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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珠是第一次进救助站,对救助站里的一切都觉得非常新鲜。救助站,顾名思义,就是救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乞丐的,这要在从前,就是想破了天,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救助站的救助对象。和那些没地可去的流浪汉、乞丐比起来,身为孤寡老人的细珠还是要幸运了许多,至少,她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住,一日三餐从来没少吃过一顿,能够御寒的衣服也多的是,可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自己甚至都没这些人过得幸福快乐,看着他们一张张笑得比牡丹花还要璀璨的面庞,她便从心底觉出了自己的浅薄与小来。瞧瞧这些满面春风的人儿,本都是些被命运抛弃的社会边缘人,怎么一个个地都活得这么滋润这么无忧无虑的?回头再看看自己,又为什么总是紧锁着眉头,满脸的不开心?她有得吃有得穿有房子住,还有好些个能陪她一块捡破烂唠嗑拌嘴的朋友,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是没有老伴没有孩子,可她有侄子侄女啊,而她眼前这些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们又有什么呢?但凡还有一个亲人在,他们也不会落到走上街头沿路乞讨捡垃圾吃的份上,跟他们比起来,她要多幸运有多幸运,可为什么还总觉得不开心不快乐呢?到底,是她想要的太多,还是这个社会欠她的太多?她搞不清楚,也算不明白,她只知道她一直都不安于现状,一直都不满足于现有的一切,一直都想打破这几十年来始终禁锢着她的各种枷锁,可又不知道打破了枷锁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名誉,利益,地位,这些都是大嫂看重的东西,好像从来都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她也从未关注过这一切,而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极度需要得到一份温暖与呵护,可这些年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没觉得未曾拥有过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仿佛都是风轻云淡的,但私底下实则又是风诡云谲的,或许,她要的就是一份永远也得不到的理解与关注吧?世界是复杂的,人心是多变的,谁又说得清谁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她想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小的时候她想要五姐天天抱在怀里的布娃娃,到了学龄时她想要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背上书包到学校上学,长大后她想找一份好工作,还想找一个好男人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了,三十岁以后她在琢磨着该怎么逃出那个束缚她身心的家,四十岁以后她希望大嫂能够尊重她的想法,不要再把她当作一个提线木偶,想叫她干吗她就得干吗,五十岁以后她天天都祈盼着下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心想事成,六十岁以后,她想得更多的则是老有所依,不要被金老六弃之如敝屣地扔在一边不管不问。可怜的是,她的愿望从未得到过上天的眷顾,想什么就没什么,要什么就没什么,以至于搞到最后她自己也疲惫了麻木了,便不再奢望得到那些绞尽了脑汁也无法兑现的东西了。如果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命运吗,那么她的命运是不是也太不好了些?别人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一切,为什么只有她等啊等盼啊盼,最终握到手中的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荒芜?真的是她太贪心了吧?可她想要的也不过是大家都拥有了的东西,怎么对她来说就难于上青天呢?或许只能用她上辈子做了坏事,老天爷要在今生施惩于她才能说得过去,可她平时连只蚂蚁都不忍杀生的,前世又能罪恶滔天到哪里去呢?罢了罢了,来这世上走一遭也不容易,既然来之,则安之,就这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就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为难自己了。救助站在细珠眼里看来就是个纷繁复杂的大家庭,除了流浪汉、乞丐,她还见到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当中有跟儿女置气不肯回家的,有跟她一样走丢了的,还有脑子不清楚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男女老少,应有尽有。通过跟他们聊天,细珠发现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是自己选择来这里的,特别是那几个流浪汉,他们几乎都异口同声地告诉她说,在这里生活远没有他们自己在外面待着自由,要不是派出所的民警天天追在他们屁股后面非要撵着把他们往这里送,他们宁可睡在防洪堤边搭建的简易帐篷里,也不会选择来这自讨苦吃。自讨苦吃?救助站又不是过去的收容所,倒是有什么苦头吃的?这大冬天的,睡在防洪堤边的帐篷里不冻死才怪,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想的。细珠想不通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来救助站,流浪汉们也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来救助站,他们只是觉得这个老太太跟别的老太太有些不一样,看上去神秘兮兮的却又不失和蔼可亲,所以也都愿意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天南海北的,无所不谈,一下子就让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老镇,搬着小板凳和崔美英、赵蛮子、于春兰一起,围坐在张奶奶院门前拉家常的美好时光。