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擦干眼泪,细珠踏上了回家的路。她换上了老许给她买的那身新棉袄,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只是手上多了个崭新的手提袋,里面装着她换下来的那件花棉袄,还有天不亮就早早起来为自己准备的路粮,二十个鸡蛋,外加六个大馒头四个烧饼四个苹果两根香蕉一袋面包,就像个要回娘家的新娘子一样。

她满面都挂着从容的微笑,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根本就不像刚刚还遭受过巨大打击的模样。她没有跟老许打招呼,既不想跟他打照面,也不想跟他说话,更不想告诉他有关她的行踪,所以算准了时间,在他还没起床的时候,就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老许的家就是好,除了有各种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家用电器,冰箱和冰柜里也都放满了吃的东西,随便拿几样带在身边就可以解决温饱问题了,所以她完全不用担心在路上会饿肚子。

她一点也不觉得拿了这么些吃的,还有老许给她买的那件新棉袄,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许那么有钱,他才不会计较这些小东西,再说她的身子都被他看光光了又被他摸了个遍,拿这点东西又算什么,还不够补偿她的呢,不是吗?于春兰经常不是跟她说李家的儿媳妇跟李家的儿子离了婚,开口就跟丈夫要了几大万的青春损失费,就是跟她说陈家的孙子跟女朋友闹分手,赔了好几万给对方,她跟老许虽然不是男女朋友更不是夫妻,可都那啥啥了,吃他些穿他些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就该让老许给她多买几件新衣裳,快过年了,怎么也得买双新皮鞋送她啊!细珠一边想,一边呵呵笑着,不宰老许宰谁?谁让他钱多得都花不出去呢!都被他从头到尾看光光了,应该让他买个戒指才是,白金的,24K的,还要镶钻的,凤美手上就经常戴着那个,走到哪都珠光宝气的,崔美英说那是凤美的儿媳妇买回来孝敬凤美的,其实不就是她大女婿骗高利贷骗来的钱买的嘛!

老许有钱,也用不着骗谁,这样用正经钱买来的钻戒,戴在手上才更踏实,也更有面子,一下子就把凤美比下去了,保准看得崔美英目瞪口呆,就连风凉话说出来也会带着艳羡的味儿。可老许有什么理由给她买钻戒呢?她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即便彼此都把对方看光光了,非要扯上半斤八两的关系,也就算对野鸳鸯吧!不,老许都没有看上她,老许那么嫌恶她,他们连野鸳鸯也算不上,顶多就是擦枪走火还只打了个哑弹,怎么可能给她买钻戒向她献殷勤呢?

不买就不买,以为她稀罕老许的钻戒啊?老镇上的铺子里多的是假钻戒,看上去也闪光晶亮的,几块钱就能买到,捡一天破烂不就可以弄上一枚戴手上了吗?崔美英那个呆婆子懂什么真的假的,她只知道哪个大哪个小哪个更闪光晶亮,不过要把她彻底糊弄过去也没那么容易,她肯定会瞪大眼睛问她,细珠,这玩意是从哪捡来的啊?什么从哪捡来的啊?细珠也会装作一本正经地说,谁能把这么大的钻戒扔路上给人捡啊?不是捡来的还是偷来的啊?崔美英嗤之以鼻地说,你又没钱买!我没钱买,就不兴是别人送我的啊?细珠嘻嘻哈哈地说。

谁?谁能送你这么个大钻戒?崔美英将信将疑地问,你大姐?二姐?金老六媳妇?还是七姑娘?细珠只是呵呵笑着拿眼睛瞟着崔美英不说话。瞧瞧,崔美英艳羡万分地盯着她的手说,比凤美手上戴的那个还大还闪,你这是撞狗屎运了啊?欸,细珠,不会是哪个老头子送你的吧?你出去了这么些天,是不是在哪儿遇上个归国老华侨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细珠放肆地笑着说,我就是遇到了归国的老华侨,人家买个钻戒就跟买棵白菜一样,一分价不还,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归国老华侨?你就吹吧你!崔美英伸过手,在细珠手上的“钻戒”上颠过来倒过去地摸了又摸,犹不肯相信地问,真是真的啊?你不会是花几块钱从摊子上买来的假货吧?假货?哪有那么多的假货?细珠一把打开崔美英的手,你刚才不是猜中了嘛,就是一个老头买了送我的。老头?哪个老头?哪里的老头?崔美英撇撇嘴说,哪个老头能够给你买钻戒?图什么啊?看上你了?他眼睛瞎了还是脑子有病了?

你这么说话我可不爱听,看上你了眼睛就不瞎了,脑子就没病了?细珠狠狠白了崔美英一眼说,信不信由你,我这戴的就是正儿八经的真钻戒。崔美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吹吧吹吧,不吹的话你就要死了!吹?我用得着吹吗?你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棉袄,好几千买来的呢,这么贵的衣服你穿过吗?只怕你家凤美都舍不得穿呢!细珠伸手戳了戳老许给她买的新棉袄,得意洋洋地说,钻戒算个屁啊,人家老婆孩子都在国外,自己一个人在国内住,那别墅大的呀,能住好几百个人,比我们每天起早去拿鸡蛋的饭店大堂还要大几十倍,家里全是最先进的高档电器,煮牛奶的煮牛奶,烤面包的烤面包,做酸奶的做酸奶,煎饼的煎饼,钱多得都没地方花,你懂个什么?

