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灯还没有亮。好在这座城的每条街巷,艾光明都是熟悉的,就算是摸着黑,他也能来往自如。他熟门熟路地朝着清水泉浴池走去。他曾经是盼望着天黑的,黑暗是他最好的掩护。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睡眠一点点地成了问题,每天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越来越害怕即将到来的夜了。安眠药绝对不能吃,一旦吃了,就等于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虽然这些日子没有派下什么紧迫的任务,但是他必须尽快把状态调整好。上军统培训班时,美国情报专家就讲过,作为特工人员,一定要学会放松,人的神经就像是弓弦,总是绷得紧紧的,时间久了,就算不断掉,也很难再恢复原样。放松,relax,看上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是,艾光明心里清楚,对一个潜伏者来说,怎么可能让神经真正松弛下来呢?任务来的时候,精神高度亢奋,谋定而后动,生怕百密一疏,但就算计划得再严密,行动时仍然难免会有不可预知的状况,必须随机应变,又必须以不变应万变。没任务的时候,才是更危险的,最容易露出些许的破绽,那是因为你懈怠了、大意了、忘形了。要是在国统区,他可以去舞厅跳一会儿舞,然后坐在某个角落安静地欣赏舞池里的俊男靓女。可他在敌占区,是日本富田能源株式会社社长中村盛原的司机,虽然每周都要送中村去舞厅跳一两次舞,但是中村进去跳舞的时候,是不会让司机跟着进去的。司机一定是老板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坐了谁开的车,一定程度上就等于把性命和隐私都交给了他,但到了官面上,司机仍旧被认为是下人,吃饭的时候,老板在包间山珍海味,司机就只能在大厅将就,中村体恤下属,每回都让他多点些、点好些,可他艾光明真的能蹬鼻子上脸吗?他不差钱,他是拿两份薪水的人,还有可供支配的活动经费,就算花自己的钱,他也绝对能花天酒地,可他偏偏只能做符合一个司机身份的事。艾光明找到了放松且符合身份的方法,那就是泡澡堂子,就算放松不了神经,总还可以放松肌肉。往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一泡,谁也不认识谁,眼睛一闭,啥都不去想,啥也不用做,不一会儿,困劲儿和乏劲儿一股脑涌上来,这样的一个盹儿,可真是千金买不来呀!就这样泡着,也不知泡了多久,等他从池子里出来,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师傅,要不要搓个澡,松松筋骨?”一个干巴瘦老头儿站在远处,朝这边凑了凑,一条灰不溜秋的长毛巾软塌塌地斜搭在肩上。什么时候清水泉浴池增加了新的服务?艾光明没有搭理,他是多少有些洁癖的。那老头儿又凑近了些,“先生,搓背三块,全身五块,您要是想松筋骨,一套活儿下来,也只要您七八块,可以享受一刻钟,二十分钟也行。”刚刚放松下来的艾光明腾地把弦绷紧了。3578、1520,在组织的联络暗语中,就是“同志”“领受任务”。不会是巧合吧?艾光明朝着老头儿方向大着嗓门道:“三块、五块、七块、八块,到底是几块?把人都说糊涂了。”地面湿滑得很,老头儿小步快跑地凑到近前,“这位爷,我给您把全身上上下下都搓洗干净,再给您按摩一下肩颈和后背,您看着给,七块就七块,八块就八块,我二话不说,保管使出十分力气,保管您十二分满意。”3578、7788、2012,他们这就算接上头了。艾光明这澡也就算白泡了。他暗叹军统的本事,怎么会把接头地点选在自己常来的清水泉浴池?看来组织那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让他不满意的,是老头儿那双光着的脚——若真是常年在澡堂搓澡,脚底板一定早被泡得白白的。老头儿代号“头鹰”,艾光明听成了“猫头鹰”,老头儿好像知道他一定会听错,压低嗓门补充一句,“没有猫字,就是头鹰。”头鹰传达了重庆对时局的分析——自诺曼底登陆以来,盟军在欧洲战场节节胜利,德国法西斯败局已定,攻克柏林指日可待。在太平洋战场,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岛、塞班岛、关岛、提尼安岛、莱特岛,美军步步为营,不仅取得了对日反攻的军事优势,更取得了心理上的压倒性优势,完全扭转了战争初期被动的局面,占据了战略主动权。日本国内反战情绪高涨,东条内阁在重重压力下被迫下台。美军不惜付出沉重代价誓占硫磺岛和冲绳,直逼日本本土,虽有日本主战派大肆叫嚣“本土作战”,但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作为潜伏者,视情报为生命,艾光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这个老头儿实在啰唆。不过,艾光明还是耐心听着,这是优秀情报人员的素质,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你往往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信息。更何况,艾光明早就想找个自己人谈谈当前的形势,凑在一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漫卷诗书喜欲狂,扯着嗓子欢呼即将到来的胜利,而不必像此刻,明明激动着,却不得不按捺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像个没事人似的。头鹰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问他抽不抽,艾光明轻轻摆了摆手,如果他抽了,那绝对不符合双方的身份和眼下的情景。他觉得,头鹰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抽烟,而且,那烟一点着,艾光明就吃了一惊,竟是上海产的老刀牌。