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等林韶锋醒过神来,人已经走出了部队大院有几十米。各色店铺的霓虹闪烁让他觉得有些刺眼,马路上川流不息的引擎声更让他的耳朵无比疼痛。

林韶锋回想了一下,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灯光球场离开的,只记得那劈头盖脸而来的斥责。他这时才觉得如此委屈,甚至感觉这个闷热的夏夜有些冷了,要不怎么从心里往外面打着寒战呢?他抱住了自己的肩。我的工作不能说不努力,甚至到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地步,为了把事情办好,把任务完成好,自己不惜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不惜对张焕新这样的跳梁小丑低三下四。但是,我面对的是“阴谋”,阳光灿烂的我怎么能够想象得到那些阴谋诡计呢?往深里说,我根本就不应该一切都听候别人的调遣,稀里糊涂地当了处部干事,又稀里糊涂地当了宣传科干事,现在自己活该稀里糊涂地掉进陷阱。

林韶锋稀里糊涂地想着,稀里糊涂地走进了理发店。

“哥,您先这边儿坐。”店里一个小伙子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招呼着林韶锋。

林韶锋依旧有些稀里糊涂地坐到了已经塌陷了半边的沙发上,顺手扯过一本什么磨破了皮儿的时尚杂志,胡乱地翻看着。

空调柜机的冷气正吹着他的头顶,他也没有觉得。小伙子却注意到了,停下手里的活儿,走到柜机前,用手直接掰了一下扇页,问,“哥,不吹了吧?”

林韶锋抬起头来,停顿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说,“谢谢了。”那小伙子就接着在客人的头上忙活起来,还一边同客人扯着闲篇儿。

林韶锋这才暂时忘掉自己那点儿事,注意地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

他好像叫冬生,给自己理过五六次头了吧,军人头理得勤,大概半月二十天就得理一次,那么冬生来这家店最多也就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吧。林韶锋记得,第一次,店老板把他领到自己面前,说他是自己的侄子,刚来不久,能不能在自己的头上练练手,因为军人的头发简单些,就不收钱了。林韶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倒不是可以省下那几块钱,谁不都有第一次?

林韶锋看着冬生手中的剪子和电推子在客人头上熟练地操作着,他现在的手艺不说炉火纯青吧,也算游刃有余了。而那次,冬生却紧张得不得了,从镜子里都能看出他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惟手熟耳。可为什么就没人给我一次练手的机会呢?

“哥,该您了。”冬生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钱,放到前台的盒子里,在一个本子上随手写了几个字,再走回来,掸了掸椅子,等林韶锋坐好,又换了一块儿新围布给他围好,说,“哥,天这么热,给你剃短点儿吧?”

林韶锋点了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你了。”

冬生愣了一下,笑了,“哥,您说的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学过,是《庖丁解牛》里的吧?不过虽然我在你头上动刀动剪的,不过你可不是鱼肉。”

林韶锋苦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话呢?此语并非如冬生所说出自什么《庖丁解牛》,而是《史记·项羽本纪》讲到鸿门宴时,沛公刘邦借“起如厕”之机与樊哙商议如何逃走,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眼下,自己面对的不正是任人宰割吗?张焕新等人磨刀霍霍,甚至连陆主任也推波助澜,自己有何还手之力呢?难不成只得来个“何辞为”么?

冬生拿着电推子,却一直没有动手,“哥,我看你气色不好,心神不定的,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林韶锋这才把思绪从公元前拉回到现实,叹了口气,说,“我现在真的是放在砧板上的鱼肉,不过举刀的不是你罢了。”唉,说这些干嘛?冬生,一个十八九的孩子,能懂什么呢?“噢,你刚刚说理短点儿是吧?好的,短点精神,越短越好。”

冬生一边下了推子,一边看了看镜中的林韶锋,“要是别人都举起刀来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躺在砧板上当你的鱼肉呢?”

林韶锋有些惊讶了,他也看着镜中的冬生,清秀、稚嫩,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层细密的绒毛,显得那么单薄和无力,甚至可以说是柔弱。

“不是有句成语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吗?有时候,你明明是被逼到了墙角,却可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林韶锋更加惊讶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甚至“负隅顽抗”,虽然我知道的成语比他多,但是如果不是他,我为什么一个都想不起来呢?而他,并没有如我这般苦思冥想,只是非常专注地在给自己理发。

“哥,我看得出,你不是个惹事儿的人,可要有人惹了你,你也绝不能怕事儿,您说我说得在理儿不?”

林韶锋此时已如醍醐灌顶般地全身通畅了,他和镜中的冬生对视了一眼,那眼神是那么清澈、透明、干净、轻松、平和。

“依我看,你说的‘别人’举起的也未必就是刀,也许只是吓唬吓唬你。”

未必就是刀?真的,他们那些雕虫小技怎么会是刀呢?的确,是我心里害怕了,我怕他们不服,我怕触及矛盾,我怕工作疏漏,我怕不能胜任,我怕在半年之后回到处里,不是,是回到科里。正是因为这些“怕”,我退缩了,我不是束手无策,只是因为我退缩了,我放弃了抵抗!

林韶锋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端详着眼前的“孩子”,冬生微笑着,有些拘谨和慌张。林韶锋甚至不相信,刚刚这些话是从他的嘴里汩汩而出。可细细回味一下,冬生也没有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却是句句捅到了自己的心眼儿里。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

林韶锋站起身来,一把扯掉了围布。

“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冬生显然被搞懵了。

“不,冬生,你说得太对了!我现在豁然开朗,这头我也不理了,我得回去处理一下手头的事儿。”

“哥,有再大的事儿,您也得不能剃个这样阴阳头出去吧?再说,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啥事儿,不也得等明天处理啦?”

林韶锋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开心地笑了。“好吧,那就请你继续为我剃掉这三千烦恼丝吧!”

第二天一早,林韶锋径直走进陆瑞学的办公室。“主任,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把舞蹈队的事情处理好,因为既然这事儿交给了我,我一定要善始善终地完成任务,除非您现在就把我调离政治部。”

陆瑞学赞许地点点头,“小林啊,火气还那么大啊?昨天批评你狠了点儿,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

林韶锋点了点头,“主任,我想明白了。”

陆瑞学乐了,“明白就好,那我给你支几招儿。”

林韶锋也笑了,“主任,您昨天已经给我支过招了,现在您就不必再重复了吧。如果今天我还不能有所起色,那就真对不起您这出周瑜打黄盖的戏了。”

陆瑞学哈哈大笑起来,“孺子可教也。本来,我今天还要找个别人谈一谈的,毕竟有的人可能是老人儿了,有号召力、有影响力,能反面带动人,也就能正面带动人,我还想着请他帮着你招呼招呼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一些工作经验。但现在看来,是不是暂时没有必要了?”的确,这些话陆瑞学昨天就要同张焕新谈,却被人打断了。

林韶锋打了个立正,“主任,谢谢您,请您放心,我不会再让您演挥泪斩马谡的戏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做,去吧。”

第十七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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