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个儿的讲述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显得有些凌乱,没有什么逻辑,可陆奕民是谁呀?情报学院的高材生!此时,他的那颗情报脑袋正好重新开启。大个儿现在讲的,再加上过去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些个零七八碎进了他的脑子,就很自然地按着一定的逻辑思路,形成了有价值的“情报”。要说老周的病,那就避不开前年夏天的那场洪水。北极测向站所在的那条干涸的河道,虽说不是年年过水,更难得发一次洪水,可赶上了就是了不得的事。前年,整个嫩江流域就遭遇了特大洪水,这里的河道也没有幸免于难。上游的堤坝被冲毁了,洪水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汹涌而来。北极测向站接到北京总部命令,撤到了山上。直到一个多星期之后,洪水退去,大家才回到营区。营院的围墙被冲垮了,整座营房就泡在齐腰深的水里,一同泡在水里的当然还有那些测向设备。这些设备可是测向站里最宝贵的物件儿。虽说报房地势比宿舍还要高些,但还是进了水,机器被冲得七零八落,只能靠人下水去捞。有了今天漂流的经验,陆奕民不难想象当时的水该是怎样的一种冷。中国极北之地的洪水与南方的洪水是不同的,这里除了暴雨,还有雪山上融化的雪水。现在,他就正感受着一种能掀开皮肉、直插骨缝的刺痛。想到这儿,他竟又不由自主地连打了几个寒战。大个儿说:“我们每次下水前,都得先喝上半斤小烧,从水里出来,还得再喝上几两。除了酒,食堂还熬了一大锅姜汤。就这样,还是把我们冻得直打哆嗦,嘴唇都是紫黑紫黑的,好半天身上都暖和不过来。”陆奕民想:怪不得来站里第一天扛沙包前要喝酒哩,原来不单单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啊!出了水,大家还要忙着清理那些过了水的机器,清除里里外外的污泥和杂质,检查内部有没有脱焊、短路或者锈蚀,接下来再用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好让水分蒸发得快些。总部也派来了机器维修专家,用各种仪表检查机器的绝缘性能,出现问题的抓紧修理,实在不能修的就赶紧报给总部申请更换。不过,大部分机器也都只是泡了水,损坏并不严重,更换得也不多。所以,这场洪水给北极测向站造成的损失并不大,测向工作很快就恢复了。说到这里,人就不如机器了,泡了水的人反而比机器更难“修理”。老周就是这么病倒的。大个儿叹了口气:“唉,其实老周这病也是自找的。为啥大家都下水了,偏偏病倒的就是他?”老周比张站长还要年长一岁,可下水时却一定坚持要打头阵,用他的话说:“我是南方人,打小就在水里头生水里头长,水性好,你们莫和我比。”别人在水里待上个把小时,总还要上来喝两口酒,暖和暖和,缓缓劲儿。老周可倒好,不但冲锋在前,下了水,还轻易不肯出来,一干就是俩仨小时,实在扛不住了,才上来喝口酒,不等暖和过来,又接着下去了。当时大家都忙着抢救机器,也就没在意他几乎一直泡在水里。要是泡过水之后,能够及时休息调养,老周也未必就真的落下病根儿。可灾后恢复工作的事情本来就多,又赶上了对象国集中进行无线电变频,每个新频率都要反复测向以确定方位。老周突然像是打了兴奋剂,干脆在报房里支了张行军床,白天黑夜地住那里了。别人劝他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总是乐嗬嗬地说:“工作离不开我。”大个儿又递过来一支烟,这回,他让陆奕民自己点上了。“可用大家的话说吧,那些日子,是老周离不开工作。”“为什么呢?”陆奕民使劲吸了口烟,努力保持不让脑子停下来。“还不是那个三等功闹的。”那次抗洪抢险,北极测向站荣立了集体三等功,老周也荣立了个人三等功。“要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这么个三等功,老周也不至于那么拼命。”大个儿的话,怎么听怎么满是不屑。这让陆奕民有些纳闷:老周的这些事迹,说不上感天动地吧,至少我是被感动了,换了我,我是做不来的。“动机,问题就出在了动机上。老周的动机并不单纯,更不高尚。他不就是想趁着抗洪立功的机会,工作上再好好表现一把,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调到北京去了。”调京!又是调京!