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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珠几乎是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到了如皋,那个在她心里远过月亮的地方。

如皋城无疑是繁华的,也是美丽的,但细珠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座城市的富奢与繁荣,她一心只想见到那个比富安镇还要大上几倍的花市,去瞧瞧那么大的花市到底有多少花,到底有多少品类的花,是不是真像于春兰说的那样夸张。

在去花市之前,老许特地在医院对面的小饭店请细珠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餐,吃完之后她就跟着老许坐上公交直奔花市而去,一刻工夫也没有耽搁。当老许领着她走进花市的那一刹,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巨无霸建筑给震慑住了,天哪,这地方大得简直不像话,到处都是花房,到处都是花卉,还有各种各样的盆景,那些买花的看花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无论走到哪个角落,映入眼帘的,不是形态各异的花,就是摩肩接踵的人,要不是有老许一直领着她,她肯定又要走丢了。

花市不仅大得超乎了细珠的想象,里面形形色色的花卉和盆景更是让她大开了眼界,好家伙,要不是亲自来这里走上一趟,她这辈子也不会看到这么多花,更不会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多种类的花,这要是在富安,她可是连想也不敢这么想的——要不怎么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也难怪大哥活着的时候总爱往这里跑呢,就算一盆花也不买,光来饱饱眼福也是好的啊,这平常在家哪能看到这么多花,又哪里能知道这世上会有这么多的花?

在老镇待久了,人的思维模式也变得跟老街上的建筑一样陈旧老朽,久而久之,大家便都成了坐井观天的青蛙,眼里看到的都是老镇的街巷,耳边听到的都是老镇的故事,仿佛这世上的所有都仅仅只与老镇相关,而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包括各种新生的事物,或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通通都与他们无关,也不是他们想要关心的,他们宁可终其一生都把自己缚在茧中自得其乐,也懒得去了解那些未知的人和事,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已在老镇生活了六十二年之久的细珠。

在误打误撞地跑到如皋前,细珠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老街附近的村庄,而且从来都没有越过富安的地界,可以说,她打一落地起就没离开过富安,吃的是富安的米,喝的是富安的水,穿的是富安的衣,行的是富安的路,呼吸的是富安的空气,就连捡的破烂都无一例外的是富安的破烂,她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围绕着富安打转,所以她的阅历必然局限了她的眼界,压根就看不到富安之外的事物,更不要说钦羡向往了。

唯一让她心生好奇的,便是距富安三十六公里之远的如皋,准确地说,她对如皋那座城市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她的关注点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如皋的花市上,并对它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瑰丽的想象。一切都源于大哥的花,她只是想去那里寻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与大哥相关,或许根本就和大哥没有半点关系,总之她就是想去,可当她真的置身其中的时候,她又蓦地发现,原来从前她对它的所有想象都是苍白的无力的,甚至是混沌的无可救药的。

她压根就没想到它会有她现在看到的这般大,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这里挑花买花,放眼望去,前前后后,左边右边,上边下边,东西南北中,甚至是犄角旮旯里,就没有一处见不到花的,那架势,可比富安的菜市场热闹多了。她以为富安菜市场就已经是天底下最热闹的所在了,没想到如皋的花市竟然比它还热闹了千倍万倍,这要不是身临其境,亲眼所见,就算别人给她讲一百遍一千遍,她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原来,这六十二年的苍茫岁月,她真就把自己过成了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成天只知道富安长富安短,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近乎一无所知,对所有与富安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更是一窍不通,也难怪但凡有些理想和抱负的人都想破了脑袋要往外跑呢!

一个花市就把细珠给牢牢地震慑住了,这么多的花,这么大的市场,她都是头一次见到,而在这里碰到的一切事物又都让她觉得恍惚,甚至有那么一些些的不真实。她真的不是在做梦吗?她真的不是昏倒在雪地中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吗?当她面对那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开得正艳的形态各异的牡丹时,惊奇与困惑几乎在同一时间深深攫住了她的心,更让她不敢轻易确定自己所面对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牡丹不都是在春天才会开的嘛,这大冬天的,而且才刚刚下过雪,怎么还能开得这般如火如荼的?这是被施了什么魔法,还是被下了什么诅咒?

大哥说过,如皋离富安才三十六公里远,去一趟如皋都算不上是出远门,为什么这事实上相隔得并不遥远的两个地方,落入她的眼底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记得马建生给她讲过武则天命令长安城的百花在冰天雪地的冬天迎寒绽放的故事,难不成这如皋城里也有人给牡丹下了一道命令,要让它们务必在冬天里开放?

细珠一边琢磨着,一边咧开嘴巴笑了笑,不,不,怎么可能呢?那就是个传说,怎么当得了真呢?那为什么花市里的牡丹会反季节盛放,而且还开得一朵比一朵艳丽?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直领着她的老许突地回过头望着她笑了笑说,花市嘛,里面都是有暖气的,温度都可以调节的,当然什么花都有了。别说牡丹了,这个季节在这里见到荷花也都是司空见惯的。

荷花?她在金家老宅里也养了两缸荷花,年年入秋之后就都慢慢凋谢枯萎了,甚至连尸首都找寻不见了,这地方现在居然还能有盛开的荷花卖?细珠将信将疑地盯着老许看了一眼,待确定老许不是在骗她后,她内心的疑惑与不解倒又更加增添了一层。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一切为什么都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是她坐井观天、孤陋寡闻,还是这儿本身就是个天方夜谭的童话世界?

