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绿洲、鹭岛

伊海认真地说,“你错了,阿姨做得对。”又脑袋一歪,俏皮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大疆,笑了起来,“这种感觉特别对劲。”

大疆问,“对劲?”

“是啊,婆婆和儿媳妇就是天敌,谁叫儿媳妇把儿子的心夺走了呢?所以,她心里是把我当儿媳妇了呢!”

“起码爸不反对咱们。”

大疆拉着伊海进入一家哈根达斯店,伊海被惊呆了,她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冰淇淋啊!

“来两支雪芙肉肉。”

伊海一把抓住大疆的手,对服务生说,“太贵了,不买,不买了,我们看看就够了。”

大疆说,“丢人吗你?贵,也就是一个冰淇淋。等你回塔城,想吃了,还得打着飞的来。”

伊海也就放了手。

“真好看,我是真舍不得吃。”伊海从没有觉着自己馋到流口水。

“好看是好看,就是名字有点儿俗,我觉得应该叫沙漠绿洲更好。”

“你那只叫沙漠绿洲,我这支叫天山雪莲。”

唉,注定天各一方了吗?

“大疆,直到上了飞机,你才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如果早知道你爸是师长,打死我,我也不会上飞机。你这是绑架了我,知道吗?叔叔阿姨会怎么看我,我能想象到。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叮嘱你,但就算我说了,你能听得进去吗?”

“他们怎么看你,都不重要。”

“这几天,我很开心,也很纠结。分配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主动申请到新疆的,但这次,我才明白,你家里条件那么好,爸爸是王牌师师长,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我很感动,但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就算是现在,你也随时能调回来,或者去更大的城市……”

“海,不会的,我不会抛下你。”

“大疆,我知道,但正因为此,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为这份遥不可及的爱情,你的付出让我很愧疚。”

“海,不要,不要说了,眼下的分别只是暂时的,你不是说过吗?两年,两年就能调回乌鲁木齐了。已经过去一年,还有一年,很快地,就是再下几场土的事。快吃吧,你的天山雪莲要化了。”

“雪莲要化,绿洲也要化。是我连累了你,我们……我们分手吧!”

伊海的声音很轻很轻,却犹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大疆的头“嗡”的一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脑袋沉得要命。

“不,我不同意!”

天山雪莲很甜,伊海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沙漠绿洲也很甜,大疆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伊海是坐火车走的,票是她自己到火车站买的。

走前,她去前台结账,服务员说不用结,招待所对军人是免费的,只要登记军官证就好,但伊海坚持要结,服务员无奈地收了她的钱。她向服务员要了一个信封,把一张写好的字条装进去,没有封口,请服务员转交给大疆。

大疆立刻改签了机票,他要赶在伊海前面,去乌鲁木齐拦住她。探亲假还剩几天,他要和她把这几天都过成星期五,不但如此,他还要她带他去她家,他要向她的父母提亲,她的父母一定会认可他的。可惜的是,没来得及准备合适的礼物。

大疆打车赶到机场,从军人通道迅速地过了安检,前续航班已经抵达,马上就要登机,却突然间雷雨大作。夏天的雷阵雨往往是在傍晚,没想到早上也会下。登机口广播,登机时间推迟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雨压根儿没有停的意思,又推迟一小时、再推迟……然后等来了免费的午餐盒饭!大疆要去改签,但所有的航班都显示红色的延误。

大疆急得牙疼,这些日子大鱼大肉吃多了,上火。下午,雨终于停了,但机场耽误的不止这一架飞机。一直捱到天擦黑,终于登机了。大疆算算时间,还能赶在火车前面,可偏偏有两名乘客迟迟不来,机上广播、机场广播反复催促了好多遍,只得从托运行李中把他们挑出来卸下去。舱门关闭,可雷雨又起。大疆和一飞机乘客无辜地枯坐两个多小时后,再次被请下飞机。大疆没有随他们去宾馆住宿,他改签了最近的飞兰州的航班,再从兰州转机……

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大疆举目无亲,他无数次地想象奇迹会发生,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她家的地址,哪怕只是一个大概位置,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撞大运!

大疆左手举一个馕,右手攥十个串,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人来人往,心想,怪,这么大的城市,建得这么好,咋就没有几个长椅呢?

腮帮子肿得高高,大疆去了军区总医院,医生说是智齿闹的,得把它拔了。

大疆清楚记得,拔掉的是左下智齿,可是,七八年后,事实雄辩地证明:他记错了!“咣”的一声留在乌鲁木齐的,是右下那颗。

大疆甚至想去一趟石河子,但是,如果去了,归队就要逾期,对于军人来说,时间意味着战争的胜败,他不可能去石河子打一次“穿插”。

他多么怀念军校时的每一个星期五,他多么怀念茫茫戈壁上蠕动的火车!

