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的 气 息[4]

假如一切回到两年前,她再一次走进这个故事里。

楚格对任何人格测试都不感兴趣,她有一套自我判断和解

释:她定义自己为植物型人格,就像植物只需要阳光和水就能

维持基本生存一样。她也没有太多物质欲望,现阶段的需求很

简单,有工作有收入,有地方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每个季

度添置几件新衣服,偶尔再买点儿喜欢的小玩意犒赏自己,也

就够了。在满足了基本生存条件之后,如果能再提升一点点

活品质那就更好了,当然,提升不了也没关系。

至于“自我价值”这样更高阶的追求,她眼下并没有清晰

的规划和打算。

她在公司无功无过地待了好几年,不爱出风头,存在感不强,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成绩,也没有动过跳槽的心思,只是日复一日地伏在案头处理着手上的活儿。楚格自知不是公司业务能力最优秀的设计师,也不是最受市场青睐的设计师,但她天然的直觉、审美和简洁清爽的风格也有对标的客户群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楚格填补了这家公司之前在年轻化和女性化

这两个板块的空白。

到了第四年,比她晚进公司的同事都升职了,她这才察觉

到不对。

老板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私下评价过她的作品是“过分注重形式的美,缺少实用性,比起客户的需求似乎更在乎自己的设计理念。不能说是错,但本质上是一种孤芳自赏的傲慢”。这番话最初在何种情境下说出已经无从考证,反正经过几轮茶水间的小道传播,传至楚格耳中时,已经变成了对她

这个人的否定。

她怄着气,在茶水间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空腹灌了两杯冰美式咖啡,心脏跳得像要冲出胸膛,握着杯子的手都在抖。她

需要一点儿时间平复心情,试试看能不能消化掉这个让自己犯

恶心的消息,像一个成熟的职业人士,假装没听过这些,不往

心里去——垃圾话就该进垃圾篓,我只要继续埋头做自己分内

的事就好。

她不是不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当她走到咖啡

机旁,准备摁下第三杯的按键时,她的手收回来了。

没错,成熟的人或许能装聋作哑,但是我不成熟,我做不到。

等到午休时间,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出去吃饭了。老板办公

室的木质百叶窗半闭合着,看情形是在会客。楚格火烧得上了

头,也不在乎时机是否合适,敲了几下门,听到里边传来应答

声便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老板看到楚格气急败坏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僵住,不明白

她忽然间发什么疯。

房间里静了几秒钟,有点儿尴尬。

“我介绍下,这是我们的设计师,小俞。”老板神情自若地

向坐在沙发上的客人说,又转向楚格,“这位是苏迟。小俞你

有什么急事吗?”

楚格并不在意那位客人尊姓大名,她只想把自己的事情讲

清楚。

她知道,太冲动了,太失礼了,事后她回想起来也觉得

自己当时可能是疯了,不过,谁的人生没有过理智脱轨的时

刻呢?

“我的确不是履历最漂亮的设计师,也不擅长花言巧语哄客户开心,帮公司多挣钱,但我经手的每单方案都竭尽全力,大家也都是满意的,我今天不是想说什么功劳苦劳这种没意义

的话,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尊重总该有。”

她在灌咖啡的过程中就打好了腹稿,这番话被反复打磨推

敲过,所以她说得非常流畅。

老板错愕地盯着她,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他既不明白她

说的话,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说这些话。

这些话一说出口,楚格便知道已经无可挽回,解气归解

气,不可能毫无代价。

她硬撑着把话讲完:“如果想指导我,提点我,在工作场合光明正大地提醒我就可以了。如果是对我本人有看法和不满,我们可以协商,解除劳务关系,不管怎么样都没必要在人背后说有的没的。其实我也没觉得你是多难得的老板,但我也

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你什么。”

她讲完了,全身冰冷,好像连明天的生命都透支了。走出

老板房间时她没忘记把门关上。

就是从那天开始,老板再也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看到她就像看到某种透明物质,目光会穿过她落到其他地方,有什

么非交给她不可的事情,也只让其他人代为通知。

有八卦神经敏锐的同事嗅出了风吹草动,悄悄向楚格打探

到底怎么回事:“听说你有天去找老板正面对决了?”她通通

沉默以对,只是加速赶工那些尚未完结的工作。

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但楚格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在这里