花市里的一切都让细珠感到神奇,并让她对自己的人生开始感到怀疑。从前,她一直以为世界的样子就是富安那样的,有男人,有女人,有菜市场,有电影院,有小卖铺,有大商场,有马路,有街巷,有邮局,有银行,有报摊,有早市,哪怕是上海那样的大都市,在她的想象里,也不过是比富安大了几十倍而已,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街巷,有更大的商场更大的马路,有更洋气的衣服更摩登的鞋子,却从没想到过那是何等的喧嚣何等的繁华,直到她置身于如皋的花市中,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与渺小,乃至思想的贫瘠与毫无想象力。

这才仅仅是如皋,一个和东台平级的县级市,跟大上海的边都还没沾上一点点呢,要是到了上海,见到高楼林立的外滩,还不得让她在第一时间就看傻了眼?一个花市,一个坐落在县城一隅的花市,相对于整个城市来说,它不过是冰山一角,根本代表不了如皋这座城,更不可能与如皋这座城划上等号,然而也就是这个只占了整个如皋城很小比例的花市,却让细珠看花了眼乱了心神,更让她越来越体会到自己的小。

大哥还活着的时候,她怎么就没铁定了心思闹着跟他来一趟如皋花市呢?是她觉得如皋太远,还是打心底里就没想过要跟外面的世界接触?她是在抗拒还是在害怕些什么?抑或她从来都没觉得外面的世界与老镇有什么不同?跟着老许在花市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细珠把一年四季的花都看了个遍,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在她眼里起起伏伏,连绵不断,就像一幅幅巨型画作,不仅令她叹为观止,更让她感叹老天爷的鬼斧神工,能把这一切本来互相搭不上边界的南来北往的花儿,都在同一个季节给一股脑地凑到了一块。

望着眼前一朵朵摇曳生姿的花,细珠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还有哪些东西是她不了解的,但她已经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间并非只有富安那样的小镇,和那些老掉牙了的街巷,乃至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这让她感到惊喜,又让她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却是迷茫与彷徨,还有一点点的忐忑与不安。

是花市为她打开了了解世界的大门,是花市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知与愚昧,原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她过去理解的那样,单调,枯燥,陈旧,乏味,而是有着无限种可能,变化无穷,千姿百态的,就像调色板一样,只要有心,就能调和出绚丽多姿的色彩,既可以是活色生香的,也可以是恬淡平和的,既可以是五光十色的,也可以是纤尘不染的。

细珠很是喜欢她眼前看到的这个世界,尽管喧闹,尽管拥挤,尽管人声鼎沸,尽管到处都流淌着人性的欲望,但却有着怎么掩饰也都掩饰不住的热闹与生气,还有着一股子澎湃的激情与斗志,仿佛每个角角落落里都充斥着生命的希望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才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人活着就应该活出这样热气腾腾、热火朝天的气息,不是吗?细珠没有想到,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富安镇居然还没有如皋城里的一个花市大,若不是亲眼所见,纵使想象力再丰富,她也想不出大哥生前隔三岔五就会来的这个卖花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大!

仅仅是一个花市而已,可恰恰就是这一个花市就已经把细珠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那么花市之外的世界又会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呢?老许带她来花市的路上,她第一次看到了城市里宽阔的马路,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人山人海,第一次坐上了拥挤的公交车,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但那个时候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最后的目的地花市上,注意力根本就没落到花市之外的任何事物上,而直到她被偌大的花市震撼得目瞪口呆之际,才开始把目光慢慢投射到如皋这座城市本身上来。

显而易见,如皋这座县级市,和她听说过的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也没多大区别,无论走到哪,都能遇见一片黑压压的挨挨挤挤的人群,就像成窝的蚂蚁一样,但这些并没让细珠感觉到城市的拥挤与嘈杂,相反,给她留下更深印象的则是城市的繁华与富奢,还有那大到让她怀疑人生的体量。她喜欢如皋,发自肺腑地喜欢,由衷地喜欢。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个城里人,一个时髦的摩登的,一个讲究的精致的,一个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又文雅得厉害的城里人,就像老许那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典雅的气息。

和如皋比起来,富安就是个又老又破的小地方,整个老街和后建的两条新街加在一起,都没有人家一个花市大,更不用提那个简直小到局促的菜市场了。富安究竟有什么好的?哪哪都不能跟外面的世界比,就连花草也都不如人家的好,真想不通自己这六十多年来为什么竟从未对它产生过厌倦感,更没有对那些遥远的花花绿绿的都市产生过哪怕是一点点的向往。

是满足,还是习惯?好像是,可好像又都有点牵强,或许这一切都源于见识对她的局限吧,如果打小她也能跟兄弟姐妹们一样去学校念书,有了文化的她自然不会把视角完全聚焦在生她养她的老镇上,很可能也会像马建生一样,早早地就生了出离心,更远远地离开了那个让她爱又恨的桃花巷。

可离开了桃花巷,离开了老镇,她的人生就一定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吗?毋庸置疑,答案是一万个肯定的,在外面,即便给人当保姆当老妈子,也总好过一辈子待在金家当老姑娘强,别的不说,每天光看看这些满目生姿的花花草草们,就足够让她心旷神怡了,更甭提那些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新鲜事物了,只消望上一眼,便会觉得此生没有白活。

要是年轻的时候,自己没有那么拘谨,没有前怕狼后怕虎,没有陷于无休无止的彷徨与困惑中,兴许她早就跟着马建生一起跑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了,早就把这世间一切的无论瑰丽还是苍茫的风景都一一收入眼底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见了个花市,就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觉得热闹。遗憾的是人生从来都没有或许,更没有假设,一次歪打正着的如皋之行根本改变不了命运的轨迹,她这辈子也只能听天由命地,继续流连在老掉了牙的富安镇里,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富安人了。

六十二岁了,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此生已矣,还有什么可想可念的呢?她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什么“女大三,抱金砖”,那都是骗人的鬼话,要真是那样,老镇上比她小三岁的男人岂止一个马建生,怎么就没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请过媒婆到金家门上向她提过亲呢?

从古到今,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喜欢漂亮的善解人意的女人,她一不漂亮,二不善解人意,而且还长得有些丑,只怕钟馗见了她也是不愿意娶她的吧?马建生可是百里挑一的俊俏模样,又有文化,他怎么可能会真心喜欢她?就算他一时意乱情迷,把对女人的渴望错误地理解为对她金细珠的爱,甚至不顾一切地娶她为妻,可等他回过神来时,又还会继续拿她当宝贝一样宠着爱着吗?