搓一个澡,做一个全套按摩,也挣不来一根烟钱!幸亏这是一个大众澡堂,水汽氤氲,但凡有一个特务,仅凭这根烟,就能要了他俩的命!看得出来,头鹰是个长年坐办公室的官僚,真难为他了,扮一个搓澡工,这么下三滥的事情,居然也做得来。可他哪里知道,潜伏者就是刀尖上的舞者,不是换身行头就能装得像的,要想让敌人找不出破绽,就得真正活成你要装扮的那个人。头鹰搓澡按摩的手艺还说得过去,抽着烟,手也没停,嘴也没停,“胜利即将到来,胜利来之不易,胜利之后保卫胜利果实更加不易。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不打无准备之仗。要把敌产摸清,军工厂、军火库、军需仓库,还有铁路运输情况,防止日军在最后关头疯狂掠夺资源和破坏设施。还要摸清伪军和伪警察底数,不久的将来,既要坚决惩治恶贯满盈、为虎作伥的首恶,杀鸡儆猴,更要区分不同情况,争取为我所用。委员长仁慈为怀,在多个场合强调,谁也不愿意主动当汉奸,大部分人投靠日本人都是出于情势所迫,或没来得及转移,或没有认清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即便有的人是墙头草随风倒,也要争取他们,毕竟马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不怕他们不倒向我们。你要找机会把委员长的宽大政策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领袖的关怀,只要弃恶扬善,过去的一切可以既往不咎。”艾光明从来不怕执行任务,潜入冀州以来,执行的大小任务更是不计其数,可是,汉奸,卖国求荣的东西,天天跟他们打交道,早就给他们记了一本账,终于等到秋后算账的日子,怎么能一笔勾销呢?起码,他们应该受到法律正义的审判!头鹰似乎看出了艾光明的质疑和不解,继续说道:“毕竟正是用人之际,虽然要胜利了,但我们面临着更严峻的形势,要团结绝大多数,共同对付我们真正的敌人。委员长高瞻远瞩,早就视共军为心腹大患,无奈内忧外患,实在无暇兼顾,让他们有了喘息之机。在冀州,共产党长期经营,群众基础深厚,敌后武装力量强大。你来冀州以后,在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但是共产党八路军不断壮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现在好了,既然日本战败,他们建立的那些抗日根据地,自然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你的工作重心,务必转移到对付共产党,首要的是防止他们下山抢夺胜利果实,进而不惜一切代价,解除他们的武装,以雷霆之力,彻底斩除共产主义存在的土壤。我们正在着手组建冀州省政府,避免胜利之后出现权力真空时期,你要对进入省政府的人员进行逐一甄别和审查,绝对不能让共产党的势力渗透到政府中来。”“保证完成任务!”他一贯都是这么简单干脆地领受任务,虽然声音很低,嘴唇似乎都没有动作,但却异常坚定。他又补充说,“关于敌产,已经不止一次给组织上报过,如果没有变化,是不是可以……”“不!要更全面更详细更准确,过去摸清敌产的目的是打击和摧毁,现在摸清敌产的目的是保护和接收。除去军事设施,还有日伪占据的各处楼堂馆所、私家宅院,除去搞清楚地址,还要摸清来龙去脉,是新建改建扩建,还是鸠占鹊巢,原来的主人是谁,总而言之,越翔实越好。”这些情况,也尽在艾光明的脑子里装着,作为中村的司机,每天不就是来往于这些楼堂馆所和私家宅院吗?到底是快要胜利了,这次的任务恐怕算是这些年里最轻松的了。说心里话,艾光明不喜欢这个官僚老头儿,可一想到他是自己的同志,是并肩战斗的战友,心里还是热乎乎的,他多么想再多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啊!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抽的是上海老刀牌吧?你知道买这样一盒烟,得搓多少个澡吗?”背上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一下。头鹰呵呵一乐,显得满不在乎,嘴上却说,“你的观察力果然惊人,怪不得深得戴老板赏识。我来之前,戴老板专门吩咐,冀州站的工作要恢复起来。你对这里情况熟,只要工作做到位,这冀州站站长一定非你莫属啊!不过,呵呵,我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他得意地掏出那盒卷烟,伸到艾光明眼前,却是最廉价的“长刀牌”。艾光明不好再说什么,你以为换个烟盒就能掩人耳目吗?只盼着早一天从地下转到地上吧。头鹰颇为得意地继续念叨着,“这几年你受委屈啦,同样是潜伏,人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公开玩奢侈玩腐败,更有甚者,居然大搞奉命腐化。其实,当司机也不一定非要像你这样节俭嘛……”当司机怎么了?别以为当中村盛原的司机,风险会比潜伏进日伪军或特务警察机关低。虽说中村盛原只是一介商人,却能够控制整个华北地区以煤矿为主的能源产业,并组织勘探队寻找石油,正是因为有军方做靠山。掠夺能源,以战养战,对于侵华日军来说,不亚于作战本身,日军在前面开路,无数个中村打着经商的旗号,疯狂搜刮能源、资源、物产。军统正是看中了中村的人脉尽是日军高层,这才派艾光明设法潜入,而艾光明经受住重重考验,甚至是同志用生命的代价进行所谓“刺杀”行动,他冲出去替中村挡枪子,左臂、右腹各中一枪,才获得中村更大限度的信任,成了寸步不离的影子。就算这样,危险也随时可能降临,每次行动,虽然力争做到万无一失,但都不可能完全撇清干系,仅仅凭着机智勇敢应付得了一时,应付不了一世。靠什么?靠的就是艾光明完全活成了他伪装的那个司机,那个彻头彻尾的小小汉奸。是的,他太投入了,甚至每回半夜醒了,他都一遍遍地问自己,你到底是谁!黑夜里,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打开灯看看手表,可又怕开了灯就更睡不着,更怕灯光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