崔美英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细珠,你真遇到财主了?那还能有假?过了年他还要来看我呢,到时候让他给你,张奶奶,赵蛮子,还有春兰,都准备好礼物,让你们也跟着我一起高兴高兴。是吗?过了年还要来我们这?可不。细珠昂首挺胸地说,那只戴着假钻戒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捋了一下稀疏的头发,一道熠熠生辉的光芒直直地闪入崔美英的眼帘。

那你可要给我们美言几句啊!崔美英紧紧盯着细珠戴了钻戒的手说,凤美那个饭店不是不景气,想找个人合伙投资,你那个财主那么有钱,不如让他给我们凤美投点资,有钱大家一起赚嘛!凤美的饭店跟我有什么关系?细珠撇着嘴说,再说人家那么有钱的人,哪能看上这三瓜两枣的生意?

崔美英上赶着巴结细珠说,那不还得靠你一张嘴嘛!你多美言几句,让他投资我们饭店,不就跟孔雀身上拔几根羽毛一样?那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啊?细珠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三天两头地就跟我吵一次架,我傻啊我还帮你?崔美英连忙赔着笑说,你别光记着不好的地方,那年你把蜡烛厂弄着火了,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里面了。细珠,不管怎么说,你还欠着我一条命呢!

她是欠了崔美英一条命,可要不是跟崔美英吵架,她能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差一点就一把大火把整个蜡烛厂都烧没了吗?不管怎么说,那次的确是崔美英救了她,而且她能真切地感受得到那时的崔美英有多紧张她多担心她,所以这几十年来,无论她们吵得有多凶,骂得有多狠,别扭闹过之后,又都会很快就凑到一块去,谁也没有真的记谁仇,更没有把对方恨到了骨髓里。

实话说,蜡烛厂的工作并不辛苦,每天从早干到晚的,不过是些死活计,既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多少烦琐可言,能谋到这份差事,都要归功在她大嫂子娄月芳名下,当然也得感谢卢书记,要没有卢书记的指示,她也不会被顺利地安排到蜡烛厂上班,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从她开始上班的第一天,各种关于她如何通过卢书记的裙带关系进厂的传闻就铺天盖地地传开了,搞得每个人见到她都会用一副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看,甚至还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故意问她是不是卢书记的妹妹。

她当然知道那些眼神背后隐藏的深意,更明白那些问话蕴含的潜台词,不过她什么都不说也不回应任何一个字,只埋头干她的工作,因为大嫂早就对她有过交代,她这么大年纪还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有多么的不易,尤其这工种还这么轻松,比洗衣服做饭还要省劲,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她认为完全不可接受的,都不要跟任何人发生任何口角与争执。

一开始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当她知道这些谣言传播的根源都来自崔美英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立马就把崔美英堵到了墙角处,不让她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继续工作。她们吵,她们争,她们打,她们骂,她们互相揪对方的头发,她们互相扇对方的耳光,她们互相往对方的脸上吐唾沫,她们打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直打到细珠在加夜班时因为打瞌睡把点燃的蜡烛打翻在地为止。

火,腾空而起的火,来势汹涌的火,熊熊燃烧的火,无法无天的火,怒气冲冲的火,从细珠脚边迅速蔓延开去,刹那之间,她就被串起的火苗团团围住了。她的脸被熏黑了,她的鼻子嘴巴被烟呛住了,她本来就很少的头发被灼烧得所剩无几,她感到浑身燥热难耐,她感到难以呼吸,她不断地扑腾着,挣扎着,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越串越高,火烧得越来越大。

加夜班的只有她一个人,根本没有人来帮她,她想呼救,可一张嘴,就被浓烟给呛得直抹眼泪,她无力自救,更没法扑灭这场大火,只能不断做着徒劳的挣扎。当火苗已经燎到她衣襟的时候,她想到了死去的父母,想到了大哥大嫂,想到了令她厌恶的二哥二嫂还有五姐,想到了马菊秋,想到了远在天边的马建生,也想到了下午刚跟她吵过一大架的崔美英。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她才四十出头,还不算老,她还没有嫁人,她还没有享受过男女之欢,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太憋屈了?从她开始记事起,她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大家不停地服务,给父亲把屎把尿,给母亲洗澡擦身子,给全家人洗衣做饭,给大哥大嫂带孩子,每天一睁开眼就有没完没了的活计等着她去干,很少能挤出一点点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去做她真心喜欢做的事,这要葬身火海了,她这满腹的冤屈又得找谁去说?