不会的。细珠从来不会高估自己在任何人心目中的地位与价值,而这一准则用在马建生身上亦然,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又丑又傻的笨女人,和马建生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即使走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甚至会变成一对怨偶,所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因为唯有那样,他们才会在心底长久地惦念着对方的各种好,而不会心生任何的怨恨。

没有期待,就不会衍生绝望,没有等候,就不会衍生怅恨,没有不切实际的欲望,就不会衍生失意与痛苦,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细珠还是会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想起马建生来,想起他们曾经一起拥有过的那些明媚快乐与欢声笑语,但她从来都没有因此悲伤彷徨,更没有纠结徘徊,心里涌起的,除了满满的甜蜜与温馨,就是些淡淡的清欢。她只是觉得遗憾,如果自己能够长漂亮些,或是能够念上几天书,结果很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当然,她并不是对自己和马建生的关系能否有进一步的突破有任何的期许,她想要的只是拥有那么一点点机会,一个让她成为城里人的机会,或是让她和外面的世界产生更多交接的机会。在老镇待得越久,错过的东西也就越多,理想,爱情,人生,或是别的什么,总之,她庆幸自己还能够在有生之年走出来并发现这个世界的精彩之处,但同时她又后悔自己走出来得太晚,没能在最好的年华深切地体会到世间的绚丽多姿与生活的五彩缤纷。

她从没想过老镇之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瑰丽冶艳,如此的精彩纷呈,也从没想过她会在异地他乡遇到和马建生长得有那么几分相像的老许。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对她这几十年来墨守成规着过日子的补偿,可这补偿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却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饭,睡觉,打架,拌嘴?还是为了在冗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中学到些什么,长些什么见识?她不知道,尽管已经活了六十二岁,但她似乎还没有活明白,对这世间的一切仍保持着懵懂而又模糊的认知,甚至搞不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更不知道来世上走这么一遭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也许生命本就是一场意外,就像她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如皋一样,没有刻意地安排,也没有任何脚本可以遵循,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根本就不需要她去学习什么,唯一要做的便是活好了,活高兴了,活舒坦了。也许活着就只是活着而已,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也不需要去探寻什么意义,吃吃饭,睡睡觉,喝喝茶,看看花,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随心而欲,随遇而安,又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把什么都搞个水落石出呢?

这世间的事,本就是一本糊涂账,一本看不明白的书,那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尽情享受眼前这个温良的世界便好。对于人生,未来,理想,这些玄而又玄的问题,细珠可从来都不会花费时间去考虑它们,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她要的只是当下,就像现在,当他看到满脸都堆着璀璨笑容的老许时,便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当真已美到妙不可言的地步,其他的,烦恼或是困惑,彷徨或是惆怅,就让它们跟着闹心的事儿一起,通通滚到太平洋里去吧!

在细珠眼里,老许是个温柔而又雅致的男人,而且还显得相当的迷人有趣。她喜欢老许,喜欢老许柔和的笑容,喜欢老许那张布满皱纹却又不失俊朗英毅的面庞,喜欢他给她介绍各种花草时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更喜欢他那一对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马建生的眼睛,端的是炯炯有神、熠熠生辉。

怎么就这么像呢?细珠望一眼正盯着她浅浅笑着的老许,更觉得他的眉眼仿佛就是从四十年前的马建生身上直接扒拉下的一样,而这也多多少少让她对他产生了些许亲近感与依赖感。老许到底是个什么人呢?细珠一边欣赏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花草,一边偷偷打量着老许,恨不能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却是越看越觉得他是个敦实宽厚的人,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湛蓝色的长款羽绒服,有着天空一样的广阔,海洋一样的深邃。

这样的男人,是个女人都应该喜欢的吧?热情,善良,真诚,质朴,大气,几乎所有男人的优秀品质都集中到了老许身上,想必他年轻的时候身边一定不乏追求者,就像马建生那样,走哪都会有一群女生追着他堵着他吧?细珠还特别喜欢听老许说话,文绉绉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要多好听有多好听,就算一辈子都待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干,只听他说话,那也是一种美到不可方物的享受,真不知道哪个女人有这么好福气,能够嫁给他这样万里挑一的男人当老婆呢。

他说他老婆一直跟着女儿在澳大利亚生活是吗?澳大利亚是哪里?她好像听于春兰说过,前些年镇上有好些不太安分的年轻人都跑那里打工去了,一个月的工资就顶上县城工薪阶层几年的收入,当时于春兰也嚷嚷着要去的,但负责对接工作的人没有要她,说她年纪太大又没什么文化,气得她一直跺着脚骂了小半年才作罢了。

细珠只知道澳大利亚是一个外国的名字,距离中国十万八千里,比上海北京广州甚至日本都远得多了,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偏要离乡背井跑那么远工作生活,难道就为了几个钱吗?于春兰说她什么也不懂,远怎么了,那地方都富得流油了,不趁着年轻还干得动活的时候去捞上一把,不是呆子就是傻子。那你怎么不去了?细珠瞥着于春兰取笑她说,你年轻,有力气,饭量还大,在家天天胡吃海喝的,都快把你妈那些救济金吃没了,还不快点给自己找个踏实的饭碗?

于春兰伸手轻轻捶了细珠一下,我饭量大,你饭量小啊?再说了,又不是我不去,是他们不要我啊!年纪不能超过三十五岁,还必须高中以上学历,我哪样也不符合啊!符合了人家也不可能要你。细珠继续取笑于春兰说,那么能吃,要你去包饭啊?再说你去了能干什么呢,打缝纫还是当小工搬砖头?你什么也不会,去站街还差不多。站街人家也看不上我啊!于春兰一点也不生细珠的气,反倒笑得前仰后合,细珠,我听说外国的男人和中国男人的眼球长得不一样,他们喜欢的都是你这种类型的,你要去了那,不出一年,起码能挣回盖一幢大楼房的钱。

我?请我去当保姆都嫌太老,不被人家赶出来就不错了。细珠一边自嘲,一边不解地问于春兰,外国佬跟中国人的眼球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蓝眼珠嘛,还能把老太婆看成一枝花?于春兰盯着细珠笑得更加恣意放纵了,你不知道啊?反正在中国人看来特别漂亮的女人,外国佬都不喜欢,他们就喜欢你这样的,长得越丑他们越稀罕,越觉得是个大美人。就你长得美!细珠嘟囔着嘴狠狠瞪了于春兰一眼,你这模样还不如我年轻时候好呢,倒是趁早找个洋鬼子回来给你妈当上门女婿啊!