的时间不会太久了,既然遵从自己的脾气说了狠话,就没理由

厚着脸皮一直赖下去。况且,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原

因:这里似乎并不是适合她深植的土壤。

加班是家常便饭,一个方案修改N遍,说服客户打消那些

没有落地可能性的幻想,泡工地,催工期,协调客户和工人的

矛盾,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自掏车费陪人逛建材市场,逛家

具店……这些事情不是不辛苦,但作为工作的部分她还可以忍

耐。可如果付出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之后,自己在别人眼里只

是一个孤芳自赏的傻子,那就没有忍耐的必要了。

梳理完所有资料,再三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后,楚格把文

档里早已经写好的辞职信打印出来。

她也想过万一公司挽留自己怎么办?但这个念头迅速就被

盖上了自作多情的戳印,人不该这么幼稚。交接时双方都很平

静,老板看上去如释重负,像是终于等到第二只靴子落下来。

临到散场,双方都客气起来,心照不宣地讲了些言不由衷的场

面话。

也不是一点儿挫败感都没有的——楚格在这种爽快中直观

地看到了自己并不具备不可替代的本事。

往后的路该往何处去,她暂时还没有腾空脑子,厘清思绪,只是凭着一股意气做了这个决定。短暂的痛快过后,空虚

和茫然从心底里扩散开来。

这是楚格第一次离职,真实的情形并不像她看过的剧中那样温情脉脉——和同事们一一道别,互相叮嘱一定要好好保重,眼神和话语里都流露着依依不舍,大家说好等有空就要约出来吃饭、唱歌、喝下午茶,之后端着一只纸箱优雅地离

去——根本不是这样。

她提前几天就把工位清理得差不多了,该扔的扔,该拿回

家的拿走,最后只剩下笔记本电脑和一只喝水的杯子,往双肩

包里一装,俞楚格这几年的痕迹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她平时寡言少语,不爱参加聚会,和大部分同事都保持距离,关系稍近的一两个也早知道内情,没有特意再打招呼,因

此她走的时候,几乎没人注意。

她背上背包,路过茶水间,忽然想起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摆在窗台上的一盆鹿角蕨,是她某次和客户一起逛花卉市场时顺手买的。起初摆在她的电脑旁边,后来被她移到了光照环境更理想的茶水间窗台上,而很多人都以为它从来就在那里,还有人以为那是统一采购的仿真植物。只有楚格清楚它的生长和变化,每次靠在窗口喝咖啡时,她都会因为独自怀有

这个微小的秘密而感觉到一种寂静的幸福。

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吧。楚格在心里对它说。

下午三点半,她背着一只脏橘色的旧背包,捧着一盆植

物,出了电梯走到写字楼的门口,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掏出手

机来拍张纪念照,尽管对于一向不喜欢改变的她来说,这一天

其实意义重大。

按理说现在的最佳选择就是直接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

觉。可是面对突然降临的自由,她一时还不适应,并且她知道

接下来待在家里的时间会相当充裕,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几点

睁眼就几点起,所以,这个过渡的下午才显得尤为珍贵。

这是一个阶段的结束,她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增加仪式感

的事。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对面不远处的一个人,把刚点上的烟摁灭在烟灰匣,和发

呆的楚格打招呼:“嗨,你这么早就收工了?”

楚格瞥了对方一眼,她不认识,很自然地以为他在和别人

说话。她向左右两边看了看,真是见鬼了,门口没有其他人。

那人径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手里捧着的植物,表示出兴

趣:“这是什么?”

“啊?”楚格有点儿不高兴,这人真冒失。尽管她并不是

很乐意,还是出于礼貌回答了一句:“是鹿角蕨。”

两人离得近了,楚格这才看清楚对方,是有点儿眼熟,但她确定不认识,只能推测大概是以前来咨询过设计方案的客户。现在这个情况,她不方便跟对方聊太多,便收声,拿出手

机打开软件准备叫车。

“你是下班了吗,还是要去什么地方?”对方不识趣地又

追问了一句。

楚格决心不再跟陌生人废话,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好了。可她要打车去哪里呢?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有想好,难道真的只能回家吗?要不要问问桑田在哪儿,去找她喝杯咖啡,向她倒倒

苦水?可桑田也不见得有空呀……

她脑中思绪万千,可双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很快手机

屏幕也暗了。

那人看出楚格的犹豫迟疑,便换了个方式问:“要不要去

吃松饼,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店,咖啡也做得还可以。”

他的锲而不舍,反而将楚格彻底激怒。

一瞬间,楚格眼前浮现起好几桩恐怖的社会新闻。她冷冷的目光投向了对方的脸——他貌似有点儿意外,没想到楚格会是这个反应——楚格也有点儿意外,那人的表情并非无聊搭

讪,他是真的以为她认识他。

这下楚格想起来了,上次在老板的办公室里他们确实有过匆

匆照面,只是她当时根本没在意,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听清。

她恍然大悟:“啊,我们是见过,请问怎么称呼?”

