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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珠不知道金老六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找到她的,回去的路上她也一直没有问他,既不敢问,也不想问。尽管金老六给她带来了帽子、围巾、手套、棉袜、棉皮鞋,还有毛小莉穿旧了的羊毛大衣,但坐在电瓶车后座上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冷,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来。

这大冷的天,居然都不舍得买张汽车票让她坐汽车回去,金老六果真是变得越来越抠,越来越会俭省着过日子了。不过俭省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那些大手大脚到处乱花钱的主强,要真跟赵蛮子一样摊上个嗜赌成性,成天只会伸手向老人要钱的后生晚辈,只怕她也会跟着头疼脑涨的。

你扶紧了我的腰,不要松手。金老六一边沿着马路牙子朝前开着电瓶车,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叮嘱着细珠,这都是水泥路,要跌下来,不死也得摔成残废,到时你可别指望我回来服侍你!不回来就不回来,谁要你服侍了?细珠一边下意识地抱紧金老六的腰,一边没好声气地埋怨金老六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什么残废不残废的,你就这么盼着我摔成残废啊?金老六轻轻咳嗽了一声,我那是盼着你摔成残废的意思吗?我明明是提醒你要坐好了。大冬天的,天冷,路滑,你这个年纪要在马路上摔下来,那就一辈子都得待在床上了。

呸呸呸,马上就过年了,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啊?细珠在金老六的腰上狠狠掐了一把,臭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我天天给你把屎把尿擦屁股,你能顺顺当当地长这么大吗?金老六疼得“哎哟”地叫了一声,又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吗?有意思!我说有意思就有意思,怎么就没意思了?细珠又在金老六的腰上重重掐了一把,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家伙!知道什么叫忘恩负义吗?你这个小白眼狼!好,好,我忘恩负义,我白眼狼,我他妈还狼心狗肺呢!对,你就是狼心狗肺,你还不如我养的那三只猫懂人事呢!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金老六重重叹了口气,你扶紧了行不行?不要再乱动了,真摔下来我可不负责!谁要你负责了?细珠继续掐着金老六腰部的赘肉,长这么一身肥膘,养得跟头肥猪一样,天天在东台吃香的喝辣的,你还能记得我这个六姑吗?就恨不得我早点摔下来跌死了呢!

细珠,你说话要讲良心,我要真像你说的那样,还能冒着严寒骑几个小时的电瓶车跑如皋来接你吗?金老六听了细珠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地说。细珠细珠,细珠也是你叫的吗?细珠狠狠瞪着金老六的后脑勺,瓮声瓮气地说,你当我跟你平辈吗?一点规矩也没了呢!

细珠怎么了?平时不都这么叫的吗?金老六有些不服气地,都叫几十年了,从前你怎么都不吱声呢?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总之,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叫我名字!好,不叫就不叫。金老六又好气又好笑地问她,不叫细珠叫什么?叫六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好,六姑就六姑,那什么,六,六姑,你给我坐稳了,扶紧了我的腰,听到了没有?细珠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开你的电瓶车好了!

风呼呼地刮着,尽管戴着帽子手套,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大衣,可细珠还是觉得沁骨的寒凉正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之下,不一会的工夫,连牙齿都被冻得打起了架来。这天怎么冷得这么厉害?细珠紧紧地搂着金老六的腰,把整个身子整张脸都贴到了他身上穿的那件油不拉叽的军大衣上。这衣服味这么大,得有几个月都没洗了吧?毛小莉到底是怎么给人当媳妇的,就算身子骨不好,也不至于连自己男人的衣服也没力气洗了吧?再说现在不都用洗衣机洗嘛,又不用她费力气劳神的,这么点小事都不能做,也太懒惰了些吧?

细珠谈不上有多喜欢毛小莉,也谈不上有多不喜欢毛小莉,但她心里非常清楚,自打金老六第一次把毛小莉领到金家门上起,她就非常看不惯这个打扮得跟小妖精一样的未来侄媳妇,所以这二十多年来,她们能够聚在一起的有限的日子里,见了面也不过是泛泛地打个招呼而已,说过的所有话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一百句,更别说坐在一块谈心了。

细珠知道毛小莉打骨子里瞧不起她,也知道毛小莉把她当成了金家的累赘,所以这么些年来金老六一直不肯接她去东台哪怕是小住上一阵,想必也都是毛小莉吹了枕头风的缘故,要不凭她对金老六的了解,那孩子是绝对不会绝情到而今这个程度的。毛小莉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金老六偏偏就是看上了她?漂亮是漂亮,可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似的,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个长寿的相,万一哪天说走就走了,苦的不还是金老六吗?瞧瞧,瞧瞧,才五十岁不到的人,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成天病恹恹东倒西歪的,见到椅子就窝在椅子上不肯挪窝,见到床就一头瘫倒在床上,怎么叫也不肯起来,这要还能坚持个十年就算不错的了,真不知道金老六以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呢!

罢了罢了,金老六都不管,她一个姑奶奶倒是跟着操的哪门子心?毛小莉本来就看她不顺眼,要让她知道她在背后嘀咕她,还不得把她往死里头恨啊?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金老六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也乐得做一个老好人,只是这衣服的味道实在是太大了,都快把她熏得憋过气去了,金老六自己怎么就一些也闻不出来呢?

受不了了,细珠把紧贴在金老六军大衣上的身子往后挪了挪,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刚想说些什么,冷不防又被金老六大声凶了一句,叫你别动别动,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这大马路上,车来车往的,一个不小心,你跟我就全玩完了!叫那么大声做什的?我耳朵又没聋!细珠伸手紧了紧被风吹散的围巾,你的大衣太臭了,都快熏死我了!天天往十几层的楼上搬煤气罐,衣服上全是汗,能不臭吗?金老六没好声气地说。你就不能让毛小莉给你洗洗?娶媳妇是干吗用的,摆家里当花瓶看的吗?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怕老婆怕成这样,比你爸还窝囊!