细珠很快就和这些个流浪汉打得火热了,尽管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尽管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尽管他们各有各的辛酸各有各的故事,但在细珠眼里看来,他们就是一群可亲可爱的人,跟他们聊天,她们觉得很愉快很开心,也就更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来这儿了。在这里待着,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的,难道不比在外边忍饥挨冻强了许多?大婶,救助站再好,最多也只能收容我们十天,过了十天,你就是给钱想赖在这不走也不成的。来自河南的小伙子小何告诉细珠说。十天?细珠仿佛没听明白似的,这里最多只让待十天?那还能让您待到过年啊?小何嬉皮笑脸地望着细珠说,救助站要救助的人多了去了,要是谁都想来住个一年半载的,岂不是要人满为患了?就是,谁要他们救助了?山东的老高说,我在桥洞里住得好好的,非把我拉到这地方来,十天过了后又要撵我们走,这不是搞形式主义是什么?要救助就救助我们一辈子,才救助十天,倒是管个鸟用!黑龙江的老徐说,救助站又不是慈善机构,让你天天白吃白喝的还有暖和的床睡,就知足吧你!老高不服气地说,谁稀罕白吃白喝他的啊?十天一过,不还是要被打回原形?你们说这样的救助到底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给我们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把我们的温饱问题彻底给解决了。徐州的老乔插嘴说,给你找工作,那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你倒是会下厨还是会打铁?我看啊,你也就适合当流浪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高盯一眼老乔,嘻嘻哈哈地说,小瞧人了不是?咱们这些人有谁打出娘胎起就注定是要当流浪汉的?想当年我在老家的时候,也是厂子里的顶梁柱呢,谁能料到它一下子就倒了闭,逼得我们都下岗了呢?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正经地方也不肯要我们,最后走上这条路不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嘛!老乔听老高这么一说,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但凡还能想到一点点办法,在座的谁会选择出来当流浪汉到垃圾堆里翻拣垃圾吃呢?就拿我来说吧,老婆离了,孩子不认我,老爹老娘也都被气死了,真的是无家可归、走投无路了,要不谁会走上这条不光彩的道呢?没办法,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想办法活着。捡垃圾吃算什么?我在青海乞讨的时候,有一次一连四天都没吃上任何东西,到最后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到地上的牛粪,想也不想地就抓起来胡乱往嘴里塞,就跟吃兰州拉面一样,吃得都听见呼哧呼哧地响!吃牛粪?小何不敢相信地盯着老乔问,乔叔,你不会真吃牛粪了吧?那还能有假?老乔瞪大眼睛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骗你们我就是龟孙子!老徐说,你这个还不算最惨的,大家伙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老高说,你不会吃死人肉了吧?老徐说,真要饿到那个份上,别说是死人肉,就算是腐烂了的死人肉也照吃不误。此话一出,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觑着老徐,仿佛他真吃了死人肉一样,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寂起来。我倒是想吃,关键咱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啊!老徐哈哈一乐说,死人肉真的没吃过,但我吃过自己的屎。你们知道自己的屎是什么味吗?什么味?老高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徐问,还能是香味吗?反正不臭,吃起来还有些淡淡的腥甜呢!老徐乐不可支地说。行了行了,恶不恶心啊?安徽的老李立马打断老徐说,再说下去我就要吐了!吐,吐,吐什么吐?老徐冷眼盯了一眼老李说,你要是饿上四天五夜地吃不上东西,别说是自己的屎了,就算是老娘们屙的屎,你也会比吃饺子还吃得香!这人啊,一个个都装得人模狗样的管什么用,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为了活命,哪还会顾忌到什么恶不恶心的?老李不敢苟同地说,人活着还是要有点尊严的。换作我,即便是饿死了,我也决不会吃牛拉的粪,更别说是自己拉的屎了。尊严?老徐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走到哪流浪到哪,尊严和脸面早就被这个吃人的社会吃了个一干二净了,还要这玩意拿来擦屁股用吗?老高也附和着说,对,老徐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尊严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屁,还是个不响闷屁。工作没了,老婆孩子没了,家没了,饭都没得吃了,还要尊严嘛用?再说我们的尊严不是早就被别人踩在脚底下碾成了齑粉吗?别的不说,就说这些警察,天天撵着我们往救助站送,说白了不就是嫌我们影响市容影响领导的仕途嘛!送来了也就罢了,还非要联系我们户籍地的民政部门来接我们回家,可老家的民政部门把我接回去后又管过我们吗?这些年,我走南闯北的,少说也走了十几个省,只要被他们弄到救助站,就没落过一次好,要么是被老家的民政部门接回去,要么是被推上火车遣送回原籍,可最根本的问题从来都没有得到解决过,就这么周而复始的,出来,被遣送回去,再出来,再被遣送回去,然后又一次出来,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最后还不是照例要从这头流浪到那头,再从那头流浪到这头?老乔接过老高的话茬说,不过现在政府的执法还是相当人性化的,再不像从前那样把我们一锅端了,这次他们送我来救助站前就征求过我自己的意见,我们挨着一起住的几个人,不愿来的倒是也没强求,还给送去了过冬的被褥和粮油呢。