“苏迟,迟到的迟。”

楚格调整了面部肌肉,挤出不好意思的笑:“上次我挺失

礼的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姓俞,俞楚格。”

“我知道,印象很深刻。”

苏迟的语气里有揶揄,楚格看着他,很惊讶自己似乎没有

对苏迟产生反感。

后来苏迟对她说,她那天的样子十足像个翘课的学生,嘴

上说着什么后果都不怕,但其实整个人绷得很紧,眉间布满了

年轻人特有的愤怒,攥紧拳头逼视着不可预测的世界。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热心人,也并不真的好奇楚格要去哪

里。与其说他想陪楚格待一会儿,倒不如说在他想和一个不了

解自己的人闲聊几句时,楚格应景地出现了。

所有故事的关键都在于时机。时机这种东西让人很难不相

信两个陌生人的相遇除了命定,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苏迟走开几步,打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下次得空再过来

坐会儿”之类的话。楚格在旁边一声不吭,她再傻也猜得到这

个电话是打给她前老板的。

挂掉电话后,苏迟说:“那家店不远,但是在一个居民区

里,不方便停车。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慢慢走过去怎么样?”

楚格点点头,走过去倒是挺安全的选择,万一中途自己改

变主意,或者他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也方便脱身。

苏迟又说:“这个植物……什么蕨,就先放在我车上吧,

一直捧着它你也挺累的。”

“那它不就成了人质了?”楚格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苏迟反应很快,没忍住笑了出来:“不至于的。俞小姐,我只是觉得我们俩现在都很无聊,既然有时间,又碰到一起,

可以一块儿喝点儿东西,我没有别的目的。”

他们站在树荫下对视了一会儿,楚格的脸微微发烫,耳后

飞起一小片红晕。

“你车停在哪里?”她问,又补充说,“对了,我辞职了。还

有,叫我楚格就行,千万别再叫我俞小姐,我会起鸡皮疙瘩!”

沿着种满银杏树的道路,他们朝那家新开的松饼店走去。在这段不长不短的路上,楚格丝毫没有预感到,这将会是她人生中一个非同寻常的下午,它标志着一些事情的结束和另一些

事情的初始。

他们想不出什么共同话题来打破沉默,毕竟除了姓名之外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但令楚格感到微微诧异的是,通常情况下,她和不熟的人单独相处多少都会有点儿紧张不适,而苏迟

却没有给她造成这种压力。

夏末秋初的天空高且开阔,银杏叶子将黄未黄,风里有股

萧瑟的气味。他们的步调始终保持着一点儿距离,楚格闻到一

种淡淡的香,来自苏迟穿的亚麻灰色的衬衣,不像是男士香

水,更像是洗衣液或柔顺剂的味道。

好像有几根小小的羽毛轻轻飘落在楚格的心口,她喉头发

紧,干咳了两声。苏迟关切地看了她两眼。

“我没事,没问题。”楚格摇头说。

她不知道这就是欲盖弥彰。

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到了那家店,但苏迟没预料到的是这

家新开的小店已经打响了名气,生意好得不得了,队伍都排到

了拐角。楚格厌烦地叹了口气,如今这个时代,再也不会有籍

籍无名的小店和怀才不遇的人了。

她转向苏迟,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意思是“我绝对不会为

了一个甜品排一小时队”。

苏迟也皱起了眉头,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儿老了,不能理

解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用上班的年轻人。

楚格有点儿同情苏迟,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番好意,于是

找了个台阶给他下:“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没有很爱吃甜食,

我们回去拿鹿角蕨吧。”

苏迟思索片刻,让楚格在原地等着,自己去店内问问情

况。过了一会儿,苏迟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了。

“排队的都是堂食,他们好像都是想进去拍照。外带窗口空着,我就点了两杯冷萃,也不算白来一趟。甜品不好打包,

改天我请你吃别的赔罪。”

看他讲得蛮诚恳,楚格也不好再扫兴,默默地接过了咖啡。

“那我们就原路返回吧。”苏迟说,满怀歉疚的样子。

既然不用浪费时间在网红店排队,楚格也不着急去取植物了。她在手机地图上看到附近有个小公园,忽然提起兴致说:

“不如我们去散散步吧,把咖啡喝完。”

直到记忆被青苔覆盖,这一天的细枝末节仍然清晰、明亮,像是镂刻在生命的版图之上,时间无法将其磨灭。她后知后觉——其实,往后的那些纠葛,在她从苏迟手中接过咖啡的时候还来得及中止。如果听从苏迟的建议,原路返回,取回植物,那么两人连联系方式都不必留,自然也不会再产生任何

交集。

如果她没有在地图上看到那个公园,没有心血来潮地邀他一起散步,那他们之间最多也就是短暂两面的机缘。仿佛是命运的鬼使神差,她主动续上了新的情节,像是不舍得它就这样

无疾而终。

她很确定自己并没有一开始就陷入爱情,她不是这么热烈

的性格,但毫无疑问的是那种浅浅的不舍正是爱情的预兆。

楚格将她和苏迟之间的种种巧合都视为命中注定,却不知

道所有陷入爱情的人都一样盲目,误以为自己的故事独一无

二,只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幻觉。

雨 的 气 息[4]
她穿过了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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