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张顺已经在炕上躺了好几天,这些日子他一直发着高烧,烧得都有些迷糊了。他不记得今天是周五,不记得今天俩闺女都要回家来,甚至也不记得老婆在年前已经撇下他们三口走了。但他只记得自己绝不能去医院,不光是因为去医院得花钱。他是相信自己能闯过这一关。

张顺不是铁打的,但是他已经闯过好多回鬼门关了。人们都说春天的雨是不能淋的,有一回,他就淋了春雨,结果就发起了烧,明明浑身滚烫,可他怎么就是觉着那么冷呢?胸部疼得厉害,胃里胀得难受,没有药,哪怕能来口酒也好。人病倒了,就不能再去捡矿泉水瓶,这就等于断了每天一块钱的进账,连肚子也没法子填饱,哪里又能找来酒呢?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他一直在咳,都要把心肝肺一起咳碎了再吐出来。有那么一刻,他真就想躺到哪家医院的挂号大厅里去,医院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但他还是退缩了,虽然横竖都是个死,可这样病死了,也许还更体面些……不知道这样挺了多少天,他还是咳,但他终于能支撑着站起来了,他终于可以继续在别人的村子里行走了。那时候,他想,阎王爷也许不会不明不白地就收了他的。

那扇破铁门被敲得山响,自打入赘张家,张顺就不记得那扇门响过,莫非是起风了?可他实在没有力气起来去把门栓闩好,响就让它响吧,响一会儿就不响了。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这么些年,他睡觉时跟狗一样,警醒着哩,甚至从来都不敢脱衣裳。老婆还没病那会儿,他和老婆亲热还是要脱光了才舒服,不过他也总是紧着忙活,时候不多,忙活完了,他还是要赶紧把衣裳穿上。老婆说他怪,他就说怕受风哩,心里却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咱又不是当兵的,人家练过拉紧急集合么。

院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可门明明是从里面锁上的。老王不怕他跑,敲门之前,他早就让警察把院子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现在他就是瓮中之鳖,还能插上翅膀跑了不成?

老王赶紧张罗着派个警察去谁家借梯子。等梯子来了,老王第一个就冲了上去。

不等老王从墙头跳下去,他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电动三轮车。

老王的嘴角露出微微的一丝笑意,他的心里也一定骂了一句“狗日的,到底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为这次抓捕,老王做了精心的准备,虽然知道犯罪嫌疑人不可能有枪,但他还是让所有人都穿上防弹背心,把能带的枪支都带上,还装满了子弹,整得跟特警差不多,好像要去抓的人是个国际大毒枭。

唉,谁叫咱这里是太平县城呢?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抓捕,怎么也得干得漂漂亮亮,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干好了,刑警队也就挑不出啥理儿,干不好,那刑警队还不把咱这派出所骂得一无是处?

院子里死静死静的,难道真的没人?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王已经打开了院门,可还是有几个警察蹬着梯子往院里翻。这样才像是抓人嘛!

谁都没想到,抓捕行动如此顺利,被捕之人已经奄奄一息、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相比之下,老王他们个个荷枪实弹、精神抖擞,倒显得有点欺负人。真不过瘾!那些在战前反复演练过的踢门、举枪、摁头、抱腿、上铐、搜身的全套把式,一个也没用上。

对着不省人事的张顺,老王骂了一句娘,“咋是这么一个脓包蛋!”一边骂着,一边给刑警队那边拨了个电话,他把语气放得很平淡,冷冷的。说完也不等那边的反应,就挂断了电话。

老王让囚车直接开到县医院。犯罪嫌疑人也是人,生了病也得先治病。他带着人继续留在张顺家里,寻找犯罪证据。

只一会儿工夫,老王他们就分别从厢房、北屋、杂物棚、厕所、柴火垛、菜窖里找来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手提包、斜挎包,无一例外的都是女包。一清点,竟有八只之多。

老王心里很是吃了一惊。这么些包,哪来的呢?不会都是抢劫来吧?都说咱这县里头民风淳朴,治安好,看来,咱这太平县城可真的一点儿都不太平。

把这些女包摊了满满一地,照相取证之后,老王又让警察们挨个儿把包打开,里三层外三层地翻了个遍。包里没有钱和手机这些值钱的东西,只偶尔有些口红、面巾纸之类。最后,只找到两样东西有用:一个女人的身份证,一张歪歪拧拧地记着个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老王说:照相,收队!