她还要继续相亲下去,她还要找个她中意他、他也中意她的男人,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她还要去看更多她喜欢看的有唐国强参加主演的电影,她还要去听上海来的越剧团唱《五女拜寿》《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还要吃很多很多的猪头肉,特别是还要跟崔美英较劲到底,哪怕到死也要把她给吵趴下。要不是下午的时候崔美英没事找事,又在那胡说八道,把她大嫂子牵扯出来,她就不会跳起来直接揪着崔美英的头发将她扑倒在地,更不会跟她打闹了将近一个小时,也就不会在晚上打瞌睡的时候把蜡烛打翻在地。说来说去,崔美英就是罪魁祸首,她要是真的葬身火海死翘翘了,就算变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崔美英的,吓也得把她吓死。

她哪里能够料到,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好巧不巧的,崔美英会回来拿忘在厂里的针织袋,倒又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尽管她内心深处一直都是感激崔美英的,但嘴巴却是硬得很,只要崔美英在她面提起这事,她立马就会反驳她说,要不是你跟我吵架,能烧得起来吗?我要是被烧死了,你也要负连带责任,要被抓起来坐牢的,知道吗?

据崔美英后来说,那天晚上她突然没来由地就想吃苹果,而家里的最后一个苹果却被她放在针织袋里带厂里去了,因为跟细珠吵了半天的架,也没顾得上吃,下班时又忘了把针织袋带走,然后就赶过来拿,正好碰上了起火的事,想也没想,就拿起地上的水管接上水龙头,拧开水直接往细珠身上和不断串起的火苗喷去。

要不是崔美英及时赶到,她就算不被火烧死,也得被烟呛死。那晚,天不怕地不怕的细珠,真的是被吓怕了,她倒不是怕死,只是怕再也见不到她挂念的那些人了,大姐还说要带她去上海一起逛外滩的,要被火烧死了,她这辈子可就再也见不到最最疼爱她怜惜她的大姐了,还有大嫂,大嫂说得空了要给她打件新毛衣的,这新毛衣还没穿上,她不甘心啊!

崔美英拿水管把她浇得浑身湿透并把她从火海中拼死拽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发蒙的状态,看着崔美英手忙脚乱的模样,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人死了怎么还能感觉到被烧灼的疼痛,还能不自觉地掉下豆大的泪珠来呢?

她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撕心裂肺,她哭她死去的父母,她哭自己凄苦的命运,她哭五姐总是没有来由地欺辱她,她哭小刘不仅不要她还把她说得那么不堪,她哭马建生一去就不复返,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事事都不顺心,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的好。

崔美英为什么要救她?她就是见不得自己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了,她就是非要把她捆绑在命运的屠宰台上,让她经受千刀万剐的凌割,她就是要看到她痛到呲牙咧嘴的绝望表情,她就是要让她时时刻刻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不停地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命运的漩涡,而她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发出一声声讥讽与嘲弄的笑声。

崔美英就是成心的,就是不想让她好过,可她也不会让她的如意算盘得逞,只要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还不知道谁能赢过谁呢,也许明天崔美英就闹出什么糗事来让她看了笑话呢!那次意外的火灾,虽然只是伤了细珠的皮毛,身体并没什么大碍,但给蜡烛厂带来的经济损失却是巨大的,经厂党支部和工会研究,决定将细珠开除了事,也不再追究她的任何责任,可娄月芳听到这个结果后却立马不干了,她闹到厂子里嚷开了说,细珠脑子本来就有毛病,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傻子,要是这么欺负人,我就一级一级地去告,直告到你们收回成命为止。

娄月芳是镇上的大红人,又跟卢书记有那么一层关系,蜡烛厂的领导也不好悖了她的面子,只说总要给上上下下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才行,否则他们也没法交代过去。娄月芳说,那好,你们先等我几天,先不要发布这个开除的决议,其余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当然也不会给你们造成任何麻烦,就都放心好了吧。于是,娄月芳二话没说,拎着礼物就去县城风风火火地走了一圈,一番打点梳理后,愣是给细珠鉴定成个精神异常,最后让她得以以病退的名义提前退休,连班也不用上了,直接待家里按月拿退休金就行了。

虽然病退的退休金没有正常退休拿的钱多,更不能与在职工人拿到手的薪水相提并论,可细珠毕竟是以后什么也不用做了就可以拿到钱,倒也算是因祸得福。搞来搞去,细珠非但没有为由她引起的火灾负任何责,反而还提前退了休,气得崔美英在厂房里直跺脚,你说金细珠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把厂子烧了居然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反倒屁事没有地提前退了休,一边拿着退休金,一边回家享清福去了,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被她一个人占了去?

因为厂子损失惨重,蜡烛厂一连拖发了工人三个月的工资,可细珠的退休金却是一分不少地都按时发放了,你说恼不恼人?崔美英去找支书厂长理论,支书避而不见,厂长顾左而言他,恼得她当着厂长的面就摔了他泡着西湖龙井的杯子,指着他的鼻子愤懑不平地说,要不今天你们就把欠我们三个月的工资发了,要不你们就把已经发给金细珠的退休金追回来,否则老娘今天就跟你面前耗了,你去哪我就跟到哪,你回家我也跟着你回家,你老婆要是误会了也别怨我!

你跟着我,我也没办法。厂子的账上一分钱也没有,我也三个月没领一分薪水,你让我拿什么给你们发工资?崔美英不依不饶地说,那你们怎么有钱给金细珠发工资的?谁说我们给金细珠发工资了?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好不好?她把厂子烧成这样了,我恨她还来不及呢,还给她发退休金?你当她是放火英雄,厂子还上赶着奖励她不成?

