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街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家荣光书屋。陈静茹犹豫了一下,斜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轻轻掀开竹帘子。书屋不大,满满当当的都是书,有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店主抬头看了眼来客,并不热情地说了句“随便看看吧”,便接着埋头读他的书。

陈静茹的心里竟有些暗暗期许。凭她的想象,这样的书店正像是地下党接头的地点。可胡梓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接头暗号,只说等党需要的时候,会来找她联系。可她等不及了。

在逼仄的过道里,她心不在焉地扫过那些无聊的书,没有意外地发现。可她不甘心。反正书屋里也没有别人,她鼓足勇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店主,“你这书屋为什么不叫光荣,偏偏叫荣光?和上海的容光书局有什么关系吗?”

店主猛地一惊,急慌慌地瞅瞅门外,确认没人经过,这才稳了稳心神,郑重其事地说,“可不敢乱拉扯关系,再说也不是一个荣字,只因鄙人姓何,名荣光。”

陈静茹有些失望,如果他是地下党,未免胆子也太小了。转念又一想,他毕竟是知道容光书局的,反应如此强烈,又如此小心谨慎,恐怕也是做地下工作必备的素质?

何荣光不再继续看他那本书,而是站直身子,似乎等着她继续发问。可她不知道问些什么才对。

“容光书局的《生死场》有吗?”

“《生死场》?那可是禁书。不过……”

“不过怎么了?”陈静茹有些兴奋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店主。她想,他一定是要说,不会等太久了。毕竟,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只是在冀州还感受不到胜利的气氛。

“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本《八月的乡村》,小姐如果想读……”

“啊!太好了!多少钱?”

何荣光为难地说,“只怕有钱也买不来,若是想读,便委屈在小店里粗粗一读吧。”

陈静茹在西南联大上学的时候,偷偷读过萧红的《生死场》,可惜传说中鲁迅先生亲笔题写书名、萧红自己设计的封面被撕掉了,连鲁迅先生的序言也是残缺的。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与《生死场》堪称姊妹篇,比后者成书还要早些,写的也是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她早就想找来一读了,没想到这家荣光书屋竟然会有一本。如此说来,就算这里不是地下党的联络点,这位虎头虎脑的店主也一定是爱国进步人士,算得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何荣光把陈静茹引到后院,院子很小,抬头只看到井盖大小的一块蓝天,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破旧家具,有些木头已经发霉,长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店主进屋取了一个小油纸包,层层摊开了,露出一幅木刻版画作封面的书来。

店主小心翼翼地取出书,翻到版权页,指着那枚粉红色的三角形贴纸,说:“这本书可不是盗版,你看这枚印花票,是萧红亲手贴的,这枚印章也是她特地为萧军刻的,你就坐在这里读吧,万万不要损坏了,如果你听到前边有什么动静,一定要把书包好,塞到这个旧柜子下面。切记切记。”

小院里只剩下陈静茹一个人,安静得有些可怕,偶尔有一两只乌鸦从那一小片蓝天聒噪着飞过。陈静茹随便坐在一个破旧箱子上,郑重其事地翻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鲁迅先生的序言里这么写着:“这部书中虽然描写的只是北方人民抗日斗争生活的一个侧面,但它却代表着当时全中国抗日军民的精神风貌……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

此刻,陈静茹终于找到了一种做地下工作的感觉。

从西南联大毕业后,陈静茹本来是要奔赴延安的。

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不是被胡梓歌激情澎湃的演讲感染,也不是被偷偷读过的《RedStarOverChina》(《红星照耀中国》)鼓舞,她只是在演讲和书籍的启迪下,开始思考自己需要一种怎样的生活。

说实话,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但是她需要改变,她不想再过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富家小姐的日子,她渴望人和人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尊严的、体面的,她不能把自己的衣食无忧建立在更多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上,她不肯再接受父亲和哥哥给她的钱,更不肯再接受家庭给她安排的未来。而摆脱这一切,就必须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种生活,只有在家族势力之外的延安能找到。

她没有猜错,胡梓歌是共产党员。他为她和其他几位同学做出了安排,不过,去延安的路可不是两点一线那么简单,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辗转好几个省,然后来到了冀州,等待下一步的行动。

冀州是陈静茹的家,胡梓歌要求她回家小住,等候消息。虽然陈静茹是家庭的反叛者,但她背叛的只是他们的阶级,而不是他们的血缘,她依然想念父母和兄长。她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胡梓歌的安排,不仅仅是为掩人耳目,她不会透露将去延安的消息,但是小住几天,也算是对父母的告别与报答。

没想到,这一住,她就没再去得了延安。

每天清晨,她都要借口散步,去三里地外的河边公园,在一张木头长椅上坐一会儿。那是她和胡梓歌约好的。一旦有了消息,胡梓歌会在长椅右侧第二根木条下面按上一个彩色图钉,也会钉着一个字条,写着集合的时间地点。当然用的是暗语:如果称三哥,便每隔三字取一字,如果称九叔,便每隔九字取一字,组合成集合地点。落款有日期和时间,但红色图钉要加三十六小时,蓝色图钉四十八小时,黄色图钉六十小时。