回到叶城,大疆甚至没有给战友们带些家乡的特产,这让大家非常诧异,大疆不是个小气鬼。谁都不在乎那点儿吃的,只是想尝尝雪山戈壁沙漠外面的味道。

好在大疆带回个好消息,他们搞的那个科技创新项目,得到了军区首长的肯定,已经正式立项,资金、设备等等一切问题全部迎刃而解,过些日子,军区还会派专家过来指导。营区里洋溢着初战告捷的喜悦,唯独带回好消息的大疆闷闷不乐。

伊海也一定按时归队了,但她却彻底失联,不接电话,更不可能回信。

但大疆并没有放弃写信,起码,他的信没有被退回。

信中,他只字不提假期中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就像压根儿没有休过这个探亲假,压根儿没有回过内地,压根儿没有吃过哈根达斯。

工作当然也是不能说的,那就讲讲营区里的生活,讲讲和叶城县的各民族群众鱼水情深,如何像石榴籽一样团结友爱,讲讲他学会了梳小辫儿,学会了制作“伊力木”,讲他爱上了南疆,爱上了乔戈里峰的雪线,爱上了没有一点儿水分的空气,爱上了沙土的味道……他说,过去说“献身边疆”是人云亦云,现在他却愿意像胡杨一样,就在这里扎下根。

他向她报喜,利用业余时间主持的科技创新项目取得阶段性成功,最近他会在西藏阿里和叶城之间往返。他给她寄去照片,照片里的他神采奕奕,虽然更黑更瘦,却越来越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南疆人。如洗般沉静的天空,洁白轻盈的云朵,色彩斑斓的青稞田,随风摇曳的五彩经幡……戈壁、沙漠,昆仑、喀喇昆仑、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喜玛拉雅,充满热带风情的孔雀河谷,美丽蜿蜒的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

他对她讲,这四条圣河,你可能不熟悉,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恒河、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和雅鲁藏布江,圣河分别是它们的源头。他对她讲圣河的传说,四条圣河是神山冈仁波齐的四个子女,冈仁波齐为测试孩子们的法力,让他们自行前往印度洋与自己会合,看看谁先到达。最强壮的雅鲁藏布江历经千难万险来到工布地区,受雀鹰欺骗,误以为其他三兄妹已先期抵达,于是从南迦巴瓦峰掉头南奔,劈山开路,造就雄奇伟绝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而狮泉河是身体最差的一个,众神都不看好他,却一路颠簸,凭着最坚强的意志,第一个见到了父亲冈仁波齐……

他问她,你愿意我是雅鲁藏布江还是狮泉河呢?

伊海每一次都想拒收,让信件原路返回,但她实在忍不住,每一次都拆开看了,而且不只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她照旧按着顺序,把最新的信与原来的信放在一起,码得整整齐齐。

她几乎清楚地记着每一封信的内容,她读出了他信中的潜台词:他铁了心地留在这片土地上,不管她与他怎样!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折磨自己呢?

她迫不及待地回了信:雅鲁藏布江和狮泉河都是英雄,但我更愿你是胡杨,属于我的胡杨!随信寄去一部手机,方便今后电话联系,已经选好了号码,和我的号码只差一位,不准更换!

大疆一个人跑到大漠边上,对着大漠深处高唱:永远挺立在山顶!在山顶!

夕阳把大疆的影子抻得长长的,投射到荒漠深处……

转眼又到了下土期,大疆和伊海很快就要回乌鲁木齐了,可大疆又增添了新的烦恼。科技创新项目进入了瓶颈期,一百里路半九十,大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项目是带不走的,它专门应用于高海拔,从两千米的喀什到五千米的阿里,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必须在这样的高度采集。伊海不在身边的两年,它就是大疆的另一个爱人。大疆给它取了个名字——“绿洲”,大家都觉得不新鲜,大疆说,姑且这么叫着吧,谁有了更好的主意,咱们再更名。

难得的好天气,大疆接到了伊海的电话。

“我要去厦门!”

“好啊,厦门好啊,鼓浪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疆顺口说出一句海子的诗,他没有见过大海,对于大海的想象只有这句诗了。“厦门,真是够远的,我这里是离海最远的地方了。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能带我去吗?”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可这次是临时借调,手机里不能多说。”

“去多久啊?”

“不知道,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吧。”

第五章 绿洲、鹭岛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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