真没发?没发,骗你是小狗。那她怎么说她一个月的钱都没少领?崔美英盯着厂长将信将疑地说,你是没看到她那个样子,一手撑着墙,一手叉着腰,两腿分成八字,像门神一样堵在我家门前问我有没有领到工资,听到我三个月都没领到一分钱,她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说早知道就早退休了,厂子里每个月都给她按时发放了退休金,你说她这不是故意恶心我吗?

她的话你也能信?厂长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她这儿有毛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有什么毛病?崔美英不耐烦地说,她比谁都鬼精,能有什么毛病?厂长笑了笑说,三医院的鉴定书都出来了,还能有假?你跟她一个巷子住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她脑子有问题啊?

鬼知道她那个鉴定书是怎么做出来的!崔美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谁都说她脑子有毛病,可我就说她什么毛病也没有,那都是娄月芳怕她嫁出去才编出的鬼话,目的就是不让她结婚,所有人都不明白这里面的把戏,唯独瞒不了我这双火眼金睛!

娄月芳不肯让她嫁出去?为什么啊?厂长充满狐疑地问。留她在家当老妈子啊!金细珠要是结了婚,娄月芳能有现在这么快活享清福吗?不能吧?娄月芳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崔美英嗤之以鼻地说,跟他们家老头子爬灰,跟卢书记搞七捻八的,不都是她做出来的事?

厂长见她说得不像话了,连忙打断她说,好了,说金细珠就说金细珠,我们不要扯上其他不相干的人。谁要扯上不相干的人了?我不是问你到底有没有给金细珠发退休金吗?没有。你还要我说几遍?我不信!细珠从来不撒谎,你们要是没给她发,她能特地跑我家门口堵我,向我炫耀她的本事?

真没有发,就算我们想发给她,也没钱发啊!那她怎么信誓旦旦地说她领到退休金了?不是跟你说了,她脑子有问题,教你别信她的话嘛!我也跟你说了,她脑子没毛病,她比谁都鬼机灵着呢!是不是你们怕得罪卢书记,所以把账上的钱都先发给她了?

崔美英,没有证据的话你可不要乱说,是你看到我们给金细珠发钱了,还是谁看到了?说了账上现在一分钱没有,我孩子上学的学费都还是从老婆娘家借来的呢,倒有钱先发给金细珠?厂长不无严肃地盯着崔美英说,厂子现在陷入困境,你们就不能多理解下吗?早就说了欠你们的工资一分也不会少发,可你也得容我们再好好想想辙啊!再说了,要不是你跟金细珠吵架,她晚上加班能不小心打翻蜡烛吗?要真追究起来,你也难辞其咎!

我?崔美英瞪大眼睛睃着厂长,吵架犯法吗?我也没让她放火啊!听听,听听,那火是放的吗?厂长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崔美英训斥她说,吵架不犯法,可你造谣也不犯法吗?要不是你造谣,金细珠能跟你打架吗?我造谣,我造什么谣了?你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吗?崔美英,你说娄月芳跟卢书记通奸,还不是造谣?你有证据吗?你看见了吗?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也活了几十岁的人了,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你天天说人家嫂子是非,娄月芳都可以告你诽谤的,金细珠没把你的嘴撕烂就是轻的,还有理了呢你!

我?我什么我?有成天嚼舌头的工夫,不如把多出来的时间拿出来用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上,争取多拿些年终奖回家过个好年,扯那些有的没的能有啥用?厂长边说边正色盯了崔美英一眼,都在我这折腾半天了,想问的也问了,想说的也说走了,想发泄的也都发泄了,还不赶紧回车间干你的活去!那我们的工资呢?工资的事你放一万个心,下个月,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会想办法把欠你们的钱一分不少地给补上的。

崔美英为了厂子给细珠发放退休金而去厂长办公室闹事的事,细珠一直都是知道的,但她始终都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每次见了崔美英,都要故意在她面前放风说该她的退休金,厂子不但一分也没少发给她,而且还发放得特别及时,就差把退休本举到崔美英眼皮子底下了。

她就是要气气崔美英,她不是能耐嘛,不是嘴巴了得嘛,不是妒忌她嘛,不是见不得她好嘛,不是爱到处嚼舌根嘛,那就让她气到吐血吧!那段日子,细珠就跟个好斗的公鸡一样,只要看到崔美英在巷子里出没,她就会立马迎上去,雄赳赳、气昂昂地挡住她的去路,满脸都挂着不屑的笑容,摆明了就是要跟对方过不去。

细珠,你还有完没完了?崔美英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好狗不挡道,你没听说过啊?听说过啊!细珠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听说过又咋啦?听说过就应该知道挡人道的都是狗!崔美英边说边往左边闪去,细珠也跟着闪到左边,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什么话?崔美英不屑地盯了她一眼,继续往右边闪去,我有什么话用得着跟你这个傻子说清楚的?不说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巷子!细珠把头一甩,往右挪动了几步,像一座山似的继续挡在了崔美英面前,别以为你天天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细珠,你到底让还是不让?崔美英的嗓门迅速提高了八度。把话说清楚了就让!细珠冷冷地盯着崔美英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天天打扮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就是这张狗嘴永远吐不出象牙来!你骂谁是狗?金细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毛了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不客气?细珠嬉皮笑脸地睃着她说,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想打架先回家拿镜子照照你那张老脸,上次被我抓破的皮结的疤还没脱痂呢!你个疯狗!忘恩负义的疯狗!崔美英忍不住唾了细珠一口,忘了是谁把你从大火里救出来的吗?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还能站这跟我面前耀武扬威?早知道我就应该瞪大眼睛看着你被大火烧死,烧成灰烬为止!