管它呢,待足十天也算是捞够本了,最近寒流南下,在里面还是比外面暖和多了的。边说边望一眼细珠问,我说大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家住哪了吗?不记得也好,他们就没法遣送你回原籍了,在搞清楚你的来龙去脉前,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里住着吧!不是说住满十天就得被赶出去吗?细珠小心翼翼地望着老乔问。老乔嘿嘿笑了一下说,那是针对我们这些能搞清楚底细的流浪汉,你这一问三不知的,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不仅不会赶你走,还会把你慈禧老佛爷一样供起来呢!真的?细珠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的笑容,他们真不会赶我走?放心吧大姐,你都这把岁数了,他们能把你往哪赶?老徐见缝插针地说,这冰天雪地的,万一你出去了再出个好歹谁负责?不就是管你一天三顿饭还有住宿的问题嘛,又费不了几个钱,再说这都是国家拨款,花的也不是他们自个的钱,他们更犯不着因为你把饭碗弄丢了。就是,您就安安心心地在这住着吧。小何安慰细珠说,这里面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验明了正身的,他们恨不能今天就把你遣送回去,要是搞不清来历又上了年纪的,他们也不敢随便处置,就怕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他们担不了责。那我倒是可以在这一直住到死了?细珠瞪大眼睛觑着小何问,只要他们搞不清来历的又上了年纪的人,就可以一直都在这里待下去?老高听细珠这么一说,也偏过头插了一句嘴说,老嫂子,你还真把这当成慈善机构了啊?超过十天的,他们就得往上打报告,征求上级主管部门的处理意见,像你这种情况,最多最多也不会让你在这待超过半年的。那就是最后还要赶我走呗?细珠有些失落地说。老高哈哈笑着说,你倒是把这当五星级酒店了啊,住着住着还不想走了呢?那我也没地可去了啊!细珠嗫嚅着嘴唇,垂头丧气地说。你要是记起家在哪儿了,还是赶紧让他们联系当地政府来接你回去吧。老徐不无关切地盯一眼细珠说,这地方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救助站救助站,名字叫得好听,其实不还就是十来年前的收容教育所?在这待久了,人都要发疯的,别说半年,就是让我连续待上一个月,我也非得想方设法地逃出去不可。还有啊,要在这待够半年了还没弄清你的底细,他们就该把你送养老院了,所以,如果不想去养老院的话,还是趁早想办法赶紧回家吧!养老院?除了三医院,细珠最不想去的就是养老院,听说很多老人进了那里,不是被虐待死,就是被活活饿死的,而且生了病也不会往医院里送,连药都不给吃,就这么生生给耗死,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要不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个老人会心甘情愿地往养老院的门上撞?这些年,她最担心的就是金老六会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地把她送养老院去,不过金老六还算有良心,至少到现在都没起心动念要把她送到那个鬼都不去的地方,她又怎么能够让救助站把她弄到那儿去呢?不去不去,打死她也不会去养老院的,老徐他们不是说了嘛,在把人送去养老院前,救助站还会让她在这住上半年的时间,那就先熬过这半年再说,等真要送她去养老院的时候再说她想起家在哪了也不迟。其实,在细珠眼里看来,救助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还可以跟一帮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天南地北地闲聊,真不比她在老镇上过的日子差到哪里,甚至还可以说得上逍遥,哪里有这帮流浪汉说得这般可怖?他们就是习惯了四处流浪的生活,真把他们弄到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重新过正常人的日子,他们反倒不适应了,就拿老高来说,据他们自己所讲,这样的生活他都持续好几十年了,今天到这,明天到那,铺盖一卷,想去哪去哪,全国各地哪里都是家,根本就停不下来,而且他们也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被救助站这样的机构拘束着,倒让他们觉得万箭穿心般的难受,不过对她来说,很显然是没有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么不适应的,相反,她倒是很喜欢这个地方,不用干活,也不用亲自烧饭涮锅,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真是不要太安逸了呢。唯一让她感到担心的,就是这地方到底能让她待多久,他们说像她这种情况是可以被收容半年之久的,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万一过了十天,他们也把她撵了出去呢?管它呢,先在这踏踏实实地住着,等十天期限满了再看他们还有什么说法呗!无论如何,除了知道自己是迷了路才走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如皋来的外,其他的事情她一概不知,既不知道自己大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家住哪里,反正就是一问三不知,看他们到底能把她遣返到哪去,总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把她塞进去吧?其实救助站跟养老院也没什么两样。老乔从破了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只剩下烟屁股的香烟,一边放鼻子下重重嗅了几口,一边悠悠哉哉地说,不过就是名字不同罢了,到哪都没有自由,如果没有走投无路,还是家里蹲着最好,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你,也不会被人欺负。边说边把烟屁股小心翼翼地重新放进大衣口袋,要不是没办法,谁会出来当流浪汉?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回家就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谁能削尖了脑袋往外跑?想想咱们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过过好日子,大把大把地花钱,身后不知道跟了多少马仔,那会子抽得最多的就是中华,连红塔山、玉溪都瞧不上眼,后来落魄了,一个朋友也没了,别说红塔山、玉溪了,就连包大前门也抽不起了,再看现在,一根烟屁股都得揣在兜里过个十天半个月的,等实在嗅不出一点烟味了,才舍得扔掉,你们说,这样的日子,真的是我们想要过的日子吗?