她这个人,对数字极不敏感,但她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算法,等她摸到那个黄色图钉下的小小字条,在心里细细盘算好了,如约前往。为了不引起家人注意,她什么行李也没带,既然是与旧生活告别,那就彻彻底底地告别吧。

在前往集合地点的路上,她觉察到身后总有个影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紧时慢,时停时走,终于确认真是条尾巴。当她看清那是一个小叫花子时,稍稍安了安心,或许给他点儿钱,就可以让他走开。她干脆回身朝小叫花子走去,那一刻,她甚至想把这孩子带上。可小叫花子却突然闪身不见了。她这才感觉到真正的危险,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时间还来得及,她必须甩掉他。她慌慌张张地上了一趟有轨电车,刚坐好,却发现跟上车来的有一个小报童。报童卖报都是沿街跑,哪有坐电车的?就在车要启动的时候,她突然让司机打开车门,司机极不情愿地开了门,她从车上跳了下来。

来不及暗自庆幸,陈静茹便被一个迎面走过来的少年拦住了去路。“姐姐,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如此一位翩翩美少年,陈静茹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这个少年人称“咯吱盒”,是个流落街头的小混混,最爱化装,常常扮作各色人等,变个戏法、玩个杂耍,时不常地搞些恶作剧,骗些钱花花。陈静茹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掏出一张大钞,说,“快去别处玩吧,姐姐今天有事。”

“姐姐还没说要去哪儿呢?”

“你管我去哪儿干吗?我哪儿也不去,就是随便走走。”

“姐姐一定是准备着走远路的,要不也不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跟这身旗袍实在不搭。还有,你一出门就直朝一个方向奔,路上还抬手看了三四次表,一定是约好了时间地点,去跟谁约会。这瞒不住我。”

“那你也管不着,就算我要出去约会,你拿我怎么办?”

“姐姐,我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最近有一个大人物,让我把你的一切行动都记下来,报告给他。”

这个消息让陈静茹脊梁骨发凉,在这个少年背后,居然有一个大人物,什么样的大人物呢?咯吱盒到底知道多少?那个背后的大人物又知道多少?

“本来我没想阻止你,谁知道你警惕性还挺高。不过,你可以给我一笔封口费,这事在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咯吱盒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鬼笑。

这正是陈静茹希望的结果,虽然她痛恨父亲和哥哥挣的钱,但就是这些钱,正在帮助她逃离。她决定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眼前这个孩子,只要他答应不再阻拦,也不再跟踪。

咯吱盒毫不犹豫地接过钱,大喜过望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大人物,一定是看上了你,想要泡你,我觉得,他挺好的,人又阔气,又有本事。今天的事我一定不会告诉他。”

当陈静茹以为可以安全地继续前往集合地点时,她的哥哥陈敬轩开着那辆稀罕的银灰色老爷车赶来了。

陈静茹一把抓住咯吱盒,“你说的大人物就是他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咯吱盒的胳膊像一条鲶鱼似的,毫不费力地挣脱开她的手,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怎么会是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你哥。我说不告诉大人物,可没说不告诉你哥。我早就差人给你哥打了电话,你哥是好人,我帮了他妹,他不也得给一份赏钱吗?”

陈敬轩已经走到近前,拍了拍咯吱盒的肩膀,“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就是得闭上你的臭嘴!”又转头对妹妹说,“静茹,你要出远门?咋不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啊,怎么能坐有轨电车呢?你不嫌跌份,我还嫌丢人呢。别人会说我虐待自己的妹妹。”

陈静茹白了哥哥一眼,气哼哼地说,“咯吱盒,把我给你的钱拿回来。”

陈敬轩拦住妹妹,“咱家是何等身份,绝不能跟他们计较,再说,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刻,他这是帮了你大忙,知道吗?”

陈静茹体体面面地被陈敬轩迎上了车,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她知道哥哥口中的“关键时刻”意味着什么,父亲已经推荐她入职即将成立的冀州省政府,国民党政府随时会派人对她进行考察和谈话。

“你怎么能到处乱跑呢?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虽是女子,但毕竟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有水平,不能只想着嫁人生娃,要为国家效力才对。”

哼,多么冠冕堂皇啊!可是,这个即将成立的省政府,会是什么样子呢?又能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吧,父亲推荐就可以进去,而他只是一个商人,虽然还说不上是汉奸,但是自日本占领华北后,他的生意并未受到影响,这还能说是单纯的吗?这样的省政府代表的又是谁的利益!

陈静茹几乎是被软禁了。她没有反抗,每天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读些时下流行的小说。她知道,来硬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她相信,错过这次去延安的机会,还有下次。

第二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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