谁要你救我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细珠也狠狠唾了崔美英一口,我喊你救我了?我求你救我了?你那是救你自己,我要是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不枪毙你,少说也得让你坐二十年牢!

你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放的火,还是我把你推进火海的?金细珠,大家都说你呆说你傻,我看你不是呆也不是傻,你就是脑子里进了屎!进不进屎,你今天都必须把话说清楚!说什么说,啊,说什么说?我能说你什么,还不就是说你脑子进了屎!我说就说了,怎么了,你要我打我还是咋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是什么?我每天说那么多话,哪知道你指的哪句话?

你心里清楚。细珠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有种你就当着我的面说,你天天去缠人家朱厂长做什么?今天我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的退休金就是每个月都给我按时发了,怎么了,你不服气管用吗?别说找朱厂长了,找卢书记也没用,找县长县委书记也没用!

好好,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耐,金细珠!崔美英突地伸长了脖子咆哮着骂了起来,你不就是有卢书记给你撑腰当靠山吗?你为什么能靠上卢书记,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金细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德行,卢书记能无缘无故地帮你这种什么也不是的人吗?你是长得漂亮还是有文化?大字都识一个,卢书记为什么要帮你?再说了,你认识卢书记见过卢书记吗?你知道卢书记家的门朝南还是朝北吗?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细珠不无得意地睨着崔美英,说啊,你继续说啊,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呗!我懒得跟你这个疯子说!崔美英迅速昂起头来,近乎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让开!再不让开我就要推人了!

细珠“扑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崔美英还要推人,就她那副瘦得跟猴精一样的身板,她还想推人,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俗话说,狗仗人势,崔美英一个从农村嫁进镇上的村妇,几十年来一直都不受婆家待见,又因为生了三个赔钱货,她那个五短身材的丈夫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仗的倒是谁的势?她谁的势也仗不上,她就是虚张声势,自己哄着自己玩,还想跟自己较劲,难道都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是哪根葱吗?

细珠拎着从老许家拿出来的装满各种吃食的手提袋,一边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一边回味着这数十年来跟崔美英的各种交锋,嘴巴咧得更开了,就像一朵玫瑰开在了冰山雪岭里。小样,连婆家和自己男人都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崔美英凭什么跟她争凭什么跟她置气?她是不认识卢书记,也没见过卢书记,更没跟卢书记说过话,卢书记家的门坐南还是坐北她是真的不知道,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卢书记不是照样给她安排了工作,又指点她大嫂子去县城找到门路给她顺顺利利、妥妥当当地办好了病退手续吗?这要换成崔美英,能做到吗?她连工资都拿不上了,还天天嘚瑟个啥劲呢?

唯一让细珠感到憋屈和不爽的就是那一纸精神鉴定,这要落到白纸黑字上,不就做实了她是个呆子,永世都翻不了身了?娄月芳说做个精神鉴定怎么了,又不是说你脑子真的有问题,不就是走个形式,把退休的事赶紧处理利索了吗?再说就算没有这个鉴定,大家不还是天天喊你呆细珠傻细珠?呆不呆傻不傻的有那么重要吗?咱们看重的是真实惠,开了这个鉴定证明,你就能坐家里什么活都不用干,光等着拿退休金了,有什么不好的?

娄月芳说得没错,不用上班还有钱拿,当然是好事一桩,可她这名声也被毁了啊,以前大家骂她呆骂她傻,她都不拿它们当回事,可一旦这个鉴定搞出来了,甭说别人会以此为由更加认定她是个傻子,就算她自己也会觉得闹心得慌,这往后大家再骂她呆子时,她想还嘴也会自觉亏上三分理,不是吗?

你到底去不去三医院?娄月芳一边求她一边吓唬她,哎呀我的姑奶奶,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咱们先把这个事了结了,你想吃什么我都买回来亲自下厨给你做。你不是一直想做件真丝连衣裙嘛,我也豁出去了,等做完鉴定就给你买!细珠啊,不是我吓唬你,你要不肯做这个鉴定,蜡烛厂可就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了!他们损失了那么多东西,能这么轻易放过你吗?你说你们金家除了这几间破房子,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跟你大哥就是倾家荡产把自个卖了也赔不起啊!卢书记说了,这还不光是赔钱的事,弄不好真就把你送进去坐个十几年大牢,吃上十几年牢饭,到时候想哭你都哭不出来!

坐牢?细珠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国家还能不讲理不成?娄月芳气急败坏地伸手点了下她的脑门,你没看新闻啊,大兴安岭那场大火,不也就是一根烟头引起的,谁故意了?不都照样抓的抓判刑的判刑!细珠,你给我清醒点,不要一天到晚活得稀里糊涂的,你要是被抓进去了,可别指望我跟你大哥去救你,我们也没那个本事!

