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周等来的不是北京总部的一纸调令,而是无情的病魔。入冬后不久,他患上了风湿痛,全身关节没白天没黑夜地疼着。刚开始,老周并没有太在意,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存着私心,这么拼,不就是为了能调京吗?可要是总部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人家哪里还会考虑调你回去?谁会要个废人呢?老周就这么挺了一个冬天,可到底没能挺得过去。他的关节开始发生病变,并一步步累及了心、肝、肾等多个脏器。到了这个时候,瞒是瞒不住了。张站长把老周的病情向北京总部作了汇报。其实总部并不像老周想得那么无情。总部领导对他的病情非常关心,更何况,他这病还是在抗洪抢险中落下的,多好的事迹材料啊!可当总部联系好了三零一医院,让老周去治病的时候,老周却说什么也不肯去了。老周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附近的药房拿点儿布洛芬止痛,直到去年疼得撑不住了,这才住了几天院,用上了激素。听着听着,陆奕民又听不明白了。老周不是一直想着能到北京去吗?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怎么又突然变卦了呢?难道,老周并非想借洪水之机表现一把,捞个调京名额?咱们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鱼烤得外焦里嫩,香酥可口,火光映照在两个年轻的脸庞上。后来,北京总部派组织科干事到了北极测向站,这个年轻的干事在这里住了一周,张站长也带他进了山,还漂了流,只不过没把漂流安排在夜里。陆奕民心里愤愤地想,咋不让他也受受这个罪呢?除了玩儿,干事的任务就是采访老周,从老周的身上挖掘素材。总部是要把老周的事迹向更高的机关报告,想着能为总部争取一个“全军十大杰出青年”之类的名额。一开始,老周很配合,主动地谈起一些内心崇高的想法。可后来,他突然又闭了口,甚至还对干事很不客气地“翻了供”,自毁了形象。干事劝,张站长也劝,站里的人都劝,但老周是任你说下大天来,就是不同意把自己树成什么典型。干事回京的时候,装了满满一箱子榛子、野山菌之类的山货,但是,那份先进事迹材料却不在箱子里。树典型的事儿,也就一同不了了之了。为什么呢?怎么越听越糊涂?难道老周真的无欲无求?“你现在是不是对老周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个儿又递给陆奕民两条烤好的鱼。陆奕民心里真有那么一点儿佩服之意,不过,这感觉并不太强烈——既因为大个儿的语焉不详,也因为心中的重重疑团。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可你知道总部想把他树成什么典型吗?”大个儿问。典型?还能是什么典型?陆奕民没干过宣传,但他是搞情报的啊,如果他知道了老周的这些事情,形成个什么“情报”,一定是——“扎根边疆、无私奉献?”陆奕民试着说出来。其实,他这么一说出来,心里也就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你可真神,小鲜肉,真爱死你啦!居然一字不差。”大个儿拍了拍陆奕民的肩膀。当老周得知总部想把他的事迹推到更高的机关,成为“扎根边疆、无私奉献”的先进典型,他就不干了。他绝不肯为这份虚荣而戴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光环,因为这个光环无疑更像是一个紧箍咒,一旦他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他再想调京可就真的是难于上青天了。“可既然他连荣誉都不肯要了,那总部让他去北京治病,他干吗不去呢?”在陆奕民看来,这个老周的做法已经太不符合情报逻辑了。大个儿撇了撇嘴说:“调京,当然谁都盼着,不管你是不是盼着,反正我盼着。老周已经到了正营,符合随军条件,他干吗不把老婆孩子办了随军呢?还不是盼着调了京,连老婆带孩子一同去北京?不过,在老周看来,调京只是个结果。他不但想要这个结果,还想要一个方式、一个理由。”“方式?理由?什么方式?什么理由?”陆奕民其实已经有点儿懂了。“他是不肯让组织上只是可怜他、照顾他,而是想让总部领导看到他的存在,看到他的价值。可总部里人才济济,咱们这些个测向员,又能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呢?不,是我们这些个测向员,你当然不包括在内,你是正儿八经的情报精英,待在这里真是屈才了,要我说,你早晚都得调到北京。至于说抗洪,至于说加班加点,这对于老周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争取调京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抓是抓住了,可不还是被淹死了?”大个儿说的,应该和陆奕民想得是一样的。可陆奕民想得比大个儿更深,比起那些为了调京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来说,老周不过是想能堂堂正正地调到北京去。只不过,现在看来,如此调京,对于老周来说,已经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了!要怪只能怪,这测向站建在极北苦寒之地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建在什么河道里?大个儿说:“咱们这儿四周围都是山,除了这条河道,就没有一块平坦开阔地儿,这测向天线阵是非得建在没遮没拦的空地才行。”“要我说,把天线阵建河道里就行了,测向站还是应该建在山上,反正天线又不怕淹。”“当初建站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可传输线路太远的话,一个是费钱,再一个是信号会衰减,再加上线路维护和保密等等因素,后来就这么着了。”“我看,还是当时决策者们目光短浅。”陆奕民很少这样指责上司,但他真的不理解,甚至有些气愤。火光渐渐暗了下来,已经看不清大个儿的脸了。“唉,不能总拿现在的眼光去看过去的事情,当时有当时的情况,你非得让那时候的领导把今后的什么事情都预见到,这本身就不现实,你能料到几十年后的事吗?”木柴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使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陆奕民叹了口气,说:“别说几十年后的事,我连几天后的事都不知道。就说那天那份情报吧,站长说总部说不准会调我过去,可谁知道总部会不会给我这纸特赦令?”“要我说,这事儿有谱。这些年总部调人总是要看看成绩,有人碰上了,那就算他好命。你除了命好,依我看还是本领高,你在咱这鬼地方多待一天,咱这情报界就得多损失一天啊!”陆奕民不知道大个儿的话是不是在安慰自己,他更不知道,总部是不是真像大个儿所想的那样,让他堂堂正正地调到北京去。不管那么多了,此时胃里有了香喷喷的烤鱼,也不觉得那么困了。“怎么样?小烤肉,咱们接着漂吧?”大个儿问。夜怎么这么长啊!陆奕民抬头看了看布满星星的天空,依然是黑得彻底,只是星星没有刚才那么亮了,也许,这就是夜快要过去了?再回到河里去,把好不容易暖和过来的身体再度投入到无边的寒冷里?陆奕民真舍不得离开这个小岛,离开这个火堆。大个儿站了起来,说:“走吧,咱们离会合地还有好一段呢!”陆奕民只得起了身。大个儿从河里取了水,均匀地洒到火堆上。烧得通红的木炭发出嗞嗞的响声,不一会儿,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小岛变得比刚上来的时候更黑更静了。大个儿伸手试探着摸了摸那些被水浇灭的木柴,再向不同的方向扔开,偶尔飞溅出几个火星,大个儿便追过去用脚使劲地碾灭了,又把地上的灰向四面踢开,再在上面覆了一层湿漉漉的树叶,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拍了拍手,带着陆奕民重新登上了橡皮筏子,向下游继续漂去。……天色终于渐渐地透了亮儿,河上的雾气却似乎更浓了。……终于,陆奕民看到了远远的岸上,熟悉的猎豹正威风凛凛地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