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西、向西

开往西北的列车是晚上发车,整整一节硬座车厢挤满了胸戴大红花的毕业生。

站台上的低年级学员把锣鼓敲得震天响,他们的虎口早就震得生疼,仍旧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学长们致敬,也是向明年的自己致敬。

队长、教导员、区队长,还有分配到其他方向的同学们,站在车窗外,把手努力伸进来,不管认识不认识,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

大疆被这热烈的气氛鼓舞着,一下子涌出泪来,幸亏没人注意,或者是看到了,却并不在意,车上车下已经哭成了一片,但不是悲怆,而是雄壮!

大疆在绿军装和大红花间寻找着,找到了伊海。做出这个决定,是沉重的,也是正确的。军人的爱,就是义无反顾,别说是新疆,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

大疆在志愿书上签下名字后,一直没跟家里说,但母亲还是知道了。生气是免不了的,但气归气,却并没当回事,以为儿子只是做个姿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在志愿书上签字的是绝大多数。

队领导逐个与去往边疆的学员谈话,却迟迟没有找大疆。大疆等不及,径直去了队部。

“什么?你要去新疆?”

“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队长笑了笑,说,“好样的!思想工作还是让教导员来做吧。”

教导员让大疆坐下,说,“学员的最终分配去向,是学校决定的。我和队长的主要任务,就是让每一名学员都能心情愉快地服从分配。当然,工作的难点主要在分配到新疆、西藏、东北等边远艰苦地区的学员,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们把宣传教育的重点都放在了这上面。但是,你想过没有,咱们的国家这么大,海陆空天都需要守卫,走现代化的强军之路,各军兵种、各军区都需要大批的军事人才。去边疆光荣,去内地同样光荣。学校的使命就是为全军各个部队源源不断地输送新鲜血液,学校制定分配方案,就是尽可能把每一名学员都放到最适合的地方去,这既是军队事业发展的需要,也是军人个人成长的需要。你外语好,技术也好,爱钻研,自学能力强,非常适合部队科研工作。”

队长插话说,“教导员说得好,但我只强调一点,作为军人,你要牢牢记住,无论去哪里,都是革命需要,都要坚决服从。一切行动听指挥。明白吗?”

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大疆一句没说出来。

校长一边唱,一边走到圈子中央,绕着篝火走了一圈,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停留了那么一小会儿。大家也跟着这熟悉的旋律轻轻哼唱着——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

慢慢地,校长的独唱变成了集体大合唱。

怎么可能记错呢?

校长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向大家敬礼,这个军礼如同每次阅兵时一样庄重,而不像在图书馆过道里那样随意。

校长回到座位前,掌声变成了整齐地拍手,校长再次向大家敬礼,大声说,“来一支圆舞曲吧!咱们手拉手,跳起来!”

校长的手一把就拉住了大疆拍得通红的手,那只手掌很大,很粗糙,也很厚实有力,像父亲的手,而上一次和父亲手拉手,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手能够像父亲的手,像校长的手一样,给别人带来温暖和力量啊!

所有学员都手拉着手站起来,火堆那边,伊海的舞步是最轻盈最欢快的,她甚至顽皮地把脖子有节奏地左右移动着,不愧是新疆姑娘。如果再配上一条玉波甫能卡那提古丽(维吾尔族土产丝绸,意为“布谷鸟翅膀的花”)制成如彩云飘飘的连衣裙……

大疆的步子明显乱了,他的胳膊被校长使劲拽了一把,他下意识地望向校长,校长也正对着他笑,他更加慌乱和尴尬了。

他突然鼓起勇气,大声说,“校长,我想去新疆!”

校长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为了心爱的姑娘!”

列车开动了,震天的锣鼓声顿时远去,硬座车厢也渐渐安静下来。大红花被从胸前摘了下来,胡乱地塞在行李架上。

大疆走到伊海身边,对旁边那个同学说,“咱俩换个座儿!”

