽地呼啦一声从板凳上坐直身子飞快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地瞪着崔美英说,告啊,你去告啊!还等金老六回来做什么?直接坐上车去东台不就成了!崔美英整个脸色都变了,你以为我不敢吗?细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有一句老话怎么说的?多管闲事多吃屁,你这是臭屁还没吃够啊!细珠忿忿地指着崔美英咆哮了起来,你说谁吃屁?我吗?行啊崔美英,你不是说我多管闲事多吃屁嘛,那我现在就去凤美的饭店找她,把你天天在这说她的坏话都一五十、原原本本地告诉她,看你那五百块钱还够吃上几顿饭的!

这就是细珠跟崔美英两个冤家搅和在一起的日常生活写照,今天吵明天吵后天吵,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争执得屁急脸红的,可不管吵得有多凶,吵完了便又都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该一起聊天照样一起聊天,该一块去捡破烂照样一块去捡破烂,哪怕大家都笑话她俩是狗脸亲家公,她们当中也没有任何人会真正生气发火的。

狗脸亲家公怎么了?坐在雪地里等候路人经过的细珠“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嘛,她跟崔美英吵了几十年骂了几十年,没有爱也算是半个亲人了,真不知道她们还会持续争执多久,不会一直等到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蹬腿归西了才会彻底终结吧?

细珠也说不清为什么就那么喜欢跟崔美英吵架,吵着吵着,她甚至沉迷上了这种不断发生争执的感觉,三天不吵就浑身痒痒,一个星期不吵都觉得生活没啥意思了,仿佛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跟崔美英吵架拌嘴了。到底有什么好吵的,又有什么可争执的?年轻的时候火气大,都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才肯罢休,倒也说得过去,现在都年纪一大把了,争来争去还有什么意思?争论赢了又能如何?多吃上一顿猪头肉了吗?争论输了又能怎样?少吃上一顿饭没有?归根结底都是闲得太无聊了,要是手头有个正儿八经的事做,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能浪费到这无休无止又毫无意义的争执中去?

除了种花养猫捡破烂,她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做?又没个孩子让她带着接送上放学的,倒是让她干些什么好呢?她一不会打牌,二不会搓麻将,三不会跳广场舞,这一天天的,睁眼就吃饭,闭眼就睡觉,不给自己找点事来做得多难熬啊!深究起来,她跟崔美英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了,崔美英那些小心眼小心思又什么时候能够瞒得过她?崔美英之所以不想多给凤美哪怕是一分钱的伙食费,不还是为了多省出几个钱好贴补凤惠娘俩?说起来崔美英这日子还真是过得一点也不舒心,都七十出头的人了,怎么一边顾了闺女,另一边还要再顾外孙女呢?想想还是自己的日子过得轻松洒脱,这除了寂寞难挨外,无儿无女实则也不都是一无是处的。

那天,崔美英和往常一样跟着细珠一起出门捡破烂,两个人为了抢一只雪碧瓶子,差一点就在路上吵开了,最后还是崔美英生生忍了下来,才没有让路过的人看上她们的笑话。可回来的路上,崔美英愣是越想越来气,边走边数落细珠说,那个雪碧瓶子,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也要追上来抢,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吗?细珠盯一眼崔美英,不无得意地嘿嘿笑着说,谁让你手脚慢呢,抢不过还怪人,天下的理都被你沾去了吗?

崔美英叹口气说,你就不能让让我吗?凤美跟我要钱,凤鸣也跟我要钱,现在凤惠娘俩又有难处,见天的这儿五百,那儿一千的,你说我那几个退休金够什么用的?细珠,咱们也是几十年的好邻居了,我现在都这个样了,你也不说同情同情我,还成天跟我抢瓶子,就不怕别人说你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子吗?

细珠斜睨着崔美英说,瞧你,你家老丁活着时,好歹也是当过饭店经理的人,那会你也跟着风光了好些年,怎么到临了还为了一个雪碧瓶子跟我掰扯呢?崔美英继续叹着气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说它做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生了三个胳膊肘尽往外拐的闺女呢?我要是生个儿子,不就没有这些戏唱了嘛!

细珠撇了撇嘴说,生儿子兴许还不如生女儿呢,照样有儿媳妇来磨你!再说了,你以为跟着儿子就有好日子过啊?赵蛮子有俩儿子呢,你看她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崔美英说,天底下有几个赵蛮子啊?她俩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孝顺,怪谁?不还是她自己惯的?细珠咯咯地笑出了声来,你也没少惯你那三个宝贝女儿,混成现在这样,少不了也得怪你自己。崔美英说,谁说不是呢?要早知道生下这三个讨债鬼,我白天没工夫,晚上也得一个个地把她们掐死!

细珠狠狠白了崔美英一眼,当初你要是肯听老丁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些苦头吃的。凤美和凤鸣就不提了,光说凤惠,要不是你嘴馋,把她嫁给那么个二流子,能摊上今天这些糟心事吗?崔美英不满地盯着细珠,说雪碧瓶子的事,你怎么又扯我身上来了?不挤对我,你就难过是吧?细珠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挤对你?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多拣几个瓶子卖钱呢!要不是你跟我扯什么雪碧瓶子,我都懒得跟你扯这些闲篇!就一个雪碧瓶子,瞧你一路上说了多少废话?