这就是细珠对澳大利亚的全部认知,一个富得流油的国家,一个把中国的丑女人当成美女稀罕的国家。她一边继续偷偷打量着老许,一边暗自思忖着,这老许的女儿要在那旮旯混得风生水起的话,是不是也得长着一张特别符合他们审美标准的脸?老许说,他老婆一直跟着女儿在澳大利亚生活,那说明他女儿在那边混得还不错,而且肯定有很多钱,一定是长了副特别受外国人欢迎的面孔,可要按照于春兰说的那一套去分析,那她在中国人眼里看来岂不是很丑?

照理说,老许长得那么标致,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他女儿肯定也差不了,可万一那孩子随了她妈呢?长得好的男人娶回来个丑媳妇的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老镇就有很多例子,兴许老许也娶了个丑媳妇,要不他怎么一直都赖在如皋,不肯去澳大利亚跟老婆孩子一起生活呢?想到这,细珠便觉得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了,可老许为什么要娶一个丑媳妇呢?是家里穷还是家庭成分不好娶不上媳妇,抑或犯了什么错误,只能不分好赖地随便挑拣一个?还有,老许的女儿是做什么的,她在那边靠什么营生,是不是嫁给了一个把中国丑女当成大美女来爱的外国佬?管他呢,想那些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干吗,这不是淡吃萝卜咸操心嘛,她还真把老许当成马建生了啊?

老许当然不是马建生,就算他是,她也犯不着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是吗?萍水相逢,只是听他闲扯了几句家常,连人家到底是干什么的都还不知道呢,怎么就突然东想西想起来了?他老婆长得美还是丑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女儿长得随不随他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跟他什么关系也不是,顶多就算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吧,怎么就没来由地觉得他一定是个大好人呢?人不可貌相,那些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坏人有几个天生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马建生说过,越是外表光鲜的蘑菇,毒性就越大,吃下去不死也得癫,怎见得老许就不是那只毒蘑菇呢?唉,又想哪儿去了?人家老许明明一片好心,又请她吃饭又带她挤公交,还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花市里各种花草的来历与习性,怎么这会子又觉得他是坏人了呢?退一万步讲,就算老许是坏人,可她一没钱二没貌的,他倒能图她啥?

细珠一边琢磨着,一边瞥着老许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这么好的人,她怎么能够无端地怀疑人家,这跟恩将仇报有什么区别?无论如何,她出来这么些日子,吃得最饱最好的一顿饭就是老许请她的,尽管没有猪头肉,那也吃得格外的香甜,有鱼有肉有鸡有虾,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即便他想在她身上打什么歪主意,她也是无所谓的,谁让她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呢。再说了,老许好歹也是个老帅哥,就算被他骗了,她又能吃什么亏?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处女,难不成真要在临死前给自己立一块贞节牌坊吗?

这样想着,细珠免不得又多看了老许几眼,可这一端瞧不打紧,却让她心底突突突地同时敲响了数十面战鼓,顿时就臊得她满脸滚烫滚烫的,额上也陡地升起一朵红云来,好家伙,几十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莫非她真的对老许起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吗?怎么会呢?就算她喜欢老许,那也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而且她才认识他多久,怎么可能会对他生出那般龌龊的想法?再说这种感觉好几十年都没再出现过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地蹦跶出来了呢?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中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才起了不该有的反应,或是花粉过敏,导致她精神亢奋,总之,任何可能都有,就是没那种可能,而且也绝对绝对不能有。

是老许提议她再去另一个花棚转转,才给她解了这难以启齿的围,望着眼前各种争奇斗艳却又叫不上名字的花卉,她心里却一再犯着嘀咕,怎么别的人都没遇上,偏偏就让她遇上了和马建生长得有几分相像的老许?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安排?如果是注定,那是不是预示着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不。她都六十二岁了,一个看尽世间沧桑的老女人老太婆,哪还有心思去做那样华而不实的春梦?她猜她就是孤单得太久,寂寞得太久,所以在遇到眉眼跟马建生有几分相像的老许时,才会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也许在这样的时刻,把老许换成老马老黄老孙老丁,本质上都是没有区别的,只要对方让她感受到足够的善意,她都会对他产生好感,不是吗?

她还从来没遇见过对她这么好的陌生人,而她也是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走得这么近。他们一起下馆子吃饭,她不担心他会在饭菜里下毒;他们一起过马路挤公交,她不担心他会把她拐跑;他给她讲如皋的发展,尽管她什么也不懂,却也听得认真仔细,更不担心他亲切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肮脏污秽的心。老许给人一种极其可靠而又温暖的感觉,这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信任与依赖,而从前在家的时候,也只有大哥大嫂才能带给她这份妥帖踏实的感受,所以在潜意识当中,她也把老许当成了大哥,完全用不着防备他什么的。

老许带着她继续在花市里到处溜达,看着那一盆盆、一朵朵明艳动人的花,冷不防,她又想起了董小宛,想起了那个她怀疑过的大哥在外面的相好。董小宛不就住在如皋吗?那个她从未见过也从未证实过的女人会不会是董小宛的后代,是不是也长着和董小宛一样风华绝代、美艳绝伦的脸?大哥每次说到如皋都会讲起董小宛,说她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的惹人爱怜,可她都死了几百年了,漂不漂亮,惹不惹人爱怜,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哥一说起董小宛,就会两眼发光,这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大家都说她傻,可她心里比谁都明白着呢,大哥要不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为什么每次说到董小宛,都会按捺不住地流露出只有恋爱之中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又惊又喜、又慌张又兴奋的神色?

