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沙、胡杨
“鹭岛”项目获得了全军科技成果一等奖,获奖证书辗转月余,寄到大疆手中。大家决定好好庆贺一番。喝酒聚餐太俗,有人提议进沙漠栽种一片梭梭树。“年年春天都种梭梭树,没啥新鲜的,不如种片胡杨林?”大疆说。说干就干,大疆开车去买树苗,两千块钱奖金,自己又添了两千,买下一百株三年生的胡杨苗。看看两米半高、不到一寸粗的树苗,大疆笑了,想自己来叶城也是三年,竟敢狂妄地自比胡杨,却原来只是这么细、这么矮的胡杨苗……军人的风格,就是整齐划一。中午时分,所有的树苗都已经种下,一个整整齐齐的胡杨树“方块队”便列队完毕。大家心满意足地看着劳动成果,说,“是比梭梭树顺溜多啦!”“以后,咱们每年都种上一个方块队。”大疆拍拍手上的沙子,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刺眼的沙垄。“以后?每年?你不走啦?”“以后!每年!不走啦!”大疆淡淡地说,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跟胡杨比比!“你说不走就不走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想申请‘鹭岛’二号。”伊海留在了厦门。接到伊海电话,大疆正在阿里地区狮泉河镇附近的小山上,信号非常不好。大疆冷冷地说,“我们分手吧!”手机里突然没有了动静。过了好半天,伊海挂断了电话。这个决定他早就做出了,就在那个台风的夜晚,酒精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反而让他更清醒。校长的话就在他的耳边,“你们是军校大学生,第一身份是军人,军校毕业,你们将听从军队的召唤,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直到厦门那晚,大疆才对“四面八方”这个词有了如此痛彻的理解。说完这句话,甚至不能确定伊海是否已经听到,是否她像他一样,身体里的四梁八柱瞬间垮塌,整个人从内到外地被掏空。他甚至希望,她没有听到,或者没有听清。伊海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显然,她快速调整好了情绪,略带蛮横地说,“生气了吧?我原谅你。你生气,是因为你想我。你想我,是因为你爱我、关心我。如果你失踪四五个月,我也会生气,也会闹分手。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但我没办法在电话里向你解释。这一百三十多天,我比你急,但凡能传递出一丝信息,我都会做的。”大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如果说,分手是为了让她留在厦门,那等于什么都没说,甚至等于在向她表白,他有多么爱她!尽管早就适应了阿里的高海拔,但也只是适应而已,缺氧让脑子总是混混沌沌的。大疆心一横,“想多了,你。我们,过去,只是一种,习惯,那时候,很无助,空虚,没事干,找个寄托,而已。人们说,一种习惯,只要坚持,二十一天,就可以形成,所以,我已经习惯,不再想你。你也应该,有个新习惯。”他浑身不停地抖着,牙齿也在打架。沉默,沉默,还是沉默。大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还在通话中。他为什么要伤害她!“好吧!太好了!新习惯!然后是新生活!我正要告诉你,我有可能留在厦门。不知道你今年的探亲假休了没有,我想请你来厦门玩几天,我也是今天才真正见到厦门。这里的香蕉比新疆的哈蜜瓜还甜。”伊海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什么叫“今天才真正见到厦门”?但马连长说得对,临时借调就是正式调动的军演。他为她高兴,他的决定,值!“不去了。这里也是一座岛,一座被戈壁和沙漠包围着的绿岛。你在你的鹭岛,我在我的绿岛,挺好。”“是啊,是啊,挺好!”电话断了,伊海再也撑不下去了,她不想他听到她的哭声。人,真的会变吗?这样也好,伊海想,他来不了厦门,但可以早一天离开叶城,离开新疆。大疆失神地望着远方静静流淌的狮泉河,突然发现,手心的汗把手机都浸湿了。沙漠边缘,一年一个“方块队”,后来,军区增拨了防沙固沙专项经费,一年就可以种好几个“方块队”。大疆他们几个还在营区附近选了块肥沃疏松的沙壤地,办起了苗圃。七八月果穗变黄,蒴果露出白絮,这些大小伙子们便采集下最好的果穗,晾干脱种。条播、浇水、松土、除草、追肥、间苗、防治锈病……年轻的革命人啊,身上永远保持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他们把无处发泄的宝贵精力,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没有硝烟的情报战场,倾注在“鹭岛”系列科技创新项目,同样倾注在沙漠边缘的“方块队”!昔日白皙的军校学生,成长为如今的“西部牛仔”,皮肤跟胡杨一样粗糙,身板也跟胡杨一样挺拔。父母不远万里,来叶城看儿子。母亲想着抱孙子,天天在信里催,在电话里催,“赶紧结婚,早点儿生孩子,趁着我们现在还不老,还有精力帮你带。你爸刚退休,很不适应,过去忙惯了,猛地闲下来,得给他找点儿事干……”逼急了,大疆就说,“我的情人,我的孩子,都在沙漠里呢!”老两口真就大老远地折腾来看沙漠,看雪山,看胡杨林。革命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整齐排列的一个个郁郁葱葱的“方块队”前站定,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就像在检阅自己的部队。父亲说,“反正也退休了,我就留在这儿,别的干不了,种树还行。”大疆紧紧抱住了父亲——从上小学起,就再没有投入过这个怀抱了。父亲老了,干瘦干瘦的,早已不是自己的天了。父亲推开他,“别信不过我,咱俩掰手腕比比。”记忆中,父亲的手宽厚温暖有力,而现在,虽然还有一股子力量,却是嶙峋的。大疆没有怎么用力,却装作使出吃奶的力气。父亲开心地赢了,又说要换只手,三局两胜。大疆说,“爸,今天晚上全营官兵给您送行,您总得表示表示吧?”父亲问,“怎么表示?”“唱首歌吧!”“好,一辈子只会唱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团结就是力量。选一个吧。”“爸,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陪着您唱。下午,咱们练练。”“好,让你妈也唱一支,她嗓子好,当年差点儿进了文工团。”“好,好,我就唱那首歌,你帮我找找歌词,记不全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哼起欢快的小调——喀喇昆仑冰雪封哨卡设在云雾中山当书桌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