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北极测向站的夏天是短暂的,就好像在河里游野游的时辰不多一样。即使,这个新人到来的夏天,让北极测向站多出来许多新鲜的故事,生活变得有趣,但是秋天还是如约而至。山上白桦树的叶子黄了,然后,又伴着秋风在林中漫天飞舞,红松和樟子松露出了它更加苍劲的颜色。山里的各种野果子熟透了,松子、榛子也熟透了,偶有闯入者随手摘一些尝个鲜,其他的都落到地上,慢慢地腐烂了。它们看上去是腐烂了,却在孕育着一次重生哩。这里的秋天也是稍纵即逝的,不等白桦和白杨的叶子落尽,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得漫山遍野,把刚刚变得丰富起来的金黄、火红、?绛紫、苍翠统统盖成了纯粹的白色。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透过玻璃窗看,还以为应该是暖洋洋的,可跑到外面,雪慵懒地躺在那里,一点儿化的意思都没有。一场接一场的雪,把北极测向站的营房变成了一个硕大的蘑菇头。到这时候,陆奕民才觉得大个儿逼他练健身是多么英明了。室内有暖气,只需要穿个速干背心短裤就行了,尽情地练出一身臭汗,再冲上个热水澡,不知道有多舒服、多惬意。可是想想最初,当肌肉的每一根纤维都开始充血鼓胀,浑身那股疼痛难以忍受,那时候的他是多么不情愿,多么想放弃啊!可也多亏了大个儿这位严师,不光是言语上的鼓励和鞭策,还常常摆出那一身肌肉循循善诱。当这一切都不奏效的时候,甚至不惜以动用武力相威胁,就像在夜里漂流时逼着他不能闭眼、不能打瞌睡一样。当然,严师还是注意把握节奏的,看他实在撑不住了,也会给他放个假,就像上岛烤烤火、取取暖、吃吃烤鱼那样。这三个月下来,陆奕民身上的肌肉已经初具规模了。这不仅给了他自信,也让他真正喜欢上这项运动了。当然,不喜欢也不行。因为,传说中的“三个月”已经过了,新人陆奕民也不再是新人了。虽然大家还管陆奕民叫小鲜肉,可小鲜肉已经不那么新鲜了。走了个老周,来了个陆奕民,十个人的小站还是十个人,跟陆奕民来之前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准备专升本的赵光辉仍旧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备考,张站长还是很少回家,常常钻到机务室里鼓捣那些个电器设备,其他人常聚在一堆儿打会儿勾级。只有新闻联播,人人都不会错过,那是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的重要窗口。等到焦点访谈结束,大个儿便要打开卡拉OK嚎上几嗓子。大个儿也打算拉陆奕民一起K歌的,可陆奕民却不肯。他不肯,倒不再是担心五音不全,反正也没人听,还怕什么跑调?他是怕自己歇斯底里,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唱出来了。就拿大个儿K歌来说吧,明明屏幕上有词,他却未必跟着那个唱。有一次,陆奕民听到他在唱崔健的《一无所有》,他是这么唱的:“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调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也没有什么追求,我只想要调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调我走?天上的云在走,身边的人在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总是我要留?难道在你的心里,我永远一无所有?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早就受够,我要买张火车票,你这就调我走!这时我的手在颤抖,这时我的泪在流,没有你的那张调令,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噢!你这就调我走!”其实,像大个儿这样唱出来心里话,也未必有人听了去,就算听了去,谁也不会怪罪。可陆奕民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哩,说到底,他还是个胆小的人。