尽管她从来都没有恋爱过,更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可她什么事没有见过又有什么事能够瞒得过她的?大哥三天两头地就往如皋跑,真的只是为了那几盆花?忐忑,欣喜,患得患失,魂不守舍,含糊其词,躲躲闪闪,却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所有这些看上去并不太正常的表现通通加在一起,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

她一直都替大哥提心吊胆着,万一东窗事发被大嫂看出了端倪,哪怕只是一点点苗头,大嫂也能把这个家拆了毁了,但同时她又为大哥感到欣慰,被大嫂压制了几十年都不能翻身,也是他该反抗该说不的时候了。不知道为什么,平常对什么事都保持着高度敏锐的大嫂却唯独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上心,甚至可以说相当迟钝,除了时而埋怨大哥把心思都用在了那些没用的花草上外,便再无其他多余的话。

是娄月芳欲擒故纵想抓大哥个现形,还是她真的认为老实了一辈子的大哥是她手心里的孙悟空,再怎么闹腾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抑或她因为沉湎于打麻将,对别的所有事便都不上心了,所以才让大哥有了可乘之机,还是她觉得自己也不干净,便也对大哥出格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他?

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直到大哥去世,娄月芳也没有因为这事跟大哥闹翻过脸,但这并不能打消她心底的疑惑,哪怕是大嫂也跟着大哥去了以后,她依旧笃定地认为大哥那段时间一定在外面有了与他志同道合的相好。细珠猜测那个女子身上肯定也有老许拥有的这些特点,善良,热情,真诚,笑起来就像花一样好看,天生自带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亲和力,就是不知道大哥到底是买花时认识她的,还是也跟她一样迷了路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故事便由此拉开了盛大的序幕。

细珠曾经不下数百次地想象过,那个其实很可能就没存在过的女人到底是何等模样。不可能是二三十岁的小姑娘小媳妇,那些年轻的女子是不会看上大哥那样的糟老头子的,也不可能是和大哥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婆,那些到了一定岁数的女人大多会变得不那么可爱,大哥自然也不会去自寻烦恼,那剩下的就只有四十多岁的那一帮女子了。

四十岁的女人,不老也不年轻,有着丰富的阅历,倒也不见得世故,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但皮肤还不算太松弛,端的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而且既不会摆出一副蛮横不讲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也不会天天缠着人腻歪个没完没了,对大哥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不会长得太惊世骇俗,那样的女人大哥招架不了,但肯定也是美艳风流的,否则大哥也不能被她吸引,大概就是个长相中等偏上的普通女子,跟传说中光彩夺目的董小宛还是很有些区别的,至于大哥为什么老给她讲董小宛的故事,那也解释得过去,不是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大哥一准就把她当成了那个比美玉还要美上八九分的董小宛了呗。

不可能是没结过婚的,也不可能是离了婚的或是死了男人的,那样的女人家庭背景都比较复杂,大哥要是跟她们好了,反倒落不着清静了,只怕比大嫂子还要让他烦不胜烦。那就只能是一个已婚妇女了,有个自己不太喜欢却又离不开的丈夫,有个不太听话却又不怎么让她操心的孩子,家庭关系简单,夫妻也算恩爱,事业有成但也没什么大发展,对人生也没有太多憧憬,却又对自己的现状不太满足,而且还有些文艺范,喜欢养花,喜欢看戏,喜欢跳舞,喜欢唱歌,对麻将扑克牌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倒是愿意花更多的时间用在拾掇自己的仪容上。

这样的女人,于大哥而言,不是董小宛,胜似董小宛,更重要的是,她还相当懂他体恤他,懂得他在婚姻里所受的各种委屈与不甘,懂得他的疲惫与无奈,懂得他的纠结与不安,就像一股三月的风,缓缓吹到了大哥的心坎儿里去,轻轻的,柔柔的,暖暖的,软软的,从此,他的世界里便开满了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鲜花,而她也在他的眼里沉静成了一抹温婉的月色,只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种种美好与温良。

在细珠肆无忌惮却也合情合理的想象中,大哥和他心里的那个董小宛就是在如皋的花市里遇见的,初次邂逅,他们便给彼此留下了深刻而又绝美的印象,只一眼,心头就绽开了缤纷的爱情花。那董小宛又是如何看上大哥的呢?那会的大哥刚刚退休,可也是过了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半老徐娘的董小宛怎么就看上了他?

话说回来,尽管自己长得不好看,但金家人的基因还是好的,男的个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女的除了她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加上大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虽然年过六旬,倒也完全不是什么望一眼就令人恶心无比的糟老头子,而是跟她眼前的老许一样,相貌堂堂,身材标致,气质文雅,说他刚过五十也没人不信,有个把看上他的女人还不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董小宛是做什么的?应该就是在这花市里卖花的吧,而且还是个女老板,她的店门前每天从早到晚都排满了看花买花的人,她卖的花也是应有尽有,几乎什么品种都有,牡丹,芍药,月季,玫瑰,蔷薇,杜鹃,山茶,桂花,君子兰,蝴蝶兰,栀子,茉莉,海棠,玉兰,芙蓉,木槿,还有各种各样的兰花,而且她做生意从不弄虚作假,以次充好,所以回头客也多,大哥便是其中的一个。

她猜大哥一开始肯定是借着向她讨教养花的经验为由,慢慢跟她套上近乎的,而她也是半推半就着就跟他好上了,不过双方都在事先约法三章,这种关系只能偷偷摸摸着来,绝对不能让双方的家庭察觉出什么来,也不能让任何旁人通过他们的言行瞧出任何的端倪来。

一个买花的男人,一个卖花的女人,就算走得近了些,她也会用一句他就是个老花痴那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说辞,嘻嘻哈哈地打消所有人的疑惑。当然,以大哥一向沉默寡言的性格,他也不会像大嫂和卢书记那样把事情搞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不就是买个花嘛,还能买出什么花边新闻来不成?再说如皋虽然距离富安只有三十六公里远,但毕竟也还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就算花市里有眼尖的人瞧出了苗头,这消息要传到老镇还是要费些周章的。总之,大哥笃定地认为只要他不说,她也不说,他们两个保持统一的口径,就不会有人窥破他们的好事,娄月芳更是不可能探听出任何虚实来,难不成就连买个花她也要每次都跟着他一起来吗?