警察们各拎了几只包就上了车。

门口跑进来一个女孩子,学生模样。院子外的警车已经让她大吃一惊,现在又面对着满院子全副武装的警察,她的嘴和眼睛都睁到了最大。

老王问:“你是谁?”

女学生把沉甸甸的书包往地下一撂,反问道:“你们是谁?”

老王一脸严肃:“你是谁?没看到我们是警察吗?”

女学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这是我家,就算你们是警察,你们也不能随便闯进来啊!”

老王掏出警官证,在女学生面前晃了一下,说:“我们在执行公务。张顺是你什么人?”

其实老王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他既然问了,就得问出个所以然,虽然眼前这个女孩子是无辜的。

女学生说:“张顺是我爸,怎么了?我爸他怎么了?”

对着说方言的警察,她用的是普通话。

老王想说:张顺犯了罪,已被依法逮捕了。可他突然不忍心这么说,显然,这个孩子还未成年,她怎么能接受眼前这个现实呢?

女学生并没有指望着这个胡子拉碴的警察叔叔会告诉她什么,她已经冲进厢房,又冲出来冲进北屋,把家里找了个遍,一边喊着“爹”,一边哭了出来。这个冬天,留给她的是什么呀!刚入冬,爹的钱被骗了,那可是给她娘治病的救命钱,紧接着,娘死了,不能说就因为少了那点儿钱,但两件事先后脚发生着,就不能说没有关联。现在,她还不能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爹不见了。上周五她回家的时候,爹也还没回来,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满院子都是警察,他们会把爹怎么样?抓走了?可是在她的眼里,爹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啊,怎么会和警察扯上关系?打小,爹就教育她要好好学习,做一个好人,不要出去惹事生非,甚至,不要冲动。爹的话不多,可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要求,对她的批评,她甚至觉得爹根本不爱她。有一回,邻居家的倭瓜长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她顺手摘了下来,爹罚她跪了整整一下午,连晚饭也没让她吃。还有一回,她和小朋友在池塘边玩,吵了两句嘴,她一气之下,推了那孩子一把,正好把她推到了池塘里,她慌了神,着急忙慌地喊人救起了那孩子,可是回到家里,爹把她吊在树上用皮带抽啊,那时候,她是多么恨他,心里诅咒他被警察抓了去。难道,当年的诅咒在今天应验了不成!

她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就一直圪蹴在院子中央……

天黑透了,姐姐从省城赶回来过周末。她们姐妹俩约好了,娘走了不久,周末再忙,也要回家陪陪爹。一进村,她就发现有些异样,明明天已经黑透了,可当街上还站着几位大爷大娘在扯闲篇儿。她本想打个招呼的,可大爷大娘远远地看见她,马上就收了声,变成了嘀嘀咕咕,还指指点点的。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这么些年,家里和村里人少了来往,倒也省心。就算是年前娘走了,爹也只是蔫不悄儿地把娘给埋到咱爷咱奶身边了事,谁也没惊动,不风光就不风光吧,爹的钱叫人给骗了去,哪还有钱讲排场?其实,就算家里还有钱,依爹的性格,也是不会声张的,谁叫爹是个窝囊人呢?可再窝囊,他也是咱爹,值得你们这么指手画脚吗?于是她便装作没看见村人,径直朝家走去。

院子的大门前所未有地大敞着,妹妹在院子中央圪蹴着,院子里乱七八糟。

“咋的啦,这是遭贼了吗?二丫头,你倒是说话啊!咱爹哩?爹!爹!”

姐姐搂住了妹妹。

“姐!”终于见了个亲人,妹妹这才哭出声来。“遭贼?咱家穷得叮当响,我倒是盼着贼能稀罕来咱家哩!”

听妹妹哭哭啼啼地讲述了她见到的一切,当姐的到底是当姐的,娘没了,爹也不知去向,当姐的就当着这个家哩。

“走,咱去找爹去!”

第七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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