救助站也好,养老院也罢,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啊,咱们这些人能靠的只有自己,能相信的也只有自己,除了自己,谁也没法真正帮到我们,更没法把我们的问题给彻底解决了。政府再好,也架不住像咱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啊,他们能管得了这么多人吗?就算他们有心要管,人力和财力也是跟不上的,就这几天的救助,不疼不痒的,跟被苍蝇蚊子叮了下一样,倒是能起到些什么作用呢?出了这个门,我们不还得扎帐篷睡桥洞?老乔话音刚落,又把目光直直地投向细珠,我说大姐,我们到这来,要么都是没办法走投无路的,要么就是被他们半拉半劝地给硬拽过来的,你倒是为嘛?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吧,要不家里人该着急上火了。细珠听老乔这么一说,眼珠滴溜一转,回家,回什么家?我连家在哪块都不知道,倒是回哪儿去呢?老乔怔怔盯着她叹口气说,我说老大姐啊,别的我不敢夸口,但这几十年走南闯北的,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就你那些话,蒙救助站的人和老高他们还可以,想要蒙我却没那么容易的。不就是跟孩子闹别扭了离家出走嘛,多大点事?这眼瞅着离过年也没多少日子了,你还真打算一直在救助站待下去啊?细珠不知道老乔是怎么看出她没说实话的,不过她一口咬定说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人老了,不就爱犯糊涂嘛,还不许她不知道家在哪里,说不清自己是打哪个地方来的吗?我也只是好心提醒你,救助站的日子真没你想的那样好,尤其是住久了,你就能体会到这里跟养老院根本没什么分别。都是些例行公事的人员,谁会像你自己家里人那么拿你当回事?养老院里的老人都是怎么死的,你都没听说过吗?救助站也好不到哪去,你再多住个几天,就能明白我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了。细珠不想跟老乔争辩什么,事实上也没那个必要。总之,她就是觉得救助站挺好的,反正没有老乔说得那么危言耸听,再说这寒冬腊月的,在救助站待着总比露宿街头强了许多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且在这先把这段日子打发过去再说,至于过不过年的,跟她也没多大的关系,从前哪一年过年,不都是她一个人守着满院的寂寞,一直从年三十,孤孤单单地撑到大年初五的?昂贵的新衣服跟她扯不上关系,珍馐美馔鱼肉海参跟她扯不上关系,璀璨浪漫的烟花爆竹跟她扯不上关系,除了要张贴那些早就看腻了的每年都大同小异的春联,她实在看不出年这个节日到底跟她都有什么紧要的关系。对她来说,春节跟平常日子也没什么两样的,别人的喜悦都是别人的,别家的团圆也都是别家的,说到底,她都觉得过年就是在受罪,因为它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她,她是个被人遗忘的存在,这世上有没有她,从来都不重要,也压根没重要过。没有人会特地上门给她拜年,没有人会关心她年夜饭都吃了什么,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好吃的,就连张奶奶、赵蛮子这帮大闲人也顾不上跟她唠嗑拉家常了,那几天的她就像是个落队的孤雁,走哪都裹着满心的凄楚,于是,干脆关起门来,和着落寞的滋味,煎一块七姑娘送来的豆腐,和着四姐送来的陈皮酒,一边喝,一边吃,一边悄没声息地抹着眼泪独自伤心。这样的日子她早就过腻了过够了,可她无力改变,她只能在看似岁月静好的平淡生活中,任由风霜一次次地凌割,一次次地侵蚀,把所有痛苦与不甘都深藏在一怀寂寞中,尽量不去触碰它,不去打扰它,只一味地欺骗自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日子照例还会像从前一样,一天天波澜不惊地朝前走着,无悲无喜,亦无伤无欢。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她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忽视那些给她造成伤害的任何细节,金老六对她的冷漠,七姑娘对她的忽略,三姐四姐对她的不在意,都在她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即使她逼着自己不去想,不去触摸这些令她沮丧的事,绝望依然占据了她大半颗心扉,她想哭,哭不出来,她想喊,喊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门牙往肚里咽,继续人前人后地保持得体的笑容,让大家都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全无心肝的傻子。其实,很多时候她都在想,与其在清醒中痛苦着绝望着,倒不如真的就变成个傻子,那样她就不会感到失望,更不会觉得失落了。偏偏,她只是人们口中的傻子,实则却要比崔美英、赵蛮子都要活得清楚明白,奈之若何?老乔说但凡不是走投无路了的,谁不希望在家里蹲着尽享天伦之乐,可她那个家真的还能算是个家吗?那就是个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院子,就是几间没有任何感情的破旧瓦房,就是她满地狼藉的心事,还有她数也数不清的眼泪与委屈。在救助站待了几天,她真心没觉得这儿有什么不好,反倒是比她桃花巷那个家有人情味多了,在这里,没有谁跟谁攀比,没有谁跟谁勾心斗角,也用不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家都真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的,省去了各种弯弯绕绕,个个都活得坦坦荡荡的,连笑声都显得格外的真实格外的响亮。她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流浪汉,尽管他们说的那些过往的事多多少少都带了些夸张甚至是虚构的成分,但还是挡不住她由衷地喜欢他们,由衷地欣赏他们的性格,欣赏他们说话做事的方式。这年头,像他们这样直率坦荡的人可真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最近几年,都成稀罕物了,没想到在这里一下子竟碰上了几十个,怎能不叫她心生欢喜呢?