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天前,成一杲提前下班到接种点打疫苗,没想到队伍拐着好几道弯,既来之则安之,改天也未必人少,何况为同一件事请第二遍假,怎么开得了口呢?

队伍中难免有人发几句牢骚。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什么好抱怨的?知足吧,咱中国多好啊,看看美国乱成啥样了?咱们无非就是多排会儿队,就算不排队,不也是躺在家里玩手机?

成一杲回身看去,说话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隔着两个人,长长的头发微微打着卷,睡眼惺忪,穿一件抓绒衫,显得松松垮垮。他的话不急不徐,声音不高,有些像自言自语。成一杲下意识地冲他笑笑,脱口而出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小伙子也回了一个微笑。

人群中有人揶揄着,美国啥样儿你知道?

小伙子仍是平心静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知道美国啥样儿可以买张机票飞去看看,谁也没拦着。

咋没拦着?说的就好像他去过似的!吹牛谁不会啊?人群中爆发了不满。

小伙子鼓起腮帮吹了吹额前的刘海,一脸无可奈何。我就是刚从美国回来,有什么大惊小怪?

人群突然反常地安静下来,他们未必相信小伙子说的话,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知道他身上是否携带着更加恐怖的病毒呢?敬而远之吧。他身前和身后的人都自觉地与他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成一杲想,小伙子也许只是话赶话地这么说罢了,转念又一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妨问问他,辨一辨真假。你在美国上学?

小伙子和善地笑着点点头。

成一杲干脆把后面两位让到前面,与小伙子站在一起。小伙子腼腆地报出一所成一杲完全没听过的美国某大学的名字,他在那里学的金融,自费出去的,他没有考上大学。

小伙子说,在美国几年,我什么也没学到,没学到好的,也没学到坏的。在那里学坏容易得很,没人管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吸毒、乱交,甚至是枪,触手可及,没有点儿定力,图新鲜、图刺激、图好玩,堕落就是分分钟的事。如果非要说学到了什么,一个是英语,语法不一定过关,但说得流利,地道得很。还有一个是说话,国内课堂上都是老师说,学生只有听的份,国内开会也是领导说,下属只有听的份,在美国,学生和下属也要说,说很重要,因为他们选举主要靠的是嘴,比比谁说得更加天花乱坠,谁就能赢得选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去美国最大的收获是收获了亲情。人就是这样,拥有时不知道珍惜。我打小就淘,爸妈都是做生意的,满世界飞,压根儿顾不上我,我是我姐我姐夫带大的,不是亲姐,是堂姐。到了初中,爸妈想管也管不了了,我爸打我,真拿皮带抽,疼算不了什么,你打,我就跑,离家出走,看你们急还是我急!要说初中那会儿,学习将就着还能跟上,高中也考上了,可爸妈觉得那个高中不好,花钱把我塞进了重点高中。重点高中都是学霸,老师讲得也快,我根本听不懂,稀里糊涂混了三年,彻底没戏了。然后?还没去美国,如果那时候去了美国,现在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样呢?我当了兵。你看看我当兵时的照片。

小伙子在手机里翻了一通,伸到成一杲面前,一个五官端正但面无表情的列兵,与眼前的惺忪少年判若两人。小伙子自己也看了看,眼神更加迷离,像是勾起了很多回忆。要不说部队是座大熔炉呢,楞是把我管得服服贴贴。说实话,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儿理解爸妈了,心里原谅了他们,我说的是“原谅”,你应该明白这个意思,就是说我还是觉得他们是错的,只是我长大了,成了革命军人,不跟他们计较了。我还原谅了很多人,我的班长、排长、连长,我的战友,我觉得他们统统都是错的,我大人不计小人过。退伍回家,工作我一点儿也不用操心,我大小也算个“富二代”吧,爸妈的公司早晚是我的。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就说我想上学。爸妈听了当然高兴,直接把我送去美国。几年下来,少说也得五百万吧,这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关键是,五百万啥都没学到。

他确实很能说,成一杲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也不能说啥都没学到,你不是说最大的收获是亲情吗?不离家不知父母恩。

小伙子嘴角微微撇了撇,说,这代价也太大了吧?叔,你应该结婚了吧?孩子多大?男孩女孩?

第五章
乱耳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