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的 气 息[2]

楚格卧室的窗户在房间西面,每一次日落,窗框都像是电

影的边框。

但最近天气有点儿奇特,一到下午五点多就会突然下起雨

来,急性子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连地面都还没湿透就戛

然而止。

连续过了一个多星期,迟钝的楚格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她有点儿意外,随后又产生了一个幼稚浪漫的想法:可能有一

阵过云雨,它每天会准时飘到窗口来探望我,也可能是几朵不

同的积雨云,在相同的时间来看我。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楚格和那场雨便有了奇妙的默契。每

天下午一到那个时间点,她便坐不住了,不管手里在忙什么都

会先丢到一边,很自然地从工作桌前抬起头,站起来,一边揉

着酸痛的颈椎一边走到窗前。

炎夏的阵雨既不能带来彻底的凉爽,也不会引起情绪波

动,楚格只是在猜,哪一天的阵雨过后能见到一条彩虹。

彩虹并不罕见,但一定有那么一次与别次都不同。

这些天她站在窗口,偶尔怀念起回忆中最特别的那次彩

虹,明明是清风拂面却如无数岁月从眼前飞驰而过,往事既久

且远。但事实上,那也只是上一个夏天。

去年的晚夏,她和苏迟在意大利旅行了十天。在罗马落地,而后自驾去了那不勒斯,波西塔诺,放弃了庞贝古城,绕路去了托斯卡纳,加上不能不去的佛罗伦萨,他们行程的最后

一站又回到了第一站罗马。

南欧的夏季比楚格预想中更热。她平时不爱喝碳酸饮料,但这趟旅行中,她每天至少要喝两罐加冰的可口可乐,小气泡由舌尖到喉头迸出一串微小的爆炸,吞咽的瞬间连头皮都会轻

微发麻。

在旅途中,楚格吃了很多甜品蛋糕、手工冰淇淋、比萨、各种酱汁调味的意面和海鲜饭,已经做好了体重暴增的心理准备,但或许是因为天天都在烈日下暴走,不放过去任何美术馆、广场和古老教堂参观的机会,运动量明显超标,于是当她在罗马的酒店里战战兢兢站上体重秤时,竟然发现自己奇迹般

地轻了几斤。

“是因为你年轻,新陈代谢快,”苏迟说,“稍微多走几步

路就消耗掉了。”

和楚格正相反,苏迟每顿都吃得很轻简,不是海鲜沙拉,就是鸡肉或牛肉,再加点儿水果,饮品只喝冰咖啡或气泡水,

根本不碰甜品。

在楚格看来,苏迟的饮食习惯健康得接近无聊,一个人连对食物的爱都能克制,他还能爱什么?但这种严格的自律显

然是有回报的,和他同年龄段的许多老友都比年轻时胖了不

止一圈,虽然五官还是那副五官,但从面孔到身材都好似大了

几码。平日里西装革履倒也不明显,板正的套装仿佛盔甲般支

撑着、也约束着日渐走形的皮囊,一旦换回宽松的家居服和休

闲装,即刻打回原形,腹部的肚腩像焊在身上,少吃一两顿根

本无济于事,苏迟能一直维持着清瘦挺拔的身形,不是没有代

价的。

临近傍晚,楚格与苏迟一同坐在西班牙广场的台阶上发

呆。连日以来的朝夕相对让两人都陷入失语,好像已经把话说

光了,所有的热情都蒸发殆尽,谁都想不出任何新鲜的话题。

楚格百无聊赖地开始打开手机,复习一遍桑田发来的让她帮忙

代购的化妆品清单。就在这样的沉默中,风的气味悄然发生变

化,还没人意识到怎么回事时,顷刻间雨滴已经落下,淋得所

有人措手不及。

他们和其他游客一起急忙跑到遍布奢侈品门店的古老街道

的房檐下避雨,楚格从背包里翻出纸巾,抽出几张想递给苏

迟。当她侧过头去,恰好看到一道雨水从他的左边脸颊滑落,

他脸上却是一种从容闲适的神情。

她记得,当时身边的人们讲着各种语言,加上雨声,环境

分明是很嘈杂的,可好似有股莫名的力量将周遭的声响巨细无

遗地屏蔽了,只有她的小小世界被摁下了静音键。一种很微

妙的、割裂的感觉令她轻微地颤抖起来——她先是看见了苏迟,

继而又看见了自己——她站在了自我之外,以旁观者的视角凝视着此时的景象,提前到来的一种浓烈的失落感牢牢地占据

了她。

在他们的故事里,好像一直贯穿着一场雨。楚格不知道这

预示着什么,但她知道它一定非同寻常。

这一生短暂却也漫长,破碎之中也有永恒。某些经历和感受只会出现屈指可数的一两次,如独角兽般珍稀。而后无论你的意愿如何强烈,即使内心的遗憾如同天崩地裂、山呼海啸,那一天、那一幕也无法复刻重现——正置身于这一时刻的楚