你扯毛小莉做什么,跟她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我就这么一件军大衣,洗了穿什么?不穿它,我这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得被冻脆了啊?你就不能再买件换着穿啊?细珠恨铁不成钢地说,一个大老爷们,钱都被老婆把着,你活得还不如你爸在世的时候硬气呢!

你说我就说我,别老扯到别人身上去!金老六说话间带了些恼怒的口气,我哪能跟你这个事事不操心的人比,你是手上有了钱就跑街上各种买买买,我这又要给毛小莉打中药,又要给小虎交学费,还要留下给你买油买米买菜的钱,哪来的闲钱买衣服?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一百块拿到街上,一会工夫就花没了,不巴紧着过日子行吗?知道我今天跑一趟如皋得耽误多少事吗?班没法上了,煤气罐纯净水送不了了,也没法去火车站拉客了。你说你没事闹闹情绪也就罢了,还学人家搞什么离家出走,这不是给我添乱故意恶心我吗?细珠,你不知道我为了找你旷多少工了吗?一天不上工,就少拿一天的工钱,这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我少说也有半个月没开工,一下子就损失了好几千块,你侄孙在南京都快要喝西北风了!

叫六姑!细珠伸手在金老六肩头狠狠捶了一掌,给我买油买米买菜,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退休金,跟你金六小可没有半分钱的关系!好,花的都是你的退休金,你退休金多着呢,码一块都能盖一幢楼房了!金老六一边开着电瓶车,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你以为我爱替你管着钱?等回去了我就把退休本还给你,以后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没钱了也别来找我,我反正是什么也不想管了!

不管就不管,你以为我稀罕你管?细珠嗫嚅着嘴唇不甘示弱地说,你摸着胸口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倒是管过我什么?我不吱声,你们就一直拿我当傻子是吗?谁敢拿你当傻子啊?金老六不无嘲讽地说,拿你当傻子的人才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坐好了,听到了没有?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真活得不耐烦了吗?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你两腿一蹬,了无牵挂地走了,可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

要死了啊你,一会一会死啊死的,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细珠又重重捶了金老六一掌,坐汽车多好,又暖和又舒服,还不用担心会摔下来,你偏要骑个电瓶车来,也好意思给我摆脸色凶我?坐汽车?金老六冷笑了一声说,你本事不是大得很嘛,都从富安走到如皋来了,有能耐,你再从如皋给我走回富安啊!

走就走,你以为我怕啊?细珠边说边大声嚷了开来,你把车停下来,我这就下去!又不是我叫你来接我的,你牛什么牛?坐好了,细珠,我叫你坐好了,你到底长没长耳朵啊?六姑!细珠几乎是咆哮着骂了起来,六枪毙,你这个吃枪子的六枪毙,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现在翅膀硬了,就一口一个细珠的不把我放眼里了吗?好,你不认我这个姑妈,我也不认你这个侄子,你还是把我送救助站去吧!

救助站只救助无家可归的人,你现在想回去,人家也不肯再收你了的。那还不得怪你坏了我的好事?好端端的,谁让你找上门来的?你不找来,这会子我还好好地待在救助站吃香的喝辣的呢!这话说的,倒是我找你还找出错来了?细珠,你要不是我亲姑,我才懒得岀来找你,这要换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就算冻死饿死在大街上,我也不带看一眼的!

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你就赶紧把车停下来!我不是你姑,不要沾你的光,以后你也不用管我的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就当对方都死翘翘了吧!细珠一边说,一边做出要往车下跳的架势,唬得金老六立马刹住车,回过头铁青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便冲着细珠大声吼了起来,你要不要命了,啊?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折腾得大家都跟着你一天到晚鸡犬不宁的,是吗?一个多月了,我们放着班不上,钱不挣,成天就只顾着到处找你了,还要咋的?能找的地方我跟五子都找过了,谁能想到你会躲在如皋救助站吃香的喝辣的呢?好,你不想回去是吧?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救助站去,等着他们再把你送养老院吧!

一听到养老院三个字,细珠立即变成了噤口的寒蝉。这世上,她最怕去的地方,除了东台三医院,就是养老院,金老六这是抓住了她的软肋给她对症下药呢,由不得她不放低姿态,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了。你想好了没有,是老老实实地跟我回家,还是去救助站等着他们把你往养老院里送?六枪毙,王八蛋,除了会拿养老院拿捏我,你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招来吗?细珠在心里忿忿地咒骂着金老六,忤逆不孝的东西,老天爷有眼,迟早都会收了你的!

赶紧决定,我可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耗,我还要赶回去给人扛煤气罐送纯净水呢!金老六瞟了一眼细珠,到底要去哪,啊?去哪?我还能去哪?细珠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瞥着金老六说,大毛二毛三毛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你说我要去哪?说好了过年时要给它们煮两条大花鱼的,我可不能食言了的!

这么说,你是决定不去救助站了啊?金老六仔细打量了打量细珠,忽地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还是家里好吧?走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发现哪儿也没自个的家好吧?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学人家闹离家出走,就不怕街坊邻居笑话吗?这回菩萨保佑,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你给找回来了,可万一出点什么差错,你说你是怨我跟五子没照顾好你,还是怨你自己命不好?

谁说我离家出走了?我就是天不亮起来去排队拿鸡蛋迷了路,才一路走到如皋的,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要离家出走啊?噢,金老六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不是离家出走啊?那我还冤枉你了啊!