细珠边说,边从手里拎着的蛇皮袋子里胡乱掏出一个饮料瓶子来,径直塞到崔美英手里说,不就是一个瓶子嘛,给你你也发不了财!崔美英接过瓶子,望着细珠不住地叹息着说,我哪能跟你比?你吃喝拉撒都有七姑娘管着,我找谁管我?两千块多一点的工资,给凤美五百,帮凤惠家的丫头还房贷一千,再加上些零零散散的开销,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你说我不多捡些破烂多卖几个钱,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一个雪碧瓶子是发不了财,可积少成多,好歹也能帮衬着我熬过眼下的难关不是吗?

细珠轻轻瞟了崔美英一眼,那你也是活该!谁让你帮凤惠的丫头还房贷的?她公公婆婆、爸爸妈妈都不管,你管什么管?都七十开外的人了,还逞的哪门子英雄?崔美英说,她爸妈倒是想管,可自己吃饭的钱都还没有着落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有什么办法?一个月差不多要还一万多的房贷,孩子压力大得都快疯掉了,深更半夜地打电话跟她妈哭诉,凤惠又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的,你说我能怎么办?也不能怪人家公公婆婆,都是工薪阶层,哪里就拿得出那么多钱?再说房子的首付男方家也付了七八十万,能借的地方都想办法借了,总不能把人家往死路上逼吧?不过话说回来,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住着就是舒心,她妈这辈子也没住过那么好的楼房啊!

细珠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崔美英,再舒心你也住不上不是?没钱还买那么大的房子,这不是自己找罪挨吗?崔美英啊,不是我说你,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替他们操那么多心干吗?再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能帮凤惠的丫头凑钱还房贷,就能帮凤美的儿子凑钱买房子,这凤美才跟你要了五百块的伙食费,你就气到不行了,你说,这不是偏心是什么?要我说,你家凤美,别说在富安镇,就算在整个东台市,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好闺女,你还成天这个那个的,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也知道翟小平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不说多体谅体谅他们,还尽鸡蛋里挑骨头找他们的不是,你说你这个妈当的是不是差了点意思?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崔美英非但没有恼细珠,反而破天荒地向她讨起主意来。凤惠丫头的房贷每个月都要还,晚一天少一个子都不行,两孩子还要吃饭,总不能眼睁睁瞅着他们去抢银行吧?你也晓得,她那个老子是指望不上的,凤惠打工赚的那几个钱也都不够开销的,我再不帮衬着,不是要把孩子往绝路上逼吗?那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对她是有感情的,趁能帮她一把的时候,我怎么着都是要帮上她一把的。

细珠,我今天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听了也别生气,无论如何你都是没当过母亲的人,你是体会不了我现在的这种心情的。不瞒你说,我这三个闺女,一个比一个不让我省心,凤美也就罢了,凤惠也不提了,就说说小三子,都快五十的人了,到现在还跟个孩子似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你说我能放得下心来吗?她上头那个男人,除了不太会做人,倒也没什么缺点可挑的,要不是我做保让她把钱借给凤美两口子,她也不会走上离婚那条路。我悔啊,我肠子都悔青了,帮衬了大姑娘,却毁了小姑娘的家庭,所以她再婚时找了个比她自己还小九岁的小男人,我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半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得。

不是不想说,是知道自己没资格说,先前已经害得她婚姻破裂了,再在这上面指手划脚地惹到了她,恐怕这辈子她也不会原谅我了。好吧,我闭嘴,我什么也不说,她想找什么样的男人都由着她好了,反正又不是我嫁人,管那么宽干吗?这嫁就嫁了吧,可又生不出孩子来,一会说女的不能生,一会说男的不能生,来来回回地折腾,医院没少进,偏方没少开,药也没少吃,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只好花三万块从湖南来的一对蛮子夫妻那买来一个刚生下来就不要了的儿子。关键她又没钱,这三万块也只好从我给自己准备的老本里先挪出来拿给她用了。她说她是要还的,可她拿什么还呢?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经工作,又要养着个抱来的儿子,就算她给我钱,我也不忍心要啊!

细珠啊,我也不怕你笑,这些年我哪一天也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就算睡着了也会在半夜里哭着醒过来,不为别的,就为这三个姑娘愁的啊!凤美两口子欠了那么多钱,倒是拿什么还呢?就算把他们全家都卖了,也不够还人家十分之一的钱,我这天天愁得都不行了啊!凤惠都是被她男人拖累的,不过她丫头争气,现在过得是巴紧了些,但将来肯定是能跟着女儿过上好日子的,所以倒也用不着我替她犯太多愁。最愁的就是凤鸣啊,她那个男人比她小了九岁,还不到四十,怎么就保得齐他能跟凤鸣一辈子过到老呢?凤鸣自己又是个孩子脾气,凡事不懂得谦让,想发火就发火,想摔碗就摔碗,这也就是我能受得了她,万一哪天她那个小丈夫不想忍受她这副坏脾气了,不还是要以离婚收场?她要是再离婚,这辈子也就彻底玩完了,你说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能不替她操着心呢?细珠啊,依我看,你没生过孩子,倒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瞅瞅我,一下生了三闺女呢,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除了要给她做牛做马,不就是给她们充当提款机嘛!