格,尽管已经握住了吉光片羽,却对此浑然无觉。

雨没下多久就停了,随着彩虹在天边显现,眼前的建筑物仿佛都被笼罩了一层浅粉色的薄雾,周围的人纷纷举起手机和

相机拍摄下眼前的瑰丽景象。

楚格也试着拍了几张,但都不太满意,手中这支平价镜头无法还原真实的美景,她索性把相机收起来,用双眼专注地记录下这个瞬间。那道彩虹很远也很淡,但经过记忆的洗涤和沉

淀,往后回想起来,她只觉得明亮鲜艳。

这是旅程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黄昏,浅浅的彩虹是意料

之外的道别礼物。

无论是楚格还是苏迟都不会想到,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日

子里,这就是最后一次远途旅行了。

次日中午在酒店前台办理退房手续,苏迟在前台签账单

时,酒店的工作人员将两份送给客人做纪念的小礼品交给了楚

格。客房配备的同款迷你洗护套装,除了常规的洗发水、护发

素、沐浴露之外,还有一瓶保湿喷雾和乳液,礼包看上去小小

的,拿在手里倒着实有点儿分量。

“我们一人一份吧?”楚格问。

“不用,你都拿着吧,你不是很喜欢这个香味吗?”苏迟

推着两只旅行箱,头也不回地往大堂门口去,“车到了。”

楚格匆忙地把两份礼品塞进了双肩包里,拉上背包拉链

时,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就像一个休止符,宣告了旅

行在这一分钟其实已经结束。

回程的飞机上,楚格的心情有些异样,太阳穴下藏着一股

无处释放的能量,但她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既不是欢喜,也

不是焦虑、忐忑,大概是因为她的心和灵魂还在旅程的某处流

连,尚未回归到这具身躯。

她强迫自己睡一会儿,早点儿开始倒时差,可努力了很久也

没能成功,反而弄巧成拙让自己更亢奋了。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

从脚边的背包里摸出书来,那是出发前她从书架上随手抽的一本

犯罪推理小说,磁吸书签还夹在出发航班上看的那一页。

她按亮了头顶的阅读灯,刚看了几页,白纸黑字就因她走

神而在眼里失焦了。

借着机舱里这点微弱光亮,她忍不住看向旁边座位上的苏迟,他紧闭双目,戴着降噪耳机,一时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真的

睡着了。

对于苏迟来说,经济舱的空间实在有些狭窄逼仄,或者说这点儿空间对于任何一位成年人来说都不够宽敞,没人能坐得舒适。最初制订出行计划时,苏迟就明确地表达过,他愿意连同楚格那份一起付,他们可以坐商务舱,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承受的负担。为了打消楚格的顾虑,他还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或者可以这样,我们坐经济舱去,等到回程,人也很疲惫了,就轻松一点儿坐个商务舱。”话说得很巧妙也有道理,但楚格

依然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愿意出多少钱、坐什么舱位,都是他自己的事,我又不介意自己一个人坐在后面,楚格心里酸溜溜地想。她过了一会

儿才察觉,自己这种不妥协不合作的态度像是故意刁难对方。

但苏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同

她一起订好了机票。

按照楚格原本的计划,一路上要尽自己最大能力跟苏迟AA,为此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极力节省,克制消费,能

不买的就不买,能少买的就少买,她翻来覆去地查账、记账、

算账,恨不得卡里的数字能凭空多出一位数。

她还在二手平台上卖掉一些闲置的化妆品、电子产品,就

是这样东拼西凑地积攒着旅费,而这一切,她连一个字也没有

对苏迟说过。

说到底都是自尊心在作祟,她一方面不愿意对苏迟坦白自

己的窘迫,另一方面,她又很清楚,尽管她有坚持平摊所有支

出的态度,却没有与态度相匹配的财务能力。他们在佛罗伦萨

和罗马住的高级酒店、在阿马尔菲海岸线上开着租来的菲亚

特……这些费用都是苏迟提前支付的,没给她看过账单,只叫

她好好享受旅行,不必在意这些,也不必计较这些。

“这是你第一次远途旅行,把注意力都放在观赏风光、品

尝美食上吧,人生不是随时都有机会去想去的地方,别为不值

得在意的事浪费精神。”

