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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珠从没想到过,因为迷路了把自己走丢了,倒把四零五落的一家人差不多都给聚齐了,这可是比过年还要热闹上几十倍的大喜事啊。

除了大姐和二哥一家外,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四姐,四姐夫,小妹,小妹婿,七姑娘,一个个地都来齐了,就连张奶奶、崔美英、赵蛮子、周秀玲,也都一个不差地穿戴整齐地赶到了大同饭店。

才一个多月不见,细珠再次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时,却突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间竟变得有些拘谨了起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

二姐和小妹拉着她坐到了主位上,看着摆满两桌子的美味佳肴,细珠才开始找到了一点点回家的感觉,整个人也慢慢变得放松了起来。吃吧,细珠举起筷子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皮蛋往嘴里丢去,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笑着把大家都打量了个遍后说,吃吧,吃吧,都吃起来吧,还等什么呢?吃!吃!想吃什么就拣什么吃!

细珠啊,你失踪了一个多月,怎么还是死性不改,一回来就只知道吃?隔壁桌子的张奶奶探过身子瞪大眼睛盯着细珠大声打趣说,瞧,这走了一个多月,她倒是一点没见瘦,还吃胖了不少。一旁的赵蛮子连忙附和着说,还真是的,这怎么一点没瘦还胖了啊?细珠,你在如皋救助站天天吃的都是什么山珍海味啊?

去去去,细珠一边站起身给自己夹了一块大黄鱼肉往嘴里塞去,一边回过头狠狠白了一眼赵蛮子说,你想知道都有什么山珍海味的话,一会吃完饭,就让你儿子把你送如皋救助站长长见识去!

嗳,还当你糊涂了才走丢了呢,一回来就怼人,看来一点也没糊涂嘛!赵蛮子笑着说。你才糊涂了呢,你们一家一个比一个糊涂!赵蛮子哈哈一乐,伸手指着细珠的方向说,瞧,这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凶,看样子在外面还是没吃够苦!

细珠刚要再顶回去,二姐连忙拉了拉她的手说,都跟你开玩笑呢,你当什么真?今天来的都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张奶奶都快九十岁的人了,天天拉着崔美英出去找你,前几天都冻感冒了,赵云跟周秀玲更是没少出力,特别是赵云,鞋都磨坏了一双,这街坊邻居的情你都要领的,懂不懂?

领,领!细珠嬉皮笑脸地说,我也就跟她们闹着玩的,哪里就当真了呢?边说边回头睨着赵蛮子说,蛮子你多吃点啊,吃饱了才有力气骂你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儿子怎么不争气了?老大今年给我送了两刀肚肺,还帮我灌了二十斤香肠,老二也给我送了五百块钱,兄弟两个都争气着呢!那你今年岂不是要过个肥年?

细珠又盯了一眼张奶奶说,张奶奶,你也多吃点,想吃什么就让蛮子夹给你。我自己会夹,不用蛮子帮我。张奶奶开心地说,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可把你给找回来了。我们天天出去找你,旮旯儿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的影子,都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一天到晚担心得要死,现在看到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心也才彻底掉了下来。哎哟喂,好家伙,真正是愁死人了,你下回可别一个人摸着黑走路了,要真出个什么好歹,可叫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啊?

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就当出去旅游了一趟,有什么的啊?细珠瞥一眼赵蛮子旁边坐着的周秀玲,忽地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大声问她说,秀玲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春兰接回来过年啊?你要不去,以后咱俩就算从来都没认识过,你也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去,怎么不去啊?周秀玲还没开口,她边上的崔美英立马接过话来说,我们刚刚还说呢,等你回来了就去接春兰回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到底什么时候去啊?后天,后天我们一起去!崔美英继续抢着说。我问你了吗?细珠狠狠瞪了崔美英一眼,目光直逼周秀玲,秀玲,你别光顾着吃,倒是给个准话啊!

一直默不吭声的周秀玲被逼得实在没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回了一句,她们不是都说了嘛,后天,后天去!干吗还要等到后天,明天不行吗?细珠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好了啊明天,明天我跟你们一块去!周秀玲说,不急在这一两天的,你才刚回来,先在家好好歇上两天再去不迟。我哪天不是在歇?细珠狠狠瞪了周秀玲一眼,我看你就是不想把春兰接回来!我郑重告诉你啊,这次你要还不肯把春兰接回来,咱俩就绝交,以后就当谁也不认识谁。

崔美英接过话茬说,去,去,谁说不去了?不是告诉你了,刚刚我们还在商议怎么把春兰接回来了嘛!我是说明天就去接,周秀玲一会一个主意,说变就变,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又变卦了?细珠坚持己见地说,要去就明天去,赵云,崔美英,我们都陪着秀玲一起去!边说边瞟着周秀玲继续说,秀玲,你倒是给句准话啊!好好,明天去就明天去,明天一早八点,我们几个都在巷口集中,然后一起去汽车站坐车去三医院接春兰回来!

得了周秀玲的准话,细珠一颗悬着的心才掉了下来。二姐和小妹趁机劝她多吃点,谁知道她刚剥开一只螃蟹,尿意突然就来了,只好拿手纸胡乱擦了把手,歪歪扭扭地站起来,随即便往门口走了过去。厕所在哪儿?细珠一边走一边问。厕所在楼下,七姑娘抬头盯一眼细珠,你等一下,我送你去吧!不用,我自己能找到。细珠边说边往外走,刚走出门,崔美英也跟了上来,一边走一边说,正好我也要去上厕所,你就跟着我走吧!