好端端的,我干吗离家出走,细珠瞪一眼金老六说,你别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好像我欠了你八百担一样!金老六说,好,我就当你迷路了把自己走丢了吧,可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去拿那个劳什子的鸡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不就是要骗你们这些没脑子的老头老太太买他们的保健品吗?十块钱都不到的东西,一下就能卖你们五六千一瓶!

我买什么买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买了?细珠极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说,再说了,退休金都在你那,我想买也没钱买啊!三句话不离你的退休金,不是说了吗,一回去我就把退休本还给你,以后你爱干嘛干嘛,就算钱都被人骗光了,我都懒得管了!

不管就不管,是我求着你管了吗?细珠咬了咬嘴唇骂着金老六说,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排队拿鸡蛋是为了谁?不还就是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为了我?细珠,你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我?金老六睃着细珠极度不满地说,细珠,你拿回来的那些鸡蛋,我可是一个也没吃过啊!

谁跟你说鸡蛋了?我说的是鸡蛋的事吗?你说的不是鸡蛋?你不是说起早贪黑地去拿鸡蛋都是为了我吗?可不是为了你吗?只要连续排半个月的队去拿鸡蛋,他们就会免费赠送一瓶药酒,可以治腰疼治腰肌劳损,我琢磨着你不是每次一回来就喊腰疼嘛,这不要钱的药酒给你喝了,兴许腰就不疼了呢!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为了我,才把自己弄丢了的?金老六轻轻瞥了细珠一眼,好吧,这事就此打住,咱们谁也不要再埋怨谁了。你的情我领了,我也把你毫发无损地找回来了,以后咱们就谁都不欠谁的了。我说你欠我的了吗?我就是说人要讲良心,不要老揪着别人的错处看!好好好,我没良心,成了吗,六姑?金老六边说边回过头去,坐稳了,抱紧我的腰,没事别再乱动了!

电瓶车再次点火上路了,细珠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后座上,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心也跟着彻底地凉了。你说金老六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结婚前,他还算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怎么一结婚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长了另外一副嘴脸呢?看来病灶还是出在毛小莉身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金老六这二十几年来,天天跟毛小莉那种心里只有自己的女人厮混在一起,能不有样学样,越变越冷漠,越变越坏吗?

早就说过这种女人不能娶进金家门上来的,可谁也不肯听她的啊!大哥说人家姑娘挺好的,又老实又本分,长得还漂亮,六小也喜欢她,你就别跟后面瞎起哄了;大嫂则是板着一张脸斥怪她说,你天天只知道烧烧煮煮的,懂个什么?现在哪个姑娘不有点自我啊,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等结了婚有了孩子,慢慢地,心也就跟着过来了,你倒是瞎操的哪门子心?关键是六小喜欢她,再说人家家境也不赖,配六小绰绰有余,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着这个店了!

在娄月芳的意识里,娶儿媳妇,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对方的家境好不好,算不算得上门当户对,可就算这些硬性条件毛小莉都达标了,她还是认定这姑娘不适合金老六,金老六若真把她娶回来了,以后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尽管细珠从来都没跟毛小莉产生过多的交集,但她还是从自己参与的为数不多的几次家族聚会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毛小莉的不好惹与绝对强势。有好几次,在饭桌上,毛小莉当着众人的面就给向来以强势著称的娄月芳来了个下马威,而娄月芳不仅不敢把她顶回去,还竭尽所能地讨好她,一个劲地赔着笑脸给她夹菜,更不用说性格跟大哥一样唯唯诺诺的金老六了,在毛小莉面前,他压根不是对手,也不可能成为对手。

细珠不知道这二十几年金老六跟毛小莉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金老六并没有他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幸福,想必心里也是积了一堆苦水没处倾倒呢。不过也是他活该,娶媳妇只看脸蛋和身材,到临了吃苦受罪的不还是他自己?

细珠抬头仔细盯着金老六的后脑勺打量了半晌,心突地有些隐隐作痛,他才五十出头的人啊,怎么就生出了这么多的白头发?她还记得他二十出头的模样,风华正茂,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也学着那些不三不四的年轻小伙子各种追时髦,不是留个长发,就是烫个大波浪卷,成天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每次从县城回来都会被她瓮声瓮气地追着骂,现在想起来,她倒宁可他一直都不那么学好,也不要他刚过五十就顶着满头白发满世界地讨生活啊!

五子说他每天除了上班,还要抽时间给人送煤气罐送纯净水,六七层的老楼都是没电梯的,必须扛着罐子,一步一步地往楼上爬,两边的肩膀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可这些都还不算什么,为了多挣几个钱,晚上还得骑着电瓶车去火车站拉客,有时候拉到凌晨一两点都还没回家休息,第二天一早又得起大早给毛小莉做早饭熬中药,然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去厂子上班,就连最起码的睡眠都保证不了,又怎么能不过早地生出这许多的华发呢?

细珠知道金老六的不容易,也心疼他的早衰,但一想起那个冷漠无情的毛小莉,她对他的同情心便又立马减弱了大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当初她都是怎么说的,可他就是不听啊,怨得了谁呢?还有大嫂娄月芳,娶儿媳妇只图人家家境好不好,压根不去考虑儿子将来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到最后不也是自个抽自个的嘴巴,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吗?