细珠没想到崔美英内心深处竟然还藏了这么多不得已的苦衷,她眼巴巴地瞅了瞅崔美英,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那天回去的路上,不管是瓶子还是纸箱子,细珠愣是什么也没有拣,都让给崔美英了。这些年来,细珠一直觉得自己过得很难很难,可听了崔美英的话后,她才明白这世上永远没有最苦最难的人生,有的只是更苦更难的人生,也才明白她和崔美英都是同病相怜的天涯沦落人,实在没有必要彼此一再为难下去。

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走上这么一遭,都是为了来吃苦受罪的,崔美英不能幸免,她金细珠也无法例外。和大多数的人比起来,她已经很幸运很幸运了,又何必总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与煎熬里,不断地埋怨老天爷对她的不公呢?是的,她没有姣好的容颜,没有过人的智慧,甚至大字不识几个,还要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别人对她的不耻与欺凌,但至少她还没有被任何男人动手打过,也没有被儿女们消磨得不堪重负,更没有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不是吗?

人生在世,有谁从生到死都是一帆风顺、甜甜蜜蜜的呢?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给了你异于常人的禀赋,就必然会赋予你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与困苦,尽管从表面上看她金细珠什么也没有,美貌,智慧,爱情,家庭,通通与她无缘,但同时也给予了她一份别人难以享受到的宁和与安稳,试问如果她真的嫁了人,生了孩子,就能过得比现在幸福美满吗?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娄月芳生前一直放在嘴边念叨的话,人要是太贪心什么都想要的话,必然会遭到上天的反噬,大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由此衍生的痛苦也终究会将其彻底击败乃至毁灭,连后悔药都找不到地方买去。其实她一点也不贪心的,她只是希望得到更多的关注与温暖,可为什么她的生活也过得跟崔美英一样一地鸡毛呢?

是她自寻烦恼吗?崔美英儿孙成群,今天这个来磨她,明天那个来磨她,可她孤家寡人的,想找个人来磨她也遍寻不见,又有什么可烦恼的?没有人跟她要伙食费,没有人要她帮衬着还房贷,七姑娘隔三岔五地就把各种新鲜的蔬菜给她送过来,家里的柴米油盐也从来没有短缺过,即便金老六每个月只给她八块钱零花钱,通过捡破烂卖的钱也足够她时不时地跑去吴奶奶的烧腊铺子里买猪头肉吃,她倒是有什么可烦可愁的呢?

和崔美英的境遇比起来,她岂止是好了一点点,简直就是好了十倍百倍,可为什么她内心深处还是一直都觉得空落落的呢?真是她想要的太多又太过贪心了吗?不,她要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的关心与在意,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被遗忘的角落,只是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孤孤单单的家里,做着所有只与孤单和寂寞相关的事。尽管崔美英过着她不想要的一地鸡毛的生活,但她依然羡慕她那样的生活状态,哪怕每天都沉浸在充满狗血的琐碎中,总也好过想找个人说说话的时候竟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的好啊!

人,总是活在各种相悖的欲念与矛盾中。崔美英羡慕细珠的生活,细珠同样羡慕崔美英的生活,可如果真让她们彼此交换下身份,想必又都会沉溺于各种焦头烂额的新状况而疲于应付。罢了,既然老天爷让她这辈子做了这样的金细珠,她就应该在安于现状的前提下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必须按部就班地完成好,不是吗?

六十二岁了,老了,真的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大半辈子不都是这么痛并快乐着地活过来的嘛,都到这岁数上了才想起要与命运抗争,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好好活一回,不是画蛇添足,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六十二岁,都快去阎罗殿报到的岁数了,再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来?再说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大好的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余生剩下的日子,就算每一天都按照她的心意去活,她又能逆转时光,让自己变成二十岁的大姑娘吗?

时光荏苒,一切都不可能重新开始,她再也无法回到年轻时花一样的青涩岁月,更无法让自己如愿以偿地嫁出去,现在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自己欺骗着自己玩,除了增添她对现状的种种不满和满腹的遗憾外,对她往后的生活真的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决定什么也不想了,就这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了,孤单也罢,寂寞也罢,欢喜也罢,悲伤也罢,总好过要在冰天雪地里忍饥挨冻地好上千倍万倍吧?在生死面前,所有的烦恼都显得微不足道,此时此刻,细珠的脑海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让她碰上一个过路人,一个好心的过路人,把她迅速带到一个有人的地方,给她披上一件暖暖的军大衣,给她递过一杯暖暖的红糖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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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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