细珠知道,这些人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更不会在她心里占据太大的空间,但此后余生,她都不太可能忘记这些人,因为他们尽管比她更加不幸,却又比她更加乐观更加豁达,要是能够早一点遇上他们,也许她就不会总是拧巴着跟自己过不去,非要自己给自己找点不自在了。在救助站里度过的这段日子,在细珠看来,也是她人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日子。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人与之间的彼此设防,没有刻意的掩饰,没有谁取悦谁,没有谁讨好谁,有的只是真诚与坦率、扶持与帮助。大家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一句浑不吝的玩笑话,听在心里也是暖暖的,仿佛二月的春花早早地开在了冰天雪地里。细珠多么希望时间就这么永远地停在当下,让她永远都能看到他们发自肺腑的笑,看到他们为了抢一块猪肉满院子追着跑追着打的欢愉场景。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解得愁滋味,虽然他们所描绘的那些苦难经历,总让人觉得他们满身都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而这世间所有的快乐似乎都不该跟他们有任何的关系,但从他们脸上无时无刻洋溢着的幸福而又满足的笑容,却又让细珠看到了一种风轻云淡的况味,看到了他们积极乐观甚至是无我的生活态度。瞧瞧这些人吧,他们哪一个不是从水深火热中走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刀山火海中摸爬滚打着坚持到今天的?他们历经的磨难与苦痛只会比自己多,决不会自己少,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美不幸福的呢?从他们纯净如水的目光中,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就是她始终都活在一种不满足甚至是故意与外界持续对抗的状态中,却从未想过要主动从这潭泥淖中走出来,而是把改变现状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在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同时,选择了不停地埋怨,不停地纠结,任凭苦闷的雪球越滚越大,乃至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对未来更是充满了困惑。为什么不能学着这帮流浪汉,用另一种眼光去诠释自己的生活,把所有的困苦与不甘都抛到九霄云外,只用微笑与从容来面对这个世界呢?她总是在怪怨金老六对她不够好不够关心,甚至是冷漠无情的,但换一个角度站在他的立场上去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是不是也会觉得其实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不堪与不好呢?其实金老六活得也挺不容易的,厂子效益不好,老婆又是个长年在家吃药的药罐子,孩子大学还没毕业,还没处对象,他的压力能不大吗?七姑娘说,除了正常上班之外,他还在外面同时打了几份工,不是开着电瓶车去火车站拉客,就是给人送纯净水送煤气罐,几十斤的罐子就那么扛在肩头一直扛到六楼七楼,连哼都不哼一声,要知道他也已经是五十出头的半老不老的人了,压根不是从前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要不是生活所迫,他又怎么会如此卖命?他每次回来看她,都是说不上几句话便又急匆匆地走了,可知道他是惦记着要回去给人送纯净水扛煤气罐?他每次见了她都吹胡子瞪眼睛地对着她大呼小叫,可知道除了在她面前他还能够随心所欲地发脾气外,在别人面前他一天到晚都得唯唯诺诺甚至是点头哈腰?生活都那么艰难了,他哪里还顾得上照顾她的情绪,她为什么就不能站在他的角度体会下他的难处呢?将心比心,金老六还算不上太坏,至少,要比赵蛮子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强了许多,亲生的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隔了层肚皮的侄子,她又何必总是苛责于他,对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不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辛酸,为了生存,金老六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她非但帮不上他一点点忙,反而还一直都在怪怨他憎恨他,甚至是诅咒他,这又该是一个姑妈该做的事吗?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每天都在琢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除了给自己添堵,给金老六添乱,拖金老六后腿,倒是收获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再看看这帮快乐的流浪汉,他们穿得没自己好,吃得没自己好,也没闲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跟他们比起来,她就跟生活在天堂里一样,还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是不幸福不快乐的呢?她所有的烦恼,所有的苦痛,都来源于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那镜中花水中月怎么也无法看得分明的所谓爱情,乃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都想做到最好,都希望它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顺利地发展下去,可这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不如意的,她这么贪心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的,又哪里能找见她想要的幸福呢?细珠庆幸自己在最彷徨最困惑的时候遇见了这帮没心没肺的流浪汉,尽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她依然认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真诚也是最可爱最可敬的人。