你说金老六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偏偏看上了跟纸片儿一样单薄的毛小莉了呢?细珠直到现在也没发现毛小莉究竟漂亮在哪,细胳膊细腿小脑袋,个子也不算高,顶多也就是个普通偏上的寻常人,为什么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觉得她漂亮呢?到底是觉得她人漂亮,还是觉得她娘家的家境漂亮?这些弯弯绕绕她算是搞不清了,也不想搞清,现在她唯一想跟金老六说的就是,这女人他这辈子都是指望不上的,该从长计议的还是得从长计议,省得临时抱佛脚,手忙脚乱的只是他自己。

起风了,金老六驾驶的电瓶车车速明显降低了很多,那呼呼作响的风儿刮过她憔悴的面庞,仿佛被刀凌割了一样,即使没有疼得撕心裂肺,也是痛得厉害。到哪了?细珠忍不住问了金老六一句。马上就到海安了。你抱紧我,千万别松手。还没到海安?细珠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意,开半天怎么还没到海安啊?你以为是从街东头开到街西头啊?将近四十公里路呢,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富安的。

那现在已经开多久了?才半个小时多一点。金老六抬手看了看腕上戴的老式手表,今天天冷,路又滑,我不敢开快,平常从如皋开到海安,也就二十来分钟。噢。细珠在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路滑就开慢点吧,等到了家,我给你做碗鸡蛋羹,吃了再回市里去吧!我出门前,家里还多了五六个鸡蛋,应该还没坏的。

鸡蛋羹你还是做给自己吃吧,我把你送回家就得往东台赶。这些日子为了找你,已经旷不少工了,得赶紧回去补班。那也不急在这几分钟啊!你不急我急啊,晚回去一分钟,损失的就是一分钟的钱!

钱钱钱,你满脑子就知道钱,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细珠嗫嚅着嘴唇叹了口气说,六小,不是我说你,你也五十出头的人了,天天那么拼命做什么?不拼命喝西北风啊?小虎要念书,毛小莉要喝中药,全家都指着我一个人过活呢,不拼命行吗?可你也不是当初的毛头小伙子了,凡事总得为自己考虑一下吧?这么不要命地挣钱,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小虎也二十好几了,就不能让他勤工俭学吗?还有毛小莉,又不是什么大病,天天在家窝着什么也不干,到超市收收银,贴补贴补家用总是可以的吧?我就不明白了,论长相论家世,你哪儿也不比毛小莉差,干吗事事都迁就着她?

谁让我是她老公呢?金老六无奈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幸福的语调,我不迁就她迁就谁?媳妇娶回来不就是迁就的嘛!好好好,你爱迁就就迁就吧!细珠狠狠白了金老六一眼说,不过六小,我可要提醒你一句,毛小莉虽然没什么大病,可也不像是个长寿的相,你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外面如果有好的,就多留意着些吧!

什么?金老六竖长耳朵仔细听着细珠的话,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说毛小莉不像是长寿的人,你该先寻摸寻摸适合的新对象了。细珠,我说你脑子里成天都装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话要是让毛小莉听见了,她能喜欢你吗?不喜欢拉倒,反正她从来也没喜欢过我!谁说她不喜欢你的?这次出来接你回去,她还特意叮嘱我,要把你接去东台过年,你身上这件大衣也是她让我带给你的,你倒好,非但不领情,居然还在背后这么说她!

她真让你接我去东台过年?细珠不相信地撇了撇嘴,她不嫌我是老傻子老呆子了?她什么时候嫌你是老傻子老呆子了?细珠,你不是一直说做人要凭良心嘛,这些年,哪一年过时过节,不是毛小莉叮嘱我要给你买新衣服送好吃的?你可别错怪了好人。她能对我有那么好?细珠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她在你二姑面前是怎么说我的,我这里可都是一清二楚的!

二姑的话你也能信?她脑子比你还不清楚呢!谁知道她把毛小莉的话怎么添油加醋地传到你耳朵里的!我脑子怎么不清楚了?细珠伸出右手食指在金老六后脑勺上轻轻弹了一下,我是心疼你,你别好赖不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都被她祸害成什么样了!五十才刚出头,就已经满头白发了,比我头上的白头发还多,要是当初听我的话,娶个贤惠的媳妇回来,你哪里会吃这些苦头?

行了行了,咱们都别扯毛小莉了,现在就问你一句,跟不跟我回东台过年?跟,为什么不跟?细珠像是赌气似的回了一句,我侄孙子都快娶媳妇了,可我侄子在市里的房子门朝哪,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呢!

马上不就知道了嘛!金老六轻轻咳嗽了一声,挑日子不如撞日子,那今天你就跟我一块去东台吧!今天?今天可不行,我还得回家收拾收拾呢,走了一个多月,院子还不知道脏成什么样子了呢!院子和房间,我跟五子都打扫过了。什么?你们打扫过屋子了?那我捡回来的那些荒货呢,你们是不是都给我扔了?

放心,除了空纸箱和酒瓶子,其他东西都一样不差地给你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厨房里呢。有一把玩具吉他,张奶奶说你已经捡回来很久了,她特地拿回去清洗干净了先帮你保存着呢,还有只脏不拉叽的玩具狗熊,我也替你洗干净了放你屋里了。

听金老六说张奶奶帮她把玩具吉他收拾妥当了,细珠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掉了下来,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个玩具,大半年时间了,就连是从哪儿把它捡回来的也给忘了,怎么就一直都没舍得把它卖了或是扔了呢?

吉他,是她生命里最华美最温情也最柔软的记忆,那一根根拨动的琴弦,承载了她一整个青春的喜怒哀乐,尽管岁月的流逝早已让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把心底最深最隐秘的角落留给了它。

她不会弹吉他,更不识谱,但她知道,它关乎她的笑容,关乎她的哭泣,关乎她的欢喜,关乎她的悲伤,关乎她一切的一切,即便离得它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它也从未真正走出过她的世界,甚至早就融入了她的血液中,在静默中缓缓流淌过了她无数个一年四季的悲欢离合。

吉他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符号,并在她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尽管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切都源自会弹吉他的马建生,但无数个寂寞的夜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眼前的模糊了的马建生的面庞,还是一览无余地出卖了她,让她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情感,以及那些深不见底的深深浅浅的依恋。

她真的爱过马建生吗?她真的还在思念他吗?她不想刨根问底,更不敢往根子上深究,因为她怕,怕她更加清晰透彻地洞悉自己的心迹,更怕她接受不了一个为情而困的自己。爱上马建生就真的有那么令人不齿吗?是的。她比他大,又长得丑,还没有文化,爱上他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丑女,一个人们口中的呆子傻子,她有什么资格去爱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呢?

