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左下、右下

记忆是件奇妙的事情。

大疆仰着头,大张着嘴。一张清俊的脸俯下来,也就一巴掌的距离,他在大疆耳边说,因为左下智齿的缘故,前面那颗大磨牙有些松动了。他递给大疆一面镜子,大疆果然看到,那颗大磨牙在年轻牙医的摆弄下,微微晃动着。

可是,大疆明明记得,那颗智齿早在七八年前就拔掉了。甚至连拔牙的细节都历历在目——虽然打了麻药,但那个孔武有力的男医生,就像一个水电工,拿着钳子、锤子、钢锯、电钻之类的东西,一通狠敲猛打,震得脑仁都要裂开,他就像一个遭受酷刑的革命者,宁死不屈,却还是被砸出了眼泪……终于,当一切归于安静,那颗长歪了的智齿“咣”的一声落入一个白色搪瓷盘,血淋淋的,直到此时,大疆才明白,嘴里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大疆告诉那张清俊的脸,牙医再次认真检查了一番,说,确实没拔,难不成还是我给你种了一颗?

怎么会?

牙医继续在他的嘴里摆弄着,说,你拔掉的是右下智齿。

铁证如山,由不得大疆不信。这颗未被拔掉的智齿,让大疆怀疑起曾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了。

大疆拨通了伊海的电话。响了好几声,就在大疆准备挂断的时候,手机里传来伊海熟悉的声音。

一声“谁啊”让大疆瞬间被冻住了。他换过手机,却从未换过手机号。大疆恨不得立刻挂断电话,伊海却哈哈笑了起来,说,“大疆啊?怎么不说话?大疆?是你吗?喂?Hello?再不说我就挂了啊。”

“伊海,篝火晚会上,校长唱的歌,你还记得吗?”

“哈哈哈!”又是一连串熟悉的笑声,“没事吧,你?”

“没事,就是想求证一下。”

那是毕业前的篝火晚会。

校长和学员们围坐一圈,一改往日威严的样子,笑得比学员们更发自内心,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四十岁,只有肩上那颗将星在篝火的映照下更加晃眼。

大疆被安排在校长身边,他不认为这是一种荣幸,而是让他的这个晚上过于拘谨,脸颊涨得红红的。

军校四年,这是大疆第二次与校长如此近距离。第一次是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他留校没有回家,成天泡在图书馆里。那天他正在书架间寻找一本前苏联作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过道窄得很,一个人快步走过来,他习惯性地侧身贴住书架,余光却被将星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立正,挺胸收腹,目视前方,右手取捷径迅速抬起,肘关节生生地撞在书架上,疼得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校长放慢了脚步,从容地举手还礼,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大疆顿时呲牙咧嘴一番,才把右臂慢慢地挪下来,左手捂住右肘,转向书架。《日瓦格医生》,他一眼就看见了。

大疆知道,校长绝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记住他。

晚会开始,校长站起来讲话,他手里没有稿子,甚至面前连个麦克风都没有,大疆眼睛向上瞅了瞅,就看到了空中那个被电视台工作人员高高举着的挑杆话筒,灰色的绒毛像波浪一样翻滚着。

“孩子们,再有几天你们就要毕业了,你们将成为一名共和国军官,光荣而骄傲的共和国军官!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不仅仅是在你们个人的人生中,而且是在我们的校史上!我不可能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每一批学员的名字,将会一直被学校记着!你们在未来的岗位上,为国家、为军队建立的每一寸功勋,也都将会被学校永远记住……”

校长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篝火哔哔剥剥欢快地伴着奏。

“四年了,你们记住的人、记住的事也一定很多。我管你们管得很严,不让你们抽烟,不让你们喝酒,不让你们吃零食,不让你们谈恋爱,你们不会恨我吧?”

校长静了片刻,篝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毕业以后,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零食,我劝你们还是坚持下去,但恋爱是一定要谈的。歌德有句诗,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说句掏心窝的话,禁止你们谈恋爱,我也是情非得已。”

学员中突然发出一阵轻轻的唏嘘声,立刻又归于了安静。

大疆的目光再次跃过火堆,伊海圆圆的鸭蛋脸在蒸腾的氤氲中有了魔幻的味道。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校长,或者,她就是一直盯着大疆也说不定。

“但是孩子们啊,你们不是地方大学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们是军校大学生,第一身份是军人,军校毕业,你们将听从军队的召唤,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从心里讲,我希望你们都能够去北上广深,去大城市,或者回到家乡,守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如果没有戍边军人,你们在北上广深,在大城市,在家乡,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吗?我们的陆地边界2.28万公里,大陆海岸线1.84万公里,岛屿海岸线1.4万余公里,加起来,就是我国边境线总长度5.52万公里……”

伊海的爷爷是随一野和平解放新疆的战士,后来就留在了大西北,娶妻生子。直到90年代,伊海的姑妈有机会到首都参加总部组织的培训,北京的繁华让姑妈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又长大了一圈儿。每天培训一结束,她连自助餐也顾不得吃,拉着几个姐妹就上了街。她们坐地铁,从东头坐到西头,再从西头坐到东头,然后又找到窍门,跑到第一节车厢,挤在那扇狭窄的玻璃窗前看列车在隧洞里疾驰。她们不管别人是不是冲她们翻白眼,她们就是没来过大城市的土包子,这个城市只有这一周时间属于她们。最后一个全天是自由活动,她们沿着长安街,从八王坟走到王府井,再从王府井走到天安门、中南海、西单、世纪坛、公主坟。她们追赶着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到长椅上……

每次说到北京,姑妈就会对伊海和她表哥说,北京的马路上,到处都是长椅,干干净净的,坐上去一点儿也不冰屁股。看咱这儿,连一个长椅都没有。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口内的大学,走累了,你就可以坐在长椅上,要多美有多美。

姑妈没有讲,坐在北京的长椅上,绿树成荫,花团锦簇,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这些美妙的词汇一个个闪过她的脑海,突然间,她抱住姐妹的头就哭了,姐妹们就都哭了。

伊海对大疆说,“表哥没考上大学,姑妈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了,姑妈不让我回新疆,可是,连我新疆人都不回去,还有谁肯去呢?”

大疆曾经想过,也许他能够让她留在内地。毕竟,父亲是某王牌师的师长,如果父亲肯说话,她一定可以……但是,他不能说。母亲再三叮嘱他,在军校绝不能动感情,现在的女孩子都太功利,你怎么知道她看上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家庭?母亲也暗示过他,他不用为自己的分配问题发愁。其实用不着暗示,他也明白他在军队的未来是一条多么平坦的大道!这甚至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大疆的思绪。

校长说,“此时此刻,我为大家唱一支歌吧,算是为今天的晚会开个头。”

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上,偶尔聊起这晚,一位同学说校长唱的是《驼铃》,大疆说,你记错了,校长唱的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那位同学斩钉截铁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其他同学也附和说是“送战友、踏征程”。大疆没有坚持,大家都喝得五迷三道了,何必为这么一件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呢?

但现在,这关系到他的记忆力,甚至关系到他的自信心,关系到他的历史和未来。

伊海想了想,说,“《北国之春》吧?校长是学日语的,我记得他用汉语唱完,又用日语唱。”

“《北国之春》?校长唱过,不过那是在学校新年晚会,应该是咱们大二那年的元旦。”

“我只记得他唱过《北国之春》,他的嗓音其实不太适合唱这首歌。这有什么关系呢?”

大疆怎么对她说那颗“拔错”的智齿呢?

好吧,这不重要,那你一定记得,我们毕业那天——

第一章 左下、右下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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