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年、一生
新闻联播里报道,北京遭遇了沙尘暴。大疆说,咱们这儿啊,天天都该上新闻联播。入乡随俗,大疆不说“沙尘暴”,说“下土”。冬去春来,南疆就进入了下土期。晴朗的午后,天空如洗般宁静,乔戈里峰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周遭的一切都被晒得暖融融的。吃过午饭,大疆从容地把晒了一上午的被子抱进宿舍,关上窗户,再细细检查一遍,确保不留一道缝隙,他已经不会被表面的平静蒙蔽了。春天最重要的节目即将上演。去报房的路上,他朝天边看了一眼,那里果然出现了一道黄色的墙,像一座高耸的山。若是初来乍到,一定会以为它本来就在那儿呢。盯着看上片刻,就不难发现,它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突然,它加快脚步,飞奔着向营房推移过来,黄色的风沙墙以排山倒海之势侵吞着蓝色的天空。刹那间,狂风已至,沙砾,甚至是石头,豪横地拍打着营房的砖墙。室外遮天蔽日,一片混沌,门窗紧闭的报房里,弥漫着一股沙土味道。对这一切,大疆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一边戴着耳机搜寻可疑信号,一边轻声哼着“他不怕风吹雨打”,他真盼着能下场雨呢!可是,盼了一年,只盼来了砸在玻璃上的几个泥点儿。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人的适应力。大疆给伊海的信中写道:“原来我以为自己真的好比是大松树冬夏常青,现在我觉得自己更像一棵胡杨。”那时候还没有电子邮件,他们除了打电话,就是写信。比起打电话,他们更喜欢写信。长途电话费太贵,通话质量也不好,说话要扯着嗓子喊。话筒里经常传出嗞嗞啦啦的杂音,有时候还会串线,说着说着突然冒出另外两人的对话,甚至可能是维吾尔语或者哈萨克语,根本不适合谈情说爱。更要命的是,电话一挂,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落落的。信虽然慢,有时候要一个月才能到,但收到了,就会一直在那儿,什么时候想她(他)了,都可以拿出来,读读上面的话,闻闻信纸的味道,想象着她(他)写信时的样子。而且,写信本身就是一件乐事,把相思掰开揉碎,融进每一个字里行间。“别臭美啦!还敢自诩胡杨?”读着信,大疆脑子闪现出她顽皮骄横的样子。工作满一年,就可以休探亲假了,大疆和伊海商量,要带她回家看看。伊海迟疑了几秒,答应了。电话费贵,而且后面的人排队等着呢,容不得在那里磨叽。伊海觉得大疆草率,大疆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像世间所有妈妈一样,母亲开始催婚,而且比别人妈妈更急迫。毕竟,儿子不在身边,就够牵肠挂肚的,还是在那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孤苦伶仃一个人。母亲不断寄来女孩子的照片,她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关系,经过自己的严格筛选,再介绍给儿子。大疆反复说已经有了女朋友,并且把他俩的合影寄给她,但母亲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催得更紧了。大疆相信,等母亲见到伊海,一定会喜欢上她的。当然,大疆还有另外的心思。只要母亲首肯了伊海,她就一定会千方百计磨着父亲把他俩调回内地。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他相信父亲有这个能力。大疆提前一天回到乌鲁木齐,买好飞机票,就去了大巴扎。买了一堆的大枣、巴达木、葡萄干、开心果、风干牛肉、奶疙瘩,每种都是十几斤,父母、亲戚、朋友、同学,买多少都不够分。还买了一大块羊毛地毯,两顶皮草帽子,用上用不上,就说是伊海的心意。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双手根本拿不了,就先存在商家,又去买了一个超大的拉杆箱,还是塞不下。伊海准备的礼物就用心多了,是自己手工做的羊毛玩偶,一只虎,一只兔,这是大疆父母的生肖。大疆爱不释手,问,“你咋不给我做一个?”伊海白了他一眼,说,“做了,一想到是你的属相,就舍不得给你。”“那你就做一个你的属相给我,让我天天都能攥着你。”“想得美!咱俩不是一个属相啊?”大疆摸摸自己硬硬的头发茬,呵呵乐了。