她没有资格,甚至连多跟他说上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去爱他,不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非要自己找死吗?不,她不爱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只是对他有种淡淡的喜欢,但那也仅限于喜欢,根本无关于爱,更与情扯不上任何瓜葛。马菊秋把马建生给她的吉他转交给她时,她心里真正的感受就是无悲也无喜,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早就麻木了,又何必再自寻烦恼,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她在犹豫了又犹豫后,终于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把那只沾染了她无数青涩记忆的吉他扔到了波光粼粼的海河里,直至亲眼看着它沉到河底,才拖着沉重的步伐默默走回了家中。

她没有哭,也没有感到悲伤,她只是在和自己的过往诀别,只是在和那个不敢爱也无法去爱的自己诀别,哪怕明明知道她根本就不会彻底忘记更不能与往事擦肩而过,但还是要通过一种庄严的仪式来告诫自己,那些永远都不可能属于她的东西,就让它们都随了拂柳的晚风飘逝而去吧!

她真的对它没有太多的留恋,她甚至天真地以为自此之后,便真的彻底与它分道扬镳,再也不会产生任何的瓜葛了,谁知道经年之后,当她从一个早就忘了在哪出现的垃圾堆里翻拣出那只五颜六色的玩具吉他时,心,还是在第一时间就为之惑动了。

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就把它拣起来带回了家,但在刚刚跨进家门的那一瞬,她心里又突地咯噔了一下,觉得把它带进了家,就昭示着她想要召唤曾经希冀彻底诀别的那些人和事,于是,几经犹豫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把它丢在了院门外的一堆空纸箱中间,每天得空了就把它翻出来抱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然后再把它轻轻搁回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无论阴晴,风雨无阻。

摆在门口的空纸箱换了一茬又一茬,那只玩具吉他却依然如故地躺在院门外的空地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就连细珠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对它寄予了怎样的感情,总之,她不想弄清楚,也懒得弄清楚,也许,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与自己始终都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便是她找寻了已久的,可以抚平那些古老创伤的一剂良药吧!

那今天直接去东台吧!金老六踩了下油门加快了车速,马上就到海安了,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东台了。去什么东台?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做呢!家里的被子得拿出来晒晒,香肠得灌起来,咸鱼得腌起来,大毛二毛三毛也都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得好好给它们清理清理。再说了,头一回上侄媳妇的门上,我总得把自己拾掇利索了吧?

还拾掇什么啊?这样不就挺好的嘛!好什么好?虽然头发是少了点,但也得剪齐整了再焗个油吧?还有,在救助站我都没正儿八经洗过一回澡,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澡堂子先泡上半天再说,要不我侄媳妇闻到我满身的老人味,还不得把我往门外轰啊?家里也有洗澡的地方,淋浴和浴缸都有,你想怎么洗都行。那不行,洗得香喷喷的去和满身臭烘烘的去,区别还是大了去了的,我可不想第一次上门就被毛小莉嫌弃。

好吧,那就听你的,先把你送回富安,等你收拾妥当了我再回来接你。金老六轻轻吁了口气说,三天,给你三天时间,够吗?今天腊月多少了?二十一。才二十一啊?细珠摇头晃脑地盯着马路牙子看了一圈,眼珠滴溜溜一转,那离过年还早着呢,二十四还要送灶,你二十八再来接我吧!用那么久吗?要不等你送完灶,二十五夜我回来接你。

就二十八夜吧!细珠下意识地舔了舔皲裂了的嘴唇说,二十八,不早不晚,晚了耽误你忙事,早了也要讨人嫌的。再说,我都整整走了一个多月了,家里总得还要规整规整,还有张奶奶、赵蛮子她们,这么久没见了,还真怪挂念她们的,怎么也得让我跟她们多说几天体己话吧?行,二十八就二十八,不过你得说话算话,别等我回来了又临时改变主意,说不去就不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细珠不满地瞪了金老六一眼,从小到大,我都没说过一句假话。不就是去东台过年嘛,我干吗要临时改变主意?侄媳妇好不容易叫我去一趟,我这个当姑奶奶的能不给她这个面子吗?

行,你说话算数就好。金老六清了清嗓子说,丑话说前头啊,最少也要待到正月十五以后,我才有空送你回来,别到了那又天天嚷着要回来。正月十五啊?细珠撇着嘴想了想说,正月十五就正月十五,求之不得呢,只要你跟毛小莉不嫌弃我,待半年也没问题。

行,你想待多久就就待多久,待一年也行,就怕你自己待腻了天天折腾着要回去。金老六呵呵笑着说,有你在,还省得我自己烧饭洗衣服了呢!合着你让我去东台,就是想捡个不花钱的保姆啊?细珠故意揶揄金老六说,只要你跟毛小莉不嫌我洗的衣服脏,不嫌我做的饭不干净就行。

金老六说,哪能呢?求还求不来呢!反正你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绝对不会挑三拣四,更不会吹毛求疵的。细珠咯咯笑了起来说,待一年,不怕我把你们吃穷啊?你知道的,我可能吃着呢!金老六哈哈一乐,怕什么,不有你的退休金在这顶着嘛!