我上厕所,你跟上来做什么?细珠和崔美英沿着楼梯肩并肩往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满地瞪着崔美英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故意气我是吗?崔美英连忙赔着笑脸说,我气你做什么?你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高兴还来不及?你那是老虎挂念珠——假慈悲!

崔美英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叹口气说,我还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你就是没安好心。细珠伸手在崔美英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下,要不是你,我能迷路,能走丢一个多月?你迷路怎么还怪上我了?崔美英紧紧觑了细珠一眼说,细珠,你这叫不讲理,蛮横不讲理,懂吗?

我怎么不讲理了?细珠瞪着崔美英嗤之以鼻地说,还蛮横不讲理?你的鬼花头还不少!我不跟你吵,你今天才回来,你说什么我都让着你。崔美英继续叹着气说,我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其余的,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问心无愧?要不是你头一天跟我吵架,我能第二天天不亮就一个人摸着黑去排队拿鸡蛋吗?要不是我一个人去,我又能迷路走丢了吗?细珠狠狠白了崔美英一眼,不怪你怪谁?这笔账我肯定要记你头上的!

记我头上?好吧,就记我头上吧,你想记多久就记多久,反正我也无所谓的。无所谓就无所谓,我还怕你不成?对了,最近还有排队拿鸡蛋的吗?有啊,怎么你还想去拿啊?拿啊,白给的为什么不拿呢?你不怕再把自己走丢了啊?这不还有你嘛,怕什么?细珠盯着崔美英非常认真地说,明天早上去东台接春兰前,你先来我家叫我一起去排队拿鸡蛋!我?

你是说让我去叫你一起去拿鸡蛋?不是你还能有谁?有那便宜可占的,哪次落下了你?崔美英听她这么一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别光说我了,哪次也没少过你啊!那咱们就是妈妈姨娘,谁也别说谁了。细珠也跟着笑了起来,在哪排队?就这。就这?大同饭店?嗯。一天拿几个鸡蛋?四个。四个呢?比上次的多,明天一早你千万别忘了喊我一起去啊!

忘不了的,有这便宜沾的,我哪次把你忘掉过?崔美英一边走,一边呵呵笑着说。突地,她的目光被楼下大堂里密密麻麻地摆开的十几桌宴席给吸引住了,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拉了拉细珠的衣襟,在她耳边小声嘀咕着说,那不是马菊秋的儿子吗?他怎么回来了?

啊,哪个?哪个是马菊秋的儿子啊?细珠顺着崔美英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中年人,瞧着那长相,倒是跟马菊秋有那么几分神似,可毕竟几十年没见过了,她倒也不敢断定究竟是还是不是。她的目光渐渐落到了中年人旁边的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却显得相当䦆铄的老年男人身上,只一眼,便认出了他是她曾经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那个他——马建生。

建生回来了啊?他就是烧成了灰烬,她也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的。四十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可她却不能上前跟他相认,这是多么大的遗憾与无奈啊!马建生的目光也穿过人群慢慢落到了她的身上,四目相对,她没有感觉心跳加快,也没有感觉心潮澎湃,她只是觉得隐忍了几十年的悲伤与委屈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失态,更不能让那不争气的眼泪哪怕只掉出一颗来,所以她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竭力装作不曾认出他来的样子,在他还没有起身离开座位上前来跟她相认前,便推开崔美英,一个人,一溜烟地,逃也似的跑回楼上去了。

相见争如不见。她还记得马建生去南京念大学前,曾经给她背过这首词。四十年了,见了又能如何,相认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他成不了她的丈夫,她也成不了他的妻子,他们注定擦肩而过之后依然是永久的别离,又何必再去给自己增添一道新的伤口呢?

就当自己看花了眼认错了人吧,那根本不是马建生,也不可能是马建生,细珠就这样欺哄着自己重新回到了饭桌上,可这顿饭她却怎么也吃不出滋味来了,索性托称不舒服,由张奶奶和赵蛮子先陪着把她送回家了。

张奶奶把那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玩具吉他还给了细珠,那天一整个下午,她就一个人呆呆地抱着玩具吉他坐在屋檐下默默发着呆,耳畔,缓缓传来的则是马建生在四十年前为她弹奏的那首曲子,还有他亲自为她作词吟唱的情歌。

是的,情歌,直到今天她才有勇气承认马建生当年给她写的就是情歌,可惜时过境迁,即便她终于肯承认了又能如何?建生,马建生,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们一下子就都老了啊,老得不能再老了,见了面,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轻轻,念着马建生的名字,细珠的眼角终于滴下两滴晶莹的泪花,悠扬婉转的旋律里,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这四十多年来,她是真的爱过马建生的啊,可就因为她一直都不敢说出来,不敢承认,便生生错过了这段感情,如果人生真的还有轮回的话,她只期盼着能够修个好来世,让她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他,做他的新娘做他的妻,一生相守,直到永远。

公元2021年7月31日于安城、北京第一稿

公元2021年9月7日于北京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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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巷子的细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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