不救就不救!死里面好了!细珠嗫嚅着嘴唇将了娄月芳一嘴说。你说什么?娄月芳气得狠狠拧了一下细珠的耳朵,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不去!细珠斩钉截铁地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就是不去,死也不去!娄月芳一跺脚,指着细珠的鼻子大声咆哮了起来,你真的假的,啊?

细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除非你把我装棺材里拉去,否则谁也别想让我去做那个鉴定!好好!娄月芳气得浑身直打着哆嗦,你不去,你狠!你不去我去,总行了吧?我还就不信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做不了这个鉴定了?

娄月芳不愧是女强人,虽然那会已经退休赋闲在家,可她自身的能量还是很强的,再加上卢书记从旁指点,只不过走了一趟县城,三下五除二地,居然真就把事情给办妥帖了。

要说细珠最佩服的人,除了她大嫂子娄月芳,还是她大嫂子娄月芳,在她坚持不肯去三医院做鉴定的前提下,娄月芳愣是把她脑子有问题的鉴定书拿了回来,这下,班也不用上了,退休金倒是一分不少地发了下来,不比崔美英一天工作八小时还连续几个月都领不上工资强了许多?

大嫂子说得没错,不就是一纸鉴定书嘛,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呢,毕竟好处和实惠都是实打实的,就不用再计较是真傻还是假呆了。不过大嫂子也有没说对的地方,或者是故意避重就轻,那就是她压根不是什么活都不用干了,家里一堆洗洗煮煮的活计不还是要她一手经理?

无论如何,这一局怎么看,都是她赢了,崔美英输了,所以只要站到崔美英跟前,她便自觉比对方高了三分,心里那个舒爽哟,比吃了一斤蜂蜜还要快活。崔美英不是到处说她靠的是卢书记靠的是裙带关系嘛,有本事她也去靠啊,看卢书记鸟不鸟她,给不给她面子!她男人虽然矮了些胖了些,跟电视上的武大郎一样,可好歹也是一家饭店的经理,在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可饶这样,卢书记能像帮她金细珠那样去帮崔美英吗?

裙带关系怎么了?那也得有本钱不是?就崔美英那个土包子,尽管嫁到镇上也好几十年了,可还是满身的泥土味,卢书记连多看她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又会知道她是哪根葱呢?没错,她是沾了她大嫂子的光,有本事崔美英也去找个能力强能量大的嫂子啊,总这么一天到晚地说风凉话编排人算什么英雄?她细珠呆又怎么了,傻又怎么了,关键人家卢书记那么一个日理万机的领导,都能抽出时间来关心她的工作生活,这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荣耀,换崔美英成吗?人家知道她是谁呢!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崔美英了,细珠倒还挺挂念她的,不知道她最近都在家忙活什么呢。唉,她还能忙活什么?无外乎去她大女儿的饭店帮忙择择菜,更多的时间则是搬着把小凳子坐在张奶奶院门口,和张奶奶、赵蛮子、周秀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上有的,地上没的,无所不谈,无所不晓。她猜她们几个这几天聚到一起,肯定没少聊她金细珠,聊她是怎么丢的,聊她到底去了哪,聊她是死了还是活着,甚至会把她几十年前的事都翻拣出来挨个数落个遍。

她们会说她打年轻时起就活得相当不容易,侍候完老的侍候大的,侍候完大的侍候小的;她们会说娄月芳之所以把她留在家里不肯她嫁人,根本不是怕她嫁出去受人欺负,而是再也找不到像她这么听话而又好使唤的老妈子了;她们会说马建生也不知道哪只眼睛不灵光,那么多追求他的好姑娘他都视而不见,怎么就单单看上了又呆又傻还顶着半个秃脑袋的她;她们会说那会她要是嫁给小刘就好了,也不会遭那么多罪,可人家没看上她啊,你说怎么办?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些老生常谈,再没有任何新鲜的话题了。唉,管她们说什么呢,反正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又何必自寻烦恼自己生闲气?倒是崔美英,等回了家,她一定要好好跟她掰扯掰扯,要不是头一天跟她吵架窝了一肚子气,第二天她能一个人起早摸黑地去排队拿鸡蛋还把自己走丢了吗?好说歹说,总要崔美英给她个说法的,起码也要请她好好吃一顿猪头肉才行。

细珠轻轻叹了口气,回头张望着车水马龙的如皋城,心底突地没来由地涌起了一股淡淡的失落与惆怅。就这么回去了吗?她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繁华如此的皋城,连路边炸油条散发出的气味都比富安的香,她倒是回去做什么?难道还嫌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打发过去的日子不够寂寞不够空虚吗?