整天围绕在他们身边,跟他们聊天,跟他们说笑,甚至是跟他们打闹,让她的心胸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豁达。人生在世,就要活得像他们一样洒脱,要懂得苦中作乐,要懂得忘记生命中的所有沉重与不堪,只记住与美好快乐相关的事,因为唯有这样,才会真正把幸福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不是吗?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细珠不仅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快乐了,而且还越活越年轻了,这也让她更加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救助站这个大家庭。在她眼里,这里的所有人,不论是管理人员,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还是和自己一样把自己走丢了的老人,他们没有一个是不可爱不可亲的,仅仅是跟他们聊个天拉个家常,甚至是什么也不说,就一起围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发发呆,也能让她打心底里漫溢出暖暖的幸福与归属感。在这里她还学会了分享,来的第一天,她就把从老许家带出来的剩下的路粮,通通分给了和自己一个房间住着的几个中年妇女,看到她们脸上挂着的笑意,听着她们口中连连说出的感谢,她心里比喝了蜜汁还要甜上千倍万倍。老许的家再好,跟这里的人们脸上洋溢的满足的笑容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把这些没吃完的食物拿出来分给和自己一样需要帮助的人,也算是替老许积德了吧!她不知道老许发现她不见了后,会不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也不知道老许会不会去派出所报警,说家里那个来历不明的老太太又走丢了。唉,都说女人的心海底的针,男人何尝不是?还报什么警呢,老许那么羞辱她无视她的感受,摆明了就是要赶她走要让她知难而退嘛,现在她走了,正好遂了他的愿,他还能再画蛇添足地去报警说她丢了吗?万一警察真帮他找到了她,他是带她回去还是放任不管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许肯定在想,就让她自生自灭吧,反正是她自己要走的,就算出了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来救助站前,她寻求帮助的那家派出所是该她做了登记的,尽管她任何有用的信息也没能提供给对方,但照片却是实打实地拍了,据警察说,他们会把她的照片上传到网上,一旦有人在找她,他们就能在第一时间帮她找到家人,所以老许如果报了警的话,她就不会一连好几天待在这里都没人来找了。唉,还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发生那样的事,实在是怪怨不了任何人的,既如此,还不如放宽心胸,跟在那帮快乐的流浪汉后边,去做一些让自己变得真正快乐起来的事呢。在救助站,细珠不仅没跟任何人发生过哪怕只是一次的争执乃至吵闹,反倒和所有人都相处得特别融洽特别愉快,而她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呆细珠傻细珠,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慈祥的和善的又有一点点小聪明的小老太太。大家都喜欢跟她相处,一得空就来找她聊天,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就把自己碗里的省下来留给她吃,乐得她成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并许诺大家说,在她老家有一种猪头肉特别好吃,等她回去了,一定要请他们都过去好好尝一尝。大姐,你不是不知道你家是哪里的嘛,怎么这会子又想起来了啊?老乔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碗里的一只鸡大腿夹起来扔到细珠碗里,狡黠地看了她一眼打趣着说。细珠呵呵笑着盯了老乔一眼,忽地把眉头一拧,故意大声嚷嚷着说,猪头肉跟我知不知道家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我一天不吃猪头肉就浑身痒痒,就算把你们这些人也都一个个地忘干净了,我也不能忘了猪头肉的!哟,那这些日子您老在救助站待着岂不是遭了大罪了?老高也回过头望着她嘻嘻哈哈地笑着说,要不大家伙都把兜里的钱掏一掏,咱们凑一凑,请大姐吃顿一天吃不着就浑身痒痒的猪头肉,怎么样?十块二十块不嫌多,两块五块不嫌少,五毛一块咱也不嫌弃,大家伙说好不好啊?老高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张褶褶巴巴的五块钱,啪一声扔在桌上,老乔也跟着摸出一张满是油污的十块钱丢在了老高的五块钱旁边,不一会的工夫,大家就你一块我两块他五毛地扔了一桌子钱,直把细珠看了个目瞪口呆,愣是好半天也没说上一句话来。那天,细珠吃到了这世上有史以来最美味也最具人情味的一顿猪头肉。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知道那是感动的泪水,幸福的泪水,也是她劫后余生第一次真正触动到心灵的泪水,尽管大家都在说这点小事你哭什么呢,可她就是抑制不住地想哭,从一开始的默默流泪,到之后的小声哽咽,再到号啕大哭,到最后,大家都围坐在她身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他们不为人知的艰辛,哭他们在艰难困苦中从未低下的头颅与从未弯下的脊梁骨,哭他们在他乡的遇见竟也绽放出了人世间最真最美的暖意。细珠一哭起来就收不住了,这些自己都还需要社会帮助的人,他们居然会因为自己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就纷纷解囊相助,这是多么宝贵的情意多么真挚的心意啊!那一张张褶了吧唧的五毛钱、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十块钱,落在她眼里,就是一份份盛情,一抹抹温暖,这天大的人情,将来倒是要她拿什么来还呢?她不知道他们攒了多久才攒了这么些钱,但她知道这些钱对他们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也许在流浪的路上,这平时看起来怪不起眼的一块钱两块钱,就是他们的救命钱,可现在,她居然把它们变成了猪头肉,一块一块地塞进了自己嘴里,这跟杀人越货又有什么区别?吃吧吃吧,多大的事,有什么值得哭的?老乔伸手擦了把眼角的泪水,怔怔盯一眼细珠说,等你哪天想起家在哪了,再把我们挨个叫过去,请大家美美地吃上一顿猪头肉不就行了?