去你家,给你们烧饭洗衣服,吃饭还得花我自己的钱啊?细珠的笑声变得更加恣意,六小啊六小,你就是个抠门精,从小抠到大,我可算是认识你了!金老六说,不就跟你开个玩笑嘛,又当真了。退休金都放在一边留着给你养老送终呢,专款专用,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再说,刚才不是说好了等回去就把退休本交给你自己保管嘛,你还有什么可怕的?讲真,要不是你不识数,我还真不爱替你保管退休金,这外人一说起来就是金六小闹了你多少多少钱,好像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现在两千块都够干嘛的?你不当家你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当存了座金山在我这呢!

你当我真跟你要退休金呢?细珠叹口气,抬手拧了拧金老六的耳朵说,我没儿没女的,要钱做什么呢?那些退休金,我早就想过了,除了留足给我办后事的花费外,剩下的都给我大侄孙,你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一些儿都不会管的。六小啊,我也知道你一个人操持一个家不容易,可你也得体恤下我们这些当老人的心,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谁不希望儿孙满堂,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呢?没错,我是对你有意见,而且是很大的意见,你每次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转头就又走了,你说你忙我也理解,可你也不至于忙到这个程度吧?我也不指望你三天两头地就往富安跑,可你回来了,不说住上一宿陪我说说话,总也该等吃过了饭再走吧?你小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菜嘛,怎么,现在是嫌我老了嫌我脏还是嫌我招人烦?吃顿饭的工夫,倒是能耽误你多少事?我就真的有这么招你厌烦吗?其实,我就是想跟你多说会子话,说说过去的事,聊聊巷子里最近又发生了些什么事,你说你又不赶着去投胎,走那么急干吗?

我那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嘛!金老六继续朝前开着电瓶车,毛小莉喝中药要花钱,小虎上学要花钱,将来他还要娶媳妇买房子,我现在要不趁着还能干得动的机会多攒几个钱,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别的不说,现在要在南京买套房子,就算郊区的,首付至少也得几十万,我不干成吗?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虎娶不上媳妇吧?

你以为我不想坐下来歇一歇吗?我这累得浑身哪儿都疼,肩膀疼,胳膊疼,背疼,腰疼,腿疼,要是有别的退路可走,我何必这么辛苦?你以为我厌烦你,其实真不是,我就是急着想回去给人扛煤气罐送纯净水呢?耽误半个钟头,可能两个单子就出来了,多说一句话,漏掉的不仅是时间,还有真金白银的钱,我是真的不走不行啊!

我不送,想送的人都排队等着呢,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人家直接就把你的位置挤掉了,想要再重新找份差不多的差事又得等上很长的时间,说不定还等不上,而且我这个年纪想找个合适的兼职也不容易,不努力表现,不多跑几单,别人凭什么一直把这活留给我干呢?唉,说了你也听不懂,你就知道挑我的毛病,说我嫌弃你不想管你了,从来都不肯设身处地地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想想我有多难,又多辛苦,不仅要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工作,还要承受你给我的各种压力,你说我容易吗我?

我怎么就听不懂了?细珠抬手轻轻捏了捏金老六的肩膀,不无怜爱地问着,是这疼吗?疼就不要再逞强了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能管小虎一辈子吗?没房怎么就娶不上媳妇了?你刚去市里上班时,不也是住集体宿舍嘛,毛小莉不还照样嫁给了你?我真就搞不懂了,为什么现在结个婚就非要先买房呢?租房不一样吗?你二姑二姑父一开始在市里不也是租房住嘛,也没见你二姑因为你二姑父没有房就不肯嫁给他啊!现在的姑娘都犯的是什么病,没房还不能嫁人了?

六小哎,小虎也二十好几的人了,你供他吃供他穿供他念书上学,已经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了,剩下的就由他自己去闯吧,别再为了孩子把自己累病了,不值当。你要是倒下了,毛小莉怎么办?她那个药罐子,一年到头都泡在中药里,没了你还真不行。

你说我尽挑你的毛病,不站在你的立场上替你考虑,那也得一分为二地说,但凡你对我这个姑妈多上点心,我也不会对你有半句的怨言,第一我不求山珍海味,第二我不求高楼大厦,第三我不求你侍候着我,我只是要你多回来走动走动,多陪我说说话,真的就有那么难吗?

你爸你妈都不在了,你三姑四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五子也是一天忙到晚,再说她们都是嫁出去的人了,我不指着你指着谁呢?你二叔二婶倒是住得近,可你也知道的,这几十年我一直跟他们不对付,一个巷子里走到顶面了也不带打声招呼的,有他们跟没他们都是没分别的,你说我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院子,关起门来,每天都跟只孤雁一样,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都不算什么,可这长年累月的每天都一个样子,也就是在混吃等死了,这日子真的不好熬啊!

金老六听了细珠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非常清楚一个老人独自一人过日子有多不容易,更何况细珠还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老人,可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她带去东台跟他和毛小莉一起生活吧?毛小莉一直都不喜欢细珠,也从没把细珠这个姑妈放在心上过,甚至把细珠当成了不存在的透明,她怎么会同意把细珠接到家里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毛小莉对她的亲婆婆他的亲妈娄月芳,都始终是爱搭不理的,甚至因为各种琐事闹过不下几十次矛盾,又如何能够容得下细珠?这次要不是细珠走丢了,几个姑姑和五子都对他们颇有微词,毛小莉也不会松口让他把细珠接到市里过年,可金老六心里却没有糊涂,他知道毛小莉最多可以接纳细珠十天半个月,再久一定会滋生出事端来,不仅会闹得大家都不痛快,更会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生生把一桩好事变成坏事。

能怎么办呢?一个是把他一手带大的六姑,一个是给他生了儿子的老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采取权宜之计,让她们各自在各自的地盘过自己的生活。尽管这样的安排对细珠来说显得很不公平,可这也是他能够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毕竟,当初买市里的房子时,毛小莉的娘家是既出了钱又出了力的,所以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没什么话语权,贸然把细珠接来,只会导致家庭矛盾,甚至是不可收拾的家庭战争乃至婚姻破裂的后果,而把细珠留在富安,三姑四姑和五子也都离得不远,完全可以帮他照应着的,可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三姑四姑和五子自己也有一堆的事要做,带孩子的带孩子,上班的上班,又哪里有时间整天围着细珠转呢?