家里还剩下了什么?除了几间老旧的破瓦房一个小院落,一些零零落落的花草树木,和大毛祖孙仨,那个家真的所剩无几了。大毛二毛三毛离开了她,照样会活得好好的,那些花草树木都好活得很,即便干死了,下一场大雨也就活过来了,根本不需要她的照料,至于那几间破房子,迟早都是要坍塌的,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曾经住在那些屋子里的人,爸,妈,大哥,大嫂,五姐,都一个接一个地悄没声息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大姐年纪大了,好几年都不回一趟老镇,二姐、小妹虽然就住在县城里,但也很少回来,至于还跟她住在一个镇子上的三姐、四姐,也是几个月都难得跨进阮门半步,金老六和七姑娘就更不用提了,都是例行完送钱送粮的公事点个卯,连喝杯水的时间都不愿意多留,便又火急火燎地走了。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那个家哪还有一点家的气息,又哪里还有一点当年的风范?过了年她就六十三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够十年,万一哪天她也不在了,那个家可就真算是树倒猢狲散了。

其实那里也未必就是她的家,房本上户主的名字先是由父亲的名字变成了大哥的名字,然后又被改成了金老六的名字,跟她金细珠一点关系也扯不上,就连那些花花草草也不过是她代为打理的罢了。还回去做什么呢?从头到尾,她都是个寄人篱下的寄生虫,就算那个家她待的时间最长,可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属于她金细珠,她又为什么非要执着着回那个家呢?

说实话,如果让她自己选择,如果条件允许,她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回到富安去的。如皋这么好,这么繁华,这么热闹,就算在这儿当一辈子讨饭花子,也比回去当孤寡老人强。瞧,这马路牙子上一字摆开的小吃摊,想吃个什么是买不到的?油条,包子,烧卖,油饼,麻团,豆浆,豆腐脑,臭豆腐,米饼,饺子,馄饨,应有尽有,花样比富安的不知道多了多少倍,看一眼就让人觉得踏实温暖,要能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不比当神仙快活多了?

还有这街道,咋就这么宽敞,都能并排开好几辆汽车,再看看富安的老街,一辆卡车开进来,整个街道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了,这可不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嘛!富安的几条新街也比不上人家的宽敞气派,就跟乡下的小媳妇见了城里的摩登女性一样,只要往一块一站,立马就能分出个高下优劣来了。

大城市到底是大城市,什么都比镇子上的好,马路宽,街道多,车子多,人也多,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就连路口的红绿灯也让人看得心旷神怡,仿佛小孩玩的魔方一样,要多神奇有多神奇。要不人们怎么都挤破了脑袋非得往大城里钻呢?不过这大城市确实就是指哪哪好,别的都丢开不说,就老许那样的豪宅,老镇上还能找出第二间来吗?

如果说如皋城是一个大家闺秀,那么富安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往苛刻里说,甚至连个大丫鬟都不如,那样局促的地方她倒是忙着回去捡宝不成?可不回去,老许的家也不能待了,她又能去哪呢?这天冷得刺骨,万一再好赖不分地下起一场鹅毛大雪来,连躲的地方都没处寻摸,不是要冻死人的节奏吗?细珠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要不就去派出所吧,大不了把她送救助站,饿不死,冻不死的,不比躺马路牙子上强吗?细珠这么琢磨着,索性把心一横,随便逮了个赶路上班的后生,问清了最近的派出所在哪,便顺着马路边的各种小吃摊子,晃晃荡荡地走了过去。

真打算不回去了,细珠倒是一点都没觉得困惑,甚至对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都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诧异。年关将近,她真的做好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帮陌生的人一起度过吗?有什么不行的?这六十多年来,她的生活始终一成不变,即使丢下去一块大石头,也难得激起一丝浪花,是时候换个活法,重新体悟一下与以往不同的人生了。

她会想念老街上那些交往了几十年的街坊邻居吗?当然会想。可谁也不可能和谁一辈子都待在一起,比如她和马建生,和老许,走着走着不就走散了嘛,又指望跟谁一块走到天荒地老呢?张奶奶吗?崔美英吗?赵蛮子吗?于春兰吗?细珠苦涩地笑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会跟谁守到无穷无尽处,每个人都要学着接受不断的离别,她,张奶奶,崔美英,于春兰,都无一例外。

没了熟悉的人给她说声过年好恭喜发财身体健康,她身上就会掉下一块肉来吗?而今,年的味道是越来越淡了,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反正谁也不会饿死冻死,至于快不快乐,高不高兴,过得好不好,就只有自个心里知道了。恭喜发财又能如何?她的退休金都被金老六牢牢把控着,就算大家伙一天到晚都对着她喊一万遍恭喜发财,她也发不了财不是?下辈子吧,等下辈子再发财吧,横竖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就不要再自欺欺人地哄自己玩了。

身体健康看上去倒是个不错的祝福,可她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的吃尽了苦头,偏偏却很少生病,健不健康的也就是句空话,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再说她倒是宁可现在就得一场急病突然死翘翘了的,要真那样,也就用不着守着一份亘古不变的寂寞,在痛苦的煎熬中虚度时光了。唉,跟谁过不是一样过呢?派出所里的人也是人,救助站里的人也是人,不都是两个鼻孔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嘛,又没有谁生出三头六臂来,怕什么呢?

细珠也不知道自己找到附近的派出所时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了,她只知道她沿着马路牙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吃掉了两个包子三个鸡蛋两个烧饼,七拐八拐地才找到了这家门前停着几辆警车的派出所。要不说如皋是个大城市呢,她明明问的是附近最近的派出所在哪,怎么也走了这么许多时间?

