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疆、北疆
车票是学校统一订的。大疆本打算去补两张卧铺,但这么一折腾,就算补到卧铺,同学们岂能罢休?就凑合一下吧,反正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幸福。车厢的灯光调暗了。为了躺平,同学们使出了看家的本领。一排十个人重新分配了座位,几个人在座位下铺几张报纸钻进去,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大通铺”。剩下的几个人各占两个座位,基本能容得下上半身,腿可以伸向上方。伊海也要钻“大通铺”,被大疆一把拉住,她说,“每次回家我都这样。”大疆说,“以后不准了。”他俩占了三个座位,大疆让伊海枕着他的大腿,轻轻地揽着她的头,她的头发摸上去硬硬的,油黑发亮……那夜,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多想等着她的辫子长长,给她梳一头维吾尔族姑娘的小辫儿啊!等他到了南疆,他真的向维吾尔族姑娘请教了梳辫子的方法,学会了用掺着“伊力木”(沙枣树果胶)的水涂到头发上,一根一根把小辫儿梳起来,等辫子干了,又黑又亮,一周都不会变形。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机会跟她露一手。列车咣咣了一夜,即便是夏天,天亮得也很晚,窗外已经没有了绿色,取而代之的是黄色。大疆静静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姑娘,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他想让心爱的人再多睡会儿。今天之前,他从没有真正想过,“边远艰苦地区”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恍惚觉得灵魂飞上了天空,他们的列车就像一条毛毛虫在失去色彩的土地上缓慢地蠕动着……以后,大疆会越来越怀念这趟列车,他庆幸它是如此之慢,又觉得它还不够慢,如果它就这样一直蠕动下去,蠕动一辈子,他和她就可以厮守一辈子了。有同学在半路下了车,去他们的部队报到。下车前,他们和每一个同学拥抱,伊海更不放过。伊海总是热情地张开手臂,这让大疆心生醋意,却又说不出口。他总是在他们抱过伊海之后,给他们一个紧紧的熊抱,在他们的背上猛捶几拳,他们也会在他的背上留下几拳,说,“结婚时,一定通知到我!”大疆的小腿肿了,一按一个坑儿。他按按伊海的小腿,还好,没有坑儿。车窗外的黄色又变成了灰白色,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戈壁、连绵不断的雪山……列车就这么咣咣了一天,又咣咣了一夜。终于!终点站到了,车厢里的绿军装并不见少多少,熟悉的不熟悉的,现在都熟悉了,不管在不在一个部队,他们都是最亲的人了。大疆和伊海坐上了不同的大巴。他们不在同一个部队,但能够在同一座城,已经很幸运了。临上车,伊海张开手臂,抱住大疆,在他耳边说,“小气鬼!”一边说,一边使劲在他背上捶了几拳。大疆在她的脸上蹭蹭,“一点儿也不疼。”伊海推开大疆,“咱们的事儿,先别张扬,观察观察情况再说。”大疆眼睛直直地盯着伊海,点点头,又问,“瞧这满大街的漂亮姑娘,你不怕她们勾了我的魂儿?”伊海朝大疆胸口就是一拳,“你敢!”大疆眨眨眼,“从今往后,每天都是星期五!”分配到边远艰苦地区的学员免了一年继续戴红牌牌的实习期,直接授中尉军衔,隆重的授衔仪式后,就转入一个月的专业集训。虽然有休息日,但两个部队总是阴差阳错地不在同一天。好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打电话或写信了,好在集训只有一个月,熬一熬就过去了。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等待。万万没想到,集训结束,部队进行二次分配,大多数新来的军官,都要去更偏远的基层部队。大疆去的地方是喀什地区的叶城县,一千五百多公里。听老同志讲,前几年喀什还没通火车,要坐三天三夜的长途汽车,一路下来能把屁股颠成一百八十瓣儿。一千五百公里放在内地,差不多就是北京到长沙,大疆这才明白了新疆之大。临出发,大疆请了一天假,终于见到了伊海。伊海拉着大疆的手,去了二道桥的国际大巴扎,大疆看上了一条海蓝色纱巾,伊海不让他买,说天天穿军装,根本戴不着,不如去尝尝地道的新疆美食,烤肉、手抓饭、大盘鸡。大疆笑了笑,说,“美食必须吃,纱巾也必须买。”