太阳义无反顾地向着南回归线进发,这里的夜也越来越长,早早地,天就黑了。在这中国极北的偏僻之地,是没有什么夜生活的。可很快,随着近似极夜的到来,一切生活都快要成了“夜生活”。小站官兵们睡或者不睡,醒或者不醒,是不能像农民那样看着太阳行事的。尽管是冬天,农民们不用下地忙活,可还是要趁着天亮做点儿活计。不用怎么等,天就黑了,迫不及待地爬上热炕头,钻进被窝,身子下边被炕熥得滚烫,被窝外边却还冰冰凉着。不到睡觉的点儿,摸着黑也还是睡不着,那就紧着在被窝里边跟老婆亲热吧,把攒了一天的劲儿都使到炕上。折腾累了,筋疲力尽了,自然而然地呼呼大睡起来。睡又睡不那么踏实,等到半夜,还得披上袄添灶柴火哩。站里头通着暖气,用不着惦记着半夜爬起来烧火,不光被窝里头暖和,被窝外边也暖和得很,也不用想着省电,屋子里灯火通明的,可就是缺那么个热乎劲儿。人不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吗?没老婆,再怎么暖和,也觉着那炕是凉的。更何况,炕上躺着的个顶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好在人人都有一双灵巧的手,长夜漫漫、寂寞难耐时,手可以解决一切。陆奕民也开始试着用手解决问题了。书读累了,让手陪伴一回自己,抚摸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抚慰一下饥渴的肌肤,也算是在苦日子里找点儿乐趣吧!只不过,陆奕民的手中,是越来越发达起来的肌肉。手给了肌肉欢愉,肌肉也给了手同样的欢愉。每次,陆奕民还是非常小心谨慎的。门上的锁只能是形同虚设,那他就非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享受一把自己的身体。即使这样,他还总是有备无患地用被子盖住下半截小腿,就算万一有谁突然推门闯进来,也能一把拽过被子遮挡,就算闯入者心知肚明,却也不会非得揭了被子给人难堪。可是,在这个冬天里,除去值班,除去健身,除去吃饭睡觉,除去指尖的享乐,陆奕民还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他开始读书。他读书和赵光辉不同,赵光辉读的都是备考的书,他读的都是闲书。他就喜欢钻了被窝,靠着枕头,舒舒服服地捧了一本厚厚的书,凑近床头灯,一页一页地翻着,翻累了,把书轻轻合上,拧灭灯光,那些书里的人物也许就活了过来,钻到了他的梦中,继续演绎着书中的故事。书就得这样慢慢地读。读着读着,他就觉着生活不那么枯燥了,自己也不那么孤单了,他就觉着小站里不光有他们十个人了,还有书里的那些人,还有书里的那些事儿哩。有时候,陆奕民也跟大家讲讲那些人和那些事儿。就这样,大家又重新发现了小鲜肉的新鲜,他总能讲好些个听都没听过的故事。最初,陆奕民给大家原封不动地朗诵,可大家觉着照本宣科没多大意思,他们就喜欢听小鲜肉随口讲来,因为讲着讲着,也许就跳过了那些杂七杂八没用的地方,又也许掺加了不少胡编乱造的东西,虽说和原著比,可能走了样、变了味,可从小鲜肉嘴里讲出来,却更受用了。因为喜欢小鲜肉,大家也变着法儿地让他开心。有人找来竹竿,架起网子,隔三差五就有小鸟飞着飞着,一头撞到网子上,被缚了翅膀,挣脱不开了。陆奕民常常去看看那网子,每当有小鸟扎在上面,他都小心地摘下小鸟,让它们飞走了。也有的小鸟因此受了伤,他就用急救包里的绷带包扎好,养上几天。他总在想,自己待在这里就够了,怎么能让小鸟也困在这里呢?陆奕民这么做的时候,总是背着人。心疼归心疼,可自己到底还是新人,不能试图改变什么。大家本就是为了给小鲜肉找点儿乐子,网子上总不见小鸟,自然知道是他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倒主动把网子撤掉了。隔三差五地,陆奕民还会漏一两句心中的那个疑问:“这最冷的时候会冷成个啥样呢?尿出来的尿会结成冰柱吗?舔一舔铁门,舌头就会粘到上面吗?耳朵和鼻子会被冻得一胡噜就掉吗?”他倒是盼着最冷的日子早点儿来哩。不是有那么一句名言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是,冬天明明已经来了,春天却好像还远得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