说到底,靠别人都不如靠自己靠谱,他既然答应了娄月芳要给细珠养老送终,就必须无条件地做到,更何况大家都知道细珠的退休金和各种补助金都由他领着,他就有义务把细珠的后半生给照料好,不是吗?

你要怕孤单,就在市里多住些日子。金老六目光呆滞地盯着车龙头的前方,轻轻吁了口气说,以后你只要想来市里了,就让五子给我打个电话,我只要接到电话了就会回去接你。

细珠继续替金老六捏着肩,你以为我讹上你了啊?城里的日子我过不惯,楼房我更住不惯,一个个都跟鸽子笼一样,哪有我自己的小院住着舒服?要不是你说毛小莉让我去市里过年,我才懒得去呢,出个门还得爬上爬下,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你妈在的时候就说住楼房的滋味不好受,她都受不了,我就更受不了了。我也就是想着去认认你的门,看看我大侄子住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其他的都不作想的。

金老六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现在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细珠,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扔在富安,我……我是真的有难处,我……我知道,我懂。细珠的手顺着金老六的肩头一直下移到他的腰部,又慢慢替他揉起了腰,你当我真傻,什么都不明白吗?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呢。只要没到手脚都不能动了的地步,我就不会去麻烦你们的,你看张奶奶都快九十的人了,一个人在家待着不也过得挺好的?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更不会无理取闹,我只要你多抽出点时间多回来走走看看,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放松放松。

嗯,金老六重重点了点头,眼眶里有泪水在打着转,以后我一有空就会回来看你,陪你聊天,不过你得多给我摊些面饼吃,小时候我最爱吃你做的摊面饼了,想想都快三十年没吃过了。你还记得面饼啊?细珠的眼里闪烁过一丝惊喜,你小的时候天天缠着我给你摊面饼吃,有一次家里没面粉了,你非让我摊,闹得不成样子了,最后还是你妈拿鞋底猛抽了你一顿,你才变老实了,可你妈刚一出门,你就又缠着我给你摊面饼,我只好去崔美英家借了半斤面粉回来给你摊。

是吗?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事呢。金老六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前面就是海安县城了,再过二十分钟,咱们就能到家了。这就到海安了啊?细珠偏过头,东张张,西望望,如皋我算是去过了,可海安还没来过呢,上次迷了路,走的都是村里的小路,还没见识过县城是什么样的呢。

那下次我专门带你来逛逛。金老六说,今天大家都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就不带你逛了。等我?细珠猛地回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金老六的后脑勺问,都谁在家等我啊?金老六说,还能有谁?二姑,三姑,四姑,小姑,五子,还有张奶奶,崔美英,赵蛮子,都平常跟你一起玩的那些人。二姑说要给你接风洗尘,顺便去去霉气。

给我接风洗尘?细珠嘻嘻哈哈地说,这是要上大同饭店啊?嗯,大同饭店。二姑已经订好酒菜了。真的假的啊?细珠不敢相信地问,真要上饭店啊?骗你做什么啊?那一顿饭得花多少钱啊?细珠不无心疼地说,还不如买些菜回来,我跟你三姑、四姑一起做呢!

金老六笑着说,又不要你花钱,你心疼什么?你的钱也是钱啊!都是爬楼扛煤气罐挣来的,花你的钱,我心里不落忍。也不是花我的钱。是二姑请客,她做东。

你二姑做东?细珠撇了撇嘴说,你二姑那个抠门鬼,她舍得掏钱给我接风洗尘?这不二姑父最近炒股大赚了一笔嘛,请一顿饭还不是毛毛雨?你二姑父还在炒股啊?上回都炒得快倾家荡产了,怎么还没收手?细珠重重叹口气说,都说你妈的麻将瘾大,依我看,你二姑父的股票瘾真不比你妈的瘾小!

你管他们的闲事做什么?二姑都不管,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再说人家不是赚钱了嘛,一下就好几十万呢!好几十万?细珠惊得一下子吐出了舌头,好几十万是多少钱?够买一套房子了吗?

在东台买是够了,在南京买就只能算是个零头。金老六带着羡慕与无奈的口气说。这么多钱啊,那你二姑还不得快活得飞上了天?细珠轻轻点了点头,那是该让她请客。几十万呢好家伙,吃一顿饭不还是九牛一毛的事?不过有赚就有赔,以前炒股炒败家的跳楼的也不在少数,你二姑父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脑子早就不灵了,万一哪天炒亏了,不还得全家都跟着他一起遭罪?你二姑也真是的,以前为了炒股的事也没少跟你二姑父打架,怎么现在反倒放任不管了呢?

金老六说,不是叫你不要多管闲事嘛,呆会到了饭店,你可千万别提这茬子事,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成吗?成,我提它干吗呢?细珠伸手紧了紧脖子上系的围巾,只要你不赌博不炒股就好了,其他人我才懒得管懒得问呢,又不是我大侄子,我替他们操那份心干吗?这就对了。金老六哈哈一乐,老人家,就应该事事放宽心,这样日子才能过得舒坦。好了,坐好了,别再东张西望了,过了下一个路口转个弯就到富安境内了,你两只手抓紧了我的腰,不要动,千万不要动,听到了没有?