伊海瞪了他一眼,一把拉住同学,“不跟他换!”

同学看看大疆,看看伊海,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有些尴尬。

大疆说,“没看出来吗?她是我女朋友。”

同学一愣,马上说,“真没看出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啦!”

军校里谈恋爱,是犯纪律的事。军人令行禁止,容不得半点含糊,但大疆想明白了:纪律禁止的是行为,而不是精神、不是思想、不是感情。而更为严峻的是,与大多数军事院校清一色男生不同,大疆所在的军事科技情报大学因为性质特殊,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女学员。三比一的男女比例,让女生理所当然处于优越地位,如果不知收敛地秀恩爱,很容易就犯了众怒,这比犯纪律更可怕。

恋爱只能秘密进行。好在专业课里有侦察与反侦察,大疆和伊海便有了学以致用、躬身实践的机会,成为“地下工作者”。他们不在同一个系,杜绝一切公开的接触,就算走个头碰头,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擦身而过。每周五晚上是他们相约见面的时刻,天黑为号,分头前往学校西南方向的那片荒地。校园很大,荒地一直没有开发,长满了灌木和杂草,还有不少不知谁扔到这里的建筑垃圾。

大疆最喜欢冬天,因为天黑得早,虽然冷,他们俩却可以依偎着说上几小时的话,心里热乎着呢。而恼人的夏天,天迟迟不肯黑,就算黑了,乘凉散步的人却一点儿也不见少。

虽然天天盼周五,到了周五盼天黑,但学员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终于熬到周五下午四节课上完,集合排队去食堂,队长一声令下:“晚上七点练习大合唱。”当然,也可能是“和某队打场篮球友谊赛”或者“去某处出趟公差勤务”。任何一项临时任务,都可能导致另一个人在荒地里难捱的等待。

信息必须快速准确传递,他们活学活用,建立了一条“情报链”:操场西边某棵法国梧桐不起眼的树洞里塞一颗红豆,操场北边卫星“大锅”外的栅栏上系几根头绳,不同位置和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意思……

大疆和伊海越来越相信,只要分寸掌握得好,这份爱情就绝对安全。

但大疆和伊海的内心多么渴望今天这一刻!

“现在不用保密了!同学们,大家静静,我隆重宣布,伊海是我女朋友!”

车厢内顿时炸了锅,这个消息,无疑让这群西出阳关的军人兴奋不已,早有人将已经摘掉的大红花重新披挂到两人胸前,同学们起着哄,推推搡搡地要他们现在就把天地拜了。他们也许是这四年仅存的爱情硕果了。又有人嚷着说,他们不肯拜天地,那就来个西式的,看这车厢过道长长的,多像教堂啊!大家便“邦——邦邦邦——”地“合奏”起《婚礼进行曲》。

车厢本来就很热,这么一闹,伊海的脸涨得通红,低声埋怨道,“都怪你,也不挑个时候。”

大疆跳上座位,扯着嗓子喊,“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同学们的心情我和伊海都理解,但是,结婚是终身大事,绝不能草草了事,要办就得大操大办,我和伊海都在乌鲁木齐,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今天在座的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

人群中有人跟着喊道,“咱们每个人都得包个大大的红包!”

大疆接着说,“婚礼不现实,但是,你们想不想看我女朋友跳舞啊?正宗的新疆舞赛乃姆!”

早就习惯了拉歌的军人,立刻齐刷刷地喊,“伊海,来一个!伊海,来一个!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很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很着急!呱唧呱唧!”

大疆向大家摆摆手,“也不能光让伊海跳,我来领唱,大家跟我一起唱,好不好!”

大疆问电话那头的伊海,“还记得吗?那天我唱的是?”

伊海乐呵呵地说,“还说呢,你让我跳赛乃姆,却非要唱那支歌,让我都找不到点!”

第二章 向西、向西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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