后来楚格回想苏迟这句话,竟有些一语成谶的味道。

他们有着全然不同的价值观,苏迟曾经很坦白地说,他认

为经济状况相对好的一方理所应当付出更多,哪怕是普通朋友

之间,这个道理也适用。楚格看得很明白,这分明就是强弱悬

殊的体现,他无意识地透露出自己的傲慢。

她不想被当成弱势方,哪怕对方是苏迟。

苏迟这样的做派自觉没有任何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楚格

的眼底会有些欲言又止的复杂意味。他年轻时愚蠢迟钝,不懂

女孩子的心思,听不出弦外之音,话里有话,不晓得为什么很多时候自己明明是好意,对方却不领情,有时候自己只是说了实话,却换来了争吵。后来他经历了一些岁月,磨掉了那层愚钝,自以为成熟稳妥了许多,洞察力也有所增进,却依然时时

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他宽慰自己,好在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成为困扰了,不重要了。

楚格甩了甩头,强制自己集中精神回到书页上来。她有点儿生气,大半个月了还没看到凶手是谁,你带本书在包里就是

为了给行李增加重量吗?

然而她认真看了不到二十页就头脑昏沉,困意袭来,头一歪彻底跌入了酣眠。当她醒来时,书被插在前座椅背的置物袋里,她身上盖着海蓝色的小毯子,机舱广播里一把清甜的嗓音温柔地播报着:“各位尊敬的乘客,现在正在为您发放餐食和

饮品……”

遮光板被拉开一寸高,她睡眼惺忪地看向舷窗之外,经过长时间的飞行,外边仍是白天,强烈的金色光芒似乎能刺破世

间一切。

她从毯子下面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迟的手。

她的手指轻柔而脆弱地颤动,他只是任由她握着,不说什么,也没有别的表示。所有止于唇齿的眷恋不舍都包含在这个

小小的动作中,楚格也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说。

虽然离飞机降落还有几小时,但在楚格的心中,昨日已成

往事,明天已非昨日。

和昨天前天一样,今天的雨也很快就停了。

气压很低,潮湿闷热,不管楚格怎么深呼吸还是觉得缺

氧。蝉鸣和城市噪声交缠混杂在一起轰炸着听觉神经,在白天

与黑夜的交界处,是人类一天中感觉最孤独的时候。

只过了短短几分钟,太阳便完全隐于城市边缘的远山之

下,它掉落得那样快、那样迅疾,仿佛不给你一分一秒走神的

机会。周围的楼宇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天空在这时呈现出

一种奇异的渐变色,最下面是橘子汽水的橙色,过渡的区域是

温暖愉悦的蛋黄色,青白是冷暖色调的交迭,再往上看是越来

越浓重深沉的墨蓝,在色彩如此丰富的画幕上,余晖映照出零

散凌乱的粉色云翳。

楚格的思绪终于从那趟航班的机舱回到了此刻,回到了

现实。

她举起许久没用的拍立得相机给天空拍了一张照片,在白

边上用细细的马克笔写上日期,贴在书架背后的墙上。这已经

是她拍的第七个雨后黄昏,依然不见彩虹。

关上窗户的瞬间,所有噪声都被隔绝在外。屋子里一时寂

静得有些失真,她听见自己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环顾房间,这个四面白墙的匣子简直像个放大的冷冻室,而楚格看自己像看一些冷冻了数日、即将过期的食材,早已经

失去新鲜、水分和营养。

她一直相信这件事:一个人真正应该学习的是如何与自己相处,可现在她不能不承认,和“自己”相处虽然重要,但与“社会”相处也是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长时间的自我封闭,离群索居,她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反应迟缓,语言能力退化,原本应该蔓延出去感知世界的触角现在都收缩在脑子里,

渐渐萎缩。

楚格毫不怀疑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将彻底失去跟人交流的能力,她联想到一些暗黑诡异的童话故事——该不会哪天我开口

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了吧?

“出来陪我吃个饭吧,我好多天没出门了,整个人都霉了。”楚格给桑田发了条消息,想了想,怕桑田带男朋友一起,

于是又强调了一句:“就你和我。”

过了几分钟,桑田回复:“行呀,吃什么?”

雨 的 气 息[2]
她穿过了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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