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王庄村人都知道他叫张顺。

张王庄村人眼里的张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之所以说他老实巴交,是因为他跟谁也不多言语,更不会拉呱张家长李家短,顶多见面点个头,连“吃了吗”这样的问候也省略掉了。当然,说是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总会见吧,可张顺每天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真的是连个头碰头脸碰脸的机会也省略掉了。就算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是见不着张顺随礼凑份子的,也难怪,家里有个病歪歪的老婆在炕上躺着,俩闺女又都在外头念书,约莫着他也拿不出闲钱来。现在到处都在建设新农村,村委会隔三差五地也组织村民外出参观游览,只需交个五块钱,就能免费玩一天,还管一顿不错的午饭,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事儿了,可张顺还是从来没去过。本以为是舍不得,心疼那五块钱,可村里还常邀来草台班子唱个戏,耍个魔术啥的,丰富一下村民的文化生活,这可是一分钱都不用花,张顺也不去凑这个热闹。这些也就算了,人家是关门过日子,可关门过日子也得过日子啊,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总得买吧,村头开着家小超市,其实就是个没柜台的杂货铺,自打开张,张顺就没光顾过,他家就不需要个针头线脑吗?

说来说去,张顺就住在张王庄村,可村里人却觉着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个张顺。

谁也想不起来村子里还有个张顺,是因为村子里年轻力壮些的男人和年轻貌美的女人差不多早就走光了,天南海北地去闯世界,指不定在哪里发财,或者只是做着发财的黄粱美梦。不逢年不过节的时候,村子里就只剩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一手拄着个拐杖,一手拎着个棉垫子,寻个背风向阳的地儿一坐。还有些已经没了姿色的女人,扛了锄头推了独轮车,上地里头忙活。其实地里也没有那么多可忙活的,可家里没个男人,还真不如去地里头,倒不觉得日子有多煎熬了。

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那些在外闯荡的人们才拎了大包小包回到村里,村子里才会有那么点儿热热乎乎的人气儿。也不是所有在外漂泊的人都能回家过年,不过村里人谁家和谁家都断不了个关系,不是沾了这个亲,就是带着那个故,要是儿子闺女没回来,也许侄子外甥就回来了,年,就一样可以过得热闹些、痛快些。于是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缓缓的青烟,家家户户的炕头儿都是滚烫滚烫的。窗玻璃上结满了浓浓的水汽,白天,窗子外看不透窗子里,窗子里也瞅不见窗子外,等到夜里,这些水汽就都变成了各色各样的冰花,隔了这美丽的冰花,还是啥也看不清。

过年的时候,张顺也没离开过张王庄村。虽说村里人难得见到他,更难得想起他,可如果有人提起张顺,人人都知道,张顺自打来了张王庄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便说,老张家上辈子是积了大德,这辈子才交了好运,虽说老张媳妇死得早,没顾得上给老张生个带把儿的接续香火,可闺女却娶到了这么个踏实本分姑爷。没错,大概得有二十年了吧,张顺是倒插门进的张家。没人能弄得清张顺是不是原本就姓张,反正既然是入赘,夫随妇姓也就见怪不怪了。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要回娘家的啊!想他进张家的时候,大概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如今一晃,已经四十多了。莫非,张顺的“娘家”已经没人了?要这么说,张顺就是个苦命的孩子了。可就算“娘家人”都没了,二十年,总也该回家上爹娘坟头儿去烧柱香,毕竟,人人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么看来,张顺绝非孝子,可村里没人深想。人们看到的只是,老张没死那会儿,倒插门的张顺端屎端尿地小心伺候着,等老人没了,张顺又披麻戴孝地把老人送走,于是也就更没人计较他到底是不是孝顺自己的亲爹亲娘了。就算是嚼嚼舌头,也只是说老张到底没有福气,娶了个姑爷也还是不能传宗接代,张顺老婆一连生了俩,俩都是丫头,后来,她就得了个什么病,连炕也下不了,也就再生不动了。为此,老张死都没合上眼睛。这讲老理儿的人就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说也就只是嘴上说说,没人真当回事儿的,又不是自己家的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反正张顺回不回“娘家”,或者在不在村里,村子都一如惯常。提起张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可没人提,也就没人能想得起他了。

说不定,张顺就是想当个隐形人。

第一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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