这就要到富安了吗?细珠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一个多月了,整整离开富安离开家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都变成什么样了,大毛二毛三毛都好不好,还有张奶奶,崔美英,赵蛮子,周秀玲,她们是不是又都变老了些呢?

快过年了,张奶奶的儿子有没有从盐城回来看她?赵蛮子的两个不来顺的儿子有没有给她送年礼?周秀玲有没有去三医院接于春兰回来?崔美英是不是还在没完没了地念叨她那三个不争气的女婿?管他呢,呆会到家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嘛!

金老六说他和五子一起打扫了院子,重新拾掇了屋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那些宝贝弄丢,要是丢了一样,她保准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五子肯定会说,你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三文不值二文钱的,还不如趁早扔掉,家里也落得个清净。什么叫没什么用啊?在他们看来没用的东西,在她眼里就是举世无双的宝贝,那些破袜子破褂子,即使不穿了,送给乡下买不起衣服的老头老太太也是好的,总比随随便便地丢掉强吧?还有那些塑料发夹、镀金项链、假珍珠假水晶首饰,虽然都是些劣质货便宜货,但却在她坎坷多变的命途中,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她爱美爱光鲜的小小的虚荣心,要是也被他们扔了,那她就要他们如数赔给她,赔不出来也行,直接买条真的珍珠项链、水晶手串给她,将功赎罪便是。

细珠这么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胜利的微笑,仿佛金老六已经把从商场里买好的水晶手串递到了她手边,七姑娘也正忙不迭地替她把珍珠项链戴到了脖子上一样,整个人一下子就显得亮堂了许多,面色也变得红润多了。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景色,细珠又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这首被她唱了几十年的老掉牙了的儿歌。“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远远地看到拔地而起的新政府大楼了,细珠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又接连着唱了好几遍,直到金老六忍不住呵斥她让她不要再乱动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又凶我,细珠不满地噘起嘴抱怨金老六说,除了会凶我,你还有什么本事?金老六无奈地叹息着说,马上就到街口了,你这动来动去的,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再说了,路口上全是人,你一动,我就把不稳龙头,撞了人你负责啊?那你就不能好好说啊?总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耳朵又不聋!

我这不是怕你摔下来吗?金老六伸手挠了挠脑袋,摔下来,你今天可就吃不上吴奶奶的猪头肉了!猪头肉?细珠立马又来了劲,你要买猪头肉给我吃啊?大家都知道你最爱吃吴奶奶卤的猪头肉,能不给你备着吗?小姑一早就去给你买了,整整十斤,够你一个人吃好几天了。十斤?买那么多干吗?都把我当猪八戒啊?细珠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多吗?金老六故意打趣她说,我以为二十斤都不够呢!要死了,又拿我逗闷子!细珠狠狠在金老六腰上掐了一把,罚你陪我一起吃,不吃光不许回东台,听到了没有?

正说着,远处不知道从哪儿突地传来了一阵大喇叭的嗞啦声,紧接着就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用极富本地特色的方言在广播里播放消息说:下面播放一则寻人启事,金美珠,女,六十二岁,身高一米五六,秃顶,不识数,富安镇中街桃花巷人,于上月十二号早上走失,至今未归。走失时身穿花棉袄,黑棉鞋,有见过或知道金美珠下落的,请向富安镇中街居委会或金先生提供线索,居委会电话0515-56XXXXXX,金先生电话139XXXXXXXX,凡提供有效线索的,家属必当面酬谢!广播一连播了三遍,才换作了《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千年等一回》,听着那熟悉的优美的旋律,细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的寻人启事里说的那个金美珠就是她自己。

要不是这通广播,她都快忘了自己身份证上的大名其实是叫金美珠的了,美珠美珠,到底美在哪呢,倒不如叫细珠来得亲切顺口,真不明白她爹当年在给她上户口时,为什么非得把那个“细”字改成了“美”字,莫非是希望她跟五姐金明珠一样,都生得如花似玉、美艳绝伦吗?

是你打的广告?细珠明知故问地盯着金老六满头花白的头发说。嗯,金老六如实告诉她说,不仅广播里有,电视里也有。电视里也有?你不会把我的照片也弄上电视了吧?金老六说,寻人启事都要求放照片的,这样才能更快地找到你啊!倒是真让你费心了呢!

细珠刚刚还笑容满面的一张脸突地就冷了下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还播什么寻人启事?秃顶?不识数?你是怕天底下的人都不知道我有哪些缺陷吗?秃顶?你以为我喜欢秃顶吗?细珠又重重地掐了金老六一把,我是秃子我自己不知道啊,用得着你天天广播电视地给我宣传?还桃花巷里的金美珠,你怎么不说是毛小莉呢?

哎呀,你讲讲理好不好?照片是五子找出来的,你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呆会饭店里见了她,你直接拿她试问,我可不替她背这个锅。也是五子让说我秃顶、不识数的?好你个金六小,这笔账我给你记着了,今天你必须陪我把猪头肉吃光了才能走,你要不吃,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六姑了!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金老六连忙告饶说,你能不能别再掐我了,我这腰本来就疼,被你一掐就更疼了。活该!谁让你胡说八道的!细珠把眼睛瞪得比杏核还要大,你先把车停路边,赶紧给广播站和电视台打电话,把那个讨嫌的寻人启事给我撤了!这就快到大同饭店了,你等到了让我喘口气就打行不行?不行,现在就打!细珠以命令的口气逼金老六说。好,好,我算是怕了你了!坐稳了,我马上就打,马上就打,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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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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