母亲一把抱住儿子就掉了泪,心疼地说,“瞧瞧瞧瞧,这都晒成啥样了?瘦了好几圈。唉!都怪你爸。”伊海站在一旁偷偷直乐,大疆羞得都要找地缝钻了,他轻轻推开母亲,说,“她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儿媳妇,伊海。”母亲这才想起还有旁人,忙抹了抹眼泪说,“失态了失态了。”伊海甜甜地笑着说,“阿姨好,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失态的呢?我和大疆一年没见,见了面也是抱头痛哭,可惜您没看见。要不,我俩给您情景重现一下?”母亲破涕为笑,说,“这姑娘真会说话。哭什么哭?高兴还来不及呢!”大疆说,“爸什么时候回来?我都饿了。”“不管他,妈都准备好了,全是你最爱吃的,咱们先吃!”“阿姨,我洗洗手,咱们一起摆桌。”“妈,没给伊海找双拖鞋啊?”“换什么鞋啊?咱们家这地板是复合的,不怕踩,吃完饭,咱们就送伊海去招待所,你爸都打好招呼了。”“招待所?咱家四室一厅,一人一间都够住,平时你总说空巢啦寂寞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热闹热闹!”“住是住得下,可床单被褥呢?枕巾枕套呢?什么都得预备不是?我就是怕人家姑娘嫌不干净。”伊海忙说,“阿姨费心啦,我就住招待所,又干净,离得又近。”“那我也住招待所去!”母亲被儿子的话噎到,没搭理他。“你去住招待所吧,我住家里陪阿姨说话。”伊海一句话,母亲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对眼前这个姑娘生出一分好感。可很快,这一分好感就转化成了九分埋怨——这样伶牙俐齿的姑娘,怪不得把憨儿子拐到了天边!母亲非要一起把伊海送到招待所。她检查了房间的空调是否制冷,床单是否干净,枕头软硬是否适度,接着把烧开的第一壶水,均匀地浇在马桶圈上,一边说,“这样做,一举两得。”大疆和伊海无奈地看着她忙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折腾一天了,姑娘赶紧洗洗睡吧。”说着,她朝大疆使了个眼色。大疆没有走的意思。母亲说,“还愣着干吗?”伊海推了大疆一把,说,“你也赶紧回家吧。我真的累了。”大疆只想抱抱伊海,可母亲就站在那里。他扯了扯伊海的袖口,不舍地说,“明天早上我叫你吃饭。”母亲补充说,“看我这记性,招待所有早餐,十点前都可以去吃,姑娘可以睡个懒觉。”招待所楼下,是几个篮球场。大疆说,“妈,我想打会儿球。”母亲说,“你也不累?”大疆说,“就是想打球了。部队院里有个篮球场,可惜人太少,只能打半场。也不能太剧烈,海拔近两千米。”母亲说,“这怪谁呢?回家好好跟你爸说说,这一年多,该吃的苦也吃了,该受的罪也受了,我们眼见着一天天老了,你爸再有两三年就退了,人走茶凉,到那时,你再想回来可就难了。”“妈,那伊海呢?”“儿啊,伊海,伊海,伊海,一口一个伊海,我承认,她是个好姑娘,但你们现实吗?她也是独生女,她爸妈的身边也需要有人照顾,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新疆姑娘,能够分配到家门口,已经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我们也只有你一个儿子。”“伊海可以来内地,她本来就应该是内地人,要不是她爷爷参加解放战争……”“问题就在这儿,她可以来内地,甚至承载了几代人的希望,渴望来内地,要是我们这样的大城市,那就更好了!现在的姑娘啊,为了实现理想,无所不用其极……”“妈,伊海不是你想得那样,直到来咱家之前,我从没透露过咱家的情况,更没说过我爸是师长。再者说,你也不看我是谁儿子,还不相信你儿子的魅力?”“我当然相信你的魅力,所以,你回来,还愁没有更好的女孩儿吗?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啊?你说你没有透露过咱家的情况,可是,她起码知道你是哪里人吧?你大手大脚惯了,只要不傻,都看得出你家里条件不错吧?更何况,你们学校是科技情报大学,培养出来的都是情报高手,这点儿还能看不出来?她又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早把你的情况摸个底儿掉了。”“你想多了,妈。你还不了解她,我带她回来,就是想让你们多了解了解,可是你呢,让她去住招待所!”“住招待所,有什么不好吗?你们在外边怎么样,我们不管,也管不了,但是在家,不行!”“你想哪儿去了?咱家有那么多空房子……”“有空房子也不行!