似乎站里的大事小情,说到最后,都要绕到调京上!大个儿说得没错,大家都这么想也没错,可老周这么做又有什么错?他的动机也许是不单纯,但是,他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些年、奉献了这么些年,怎么能不想调去总部呢?趁着立功的时机,宜将剩勇追穷寇,打铁不就得趁着这么个热乎劲儿!如果讲动机,谁的动机纯呢?谁没有想着能调到北京呢?我不就正在想着这事吗?大个儿你就不想吗?赵光辉他就不想吗?连张站长,他已经在这里安家落户,怎么知道他就没有调京的动机呢?这些念头在陆奕民的脑海里,不知道是飞快地一闪而过,还是只冒了一下头,便被冻住了。手里的电筒又是一侧歪,差点儿掉到水里。“嘿,怎么又瞌睡啦!”大个儿高门大嗓地喊道。“哟,没有。”其实就在头歪下去的一刹那,陆奕民也恢复了神志。夜更冷了,不光是冷,还是那种被水的寒气紧紧包裹着的浸入心肺、透进骨髓的冷。冷,正无孔不入地钻透厚厚的棉大衣,钻透作训服,钻透绒衣绒裤、秋衣秋裤,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里,肌肉正一点点地失去热量,一个接一个的哆嗦也无法重新燃起哪怕是一个卡路里。正因为冷,饿便也趁势来捣乱了。陆奕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饿”的可怕,那是从身体最深处的某一个瘪了的细胞开始,一直弥漫到了全身。陆奕民使劲地瞪了瞪眼睛,上眼皮却再一次一点点地朝下压来。陆奕民使出身体里仅存的那点儿力气,努力地让上眼皮抬起,一毫米,两毫米,三……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想把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里面的瞌睡虫给抖落出来。这是夏天,还没出三伏哩,等到了三九天儿,又得有多冷呢?那些个数字,零下三十多度,零下四十多度,零下五十多度,是个什么样子呢?在来这里之前,他听过这样的传说:这里有很多人都缺了耳朵或鼻子,那是因为被冻僵了,不小心伸手一摸,耳朵或鼻子便掉了下来。这是真的吗?还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小解,撒出来的尿立刻被冻成了一根冰柱,跟溶洞里的石笋似的。听起来真有点儿匪夷所思。还有一则更可笑的,说一所小学的大门是铁皮的,本来相安无事,可校方为了学生安全,贴了一张告示,提醒学生不要用舌头舔大门。告示一出,反倒激发了小学生们强烈的好奇心,在一刻钟之内,铁皮门前就已经站了一排学生,他们的舌头都被牢牢地粘到了铁门上。会是这样吗?那他们的舌头最后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和那些耳朵、鼻子的命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咋啦?小鲜肉快变成冷冻肉啦!嘿!嘿!!”大个儿用划子捅了捅陆奕民的后背。“噢!”陆奕民猛地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说:“唉,差点儿又要睡着了,我真的要顶不住了,好像梦都钻进来了。”陆奕民熬过夜,可那是在温暖的房间里,也许就只穿一件舒适的纯棉居家服,若是这夏天,还可能什么都不穿,也不用开空调,只需要把窗子打开一半,让清凉下来的夜风吹一些进来就好。饿了随口吃点儿蛋糕,或者泡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个小盹儿,甚至干脆躺到床上直直腰。困了还可以冲上一杯酽酽的雀巢,不用加糖,让鼻子凑近了闻闻那味道就能醒神。就算这一切什么都不做,起码还有暖融融的灯光。可现在呢?只有这腥腥的河水、无边无涯的黑色、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的厚厚的雾气!真是连死了的心都有。见陆奕民这样,大个儿也慌了,这荒山野岭,又是大半夜,真出点儿事,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当初怎么跟站长拍胸脯立军令状的?不把小鲜肉毛发无缺地带回去,就提了脑袋来见!“你咋恁熊啊?囊揣!孬包!”大个儿的话里便带了怒气。可骂过了,他也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