她也闹不清是自己找错了地方,还是那个后生指错了地方,不过多半是她走错了,就她这个脑子,在富安那么小的地方都能把自己给走丢了,更何况是比富安大上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如皋城呢?不管了,反正找到派出所就行了,这下也不用担心没饭吃没住的地方了。

几个年轻的警察轮流着把她盘问了个遍,除了说自己姓金,她愣是一点可靠的信息也没有透露。此时此刻,她就是一个迷了路,脑子又不太清楚的糊涂老太太,该拿她怎么办,就让他们看着办好了。

我说大妈,您真的不记得自己家住在哪里吗?一个年轻而又帅气的警察紧紧盯着她问,我说几个地方,不是的你就摇头,是的你就点头,好不好?好!细珠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好就不用摇头了。年轻的警察继续盯着她说,如城街道?城北街道?城南街道?白蒲?长江?江安?丁北?啊,都不是吗?搬经?磨头?九华?吴窑?丁堰?下原?特色?石庄?新民?雪岸?长庄?柴湾?大妈,您别只管摇头啊,这里面一个也不是吗?

不是!细珠斩钉截铁地说,你说的地方,我一个也没听说过。那你是如皋人吗?是不是如皋人,你总该知道吧?不知道。细珠想也没想地就回答说。不知道?你连自己是不是如皋人都不知道?年轻的警察望着她哭笑不得,那你听没听说过南通听说过盐城?

没有!细珠打定了主意,不管对方再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他一句不知道。听你口音像是从北头来的,应该不是从通州、海门、启东、如东那边来的吧?细珠又使劲摇了摇头。海安?东台?大丰?曲塘、李堡、角斜、白甸、大公?墩头?富安、安丰、许河、三仓、唐洋、溱东?白驹、刘庄、西团、南阳、草庙、小海?年轻的警察几乎把他能知道的北边的乡镇都说了个遍,细珠还是一问三不知,一脸无辜地望着警察不停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看你能把我怎的?反正你们都不能把我赶大街上去睡,不是吗?

大妈,你可要仔细想好了,你要不配合我们工作,我们就只能把你送救助站去了。大过年的,你总不希望在救助站里和一帮陌生人守在一块过年呢?送吧送吧,不就是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的救助站嘛,她正求之不得呢,那就快点把她送过去吧,没准她还能在那里结识到一帮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呢!

我说大妈,你是不是跟儿女作气,故意离家出走的啊?吓吓他们也就行了,可别真当真了啊!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您唱这么一出算是怎么回事?唱哪么一出?细珠不高兴地瞪了年轻的警察一眼,你当我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唱《红楼梦》啊?告诉你,年轻的时候我还真唱过几段,要不要我唱给你们听听?

行了行了,您还是留着到救助站里去唱吧!年轻的警察回头望一眼另一个年轻的警察,你给救助站打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下班之前先把人拉走再说!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细珠一眼,您现在反悔还行,要真进了救助站,恐怕你就笑不出来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真不明白你们这些老人,为什么非要搞出离家出走这么大的动静来?是子女不孝顺,还是跟媳妇吵架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跑我们派出所来胡搅蛮缠啊!

我没有离家出走,我也没有胡搅蛮缠!细珠紧紧盯着年轻的警察那张英俊帅气的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迷路了,也不知道家在哪里,怎么着,犯法了吗?不是说群众有了困难就找人民警察嘛,我不找你们,你们也不会主动帮我,我找你们了,你们还要说三道四,横竖都是你们有理,我这个老太婆无理取闹了,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年轻的警察连忙辩解说。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我老太婆老糊涂了,好话赖话分不出来啊?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大妈,您先消消气,在这休息休息,一会儿救助站的车就来接您了,不过您要是在他们来接您前又想起了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您送回家的。

想,想,想什么想?现在的她就是拿定了主意要去救助站,还想骗她说出家在哪里呢,她有那么容易上当吗?家,家,哪里才是她的家?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爹妈不在了,大哥大嫂也不在了,那个家除了她就只剩下几间破旧的瓦房,早已不成其家,回不回去都没什么分别,在哪里待着不是一样的呢?

回去了就会睹物思人,就会想起那些早就该遗忘了的伤心事,那么为什么还要再回去让自己的伤口一遍遍地流血化脓呢?救助站有什么不好的,给饭吃,给床睡,不比露宿街头强多了?在没有其他好地方可去的当下,救助站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了,尽管名字听上去不太好听,就跟看守所差不多,但毕竟还是跟监狱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的,又不会有人拿她当劳改犯看,倒是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是怕,也不是担心什么,反正自己孤老太婆一个,住哪不是住,就算死在里头也没什么可惜的,又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唯一让她感到头疼的,就是再想吃猪头肉,尤其是吴奶奶卤的猪头肉,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管它呢,等在救助站里住腻了再告诉他们家在哪里,让他们联系金老六来接她回富安不就成了,还怕他们故意拦着不让她走啊?救助站也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少一张嘴吃饭,对他们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事,实在想不出来到时他们会有什么理由非要把她留下来的。好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先去救助站住上些日子,等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什么时候回去吧!

19
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