在细珠的印象里,大嫂从没刻意闹着要跟大哥一起去过如皋,花市也仅仅只是跟着他去了一回。兴许大嫂真的就对那些花儿草儿的完全提不起兴致吧,除了长得漂亮,性格泼辣的娄月芳说话做事都跟男人没什么二致,她不喜欢花倒也是有迹可寻说得过去的,但要说她对大哥外面的那些事完全没有一点点的怀疑,就算打死她她也是不信的,可大哥去世后,大嫂依然还是那么一句话,你大哥那个怂人,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来。再说了,就他那个八棒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性子,除了我娄月芳能够受得了他,这世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受得了他的女人。要不是我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就算跳海河里一百次,我也不可能嫁给他!

尽管娄月芳说得信誓旦旦、情绪激昂的,但细珠还是不肯信她。娄月芳是什么人?打生出娘胎起就是个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什么事只消打她眼皮子底下一过,就没她不知道发现不了的,大哥在外面那点破事,她又怎么可能一点点端倪都没看出来?或许就是看出来了也不想点破,她那样个性强的女人,凡事都喜欢争个先出个头的,又怎么能够容许自己的丈夫背着她在外面搞女人这样的传闻在老镇肆意流播发酵?人们会怎么说她?说娄月芳也有今天,这就是现世报因果不昧啊!

她决不会让任何人这么嚼她舌根的,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不打不闹,彻彻底底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了。不就是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哪个男人不是只偷腥的猫呢?金瀚涛已经被她管制了几十年了,这风风雨雨地一路扶持着走到今天也算是不容易了,老了老了,就给他些甜头尝尝由着他去吧,只要不把那个女人领上门来,不在任何人面前炫耀他那些丰功伟绩,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左右不过是出轨,谁也没比谁干净多少,不是吗?

和卢书记比起来,金瀚涛虽然没有他懂得女人会哄女人,也没有任何的权势,但在其他方面却是要强过卢书记许多的,比如他更顾家更体贴入微,得夫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能够担待着他些的?大哥跟大嫂的婚姻,在细珠眼里向来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也看得不那么真切,但她还是能够估摸着揣透娄月芳的心事,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谁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谁又不能猜中五六分呢?

在花市里转悠了半天,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的细珠最终在一个摆满鲜花的花店前停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那卖花的女人和她想象中的大哥的董小宛别无二致,四十出头,容貌秀丽,身材也很匀称,一看就知道是大哥喜欢的类型。会是她吗?细珠定定地望着卖花的女人,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里去一般,那女人也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挂着颠倒众生的迷人微笑,瞬间就虏获了她的好感,难怪大哥三天两头就会憋不住地要往这儿跑呢。

不等细珠开口,女人就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起了店里的各种花卉,这是蝴蝶兰,刚从云南那边进回来的,这是君子兰,这是缅桂花,这是三角梅,都是云南来的,有喜欢的吗?细珠只顾呆呆地盯着女人不住地打量,对花倒不怎么在意了,女人望着她抿着嘴笑了笑,又领着她往里面走了几步,继续落落大方地给她介绍说,这些都是兰花,也是从云南来的,品种好,花期长,价格也公道,要不要来一盆?

兰花?细珠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一眼就瞥到了各种各样的兰花,比大哥生前养的那些还要好看了许多,要不是囊中羞涩,她真想把它们通通都买了回去。您看马上就过年了,买盆兰花放家里也喜庆,要不就来一盆吧!女人脸上依旧堆满了迷人的微笑,细珠有些为难地回过头盯一眼紧跟在她身后的老许,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不贵的,我们店卖的花是花市里价格最公道的,不信你们可以多去几家店比比价就知道了。女人边说边笑容可掬地望向老许,大哥,您看嫂子这么喜欢花,就来一盆吧!嫂子?她是把自己当成老许的女人了吗?这都什么眼神,老许生得那么好,他怎么会和自己这种其貌不扬的女人扯上关系呢?还当她阅人无数,八面玲珑呢,看来也是个没眼力见的。

细珠正暗暗思忖着,老许已经不紧不慢地走到花架前一一问起了价来,女人也不失时机地向他推荐起几株名贵的兰花品种,最贵的都卖到几千了。这盆怎么卖?老许指着一盆看上去并不那么名贵的兰花问。大哥您眼光真好,一眼就看上了我们这最物美价廉的一盆兰花。女人呵呵笑着说,不贵,三百五一盆。三百五?老许摇了摇头,太贵了。这也就是最普通的品种,一百块都不值。

瞧大哥说的,这花盆还小一百块钱呢。女人边说边盯一眼细珠,这样吧,我看嫂子是个内秀的人,平常应该很少出门,也难得来一趟花市,既然她那么喜欢花,那就便宜卖给你们,三百,一分都不能少了。二百。老许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斩钉截铁地说。二百,我进价都进不来的。女人依旧满面笑容可掬地,打着商量的口气说,看您真心想买,那就再加一些,好歹也让我赚个辛苦钱。

二百不少了。老许装作要走的样子,能卖就卖,不卖拉倒。二百我真的亏到吐血了,大哥!女人盯着老许颇为为难地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再这么亏下去,房租都要付不起了。您看再加二十,二百二成吗?二百,多一分也不要。

老许边说边领着细珠往外走,不料细珠的脚底却像生了根一样,死活都不肯挪动半步,就那么呆呆地定在原地,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人手指的那盆兰花,恨不能立马搬起花盆就往外走。