伊海说,“去那边好好干,咱们还年轻,最多两年,就能调回来了。”大疆的脸沉了下来,什么都没说。伊海说,“喀什我去过,很古老很优美的城市,就是历史上经常提到的疏勒,张骞出使西域的必经之地,古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东方文明和西亚文明交融,那里的民族风情、建筑、艺术,都是原汁原味的,你不是喜欢看维吾尔舞蹈吗?到那里,你可有福了,大街小巷,随处都能见到穿着民族服装翩翩起舞的姑娘。”大疆瓮声瓮气地说,“能见到你跳的舞吗?”伊海笑了笑,“我也二次分配了。”“你?也去喀什?”大疆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瞬间又熄灭了。“新疆可不只有一个喀什,我去塔城,石河子。”伊海从不用这么轻的声音说话。“石河子?在哪儿?”大疆对新疆还不熟悉。“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边。离这儿不远,一百五十多公里吧。”大疆低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捉弄?难道这就是学校不让学员谈恋爱的真实原因?哪年哪月才是星期五啊?伊海紧紧攥住大疆的手,轻轻哼唱着,一首雄壮的歌变得如此甜美——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叶城比想象中更远,大疆坐在硬卧下铺,头失神地靠着车窗。列车奔向雪山,开始向上爬,随着高度越来越高,越过了雪线,窗外的颜色也越来越单一。大疆感觉到头脑发昏,对面的人问他是不是第一次翻越天山,大疆才知道这就是高原反应了。等到了山巅,蓝天之下,雪山之上,牛羊成群,自由自在,空气新鲜,大疆反倒稍稍好些。列车继续在雪山上蜿蜒前行,大疆就这样一直静静地靠着车窗。直到翻过天山,进入南疆,到达焉耆、库尔勒……大疆才觉得有点儿饿了,泡了盒红烧牛肉面,只吃了一半,便倒头睡了。一觉醒来,枕头、被子、褥子、窗沿,到处都是黄黄的细沙,嘴里也是,头发里也是。地上却很少,原来是列车员刚刚扫过。大疆去洗了把脸,可是嘴里的沙子怎么漱都漱不净。喀什站——中国最西的火车站——到了。出了站,大疆立刻被一股浓烈的味道熏翻了,刺鼻的香水,混杂了大大小小饭馆里飘出的拉条子、大盘鸡、手抓饭的独特风味。嘈杂的叫卖声,大疆一句都听不懂,也分不清,只知道可能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柯尔克孜语、乌兹别克语,也可能是印欧语系伊朗语族和波斯语相近的塔吉克语。大疆头昏脑胀地找到长途汽车站。还有二百六十多公里,疏勒、英吉莎、岳普湖、麦盖提、莎车、泽普……一路很难见到村镇,路况越来越不好,沙尘越来越大,车尾巴拖着一条长长的黄龙。偶尔能见到密密的白杨林、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孤零零的几处民宅……除此之外,一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叶城也比想象中更美,喀喇昆仑山脉主峰——世界第二高峰的乔戈里峰高高耸立在南边,像一座天然的金字塔。大疆想,伊海也守着一座雪山呢!很久以后,他专门去过一次塔城,他觉得,喀喇昆仑就是男人,天山就是女人。东面紧临的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面积世界第十,却是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就在一个月前,大疆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和“世界第二”产生什么瓜葛。大疆无数次幻想,有一天,他徒步进入沙漠腹地,赤日炎炎,刺得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巨大的各式沙丘像座座巍峨的高山,又如条条盘踞的巨龙。万顷银沙蒸腾起热浪,远方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清凉的湖水,波光粼粼,树影婆娑,心爱的姑娘跳着赛乃姆……人类总有着强烈的征服欲。近一百年,数不清有多少支探险队,中国的,外国的,都想穿越这片“死亡之海”,但鲜有成功者。在维吾尔语中,塔克拉玛干的意思是“进去出不来的地方”,倒是名副其实。进去,出不来的地方。不会一语成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