就算你们分房睡,可是邻居们会怎么说?这是部队大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们可禁不住别人嚼舌头!”“妈,反正我是认定她了,她在哪儿,我就去哪儿!”母亲突然就抬手打了大疆一巴掌,不重,但很脆,球场上打球的人停下来朝这边看。大疆冲他们嚷道,“打你们的球,看什么看!”篮球没打成,娘儿俩一前一后回了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接电话,大疆轻轻叫了声“爸”。父亲捂住话筒,问声“回来了?”大疆“嗯”一声,换了拖鞋,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父亲进了大疆的房间,大疆赶紧从床上下来。父亲在床边坐下,手拍拍床,示意儿子坐下。“怪爸吗?”大疆苦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怪您呢?我自己选的。”“你心里怪呢!”“不怪,真不怪。”“不怪就好。你说,是自己选的,那就再说说,为什么要选新疆?”“为什么?为了保家卫国啊!”“这小子!你忘了吗?当初你跟校长怎么说的?为了心爱的姑娘!我没记错吧?”大疆早就应该想到,他在学校的一切,都是瞒不住父亲的。“志愿去边疆,你一点儿错都没有,错就错在这个动机上。你妈让我拦着你,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我知道拦是拦不住的。”“所以,您就利用您手中的职权,让我和伊海生离死别?”父亲哈哈大笑,拍拍儿子的后背,多么温暖厚实的大手啊!“你说得对,也说得不对。对的是,我确实动用了关系,给军区的老战友打电话,说我儿子军校毕业了,志愿去新疆,好事啊,我支持,但既然去了新疆,就要去最艰苦的地方,要不,就白去新疆了。不对的是,我没有让你和你心爱的姑娘生离死别。她有没有二次分配,分配到了哪儿,我不知道,也不能过问,没有理由过问啊,她又不是我儿媳妇,我怎么问啊?”“她去了塔城。”“嗯,一个南疆,一个北疆。这就是生离死别了?泰戈尔的诗怎么说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一个南疆,一个北疆,不是也没把你们分开吗?当然,现在刚过了一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妈想让你调回来,我做得到,但我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是愿意回来,还是愿意继续留在南疆?”只有这两个选项吗?这叫大疆怎么选!“爸,从小到大,我都没见您为亲人谋过什么,今后,我也不相信您会为儿子破例。其实,我一直很骄傲,有您这样的父亲,我也一直很自负,有这样的父亲却从不等、不靠、不要。我这次回来,却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您能……”“能把你们两个都调回来,对吧?”“毕竟,您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罪。”“受罪?大疆,你认为你是在受罪吗?”“不是吗?看看我晒成啥样了,皮肤粗糙干燥,嘴唇裂着大口子,半月舍不得洗一回澡……”“还有吗?”“有,多着呢!守着戈壁沙漠,望着喀拉昆仑,嚼着一嘴沙子……”“是,自然环境恶劣,生活条件艰苦,可是,你并没有消沉,而是激发了劲头,把全部精力投入在事业上,侦获研判了很多极为有价值的情报,还发挥特长,利用业余时间搞科技创新,虽然不成熟,军区却很重视,你们报上去的项目,很快就会批准!你的这些事,你从来不说,这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听到这些,你能想象一个父亲的心情吗?都说望子成龙、望子成龙,我就是想啊,我的儿子,得比他爹强。你刚才讲,为有我这样的父亲骄傲,我也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自豪啊!”父亲从不夸奖自己,就算得知被军校录取时,他也只是一句“嗯,不错”。今天这么讲,大疆反倒不适应了。“爸,工作上的事,不是我不告诉您,是因为保密纪律。”“现在你妈不在,咱们这不算泄密。你妈的想法,我特别能理解,谁不盼着孩子生活安逸呢?但是,安逸的生活,往往滋生出懒惰。”“爸,吃苦我不怕,但是……”“但是忍受不了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