她想养兰花已经想了很久了,自打她把大哥留下的兰花养死后,她一直想找机会再在院子里养上那么几株,好弥补之前的遗憾,现在好不容易歪打正着地来到了如皋,进了花市,她又怎么能够允许自己两手空空地回去呢?二百,那是好多好多钱吧?能买好多好多猪头肉吧?可不管咋的,再多的猪头肉也比不上兰花的赏心悦目,更无法跟大哥留给她的念想相提并论,所以这次她无论如何也要带上一盆兰花回去,哪怕偷,哪怕抢,她也不会任由自己空手而归。

你能不能……细珠回过头怔怔盯了老许一眼,那个“借”字还没有出口,老许就笑着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到了女人手里,就这么多了,行,我就抱走,不行,你就留着卖给别人吧!大哥您这也太能压价了。女人脸上的笑容依旧堆得满满的,好吧,这次就亏本给您了,下回再来可别忘了照顾下我的生意。要是有熟人要买花,也劳烦您多给介绍介绍。一定的。老许边说边从花架上抱起先前看好的那盆兰花,随即便领着细珠径直朝花市的另一头走去,也就是赶上快过年了,搁平常一百五肯定拿下了。这些做生意的哪个不是说亏出血了,其实刨出房租和别的开销,二百块,他们有的是赚头呢!

细珠没有说话,她紧紧跟在老许身后,一会看看他手里抱着的花盆,一会回头看看那个还站在店门口招揽生意的卖花女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哥生前和她交往的事。论姿色,这如皋的董小宛并不比年轻时的娄月芳漂亮到哪里去,但她妙就妙在那张嘴上,好像抹了蜜似的,尽挑别人爱听的话说,再加上那张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得体笑容的脸,更让人对她产生了由衷的好感,即便是身为女人的她都觉得这是个妙人儿,更何况天天被大嫂牵着鼻子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大哥?

卖花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她生了一副温柔的性子,说话不紧不慢,不卑不亢,见人自带九分笑,在她面前,纵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会被她似水的柔情融化了,大哥就更不在话下了。细珠觉得卖花女人就是老许手里抱着的那盆兰花,清新,淡雅,又不失美丽、妩媚,举手投足间都流泻着古典女子的娴静与端庄,跟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吆五喝六的娄月芳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要说大哥了,就连她也对这女子生出了一份莫名的怜爱,如果不是老许发了话,她最起码还要在花店里待上一盏茶的工夫,好把那董小宛从外到里一股脑儿地琢磨个遍,看看她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把谦谦君子的大哥迷得失了魂落了魄的。

还要不要逛了?老许搬着花盆继续领着细珠在花市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着,看看时间不早了,才盯着细珠备极温柔地问了一句。在花市里溜达了半天,也看了半天的花花草草,细珠对花市的兴致早就没有先前来的时候高了,再加上已经见到了卖花的董小宛,她心底的各种疑惑与好奇也渐渐淡了下去,索性撇了撇嘴,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那就走吧!

走,走哪去呢?回富安,还是继续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天气越来越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冷不防地下起一场纷扬大雪来,若再依着自己的性子走下去,即便饿不死冻不死,也非得被扒层皮不可,可就这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富安,寻常时候就一直对她吹胡子瞪眼睛的金老六,还不得扯破喉咙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唉,骂就骂吧,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人老了就得服老,死要面子硬逞强,到最后活受罪的不还是自己?如果不是那两个没打过照面的好心人及时把她送到医院,她这会很可能早就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哪还能在花市里闲逛看花,又哪里会遇上眉眼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马建生的老许?

她不想再和命运抗争了,也不想再和金老六赌气了,她很清楚好运不可能永远都让自己碰着,与其遭遇客死他乡、无人收尸的结局,还不如乖乖地回去,继续踏踏实实地拣她的破烂,安安心心地吃她的猪头肉,做个没心没肺而又百无聊赖的老太太好了。

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嘛,为什么只有她总是觉得不满而又不甘呢?赵蛮子的两个儿子那么不争气,她也没有离家出走,崔美英的三个女儿没一个让她省心,也没见她要死要活的,怎么偏偏到了她这儿,一切就都不行了呢?她到底有什么不满的?无儿无女的她有衣穿有饭吃,逢年过节的也都有人会来看她,倒是还想要些什么?珍珠玛瑙?锦衣玉食?

不,不,这些当然不是她想要的,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份知冷知热的陪伴嘛,可金老六毕竟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指望他一直都陪着他,那就是痴人说梦,毕竟,亲生的儿女也就那样,何况他只是她的侄子呢。罢了罢了,不折腾了,再折腾,她也只是金老六的姑妈,而且还是最不中用的那个,怎么着也不可能让他拿她当自己的亲妈看待,既如此,就安安生生地回家去吧,大毛二毛三毛都还在等着她,崔美英、赵蛮子、张奶奶也都还在等着她,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就不跟金老六置这口气了!

真决定要走了,细珠却又有点舍不下刚认识不久的老许,她知道,尽管如皋市区距离富安镇只有三十六公里远,但这一别,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遇上了,也许刹那即永恒,这辈子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重逢了。这一生,她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人,错过了马建生,错过了小刘,还错过了无数段潜在的良缘,尽管她才刚刚认识老许没多久,可心里却没有来由地笃定地认为他是个早就熟识了的人,所以,在面临即将到来的离别之际,她满心都裹满了浓浓的惆怅与彷徨。

她很珍惜这份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她很舍不得就这么一走了之,更不愿意将一次看似平淡的擦肩而过演变成心底永远的遗憾,在老许再次盘问她到底是从东台还是海安来的时候,她竟然想也没想地就回了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老许不无纳闷地盯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如皋?细珠盯着老许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我是迷了路才从家里一直走到这的。那你总该知道自己是从哪旮旯出来的吧?不管是县城,是镇,是村,总有个名字的,不是吗?