细珠听了老乔的话,一边嚼巴着嘴里的猪头肉,一边拿筷子重新夹了一块猪头肉,飞快地往老乔嘴边送去,张嘴,也给你块猪头肉尝尝。老乔有些羞涩地看了看她,显得有些愣神,很显然,他是被细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整懵了。张嘴啊,细珠破涕为笑地瞪大眼睛觑着他,我手都举酸了,是嫌我脏还是咋的?哪能呢?老乔略一思忖,最终还是张开嘴巴衔住了细珠递过来的猪头肉,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抬头望向大家伙得意洋洋地嚷了开来,嗯,大姐喂的猪头肉味道就是不一样,香,真香!一下子,大家都跟在后面起哄了起来,有的说老乔艳福不浅,有的说细珠思春,急得细珠连忙站到凳子上,把碗高高举过头顶哈哈笑着说,都别闹了,你们一个个地都排好队,我挨个地喂你们吃猪头肉,男女老少,通通有份,不欺公道!话音刚落,老高就举起双手响应,排在了第一个,小何不甘落后,紧跟着排在了第二位,然后是老徐、老李,等等等等,一会的工夫就在细珠面前排成了一条长龙。好,都排好了,不许插队,人人有份!细珠一边笑呵呵地从凳子上爬下来,一边端着装着猪头肉的碗走到队伍最前头,从老高开始,一个个地喂他们吃猪头肉。手中的筷子举起来再放下,放下来再举起,当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猪头肉被慢慢塞进他们每一个人嘴里的时候,细珠满心里都荡漾着极致的喜悦与幸福感。他们的眼角还挂着没有来得及拭去的泪水,他们的脸上早已绽放开了和暖的笑容,看到他们满足而又愉悦的表情,细珠更觉出了自己隐藏在棉袄下的各种小来。在这些人面前,细珠无疑是要幸运多了也幸福多了的,当他们满世界流浪的时候,她正在桃花巷里和张奶奶、崔美英、赵蛮子、于春兰,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儿;当他们满垃圾桶翻拣可以果腹的食物时,她正跟崔美英拉开了架势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当他们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在立交桥下、防洪堤边的简易帐篷里熬过突然降临的寒流之际,她正一个人钻在暖暖的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吃着香喷喷的吴奶奶猪头肉;当他们被警察和城管追在屁股后面满大街撵着跑的时候,她正在走街串巷地捡破烂卖钱换棒棒糖吃;当他们被推上火车遣返原籍的时候,她正和于春兰在地摊上挑拣廉价的手串耳环,为了五毛一块的差价,都能跟从外地来的摊主讲上半天的价。瞧,这就是她和这些人的区别,这个世界上明明还有很多人都活得比她更加不易更加不幸更加困苦,她还有什么资格天天怨天尤人,抱怨上天对她的种种不公?是的,老天爷没能给她一份完美的人生,没有给她美满的爱情、幸福的家庭,可不也给了一对对她呵护有加的兄嫂吗?老天爷没能给她一个孩子,让她无法体验当母亲的荣耀与欢愉,可不也给了她一个让她从小带到大的侄子金老六吗?尽管金老六只比她小了十来岁,但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不是母亲,胜似母亲,她又有什么好遗憾的?老天爷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在让你得到某样东西的同时必定会让你失去些什么,同样,在让你失去某样东西的时候又会让你得到些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她又凭什么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呢?太多的欲望就是贪心,贪念愈多,积累起来就是贪得无厌,势必会遭受上天的谴责,金细珠啊金细珠,这数十年来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越多,老天爷就偏生把你已得到的一切都通通取了回去?原来,所有的不幸,都来自她的贪欲,来自她想要把一切都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的控制欲,来自她对身边每一个人的种种索求与不满,如果她也能像这帮流浪汉一样,早就学会了即便大难临头也不向外去索取,更不奢望别人给予一切恩赐的生活态度,她也就不会一直都活得这么憋屈这么压抑了。幸好,在她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咬不动东西的时候,她遇到了这帮没心没肺的快乐的流浪汉,他们的出现,不但带给了她无限的温暖与发自肺腑的欢声笑语,还让她明白了很多过去不曾明白也从未想通的道理。她感谢老天爷让她遇见了他们,感谢他们让她在愉悦的心情中逐渐打开了那扇早已锈迹斑斑上了锁的心房,也感谢他们终于让她开了窍,愿意去重新思索自己与金老六的关系。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对金老六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如果她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幸福并非掌握在金老六手中的道理,她又怎么会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天到晚只会抱怨别人呢?金老六除了是她的侄子这一身份,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弟弟,一个哥哥,他身上背负的责任绝不是她所能想到的那样片面那样肤浅,试问,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哪里有那个时间天天都围在她身边转呢?他要赚钱,他要养家,他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妻子,他要供孩子念大学,他要攒钱替儿子买房子娶媳妇,他每天都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自是分身乏术,不能时常顾及到她,她就不能站在他的角度上体恤下他理解下他吗?能,谁说不能的?细珠的眼里笑出了泪花,她轻轻抬起筷子,夹着碗里的最后一块猪头肉送到了队尾的老徐嘴里,那颗紧绷了经年的心也随之彻底放松了下来。吃完猪头肉的第二天,老乔就被送上火车遣返回黑龙江了。老乔临走前向大家许诺说,等开了春,他还会来如皋找大家的,还说要带他们当地的特产来分给大家吃。除了细珠,没有任何人相信老乔的承诺,望着老乔被救助站的管理人员送出去的背影,老高实在忍不住了,突地伸手扶着墙,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细珠抬手轻轻拍了拍老高的背,他不是说了还要回来的嘛,你一个大男人,倒是哭什么啊?