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家,张顺怎么能不想家呢?

身边的人都说想家、想那些个亲人,可他们哪里知道想家、想亲人的滋味?他们甚至都从没有离开过家。

张顺先是想到他的俩闺女,想到他死去的老婆,这么些年,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了。对于那个远方的家,那个有生养自己的爹娘的家,他努力地去忘记,当这种努力持续了好些年后,那个家真的慢慢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他那个善良的老婆始终回避问起他的过去,就好像她早就洞悉了他的过去一样,她从不怀疑他说的那句话:“爹娘早就死了,老家早没亲人了。”慢慢地,连他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了。当然,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恐怕早就已经是真的了。从家里逃出来后,他更不敢给家里打上一个电话,当然,就算是敢,他也没办法打这个电话,因为家里穷得根本装不起电话,总不能打到村支书家里吧?一条逃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他再也没有踏上过家乡的地界,但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家乡的方向。过去,他常常还会登高远望,仿佛就能看到那衰老的爹娘,为自己操碎了心的爹娘,他会在山坡上朝着家的方向磕几个响头。现在呢?他真的好久没有给爹娘磕过头了。在这个闭塞的监室里,他却没有任何的方向感。也许,自己的命还能过得了这个清明,那就到时候烧些纸钱吧。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当提前给他们在阴间存上些钱。就算他们还活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也无法尽孝。

无法尽孝,就从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色黄昏开始。关于那个黄昏,张顺是更加努力地去忘记,但是忘记这个黄昏简直比忘记自己的家乡还要难。那个黄昏,他还不到二十岁,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几个年轻人就商量着出去闯世界,那似乎是一个关于“理想”和“梦想”的聚会,每一个年轻脸庞上的嫩嫩的绒毛被太阳的余晖照亮,他们讲到了海南、讲到了深圳、讲到了香港,那里是如何的五光十色,那里一年四季吹着温暖的春风……但是,他们唯一发愁的就是路费。突然一个人提议,说走之前总得把跟谁谁的仇结了,顺便还可以从他那里要点儿路费。太阳暖融融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于是各自寻了家伙,相跟着就去了那个谁谁家。那个谁谁,张顺很不熟,直到他举刀一次次地砍在那人头上、胸上、背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搞清楚谁谁的名字,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知道那个谁谁到底叫个啥。张顺一直以为,血是鲜红鲜红的,可那次之后,他才知道,血其实是黑褐色的,它们飞溅了他满头满脸满身。正像搞明白了血不是鲜红的,他突然也搞明白了,自己犯下了死罪。张顺生来胆小怕事,他没有加入那些人逃往南方的队伍,他们害了自己,况且,他们的目标太大了,他要自己一个人亡命天涯。

古人说,人这一辈子,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张顺没有读过万卷书,却行了不下万里路,他漫无目的地漂泊,遇山翻山,遇水涉水,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走着才是最安全的,更何况,他身上没钱,走累了,就随处找个角落睡上一晚……在路上,他几乎从不与人搭话,可他突然发现自己长了一个本事,每到一地,他只要听听当地人说话,他就能很快地学会这种方言。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在嘴里嘀咕这些方言。上学那会儿,为什么就没发现自己有语言天赋?学英语是最让他头疼的事了,现在如果能走去英国,他相信他也能把English这门英国方言学会的。张顺心想:这些方言正是隐藏自己的最好的外衣!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说家乡话了。偶尔他会碰到家乡人,突然听到了家乡话,让他心惊肉跳,就像是听到警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样,他怕是老家来人寻他了。可他很快又热泪盈眶了,他多么想一把拉扯住这位乡亲,一起说说乡音、乡思、乡情。可是,他不能,他只能静静地走在乡亲身后,侧耳听一听这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了!

夜已经很深了。

张顺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里,他竟回家了,村子什么也没变,枣树没有长高,却变矮了,爹娘都还活着,连家里老妹也还没长大,没嫁人。

爹!娘!俺回来哩,俺出去这么些年,还是没学下个好,俺想过踏踏实实地做个好人,可还是没做成。爹哎!娘哎!啥都甭说,俺给你们磕个头吧!爹哎——娘哎——

梦中的张顺已泪流满面!

老王那支录音笔的指示灯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疆海情》

第十八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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