不知道。细珠继续摇着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出过远门,我也不知道我们那的地名叫什么。老许吃惊不已地瞪大眼睛觑着细珠,真不知道?你再好好想想。真不知道。细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只知道我们那有条老街,我就住在老街上的一条巷子里。老街叫什么名字?老许连忙问她。

不知道。也许是有名字的,可我就是不知道。细珠望着老许,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家里人的电话你总记得吧?老许怔怔盯着她,并对她接下来的回答寄予了最后的希望。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哥哥死了,嫂子也死了,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那孩子呢?你孩子都不管你吗?哪来的孩子?细珠有些伤神地盯着远处喧闹的街道发了会子呆,突地回过头正色盯着老许铿锵有力地说,我都没结过婚,孩子是打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吗?

没结过婚,没孩子,敢情这就是个没人管的孤寡老人?难怪她走丢这么些天,都没个人出来找她的?老许不无同情地把细珠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个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那盆兰花,早知道你连家都不晓得在哪里,我也就不劳神搬着它出来了。

我会还你钱的。细珠嗫嚅着嘴唇说,我有退休金,都在我侄子那存着,等回去了,我一定会还你的。我说的是钱的事吗?你都不知道家在哪里,总不能抱着这死沉死沉的花盆露宿街头吧?老许望着她长长吁一口气,这样吧,我先送你去附近的派出所登个记,这样的话,你家里有亲戚在找你,他们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派出所?我不去!我又没犯法,干吗要去派出所?只是去登个记,登完记,才能帮你早点找到亲人啊!我没亲人。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没结过婚,也没孩子,这辈子我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你不是还有侄子吗?侄子不是你的亲人?侄子?细珠拼命摇着头,这年头,亲生的儿女都不管娘老子的,侄子管什么用?

老许说,可你总得要回家的啊,不去派出所登记,你又不知道家在哪里,就只能送你去救助站了。救助站?细珠知道那地方没比三医院好到哪里,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好眼巴巴地瞅着老许说,那你得保证,只是去派出所登记一下,登记完了,你还得把我带出来。老许似乎还没考虑过去派出所登记后的事,听细珠这么一说,他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再带她出来,难不成把她送回医院,抑或任由她继续像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跑?

我会做饭烧菜,会收拾屋子,会洗衣服擦桌子。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去你家给你当保姆。放心,我一分钱都不要的,你只要管我吃住就行了。细珠瞅准时机,可怜巴巴盯着老许说,反正你也是一个人住,我还能陪你唠唠家常解解闷的。住我家?给我当保姆?老许瞅了瞅细珠,心里却暗暗寻思开了,这要真把这老太太带回家去,街坊邻居闲言碎语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把他给淹死了?再说,万一有人多管闲事,把这事捅到他老婆孩子那里,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不不,他可不能逮只虱子往自己头上挠,这事还是交给派出所交给政府解决好了,相信政府绝不至于让一个老太太在这寒冬腊月的季节露宿街头吧?

老许这么想着,模棱两可地应了细珠一声,就带着她去附近的派出所登记去了,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细珠非但不知道侄子的大名叫什么,竟连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叫什么也闹不清楚,警察们忙活了半天,愣是没能理出一点头绪来,只好照章办事,给细珠拍了照做了笔录,完事后就让老许先领了她回去再听他们的通知。

听通知?派出所这是打算不管她吗?让他先领了她回去算是哪门子事?要知道,他也是刚刚才认识她,萍水相逢,底细一些都不知道的,怎么能就这样把一个陌生人领回去呢?你不领她回去,那就只能送她去求助站了。负责办案的警察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老许说,送佛送到西天,你就好事做到底,先收留她几天再说吧。

我……老许盯了盯警察,又盯了盯细珠,除了救助站,你们就不能给她安排个别的去处吗?旅馆或是招待所什么的。你当我们派出所是慈善机构啊?放心吧,照片也拍了,笔录也做了,我们马上就会开展排查的,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肯定能搞清楚她到底是从哪来的。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我们还有别的案子要办呢。警察边说边抬头睨一眼细珠,听我们信,等找到你的家人,我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老许的。还有,别再乱跑了,跑丢了我们可不负责任。

细珠没想到警察这么快就放她走了,更没想到就连警察也都让老许先收留她些日子再说。她有些窃窃的惊喜,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彷徨,从派出所出来后,她一直表现得小心翼翼,只是紧紧跟在老许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老许不留情面地把她撇下,让她不得不面临露宿街头的窘境。

你真的不知道家住在什么地方吗?老许有些气恼,盯着她轻轻皱了皱眉,但语气还是柔软的,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连家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细珠默不吭声地盯了一眼老许,随即耷拉下脑袋重重咬了下嘴唇,依旧一句话也不开言。

那就跟着我走吧!老许轻轻叹口气,谁让我碰上了你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冻死在街头吧?这大冷天的,你说你怎么就把自己给走丢了呢?从派出所出来后,细珠就打定了主意,不管老许说她什么,她都一句话不回,只一股脑儿地埋下头跟着他走就好。

也许在老许眼里,她这就叫赖上了他,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想去医院,不想去救助站,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就这么和老许分道扬镳,否则她也不会在他和警察面前撒谎说自己不知道家住哪里了。

尽管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又蠢又呆的傻女人,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就算真傻,也没傻到连家乡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就是富安镇吗?东台市富安镇,她能不知道吗?还有桃花巷,这三个字都熟悉到融入她的血液中了,她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老许那么好,那么善良,她真的不想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更不想带着遗憾离开如皋回到老镇,可即使他把她带回家又能如何?她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这是不着边际的痴心妄想?认识老许都不到一天的工夫,她怎么可能对他生出那种心思?况且她都六十二岁了,又怎么会学那些小姑娘做那种荒唐的春梦?

不是爱,只是淡淡的喜欢,只是想对他多一些了解,只是想和他多说会子话,只是想多看几眼他像极了马建生的眉眼,总之,她就是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纵上这么一回,哪怕被人说成老不正经,老花痴,她也毫不在意。

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不能是出于纯粹的友谊吗?她欣赏他,她感激他,她敬佩他,她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不就够了吗?管它什么闲言碎语,管它什么讶异的目光,她就是一个因为迷路把自己走丢了的老女人,而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好心收留她的老男人,关系简单而单纯,别人要说什么爱怎么想,就由着他们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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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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