他不会回来了的。老高回头望向她哽咽着说,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的。细珠轻轻盯了一眼老高,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相信老乔,他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说了开了春还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他真的不会回来了的。老高哭红了一双眼睛说,老乔,老乔是肝癌晚期,他两个月前就知道了,大夫说他最多活不过三个月,他……老乔?肝癌?细珠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盯着老高,你是说老乔得了肝癌,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老高重重点了点头,其实他一直都不肯来救助站的,但这次之所以来,就是希望救助站给他买一张火车票把他遣返原籍,他说他不想客死在他乡,尽管回去了家里也没有等着迎接他归来的人,但他还是想死在那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你明明知道他有病,为什么还帮着他隐瞒大家?细珠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在指斥老高。是老乔再三叮嘱不让说的。老高用手背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这种病送哪个医院也没救的,何况他已经是晚期了,再说他就是想治,也没钱治啊!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天三顿能混饱肚子,就得念一声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又去哪里找那么些钱治病呢?别说是癌症了,就是普通的感冒我们也看不起啊,生了病都只能硬撑着,撑过去了就万事大吉,撑不过去了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细珠听了老高的话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那么豁达乐观的老乔,竟然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那么他又是怎么一天到晚都保持着那份始终不变的从容的微笑的?和老乔比不起来,细珠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狭隘,在别人都把痛苦与辛酸深埋在心底的时候,她却在一个劲地计较个人的得失,并不断放大自己所遭遇的种种不幸,今天要跟这个讨说法,明天要跟那个较劲,说到底不过都是她的自私心理在作祟,长此以往,她又怎能做成一个幸福快乐的人呢?想要做一个幸福的人,首先就要忘掉自己的一切得失荣辱,忘掉别人的所有不好,不要去奢望那些本不该得到的东西,其次还要以一颗淡泊的心,去接纳这世间所有的对与不对,不争不抢,不辨不驳,不埋怨,不谴责,只是,她真的能做到这些并做好它吗?能,连老乔都能做好的事,她为什么不能?从现在开始,她就要向老乔学习,向这帮乐天派的流浪汉学习,去做一个真正的与世无争的幸福的快乐的人,哪怕每天都吃糠咽菜、风餐露宿,也要时刻保持一颗愉悦的心、坦荡的心,和春花一起摇摆在和煦的暖风中,和秋月一起荡漾在璀璨的星空里,只言欢喜,不谈悲伤。老乔被遣返回去后没多久,小何,老李,老徐,老高,还有和她同屋住着的那几个女人,也都被他们老家的民政部门和找来的家人相继给接了回去。眼看年关将近,细珠真的又成了孤家寡人,尽管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每天都例行公事地询问她到底有没有想起来家在哪里时,她依然一口咬死了不知道,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直晃荡。她不是已经在心里原谅了金老六理解了金老六,为什么还是不肯回去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着那几间空空荡荡的老房子,照例在寂寞中悄没声息地过完五天大年。如果金老六,或是七姑娘,能够肯陪她度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她又何必欺骗救助站的人,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呢?她真的是怕了啊,怕寂寞,怕孤单,怕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吃着热了又热的剩饭剩菜,怕别人家的热闹与欢声笑语传到她耳里时会让她更加伤怀落寞,所以,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急着回去呢?在这里,至少还有跟她一样无家可归的老人陪着她伴着她,年夜饭也不至于吃得太过寂寞,且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等过了年开了春百花都盛开的时候再从长计议吧!老乔他们都走了后,留给细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多了起来,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也反思了自身存在的诸多问题,而唯一让她始终都没弄明白的问题就是,金老六,这个被她一手带大的侄子,心里到底有没有她这个六姑,如果有,那她在他心里占据的比重,跟他别的几个姑妈比起来,到底是轻了还是重了?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久很久,尽管她已经决定不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但她依然觉得这桩事对她来说特别特别的重要,依然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明确的答案,直到金老六骑着电瓶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在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这个问题,直琢磨得脑瓜子疼,也没有想要停歇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